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卫士(上)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派出所,打赌,民事行为,法律
  • 发布时间:2011-11-11 14:53
  1

  我去镜泊派出所报到那天,是个风雪天,司机小谢把我送到鹰鸽岭上,就再也不敢往下开。他指着岭下说:“下去就是镜泊乡,不远,十多里路。”他又指着林间垂下的一条白线说,“我敢开下去,你敢坐吗?”

  我茫然地问:“那你说怎么办?”

  小谢犹豫了一下说:“我步行送你吧?”

  “不用了。”随着话音,从路边的一尊石碑后走出一个人,矮墩墩的个子,浑身披着厚厚的雪,只有羊剪绒帽檐上露出一颗熠熠生辉的警徽来。小谢惊讶地说:“赵所长,你怎么来了?”“我接到金局的电话,知道你们下午来,我约摸你小子,兔子胆,不敢往下开,怎么样,还真让我猜着了。”

  小谢高兴地说:“那我可真谢谢你。”

  所长说:“你谢我啥?我也不是来接你的。”他转向我说,“你就是新分来的李啥了,看我这记性。”

  我说:“李树生。”

  小谢说:“这可是省警官学院的高材生,咱们局就这么一个,给你老赵了,以后有不明白的事情多向人家请教请教,别老给领导捅娄子。”

  小谢笑着上车,掉过车头,一溜烟地开走了。

  所长扛起我的行李,一手又拎起我的旅行包。我扛起书箱跟着所长走在深深的雪地上。

  所长的步子迈得挺大,雪地上印着他深深的脚印。我踩着他的脚印,走得很艰难。

  天黑下来,我们走进乡政府的院子,靠西边有几间平房,窗户上都蒙着塑料布,一截炉筒从窗户上边伸出来,门口挂着两块牌子,一块上写:镜泊乡派出所,一块上写:镜泊乡司法助理所。

  我们进了屋,屋里没开灯,炉子里没有一点火星,冷冷清清的,却有人在酣睡。所长拉亮灯,一个人趴在桌子上睡得正香,酒气随着呼噜声,断断续续地冒出来。

  所长火了:“关庆成,你个混小子,你又喝了,也不怕冻死你。”所长说着,往炉子里扔了几块木柈子。

  关庆成抬起头,揉揉蒙眬的眼,看看我说:“来了。”所长说:“你是不是又和当事人喝酒了?”

  “是,不是派出所的事,是我司法所的事,一个离婚的让我调解好,人家非得请我吃狗肉。”

  所长说:“那也不行,你喝这样对派出所有影响。”关庆成不服说:“怕影响,咱们各干各的啊。”

  “好,明天你给我滚犊子。”所长指指我,“上边给我派人了,大学生,比你强得多。”

  关庆成也火了:“你让谁滚犊子?你才滚呢,别忘了,你派出所是借用我司法所的屋。上边给你派人来,这些年少给你派了?哪个干长了,最后还不是我这个坐地炮伺候你,要不是有乡长管着我,我早猪八戒摔耙子了。”所长说:“你装啥呀?谁不知道你剜门盗洞想进公安?你这么干,屌辈子也进不来,我这关就过不了。”关庆成再没吱声。

  我急忙掏出烟给他俩一人一支,所长接过来指指我说:“他的食宿咋安排的?”

  关庆成说:“原来不是打算吃住在乡政府吗,刚才我去看了,现在都猫冬,城里的干部都走了,本地的干部也都回自己家,招待所冷的像冰窖,食堂也没开伙,你说咋整呢?”抽完了一支烟,所长说:“去我家吧,我家东间闲着呢!住到来年开春暖和再说。”

  关庆成说:“我昨天看见小莲了,她说放寒假了。”所长说:“她回来也没住东间,为了省烧柴。”

  2

  所长家在村边,三间土坯瓦盖的房,前后宅基地很宽阔,不光所长家,家家都这样,周围用高高的木栅栏围起来,都独门独院的。

  从村边的山坡上,一条狗拉的雪橇急速地滑下来,到所长家停下来。拉橇的狗有小牛犊子大,浑身黄里透红,油亮亮的毛,像披着厚厚的黄缎子,雪橇上装满了柴,还坐着一个人,戴着狗皮帽子。看见所长,那人从雪橇上跳下来,清脆脆地叫了一声:“爸,你回来了。”

