乡村卫士(下)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律师,官司,派出所
  • 发布时间:2011-11-11 14:55
  10

  第二天一上班,我就给菊香写好上诉状,还给她拿了钱,她说啥也不要,我硬塞到她衣袋里,我又拿出一些钱说:“把这个给那个金法官,你就说是车票钱。”

  菊香孱弱的身躯在雪地上蹒跚着,我叹口气:乡下人打官司竟这样难!我回到办公室,一气之下把电话打到县法院,接电话的是金花丽,我没容她说什么,连珠炮地打过去:“金大法官,你真行,你把葛菊香的官司判输了,你这个电大法律班的太厉害了,你狗屁不是。”

  奇怪的是,她没有厉害,半天说:“她不服可以上诉。”

  我说:“当然要上诉,二审不赢,还要申诉。”我“啪”地摔了电话。

  让我没想到的是,下午金花丽竟把电话打过来,她说:“我连中午饭都没吃,我想了好久,才给你打的电话。现在就我自己在办公室,我必须向你说明,葛菊香的案子输了,不是我的本意。你知道在法院,我就是一个小小的助审员,我上边还有庭长,还有院长。你不调查就出口伤人。你知道吗,长这么大,没人这样说过我。你,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女孩子,李树生,你怎么这么忍心伤害我?你坏,你好狠心!”

  她在那边呜呜地哭起来。

  半天,她还带着哽咽声说:“葛菊香要上诉,还是找个律师吧,我给找好了,我电大的同学,现在正在办手续。”

  晚上菊香回来对我说:“你知道我官司为啥输?律师弄清楚了,刘山是你们公安局政工科刘科长的侄子,刘科长跟法院民庭林庭长是同学。”

  金花丽,我真是冤枉你了,我很惭愧,很内疚。菊香的案子到二审很快就改判了,菊香赢了。执行也是金花丽带人来的。开始刘山怎么也不往回返黄豆,金花丽让人用斧子把仓房门锁砸开,强行拉走七袋豆子。村里的人都去看,刘山懊恼地说:“丢人不说,可赔大发了!”

  金花丽执行完特意来了派出所,所长不在,她对我说:“这回你该满意了吧?”

  我冷冷地说:“我满意啥呀,也不是我的事。”她白了我一眼说:“你说话难听死了。”

  菊香赢了官司,村里人都刮目相看她,有人就去问菊香。菊香就把打官司经过都说了,还夸我说:“还是人家大学生,看得就是准。”

  菊香夸我,却给我带来了麻烦。

  那天刘科长来,一进屋瞪了所长一眼,直接就奔我来,他指着我的鼻子:“李树生,你真是跟着啥人学啥人,跟着巫婆跳大神。”

  我说:“我咋了?”

  “你说你咋的了,葛菊香那案子你跟着瞎掺乎啥?”我嗫嚅地说:“我没掺乎啊!”

  刘科长更火:“你没掺乎,你还想咋掺乎?我问你,她上诉是不是你怂恿的?上诉状是不是你写的?上诉费是不是你拿的?你吃饱饭撑的?”

  我无话可说。所长搭话了:“这与小李没关系,都是我让的,他初来乍到地认识谁?”刘科长怒气冲天:“你让的,你和葛菊香啥关系,她的事你咋这么上心?”所长强压火气说:“没啥关系,都是乡里乡亲的。”

  刘科长哼了一声:“没关系,你俩的事,谁不知道啊?”

  所长这回真火了,他一拍桌子吼道:“刘春田,别给你脸你往鼻子上挠,你还算个政工科长吗?你正装是狗卵子。我和葛菊香有啥事?我告诉你,她是我老相好的,我跟她搞破鞋,行了吧?你能把我咋地?”

  刘科长让所长噎得干瞪眼,说不出来话。

  这时小浪子偏偏来火上浇油,她一进屋就嚷:“赵所长,我歌厅让你们整黄了,没事要要欠账。前几天,你们到我歌厅跳舞的钱还没给呢,钱虽然不多,好多份加起来就多了。”

  关庆成说:“你不是不要钱吗?”小浪子说:“那得分跟谁。”关庆成往外推她说:“算了,算了,这事跟我说。”

  “等等。”刘科长叫住了她,“你详细跟我说。”

  小浪子一边说,刘科长一边记,最后还让小浪子按了手印。小浪子走后,刘科长没吵,阴阳怪气地说:“上边一再三令五申,公安干警严禁进舞厅,你们可倒好,去了,还不给钱,让人家逼到派出所来要账。按照局里的纪律条例,你们所要全局通报,所长要检查,关庆成你是借调的,我们要考虑是不是辞退你。”他瞪我一眼,“至于李树生嘛,你可严重了,最低是警告,记过也不过分。”

  所长软下来,他递给刘科长一支烟,刘科长没接。所长尴尬地收回来说:“他们去舞厅是我让的,一切都我担着。”刘科长打起了官腔说:“这事你能担着吗?没头的虱子,你算老几?他一个刚出校门的年轻人,不严加管理是不行的,这样以后会出大事的。”刘科长走了,所长双手抱头低到胸:“完了,完了。”

  我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起来。

  那些天,所长蔫了,关庆成也不来所里,他等着辞退呢,除了忙乎一下司法助理的事,就经常去小浪子的歌厅。我病了三天没起炕,实际也没啥病,就是窝囊,憋气,郁闷,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来。我刚出校门,刚刚参加工作,就要受处分,以后咋混啊。

  11

  “起来吧,身体没事吧?”所长在叫我。

  我睁开眼,想看看外边,窗上有厚厚的霜花,啥也看不见。只有所长说:“老关指望不上了,就剩咱俩,不是没把咱咋地吗?咱还得干工作啊。这几天攒下不少事,有几个村的治保主任老催,不处理不行。”所长手里还拎着一双棉胶鞋,特大号的,里面有毡袜,他放到我面前说:

  “都是山路,摩托骑不了,再说坏半道咋整,咱就步蹦吧。你身体实在不行,我就自己去,可自己不合法。”

  我说:“没事。”我起来下炕,依然穿上自己黑又亮的皮鞋。所长说:“你会后悔的,走山路,还是穿这鞋,就是难看。”我洗漱完,小莲就端上热腾腾的面条。碗底埋着两个鸡蛋,我偷偷地看小莲,小莲笑着看我吃。

  天边露出一抹晨曦,所长带我上路了。凛冽的晨风,刀子一样扎脸。天上的星星冻落了许多,山冻僵了,长眠不起,树冻硬了,直挺挺的一动不动。哪儿都是静悄悄的,只有所长的大头鞋,碾得雪“咯咯”地响。

  开始爬鹰鸽岭,所长的步伐看不出是五十多岁的人,热气从他的衣领里冒出来,像一条飘带,像一缕轻烟。

  我的脚后跟在发热,火辣辣的,我后悔没听所长的。

  天边露出了一片红云,阳光哆哆嗦嗦来到了大地,我和所长爬上岭顶。所长在那纪念碑前停下来。那碑文我早已看过,上刻:“一九三五年冬,抗日名将陈翰章率部在此拒日寇三天三夜,歼敌逾千,我将士阵亡三百余人。”碑后是松林,松林里一片坟茔。

  点燃了一支烟,所长依然大步走他的路,走过一段路,拐进林子里,所长说:“走小路,能近一半。”小路还没踩开,有厚厚的积雪。小路走到头,我们就上了湖,初春的镜泊湖,依然是雪锁冰封,人走在上面“咔咔”地响,又撞到四周的山上返回来,使人心惊肉跳的。湖中间突兀着一座高高的山包,所长说:“这是镜泊湖的一景呢,大孤山,还有一个小孤山,在北湖头,说的是一对男女相亲相爱,因父母作梗,双双投湖殉情,就化作大小孤山了。”所长讲着,还唱民谣,声音洪亮却五音不全,唱罢便自言自语:“为啥要死呢?”