  所长说:“小莲,咋这么晚才回来?”小莲说:“今天整了两趟呢。”

  所长心疼说:“看我这姑娘,真能干。”

  那大黄狗看见我,叫了一声要扑。所长喝道:“大黄,老实点,不是外人。”进了院,小莲卸了柴,把大黄拴在狗窝旁。又进屋,小莲摘下皮帽子,我才看清,所长的姑娘好漂亮,白白净净,亭亭玉立的,眼睛也亮亮的,大山里竟有这样的俊女子。

  所长老伴儿也过来了,她和小莲长得很相似,年轻时也该是很俊的。

  所长对老伴儿说:“先把东间的灶点着,把炕烧热了。”又对小莲说:“去仓房把那几条湖鲫缓过来,还有狍子肉。”

  老伴儿说:“你不是说留着过年吗?”

  所长说:“过年还早呢,留到那时都风干了。”所长拉过我说,“这是所里新来的小李子,大学生,先吃住在咱家,头一次端咱家饭碗,别整的水裆尿裤的,别舍不得,就当给你领回一个姑爷来。”

  小莲用拳头就捶所长:“爸,你胡说八道啥啊。”老伴儿也嗔怪地说:“你怎么跟谁都没大没小的。”所长一家为我忙活着。

  我没事就在屋里看挂在墙上镜框里的照片。照片多数是小莲的,有一张发黄的老照片该是所长的。照片上所长很年轻,一身戎装。

  所长进来,我指着照片问:“所长,这是你吗?”

  “是。”

  “哪年照的?”

  “1947年,那时我刚入伍,头一次照相,你没看傻呵呵的?”

  “什么兵?”

  “炮兵,不是炮兵早牺牲了,打锦州,打天津,那人死老鼻子了,我们乡去了二十多,他们都是步兵,就回来两个,一个是陈万和,一个是我,他扔下一条腿,我一直打到海南岛,啥事没有。”

  晚饭很丰盛,都是我长这么大没吃过的,清炖湖鲫,狍子肉炖粉条,木须金针菜,还有几样我说不出名。

  所长倒了一碗小烧,让我喝,我喝了一口就没敢喝,太冲。

  所长说:“慢慢就习惯了,山里人都喝这个,你没去林场,到那里你敢不喝,不喝,生灌。”

  所长不住地往我碗里夹鱼,边夹边说;“这是湖鲫,很有名,以前皇帝才能吃,就是两条少了点。”他对老伴说:“你怎么没去张大头那儿拣块豆腐加里呢?”

  老伴儿说:“我下午想去了,她菊香舅妈来了,在这儿磨唧老半天,她走我就忘了。”

  所长问:“菊香来干啥?”

  老伴儿说:“她上老火了,嘴上都起大疱了,去年黄豆值钱,她今年那点承包地就都种黄豆,今年旱,收成不怎么好,一天村里人在一起唠收成,菊香说连二十袋子都打不了,刘山说能打,俩人就打赌。刘山说,打不了二十袋子,我给你补上,多了就是我的,结果前几天打完场,多了七袋子,多的都让刘山拉去了,她能不上火吗?寡妇扯业地伺候一年到头,啥少啊,一千多斤,她来问问,你能不能再给要回来,要回一半也行。”

  所长说:“要啥呀,就是吃多大亏,也得说话算话。”我说:“能要,这种打赌行为不合法,性质是赌博。”所长说:“能要,也不归咱派出所管,是民事,得去法院。”

  老伴儿就嘟嘟:“别人的事都能管,自己家有点事你就不能管了,这么些年,谁借你啥光了?”

  所长喝了一口酒,把酒碗一蹾“你能不能别磨唧?”

  我吃饱放下饭碗,就去了东间,东间原来是小莲住的,本来就很洁净,地是水泥地,炕上铺着地板革,靠东墙还有简陋的写字桌,桌上有书架,架上有书,都是小莲初中时的教科书。

  我打开行李,铺到热乎乎的火炕上,然后打开书箱,把一些常看的书摆在写字桌上,这时小莲也过来,帮我一本一本地往外拣,她拿起一本《青春》杂志翻了翻,指着里面一篇文章说:“这李树生是你吗?”

  我点点头。小莲用羡慕的眼光看着我说:“树生哥,你真棒,你学法律的,还这么喜欢文学。”

  杂志里掉出一张照片,小莲看了看说:“这女孩真漂亮,是你的女朋友?”我脸有点热,说:“不是,是我的同学,毕业时我们互留照片做纪念。”小莲问:“她分哪儿去了,离你很远吗?”

  我说:“她学刑侦技术的,留在省里了。”

  “我说管不了就管不了,她想往回要,去法院打官司。”所长的吼声传过来。吼声刚落,扑通一声,好像有人倒在了地上。

  小莲说了句:“完了,我妈又犯病了。”就急忙跑过去。

  我也跟过去,只见所长老伴儿倒在地上,双眼紧闭,牙齿咬得“咯咯”响,两手不停地抽搐着。

  小莲把妈抱在怀里,用手指使劲地掐人中,然后杏眼圆睁对着所长喊:“你知道我妈有这毛病,你还气她干啥啊?”

  所长嗫嚅说:“啥事嘟嘟起就没完没了的。”

  小莲依然厉声说:“我妈爱嘟嘟的毛病,你也不是不知道,你就装没听见不行啊!我看你,就是没安好心眼,想把我妈早气死。”

  所长再没吱声。半天,小莲妈缓过来,苍白的脸没有一点血色,看着妈的样,泪水从小莲的眼角挤出来。

  所长看看老伴儿,半天说:“我管还不行吗?”

  静静的夜,有淡淡的月光。我久久难以入睡,就悄悄地起来从那本杂志里拿出照片。照片上的女子俊俏、潇洒、眉目含情。她叫邱云,是我的同学也是女友。我们不是一个系,大二前,我们还不熟,到大三,她是学生会主席,我在她手下当部长,搞宣传。后来就好得不得了,一天不见都想。

  我们分手的前一天,她来到我的宿舍。宿舍就我们俩,她抱着我流泪说:“怎么把你分得那么远啊,我舍不得你走。”我推开她,我知道大学里的爱情有时是虚无缥缈的。我却没有推动她。她把我搂得死死的,哽咽着说:“亲爱的,我是真心的,不信吗?”然后她又狠狠地扔下一句,“三年之内,不把你调到我身边,我们就分手。”赌气似的冲出去了……

  所长家的鸡叫了,偶尔有几声犬吠,她还不知道我分到这儿,我想写信告诉她。我下地坐到桌前,铺开稿纸写了句:“今夜有风雪,雪花片片漫天飞舞,但愿片片载了我的相思,飘向你的梦河……”

  我又停下了,把那稿纸撕了。我重新躺到炕上,这次真的睡着了。

  “嘭—嘭”的响声把我惊醒,看看窗户,玻璃上布满霜花,白白的,上边有各种各样的图案,什么也看不出去。我起来穿上衣服走出屋。东方露出了鱼白肚,启明星还在亮着。“嘭—嘭”的响声就在猪圈旁,我看见所长挥镐在刨粪,他只穿着一件秋衣,团团的雾气从他身上升起来。我走过去,所长停下来,指指前后院的空地说:“来年,我把这儿全种上菜,现在菜比粮食值钱,多预备点农家肥。”

  我说:“是自己吃吗?”

  所长说:“不是,我们老两口能吃多少,多数都是卖。小莲在城里念书,花销大,靠我这两个工资好干啥?”

  我说:“买两袋化肥足够了。”

  所长说:“化肥上菜虽长得大有分量,不受吃。”

  我很疑惑:“不是卖吗?”