  湖边有一个草棚,冰面上有人在凿冰眼,鱼网从这个冰眼续进去,从那个冰眼扯出来,网上就挂满各样的鱼,有湖鲫、鳌花、胖头、草根,肥嫩嫩的,在冰面上蹦跳着,很快就停下来。

  “黄老大,这阵咋样?”所长问那捕鱼人。

  “多亏你给办了捕鱼证,今年就脱贫,明年盖新房,料都备好了,盖完就给娃娶媳妇。”汉子咧着大嘴说。

  “不要忘了上税。”

  “嗯哪,哪回都一分不少。”

  “还有,以后不要再给我送鱼了。再送就是行贿,我法办你。”

  “你真会唬人,自家的,我愿意送谁就送谁。”所长极严肃:“再送,我要水产收你的证。”“嗯哪。”汉子竟相信。

  中午我们到湖南村,所长说,这村子是全乡最大的,烂眼子事也多。在村口碰上杨老万,所长问:“王凤林把钱给你了吗?”

  杨老万还是点头哈腰地说:“给了,给了,我们也和好了。”所长说:“人怕见面树怕扒皮,冤家宜解不宜结。”

  杨老万说:“那是,那是。”

  所长从衣袋里掏出二十元钱:“赔你的鸡蛋钱。”“寒碜谁呀?”杨老万一溜烟跑开了。

  午饭刚过,村委会人就满了,有咨询的,有看热闹的。所长和我坐在大炕上。我还有些紧张,头上沁出细细的汗。

  所长对治保主任说:“你看先处理啥,你说了算。”

  治保主任说:“一个一个来。”口气比所长硬,“张老绕你先来。”

  叫张老绕的就很得意到前边来,在所长面前,还递上—支烟。所长摆摆手:“你啥事?”

  张老绕把那烟夹在耳朵上:“林三晃借我钱,咋要也不给。”

  “有欠条?”

  “有。”张老绕说着就递上去,是在烟盒上写的。所长接过来看:“他干啥借的?”

  “他打麻将,输壳了,就死乞白赖地借,都不错,我就借了,谁知他放赖。”

  所长就把欠条给扔回去:“你这事,就拉倒。”

  “为啥?”张老绕着急。

  “为啥?你听着。”所长高声地说,“你明知他人赌博还借他钱,赌博是法律明令禁止的,是违法的,法律保护公民正当、合法权益。所以,他不给,你就自认倒霉吧。”

  张老绕就悻悻地走开。他还看了治保主任一眼。治保主任一指下边:“你们俩。”

  一瘦一胖俩男人就应声前边来。所长问:“你啥事?”

  瘦子点头说:“我本是山外马场村的,前年来这林场赶套子,回去时,牛犊子跑丢了。”瘦子指胖子说,“让他拣去了,今天我要认回去,他不给。”

  “他说可是真?”所长问胖子。

  胖子很干脆:“没错。”

  “你捡了东西为啥匿下,咋不交公?”

  “我才没匿下呢。”胖子理直气壮,“我捡了就告诉村里了,还有乡里包村干部,他们说,没人认,你就养着吧。”

  “他说的都是真,我作证。”治保主任插话说。所长就对我说:“你给解释解释。”

  我说:“民法通则第七十九条第二款规定,拾得遗失物、漂流物或者失散的饲养动物,应当归还失主,因此而支出的费用由失主偿还。”

  所长说:“你们可听得明白?”二人也说:“明白,明白。”

  胖子说:“他找我要时,我就同意给,他得给我两年的费用。”

  瘦子反驳说:“他要一千多,一千多能在牲畜市场买个更好的呢。”

  胖子说:“那我不管,牛你牵走,就得给。”他掰着手指细数一头牛犊子到成牛的费用和艰辛。

  旁听的人也附和:“得,少不得千八百的。”瘦子不服,俩人就争、就吵。

  治保主任厉声地说:“听派出所的,你们吵啥?”

  两人才又静下来,众人都看所长。所长慢慢地拿出一支烟,叼在嘴上,点燃,吞云吐雾。所长对瘦子说:“你丢的牛犊子,领回去的也该是牛犊子,这么地吧。”所长对瘦子说,“你去买一个和捡时一样大的牛犊子给他。”

  众人也说,也就这样了,别的也没啥好招了。胖子自是愿意。瘦子也不吭气。

  有人提醒说:“村里王长海是养牛户,半大牛犊子有的是,顶多不过二百元。”

  “那不,王长海来了。”一人指着窗外,“还有徐小抠。”门“呼”地开了。两人连吵带骂地拉扯着闯进来。

  “你们俩什么鸡巴玩艺,没看派出所在审案吗?”治保主任先骂。两人就静下来。

  所长就说:“啥事儿?慢慢说,都一个屯住着。”王长海说:“他家大黑把我家牛犊子给吃了。”“大黑是谁?”

  “徐小抠家的狗,凶着呢。”治保主任说。

  所长就问王长海:“你咋知道是他家的狗吃的呢?”

  “我放牛在东南沟苞米地,中午回家吃饭回来,看见他家大黑在那儿啃,半大牛犊子快吃一半儿了,我跟着狗撵到他家。”

  “没有的事儿,我家大黑一直在家拴着。”徐小抠辩解着。

  “除了你,可还有别人看见?”所长问。

  “没有,这大冷天,谁到那山沟去?”王长海答道。

  “没证人,这案没法整。”所长说。

  “派出所都没法,我有法。”王长海对徐小抠狠狠地说,“你等着。”徐小抠也狠狠地:“我等着,你能把我咋的?”

  所长突然站起来下了炕,走到王长海面前,用手他在腰里摸,“唰”地抽出一把尖刀来。所长就发火:“你这是干啥?”

  王长海蹦高地说:“他仗着哥们儿多,熊人,我咽不下这口气,你们都整不了,我就和他拼。”

  “混账,值得吗。”所长便骂。

  所长没上炕,在地上踱来踱去,又点了一支烟,叼在嘴边,点燃,吐出烟雾,浓浓一团。

  片刻后说:“吃没吃,只有狗知道。”所长就对治保主任说,“去,把那狗牵来,看我审它。”

  众人就哄堂大笑,治保主任也笑,却不动。

  “去呀!”所长又催。治保主任才去,须臾便回,一头好大的黑狗,用链子锁着。

  所长拍着桌子问:“你这畜生,可吃了牛犊子?”大黑不做声,摇头摆尾。

  众人就笑,我也笑。我在心里说:荒唐、滑稽。

  “你不吱声,就算了吗?想美事,先拘你一宿,明天再审。”村委会的西厢房空着,把大黑关进去,外边加了锁。

  所长审狗,传遍全村。

  吃过晚饭,所长就打来热水,要我烫脚。我的脚已红红一片,脚伸进去很疼。所长也烫,脚后跟有厚厚的茧,一烫,白白的。

  村委会里间小炕刚好睡下两人,有两床被,里子黑得看不出颜色。所长就脱光,只剩裤头钻了进去,片刻便鼾声如雷。

  我嫌脏,就合衣躺下来,久久难入睡。

  第二天,早早地,村委会就来了好多人,来看所长审狗——新鲜、稀奇。所长开锁放出那狗,狗伸了一下懒腰,长长地打了个哈欠,没事一样。所长就问:“大黑,你昨天吃的啥?”

  “是玉米面饼子。”狗不答,徐小抠替答。

  所长一摆手,众人就跟了进去。所长指着地上一堆堆狗屎:“看,里边咋有牛毛呢?”众人也看,都说:“是牛毛,是牛毛。”

  徐小抠脸憋得通红的,半天说:“我认赔。”又转身,“王大哥,都是我的错。”两入就握手言和。

  所长带我在这村整整三天,处理了十几个案子,啥案子呀,都是鸡毛蒜皮的事。所长说:“别看事小,山里人野性,弄不好就激化,就出伤害,就出人命。”

  第四天,所长带我动身,下一站是福兴楼村。治保主任用马爬犁送我们,弯弯曲曲的路,两边都是几丈高的白桦林,路像刀切下的一条缝。马铃铛叮当叮当响着,枣红马四蹄生风,扬起一片雪雾。在一处山口,所长一拍脑袋:“险些忘了。”他要治保主任停下,让他折返回去。所长说他要去砬子村。

  我说:“没有那村的案子。”

  所长说:“没有,也必须得去。”

  去那村的路也没踩开,没膝深的雪,一步一身汗。

  在一片黑黝黝的石砬子下,像一盘残棋地摆放着十几间破旧的茅草房。所长领我进了最破的一间。屋里很黑,干冷,还有一股霉味。主人是一对老人,都上了岁数,很是苍老。

  所长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说:“这是你三个儿子这个月的赡养费,三百。”老人就哆哆嗦嗦地接了去,所长打开印泥,让老人在收条上按了手印。所长要走,老人就拉着所长的手,啥也不说,老太太悄悄地抹眼泪。走出好远,老人还互相搀扶着站在门前,像黑色的树桩。

  所长叹口气说:“这俩老人,本该享福,三个儿子都在城里,谁也不管。”我说:“我来报到时,刘科长就讲了你好多的事,说你净瞎管闲事。”所长说:“我不是不知道,有好多事都是可管可不管,可咋整呢?谁让咱干这个了?再说,咱乡下也没啥轰轰烈烈的大案子,就是这些鸡毛蒜皮的事。”

  所长看看表说:“快晌午了,到火山口林场吃午饭。”

  12

  去林场的小路很陡,雪却很少。小路崎岖而险峻。

  到了山顶,我眼前豁然开朗,我被一处景观惊诧了。在绵亘的山峦上,鬼斧神工地凿开了一个洞穴,里面生长着浓郁的原始森林。

  “这是火山口地下森林,很有名呢。”所长说。

  随风传来阵阵的油锯声和粗犷而高亢的喊声:“顺—山—倒—喽!”紧接一阵阵排山倒海、潮水决堤似的咆哮声,惊天动地地在群山回荡着。

  林场不大,几排砖瓦房,几排木刻楞,整齐划一。贮木场里面木材堆成山,一座连一座,两条跳板一节一节如丝如线通向那楞顶,楞顶有白云。八个彪形大汉正欲起跳,抬那木,几搂粗,几丈长。领杠那汉子似黑塔。黑塔汉子看见所长就唱,众人就和。

  “哈腰挂那么嗨哟——嗨哟!”

  “挺腰起那么嗨哟——嗨哟!”

  “所长头上有颗星啊嗨哟——嗨哟!”

  “那是咱老百姓的一盏灯啊嗨哟——嗨哟!”

  “为咱山里人保平安啊嗨哟——嗨哟!”

  “闪闪发光到天明啊嗨哟——嗨哟!”

  在这高亢的号子声中,八人抬着那圆木,像一艘舰艇缓缓地向那楞顶,向那蓝天驶去。

  所长就笑,笑得那么开心。

  走在场部的路上,所长就讲,那黑塔汉子,三十好几说不上媳妇,是他给撮合成的。那是前年,乡里秘书小白起诉离婚,说他媳妇是石女,那女子也承认。离婚回到娘家,石女的名声不好听,整天以泪洗面,寻死觅活的。所长来办案,就和马场长找那女子谈,要她嫁给黑塔吧,不求别的,男耕女织,相依相伴度光阴。两人都同意。一年后,那女子竟生下一个大胖小子来。大伙儿就问那女子的妈,女子妈也说不清。大伙就说:“那小白没劲儿,还是咱林业工人有力量呗。”

  所长笑,我也笑。

  所长又讲:“后来,我问过大夫,大夫说,那女子在医学上叫处女膜肥厚,再加上那小白脸不得要领,心理有障碍,到医院一检查就好了。干咱法律的,可得心细,要不,毁人一生。”

  午饭自然是很丰盛,有猴头蘑、狍子肉、猪肉炖粉条子可劲造。马场长亲自陪。厨房有一女子,极标致,大高个,白胖胖的,身板很匀称,粉红色毛衣,领口开得很低,那奶子在里面,好像两只鸽子,活蹦乱跳的。所长就悄声说:“就是这女子。”

  喝酒都是大碗,好吓人。不喝,马场长就骂:“操,不就是个警察吗,有啥了不起!”

  所长就喝。

  那女子也来敬酒,不喝,她就撒娇般地“叔,叔”的叫。所长拗不过,就一饮而尽。

  所长已略有醉意,就转移视线,指着我对那女子说:“上边派来的大学生。”依然很自豪。

  那女子就也给我敬酒,我不喝她就不动,我就喝。那酒60度,呛得我咳嗽还流泪,大家就笑。

  所长说:“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吃过午饭,所长就对马场长说:“我本不该来,是想找一个人,这人叫刘震山,有沈阳那儿的口音。”

  马场长说不知道,一到冬天,临时工有几百人。马场长就摇电话问采伐队。那边说有,马场长就叫那人快来。

  刘震山很快就来了,贼眉鼠眼的。

  所长问:“我是派出所的,说个事儿,可是你干的?有个姓刘的瞎老太太,拐弯村的,你可认识?”