  “是呀。”

  所长说着又挥起镐“嘭—嘭”的响声又响起来。我拿起旁边的锹,也跟着忙起来。

  太阳露出来,小莲在门前喊:“吃饭了。”

  3

  我和所长洗漱完就吃饭,吃完饭,刚要上班走,一个人拎着个水桶走进来。所长问:“杨老万,你咋找我家来了?”

  杨老万点头哈腰地说:“赵所长,你看,王凤林家的二驴子把我打伤那赔偿的事,当初是你们调解的:说到十月末就给我钱,现在都过去仨月了,他也不给,他不是没钱吗,还给儿子说媳妇呢,光彩礼就给了一万多,你看这事……”

  所长说:“这事我知道,是关庆成办的,我上班就给你问。”杨老万点头说:“那好,那我走了。”

  所长指指地上的水桶说:“这不是你的吗?”

  杨老万说:“自己家鸡下的蛋,吃不了,不成敬意。”所长的脸绷起来:“我家不缺这个,你赶紧给我拿走。”

  杨老万“嘿嘿”一笑,转身就走。

  所长拎起那桶撵出去,杨老万不回头,竟小跑起来。所长撵不上,骂了句“狗卵子”,“啪”地把那水桶摔出去,鸡蛋碎了一雪地。

  我和所长走在上班的路上,碰见的人,没有不和所长打招呼的,点头的,摆手的,连吵带骂的,磨磨唧唧说事的,无论碰到谁,所长都把我介绍一番,话语很简单:“我们所新来的小李子,大学生。”表情很自豪。

  要进乡政府大院时,迎面走来一个年轻女子,打扮得很时髦,眼描眉,脸擦粉,唇涂红,瘦瘦的牛仔裤,把屁股绷得紧紧的。看见所长,那女子先开腔,用做作的半南方话说:“赵叔哇,不认识我啦?”

  所长看了看说:“你不是小浪子吗?怎么好久不见呢?”小浪子说:“这些年我去深圳啦。”

  所长问:“深圳好啊,回来干啥?”小浪子说:“我想回来发展啦。”所长疑惑不解地:“回来发展,发展啥?”

  小浪子说:“啥都可以啦,练歌房,洗头房,按摩房,随便的啦。”所长说:“你说的啥?乱七八糟的,我不明白。”

  小浪子就放荡地笑:“这在深圳是很普通的啦。”所长和我进了院,所长说:“这女子不是个好玩意儿,别看岁数小,十几岁就到城里当码子,睡的男人能拉一车皮。”

  我就哈哈笑,所长也笑。

  关庆成早已来了,炉火红红的,屋子暖烘烘的。

  我们刚坐下,一个三十多岁的人走进来。所长问:“你不是南沟村的常林吗?这么早,来干啥?”常林没说话,挨个点了一支烟,点完烟说;“赵所长,有个闹心的事,你看咋整?”

  所长头不抬地问:“啥事?”常林说:“我丢了二千元钱。”所长依然头不抬:“是丢,还是被盗?”

  “是被盗。”

  “有线索吗?”

  “有。”

  “你说说看。”

  常林小声说:“我怀疑是刘军。”

  “刘军是谁?”

  “我们一个村的。”

  “你能弄准?”

  常林犹犹豫豫地:“有点弄不准,可不是他,又是谁呢?”所长说:“你先说说看,咱们再分析。”

  常林说:“在南沟村,我和刘军是全村公认的一对好朋友。别说是吵架,就是连脸也没红过。现在虽说都成了家,各人过各人的日子,两家还是常走动,好得像一家似的。”

  所长打断说:“你直接说事儿。”