  “那是俺姑。”

  “她有一千元钱,在你这儿?”刘震山点头,不语。

  所长就吵:“你知道那是啥钱吗?你姑九岁死爹娘,哭瞎双眼。她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一辈子靠算卦攒这一千元钱,准备留着办后事的。她怕丢了,要你给存银行,你咋拿着就跑了呢?我找你,快二年了。”

  所长站起来,竟去扯那人的衣领子,厉声说:“快把钱拿出来。”说着胳膊抬起来。

  刘震山就急忙掏钱,掏了半天说:“钱不够。”马场长就说:“他这月工钱没开,先取出来。”刘震山就瞪马场长,鼠眼豆一般。

  所长走时,要留中午饭伙钱,马场长就又骂:“操,埋汰谁?权当我个人请客。”

  那女子也帮腔:“记在我账上,开支扣。”

  所长就无奈收起那脏兮兮的几张十元票。

  临分手时,马场长说:“我答应你那事,等天暖和了就办。”

  13

  上福兴楼村要翻两座山。掌灯时分,所长带我进了村。我们直接去村长家。支书、村长、乡里包村干部都在,村长就张罗做饭。

  吃饭间,乡干部就说:“赵所长,眼看又要开春种地了,这回说啥也得把那分界地的纠纷解决了,那地都撂荒二年了。”那口气近似央求了。所长说:“乡长老让我来,我来也没招啊,谁整谁沾包。为争那地,死伤了十多人,原来的乡长撤了,原来的支书、村长坐了牢,我没卵子找茄子提溜着?”其他人便不做声。

  半天,所长说:“明天我再调解调解看。”第二天,乡干部就把两村的干部,还有村民代表召集来,屋里挤得满满的。

  所长不说分地的事。所长说:“我先给你们说两件事,一件是于秋兰到乡政府告岭南村委会,她说,她虽然嫁了福兴楼,可丈夫在外当兵,她的户口没迁走,为啥不给她地?”

  岭南村长说:“她已嫁出去,就不该给她地。”

  所长说:“另一件齐胜魁上访多次了,他在福兴楼村当民办教师都二十年了,为啥不给他地?”

  “他来时没户口,现在是黑户,就不该给他地。”村长说。

  所长说:“你们这么干不对呀!你们知道于秋兰的男人在啥地方当兵吗?在青藏高原的唐古拉山口,那儿海拔五千多米,喘口气都费老鼻子劲了,那地方苦得没法说呀!她男人一去就是八年。她男人当兵是为啥?还不是为咱们能过上好日子吗?如果他知道媳妇在家地都分不到,他会怎么想?那会动摇军心的!还有那齐胜魁,二十年前你福兴楼村没一个识字的,娃儿们想念书,没有教书先生,是你们从山外磕头作揖把人家请来的。他这一辈子呕心沥血,为咱山里培养了多少有出息的娃,现在他老了,你们怎么能不管他呢?法律不讲良心,可做人得讲良心。你们的良心让狗吃了,还是让狼掏了?”

  所长越说越激动,他眼里竟有了泪光。

  两村干部就说:“不是不给他俩地,人多地少,不够分。”

  “分界地都撂荒二年了,为啥就不能分给他俩呢?”所长很严厉地问。全场谁也不吱声。

  所长就动情地说:“父老乡亲们,别闹了,为那一块儿地,有人残废了,还出了人命,有人坐了牢,这代价太大了,你们究竟是为了啥,还不是宗族势力,斗气、斗狠。细想一想,值得吗?……”

  所长声情并茂,很像一个伟人在演讲。

  我好有感触,在学校只知道如何学好法律,就没有想到怎样才能执好法,警察是啥,警察是会说话的法律啊。

  人心被所长打动,两村干部齐说:“那你说咋办?”所长说:“把分界地给他俩,一家一半。”

  两村签了约。分界地真的分开了,一村一半。明天丈量,所长亲自量,别人,他们信不过。

  就在那天夜里,关庆成打来电话说:“所长,你快回来吧!你家出大事了!昨天夜里,有人往你家扔炸药包,玻璃都震碎了,小莲妈吓得犯病了。这回很厉害,在乡卫生院,一直也不醒,我找了多少地方才找到你。”

  包村乡干部就急:“所长,你走不得,你走,真怕他们变桄子,前功尽弃。”还说,“明天分完地,就用马爬犁送你回去。”

  所长狠了狠心对关庆成说:“我实在是脱不开,一切就拜托你了。”

  第二天分地,所长在没膝深的雪地里,跪倒爬起地量,不差分毫,两村人都满意。

  两村摊钱还杀了一口猪。酸菜血肠,五花白肉,大碗喝酒,以此来了结两村的冤仇。

  所长滴酒未沾,分完地就要往回赶。众人没有强留他。他们知道,所长的老伴儿还在医院里。

  14

  医院里,小莲妈静静地躺着。她抽了一天一夜,一直没有醒来,上下门牙都咬掉了,终因心脏衰竭,永远地睡着了,可眼睛却睁着,所长就轻轻地给合上。小莲扑上来,疯子一样,用拳头捶打着所长,边捶边哭喊:“爸你怎么才回来?我恨你!你不是我爸爸。你案子再重要,还有妈妈的生命重要吗?你对案子有感情,难道比对妈妈的感情还深吗?你对案子那么亲,还娶妻生子干什么?”小莲号啕痛哭,泪水洒了所长一肩。

  所长搂着女儿泣不成声:“孩子,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妈,我有罪,你骂我打我都行,谁让爸爸是警察了。”

  给小莲妈下葬的那天来了好多人,黑压压的一片,有几百人,排着长长的队伍。小浪子也来了,她提着那台收录机,放着哀乐,哀乐如泣如诉,飘向野外,飘向崇山峻岭。地冻如铁,一镐头下去只刨出—个白点,人们轮番上阵,为小莲妈刨挖着坟茔。二驴子最卖力气,脱下棉衣,只穿一件背心,让歇息也不歇。

  菊香也来了,她啥也不说,就跪在小莲妈的坟前哭泣着,拉也不起来,还是小莲把她劝起的。

  晚上,金局和刘科长也匆匆赶来了,金局说:“明天让刑警队来几个人,尽快把这案子破了。”

  刘科长把我拉到旁边,讨好地小声说:“考虑你还年轻,怕影响你的前途,我和金局研究,就不给你处分了。”

  我感激而又疑惑地看着他。

  第二天,刑警队来了两个人,我们在一起研究案情,我们排查好多人,最后刘山、张世发、小浪子最可疑。刘山和小浪子很快就排除了,爆炸那天,刘山在家打麻将,一直没出门。小浪子说,爆炸时她和关庆成在一起,关庆成也证实,当时他给小浪子送唱歌的钱。就剩下张世发,他嫌疑最大,他老婆被法院判三年,他也被所长拘留过,他在采石场干过,有炸药。去了他的村,村里人说,头年张世发就带着两个孩子回了关里家,不过有人说,前几天,在山外的渤海镇好像看见了他。然而他却蒸发了。

  案子一时破不了,所长对刑警队的人说:“回去吧,队里人也不多,好多大案子等着你们破。这么些年,我得罪的人多了。”

  金花丽来电话了,开口就说:“李树生,你真虚伪,你有事求我就直接说好了,何必拐弯抹角让个女孩子求我啊?”

  我愣了说:“啥事,我让谁求你了?”

  金花丽说:“就是前几天,刘科长要给你处分的事,那女孩子让我找我爸给你求情,那女孩子嘴甜,一口一口地姐叫着。”

  我想起刘科长跟我讨好说的话问她:“这么说,你给我求情了?”金花丽没回答我,紧紧地问:“那女孩子是谁,跟你啥关系?”我不用猜就知道是小莲,我依然嘴硬说:“我真的不知道,撒谎是小狗。”

  15

  开学了,小莲要回县城里,临走时她眼泪汪汪地对我说:“树生哥,我不在家,你要替我管俺爸,他胃不好,让他少喝酒,少发火,少吃凉饭。”小莲像个大姐姐一样叮嘱我。

  春暖花开了。马场长派人把派出所装修一新,新换的门窗,安了土暖气,还特意给我间壁了一个屋,架了床,我可以吃住在派出所。然而我一次也没在所里住,我要陪着所长,他一个人在家多孤单。在所长家,我学会了缝补浆洗,学会了做饭炒菜,学会了烧一手好鱼,还学会了饲养家畜,学会了伺弄菜园,反正学会了好多好多。

  我和大黄成了好朋友。小莲妈死后,小莲又走,那大黄变得懒洋洋的,整天无精打采地。所长说,大黄在他家快二十年了,也老了。

  有人撺弄所长把菊香娶过来吧,我也说。所长说:“小莲不会同意的。”

  放暑假时小莲回来了。她回来时我正在院里洗衣服,她一进门就放下背包接过来,边洗着边说:“树生哥,你瘦了,忙完所里,还忙家里的。”我说:“你心疼我,就把菊香舅妈接过来吧。”

  小莲想了想,一拍脑袋说:“我怎把这事忘了呢?”我说:“这么说,你也愿意啊?”

  晚上吃饭时,我又提这事,所长看看小莲摆头说不行,还说都这么大岁数了,一个人多好啊。”

  小莲把筷子一拍说:“爸,你就别装了!我同意了还不行吗?”所长说:“你同意了,你知道人家同意吗?”

  小莲说:“我一会儿就去问。树生哥,你跟我去!”

  湛蓝的夜空,如碧如洗,银色的月光轻柔地透过树枝的罅隙撒在山路上,路上,树影婆娑,倒映着我俩的身影。突然传来几声猫头鹰的叫声,小莲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怕啥呀,”我拍拍腰间的枪,“有这个呢。”小莲羞怯地笑了说:“谁怕了,小时候常走这样的路都没怕。”

  到了湖边,夏夜的镜泊湖很美,湖面真的如明镜似碧玉,山在里面,星星在里面,月亮也在里面。

  我们上了船,小莲摇橹,小船像在夜空里遨游着。我说:“你会唱那孤山谣吗?你爸都会唱。”

  小莲就唱起来:

  “大孤山,小孤山。

  湖南湖北生死恋。

  生不白头死不离,

  青山绿水紧相连……”

  听着湖面上小莲幽婉的歌声,看着湖里倒映着她窈窕的身影,我想起了邱云,我们分手快一年了,我一次也没见到她,她早把我忘了吧?

  到了菊香家,小莲笑着说明了来意。谁知菊香竟死活不同意,她说:“这成啥了,哪有大伯嫂嫁小姑子丈夫的,这让人家多笑话啊。再说,你妈刚死这么几天,她在地下得知,也不会同意的。”

  小莲说:“我妈会同意的,她知道你们从小就好,她一犯病好了就对我说,你爸早回来几年多好啊,省的我这抽风病拖累他,我舅死这么多年,你也不嫁,你就是恋着我爸,我爸心里也有你。我妈活着时,我爸一对你好,我就生气,我妈不说啥,我就和我爸吵,那时我小不懂事,舅妈,你就原谅我吧,以后我会像亲妈一样对你的。”小莲”扑通“一声跪下了,痛哭起来,“你不心疼我,还不心疼我爸吗?我爸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多可怜,舅妈,妈,你就答应我吧……”

  菊香搂着小莲也哭起来。

  16

  菊香进了所长的家,小莲到城里念书,我就搬到所里住。晚上没事我就写诗歌,写散文,也学着写小说,我竟一连发表了十三篇作品呢。

  所长不夸我竟讽刺我说:“你别写那些什么湿了干的、大说小说的,写点与咱这一行有关的不行吗?”

  于是我就写了《论乡镇派出所的职能作用》,《农村普法的紧迫性和必要性》,《偏远地区打官司难之我见》等几篇东西,都是我亲身体会感悟的,所以论点准确,论据生动,结论合理。我分别投给了《人民公安》《人民司法》《中国法治》等理论刊物,谁知竟都陆续发表了,有一篇还获了奖。

  更主要的是我跟所长学会了如何办案,如何调解,如何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那天我和所长去湖区巡查,路过马老板的活鱼馆,听见里面有争吵声和杯盘的破碎声传出来。我和所长进去一看,马老板一手握着菜刀,一手揪着一个小伙子的衣领,眼睛瞪多大,高声地喊叫着。小伙子这边也有五六个人,不甘示弱地对峙着,再看屋里,桌子也被掀翻了,菜肴洒了一地,杯盘碗筷七零八落,狼藉一片。所长给拉开,问怎么回事。

  马老板说:“这几个小子吃完饭不给钱,还把桌子给掀了。”

  为首的那个小伙说:“我们不是给不起你的饭钱,你炖的鱼里有苍蝇,让我们吃着恶心。”

  听着他们双方的争吵,我明白纠纷的起因,就问小伙子:“苍蝇呢?”小伙子指着马老板说:“让他吃了,他说是花椒。”

  这样的事,我以前听别人唠过,我以为都是些道听途说的笑谈,没想到今天真的让我碰上了。

  所长就对马老板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是不是苍蝇你也不该吃了呀。”马老板说:“我没吃,那确实是花椒,我放到嘴里一嗑就碎了,他们就是成心不给钱。”

  双方于是又吵。所长又制止住,问那小伙子:“你敢肯定是苍蝇?”小伙子说:“敢,如果不是,菜钱我给,打坏的东西照赔。”

  马老板也接过来说:“如果是苍蝇,我分文不要。”所长直挠脑袋,他也没辙了:“这事挺难办。”

  我问:“那苍蝇是什么颜色的?”双方都说:“是红颜色的。”

  我就让饭店的服务员抓苍蝇,啥样的都抓。大伙就问:“抓苍蝇干啥?”

  我学着所长的口气说:“我要审它们。”

  不一会儿那帮小服务员,就连拍带打弄了好几十个大小不一的苍蝇,装在一个破损的盘子里端过来。我接过来,然后要厨师到厨房里舀过来一勺滚开的油,往苍蝇上浇,又让舀过滚开的水往苍蝇身上浇,咋整也没有一个苍蝇是红的。

  我对那几个小伙子说:“你们看能用啥招,让这苍蝇变红呢?”

  那几个小伙子面面相觑,领头的那个小伙子说:“我们认赔吧。”

  回来的路上,所长对我说:“你小子行啊,比我还厉害。”

  我说:“菊香没来时,我炖鱼,经常放花椒,那花椒本来就是红的。”

  还有一次,我们到湖沿村,两家是邻居,因为鹅雏闹起来,李家鹅雏少八只,说跑到张家了,张家不承认。我就把两家的鹅雏混着撵下湖,然后又让两家往回叫,叫回来后,李家一数说不少了,张家也说不少——家禽是恋群的。

  所长说:“农村这一套,你越来越明白了。”关庆成也跟所长学,他那审死人的案子也整绝了。那是他调解米大和米二两个老迷信的事。尖山子村的米大来找关庆成说,我都七十多了,离死没多远了,前些日子,夜里总做梦,梦见死去的爹娘,爹娘在梦里说,他们现在住的地方太闹,给他们换个安静的地方吧。所以我就想把爹娘的坟迁一下。我把这想法和老二商量,谁知他死活不同意,我知道他是怕花钱,我家日子过得比他困难,他家儿女都上班,他退休了一个月还开好几百块,还在乎这几个钱?一气之下我自己就把爹娘的坟迁了,乱七八糟的算在一起花了两千多。这钱都是借的,应该我和老二平摊,他却一分不认拿,我咽不了这口气,你说咋办?

  关庆成就把米二传来,米二承认米大说的是事实,但他反驳说:“大哥一找我时,我就不同意,这不是吃饱撑的没事干嘛,爹娘死那么多年了,在那儿埋好好的,再说咱们也是要死的人,死了还不知埋哪儿呢,爹娘给你托梦,那纯属是迷信嘛!都啥年代了,还扯这个。”米二句句说得在理,我们都批评教育米大。米大就憋得满脸通红,直喘粗气,几次想说啥,欲说又止,急得直拍大腿。大家都觉得这里有事,于是关庆成就把米大单叫到一个屋问。米大吭哧半天说,我跟你说实话吧,从我爷爷那辈起,我家就是个有钱的人家,要不土改时咋给我家定个地主成分呢?我爹死得早,我娘是四八年死的,当时老二在县城学徒,他回来对我说,外边正在闹土改,穷人把地主老财的东西全分了,不久就要斗到咱这山里来。那些大件的东西没法藏,我们哥儿俩就把金镯子、耳坠、金戒指都给娘戴上,第二天早早地埋了。很快土改就闹到我们村,把我家的房子、土地、牛马都给分了。后来老二留在城里,我就一直守在这山沟里,头些年,搞阶级斗争,我没敢露娘带到棺材里的金银首饰。现在政策变了,法律允许埋葬的财产可以归个人所有,于是我就和老二商量给娘迁坟,实际就是想把娘带到棺材里的金银首饰取出来,要不埋在地下也白瞎了。可老二死活不同意,于是我就自己迁了坟。谁知坟迁了,娘的棺材里,除了娘的尸骨,那些金银首饰一样也没有。我啥也没得到,还落了一屁股饥荒。”

  关庆成听完问:“你敢保证你娘入土后再没有人动过吗?”米大很坚决地说:“没有,以前大帮轰的时候,我每天干活都从我娘的坟前过,分田到户后,我分的地就紧挨着我娘的坟,肯定没人动一下。关庆成说,这可邪了,这事要想弄清楚,除非你死了的娘知道,看来我得先审审她了。”于是就让米大米二领着到坟地去,米大米二还摆上供品,烧了纸钱。等老哥儿俩忙乎完,关庆成发话了:“老人家,你的两个儿子都一把年纪了,对你还这么孝顺,你九泉之下有知,也该满足了,只是因为你,他们哥儿俩要撕破脸皮了,你于心何忍哪?我今天来就是要你说清一件事,那年给你下葬时带去的金银首饰哪里去了?”关庆成说着就趴下来,把耳朵紧贴在坟上,“你说吧。”米大米二都屏住呼吸,新鲜又好奇地看着关庆成。

  关庆成大声说:“你说的都是真的?好,我知道了。”

  关庆成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然后把米二拉到一边,小声地说:“你娘都说了,当年给你娘出殡的那天夜里,后半夜你守灵,你趁着你哥睡着时,把你娘身上的金银首饰都摘下来,然后趁着天没亮,你们匆匆地把你娘下葬了,你独吞了那些金银首饰,对吧?”

  米二脸涨得通红,张张嘴想说啥又停下来。

  关庆成说:“实际这些年,你对这件事也很内疚,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你们哥儿俩都这么大岁数了,也快过一辈子了,钱再好再多能买来哥们儿的情谊吗?生带不来,死带不去。”

  米二低下头小声说:“你说的对。你说这事咋办好?我听你的,只是这事别让别人知道就行。”

  这事很圆满地处理完了,事后所长说:“你们都这么厉害,看来我得靠边站了。”

  我说:“他这是左道旁门。”

  所长说:“黑猫,白猫,抓住耗子就是好猫。”又对我说,“晚上,你给局里写个报告,把庆成正式调进来,别让他两头忙乎了,好好用用词儿。”

  17

  晚上我在所里给关庆成写报告,电话响了,我一接,是金花丽打来的。她调侃地说:“李树生,我和我爸正看你发表的文章呢。你挺厉害啊,不光写你们公安的,还写法院的。我们院长看了你那篇打官司难的文章,还考虑要在你们那儿建法庭呢!我爸要把你调回局里,让我给搅黄了。你回来有啥意思,整天跑腿学舌,开会学习,迎来送往的,能写出这么好的文章、能办那么多漂亮的案子吗?”

  电话里传来金局的训斥声,还有金花丽清脆的笑声。

  我刚放下电话,接着又响起来,我以为又是金花丽打来的,我懒得接。电话总响个不停,我只好接,不是金花丽,是一个我又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你是李树生吗?”

  “是,你是?”

  “我是邱云。”话筒里传来轻轻的啜泣声,半天,“树生,怎么这么长时间没你的消息啊,你把我忘了吗?我到处打听你,也找不到你,看了你的文章,我是从编辑部那儿知道你现在的地址的。你还好吗?

  我说:“我很好,谢谢你的关心。”

  她说:“你这样对我,我不怪你,我理解你的心情,慢慢就会改变的。这几天我拿着你发表的文章走了好几家单位,他们对你都很欣赏。”她一连串地说出了几个单位的名称说,“我看你还是去市局吧。”

  我说:“我听你的。”

  她说:“我再抓点紧,估计年末之前就差不多。关键是这段时间你要和领导搞好关系啊,不然到时候,他们不放你走。”

  我很感激地说:“邱云,我知道了。”

  她说:“那我挂了,树生,亲爱的,我好想你,亲亲我好吗?”

  我说:“我怎么亲你啊?”

  “你就对着话筒亲我。”

  突然,我的房门被打开,一个女人一丝不挂地闯进来,是崔高丽的媳妇,她怎么又犯病了?

  我真的不知所措了,像个女孩那样捂着脸。

  这时崔高丽跟进来,手里拿着一根棍子,他把媳妇拉出去,一边走,一边用棍子往她光滑的身上抽。

  我训斥他说:“她正犯病,你怎么这样对待她?”他说:“我的媳妇,你地管不着!”

  18

  关庆成的转正报告,局里很快就批了。这么快批下来,不是因为他以前作出了什么突出贡献,而是在这关键时刻他立了功。

  乡里白秘书双目失明的老母亲,光天化日下在自己家被人强奸了。白秘书自从和林场那女子离了婚,再没娶,他和老母亲两个人生活着,他上班就把老母亲扔在家。就这么个老人竟受到这样的奇耻大辱。在这地方也算有史以来的通天大案了。

  这案子引起了很大的轰动,说啥的都有。有人说是流窜犯干的,有人说是变态狂干的。连县局都来人了,一连三天这案子也没有眉目。主要原因就是没有线索,也难怪,一个双目失明的人能提供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呢?没有线索,这案子就暂时搁置起来。

  就在县局的人撤回去当天,我们又去了白秘书家,除了说些破案的难度外,又说了一些请他们谅解、继续配合、不破此案不罢休的套话。

  白秘书还是抱怨地说:“你们的难处,我都能理解,可你知道别人都怎么说?说你们是饭桶,就能管个打架斗殴,小偷小摸,一遇真章就完了。”我听了,脸就烧得厉害,所长脸也红红的。所长急忙转了话题,又把老太太被害的经过详细询问了一遍,老太太就把以前说了好多遍的话又重复了一次,所长开导说:“你老再好好想想,哪怕一丁点细节也说出来。”老太太想了半天说:“我也是过来的人了,不怕你笑话,我就觉得那混账东西,在糟蹋我的时候,跟我那老头子不一样。”

  所长忙问:“怎么个不一样?”

  老太太说:“我就觉得他总往一面使劲呢。”

  柳暗花明又一村,第三天关庆成把这案子破了:罪犯是在街头掌鞋的陈万和。他招供说,那天下午他口渴,就到白秘书家找水喝,一进屋,看见老太太正坐在尿盆上撒尿。他是个光棍,一辈子没碰过女人,于是就起了邪心,把老太太摁在地上强奸了。

  我和所长问关庆成怎么想起陈瘸子,不管怎么问,他就是不说。

  案子破了,关庆成功不可没,很快就转正了。局里给我们所通报嘉奖。刘科长还说,还要给所长报副科级,今年我们还能评上先进所。我们都很兴奋。

  转眼年末要到了,局里给我们发下了先进派出所和所长晋升副科级的登记表。

  福兮祸所伏,不幸很快就又降临了。是关庆成把我们株连的。

  小浪子在城里卖淫被抓起来,局里要劳教她,她说:“你们就放过我这一次不行吗?我还帮你们破过大案呢!”

  民警问:“你帮我们破什么大案了?”

  小浪子说:“白秘书老娘被强奸的案子,没有我,你们就破不了。”

  民警奇怪了,就让详细说。她说:“我回来没几天就和关庆成好上了,干一回二十块钱,他很愿意和我干。那天晚上他又找我干,突然他玩起花样来,老往一边使劲。我就顺口说,你是一条腿啊?第二天他就把陈瘸子抓起来了。你说这算不算帮你们破案啊?”

  民警反映到局里,关庆成也承认了。局里这次没留情,把他开除了。关庆成很惨,公职没了,老婆和他离婚了,他没脸在本地待下去,只好远走他乡。临走时他拉着我的手说:“以我为鉴吧,走好以后的路。”他对所长说:“真对不起,把你连累了。”

  所长说:“我倒没什么,可惜你这个人,没这事,你会成为一个不错的民警的,都是我不好,没管好你。”

  那几天,所长老唉声叹气的,有时对我说,有时自言自语:“我真的不行了,赶紧退休算了,你能走也走吧。”

  看着所长的样,我心里酸楚楚的。

  我给邱云挂电话,追她快点办。她说,快了,这几天调令就能过去。我的调令来了,可却没走,是我不想走的。

  19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元旦的前一天,这个难忘的日子,刻在我心上。那天,所长去局里开年终总结会,我在所里写请调报告。下午三点钟,小莲来了,拎着好多菜,她说:“晚上到我家吃去吧。”

  我说:“行,下班我就过去。”

  写完报告,我看看表,准备去小莲家。刚出门迎着王凤林,他神秘兮兮地小声说:“我刚才去湖沿村,看见张世发在刘山家打麻将。”

  我想起小莲妈的死,想到那爆炸案,想我抓住他,破了那爆炸案,局里会给我立功的,我来这儿一年多,还没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这回我就做给他们看看。想到这些,我没有去小莲家,直接去了湖沿村。

  到了湖沿村,天都黑透了,我在刘山家真把张世发堵住了。我当即就对他进行了审讯,他承认小莲家的爆炸案是他干的,还从他背包里搜出炸药来。他说,我要不来抓他,明晚还往所长家扔炸药包。老婆一天不出来,就不让所长家消停。我给他铐上了手铐,押着他往回走。刚一下湖,老天就变了脸,湖面上狂风大作,层层的雪雾,劈头盖脸向我扑打着,像针扎锥刺。湖面上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往哪走都像碰到一堵墙,这该是所长说的鬼打墙吧?我在湖面上干转也找不到路,这时湖面的温度也有零下四十度。这样下去我们会被冻死的。

  张世发也许看出来我的困境,他说:“你把我放了,我把你带出去,我兜里还有五百块钱也给你。”

  我说:“你妄想。”

  我一手抓着他的后衣领,一手用枪抵着他的头,两手被冻得木木的。突然,他的脚往后一扫,把我扫到了,接着他就跑。我爬起来,放了两枪,他还没有停,反到跑得更快了。我照着他开了一枪,他惨叫一声倒下了。

  我走近他,他直挺挺躺着,我也蹲下来,心想我就是死,也要死在他旁边,证明我是抓罪犯死的,我是英雄,死得轰轰烈烈。

  风还在刮,雪还在狂舞。我双手抱着肩,一点一点地蜷缩着。蒙眬中我听见了小莲的喊声:“树生哥,你在哪里啊,树生哥——”

  那时我还蒙眬地知道,小莲找到了我,把我抱到雪橇上,然后喊:“大黄,快,快。”后来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我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只有菊香守着我。我突然想起刚才的事。我坐起来,睁大眼睛四处看,我说:“小莲呢,小莲呢?”

  菊香说:“好多人都下湖去找了。”

  “怎么小莲没回来?这样的天,小莲会被冻死的。”我不敢想,痛苦地闭上眼睛。

  小莲找到了,是二驴子把她找到的。

  原来晚上小莲等我去吃饭,等也不去,就到所里找我,碰到王凤林,听说我去湖沿村抓张世发,她不放心,就让大黄拉雪橇去接我。面对狂风飞雪,她没退缩,我的枪声把她吸引了去。大黄在前边拉雪橇,小莲在后边推,她的一条腿别到了冰缝里,把腿别断了。她被扔在湖面上,是大黄把我拉回来的。

  小莲的伤很厉害,乡卫生院治不了,连夜被送到县医院。县医院想尽了办法也没保住,她一条腿被截肢了。

  我到医院去看她,她躺在病床上,微笑地看着我。我掀起被,抱着她那条断腿哭起来。她坐起来,抚摸我的头说:“哭啥呀,还是警察呢,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我说:“都是我不好,才使你这样的。”

  小莲说:“没事的,只要树生哥你好好的就行。我不后悔,也不悲伤,只是下学期就要高考了。”

  我说:“没事的,残疾人也可以考大学。”小莲说:“可是我当不上警察了。”

  我说:“你想报警官学院吗?”

  小莲点点头说:“树生哥,你不知道,小时候我家在湖沿村住,没学校,上学得去镜泊村,冬天跑冰夏天摇船,大人们都不放心,像我一样的孩子都上不了学,十岁那年我家搬到镜泊村才上的学。那时我就想长大当老师,后来我妈一犯病,我看着就难受,我就想当医生,治好我妈的病。我现在就想当警察,当警察多好啊,穿上警服多精神啊,抓坏人,保老百姓平平安安的。我爸常说,老百姓衣食是天,平安是地。可我没一条腿,怎么当警察啊?”小莲说着眼泪就流出来……

  20

  小莲是腊月二十三过小年出的院,回来那天,大黄也死了。听菊香说,把我拉回来,大黄也浑身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后来就不吃不喝了,等小莲回来才闭上眼。

  小莲抱着大黄哭着说:“大黄,从我三岁你就跟着我,你不嫌我家贫,跟我玩,逗我开心,还帮我干很多的活。爸爸经常不在家,有你,我和妈就不害怕。”

  我也落泪说:“它是为救我累死的。”所长说:“不是,它是老死的。”

  有人来要买大黄,说大黄的皮毛好,能做好几顶皮帽子。小莲和所长都没同意,把它埋在房前的菜地里,还说,等来年开春在上边种一棵李子树。邱云的调令来好几天了,我的请调报告也早写好,可我没往上报,也没跟所长说。

  这几天夜里,没事我常常睡得早,就是不困也躺着。小莲,她的眼睛,她的笑容,她的歌声,她秀颀的身影,老出现我眼前。

  突然小莲进来了,她一下抱住我,狂吻着我:“树生哥,知道我为啥对你那么好?我喜欢你,我爱你,娶我吧,树生哥,结婚后,我啥也不让你干,家务活都是我的,你就干好你的工作就行。你多抓坏人,多立功,但是不许你像关庆成那样去找小姐。我还给你生个儿子,女儿也行,长大让他们都当警察。”突然她抱着那只残腿哭起来,“现在我这样了,你会嫌弃我的。你走吧,离我越远越好……”我说:“我不嫌弃你,我也不离开你……”

  我被电话铃惊醒。这一切都是在梦境。

  电话是邱云打来的,她直接问:“你的调转办得怎么样?”我擦擦湿润的眼角说:“还没办?”

  她说:“怎么啦,哪地方出现问题了?”

  我说:“没有,是我不想走。”

  “为什么呀?”

  我把小莲救我截肢的事说了。最后我哽咽地说:“你说,我在这个时候能走吗?”

  邱云半天没说话:“那你就一辈子也不走吗?要是走,长痛不如短痛啊!”我鬼使神差地说:“我还没想好,有可能我会娶她……”

  “你混蛋!”邱云“啪”地摔了电话。

  三天后的晚上,我正在所长家吃晚饭,一辆轿车停在所长家门口,下来的竟是邱云。车是她借的,跑了两天一夜赶来的。

  我迎出去,看她还是那么潇洒,那么精神,只是眼睛红红的,布满了血丝。

  我说:“你怎么来了?”

  她没理我,说了句:“我不是来看你的。”她径直进了屋,走到小莲面前,细细地打量着,然后轻轻地问:“你是赵小莲吧?”

  小莲点点头说:“你是邱云姐,我认识你。树生哥来的第一天,我就看见你的照片了,你比照片还漂亮。”

  菊香说:“还没吃饭吧?”

  邱云说:“刚才在县城吃过了。”

  她拿过装得满满的皮包,那都是她给小莲买的礼物。她打开,一样一样给小莲看。

  那晚邱云住在所长家,她和小莲住东间。

  我回到派出所,那一夜我没合眼,邱云急匆匆跑来干什么?她和小莲这一夜会说些啥?

  一大早,邱云开车来到派出所,一见面她就感慨地说:“小莲真是个好姑娘。”怎么好,她没说。她接着说:“我昨天晚上和小莲谈了一宿。我对她说,你救了你树生哥,我感谢你,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唯独你树生哥我不能给。我把我们在学校的事都说了。”

  我激怒了:“你才混蛋呢,你跟她说这些干什么?”

  邱云没发火,心平气和地说:“李树生,我知道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但是恩情和爱情是两回事。小莲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救了你,这是恩情,恩情是可以随时随地回报的,我们可以给她安假肢,可以给她钱,可以给她许多许多,可以一辈子记住她。可是爱情呢?你能随便给予吗?你以爱情报恩情,就是同情怜悯,也是虚伪,是对爱情的亵渎。爱情是以两个人真正的感情做基础的,你对小莲真的有上升到爱情的感情吗?”

  我说:“人最宝贵的是生命,如果生命都不存在,还谈什么真正的感情、真正的爱情?小莲给了我生命,我应该把我的一切都给她。”

  邱云半天才说:“那好吧,我马上就走了,何去何从你选择吧!”

  这时所长赶来了,拎着邱云来时的提包,装得满满的,里面都是土特产。所长说:“马上就过年了,你跟邱云回去吧,她有车多方便啊。”

  我说:“我不走,我一辈子也不走。”

  所长眼睛一瞪说:“你这孩子咋也这么犟?听话,快点收拾收拾上车走!”我是被所长推上车的。

  一个春节,邱云没找我,我也没找她。我心里只有小莲。

  21

  过完初五,我就回来了。一进村一个消息把我震惊了:小莲和二驴子订婚了。

  我不信,就去问所长。所长说:“是真的,那丫头犟,我管不了她,你也不是不知道。”

  我去问小莲,她笑吟吟地说:“是真的。等我高考完,如果考上我就去念,考不上就结婚。”

  我说:“你们有感情吗?”

  小莲说:“咋没有呢?我们从小学到初中就是同学,还是一个桌,念书时谁欺负我他就向着我。现在他也没少帮助我,那次杨老万在集市上卖鸡蛋,我去买,他短斤少两,二驴子才揍的他。再说,那天晚上要不是他把我背回来,我现在也早死了,我这也是报恩哪。”

  我无话可说。我什么都明白。小莲是为了我,为了邱云才这么做的。那天晚上我喝多了,借着酒劲我把二驴子找到派出所,我问他:“你真的爱小莲吗?”

  他说:“是真的。”

  我说:“你能一辈子对她好?”

  “能!”

  我大声说:“如果你对小莲一点不好……”我拔出手枪抵在他脑袋上。

  二驴子挺了挺身说:“你就崩了我!”

  我走了,真的走了。

  我跟所长说时流泪了。所长说:“哭啥呀,这是好事。我早知道,你这条鲤鱼,早晚要跳龙门的。”

  我到县局去办手续,金局长说:“你不走,我打算今年把你调回来,到刑警队当副队长。说实在的,我真的不想放你,为不耽误你的前途,我也只好忍痛割爱了。”

  我走的那天,是清明节,山顶上依然是皑皑白雪。所长开那挎斗子,送我到鹰鸽岭公共汽车站点。好多人都来送我,一直送到村口,人群中唯独没有小莲,她腿脚不方便。

  走到岭半腰,我回头看,村口一个人,孤零零地向我望,是小莲,她还向我招手呢……

  责任编辑成林

  插图任义娟

  作者:杨春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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