  “那是大前天,我去找刘军,说我家的粮食打完了,老在家堆着也不行,卖了算了,你明天帮我送粮库去。刘军说行。第二天我俩就往粮库送粮,现在卖粮都不打白条子,结算给现钱,我结算出来七千二百多。从粮库出来,我把五千元存了银行。我平时爱打个麻将,就把那二千多元的零头留下来。从银行出来,我就拉着刘军进饭店,刘军说,别下饭店了,回家吃算了,能省几个就省几个。我说我媳妇回娘家了,回去没人给咱俩做。刘军说,没人做就买点熟食什么的。我俩就开车往家走,进了村,路过村里的小卖店,我进店里买了些副食和酒。到我家,我俩就推杯换盏喝起来。我俩边喝边唠,不知不觉中一瓶白酒和五瓶啤酒都进了肚。我还要喝,刘军就拦住了我。他惦记着家,他媳妇身体不好。他起身告辞时,我从衣袋里掏出卖粮剩下的钱,用半张报纸包好,然后套上装猪头肉用过的那个塑料袋,搬过一条板凳,指着头上的阁楼对他说,你把这钱给放到那上边去,我喝多了,登不了高。刘军惊讶地问,放那上干啥?我说这是我的私房钱,不能让我媳妇知道,知道就让她没收了。刘军还笑了说,你呀,让我说啥好呢?他说着就站着板凳把那包钱塞到阁楼上。”

  常林说着掏出了烟又挨个发。

  所长接过来,边点烟边问:“你啥时发现钱没了?”常林说:“昨天晌午。”

  所长说:“你接着说。”

  “昨天一早,我被邻居找去打麻将,玩到九点多钟时,刘军找到麻将场,说他骑自行车上乡卫生院给媳妇去抓药,到了我家门前自行车没气了,要用我家的气管子。我正玩到兴头上,就解下钥匙给他:你自己找去吧。刘军就拿钥匙走了,不一会儿又给我送回来。刘军走后,我的牌就背起来,带去的钱输得精光,于是就欠着,另外的人不高兴了,你老欠着没意思,你家就在跟前,回去取呗,我们等着你。我没办法就回家取钱,我回到家,站在板凳上往阁楼上摸,摸了半天也没摸到。也许是放得太朝里了?我到外边把梯子搬进来,把整个身子都探进去看,依然是没有。我心里一惊,莫非是丢了?不会的呀,就是昨天的事,谁也没来,家里就我一个人。我突然想起了刘军,钱是他放的,刚才就他来过,准是他吓唬吓唬我,开玩笑拿去了,想到这儿,我倒放宽心了,只可惜麻将玩不成了。中午的时候,我隔着窗户看见刘军骑车子从我家的门前过去了,连往我屋里看都没看,像啥事都没有似的。我想他准是忙着给媳妇送药,等忙完了,就会把钱给送来。整个一下午刘军也没来。邻居紧喊我打麻将,弄得我心急火燎的,我实在等不了,就上刘军家了。到了刘军家,刘军正在给媳妇熬药,见我来了,他跟我打招呼,说今个儿咋没打麻将?我忙接过话头说:输没钱了咋玩。刘军听了问,玩多大的,卖粮留下二千多,这么快就输没了?我就笑着说,哎呀,你别给我装了,钱都让你拿来了,把我吓够呛,我还以为丢了呢。刘军听了一愣说,什么,钱让我拿来了?你开什么玩笑,我可没拿。我看刘军一本正经的,不像开玩笑的样子,我也认真起来,我说刘军,咱可是多年要好的朋友,我再问你最后一遍,这钱你到底拿没拿?刘军也急头酸脸地说,你意思是信不过我?你问我一百遍,我也是没拿。我说,你要是真没拿,我可要报案了。刘军更硬气说,随你便。这不,今天一大早我就来了,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你们看咋办吧?”半天谁也不吱声。

  我说:“这案子关键就是没有刘军作案的直接证据,只是怀疑。”

  关庆成说:“实在不行,先把刘军传唤来,给他来个敲山震虎,他做贼心虚就承认了。”

  所长说:“不行,刘军要死不承认,你有啥招?还把他俩的关系整砸了。”常林说:“那咋整?”

  所长说:“破案,查看现场是第一步。”他对常林说:“往你村的路掏开了吗?”

  常林说:“掏开了,啥车对付着都能走。”

  所长说:“坐我的挎斗摩托去,快去快回。小李咱俩去。庆成,你在家,抓紧把杨老万和王凤林那赔偿款案整整,今天一大早,杨老万就到我家去了。”关庆成说:“我马上整。”雪道上,所长小心翼翼地开着挎斗摩托,我坐在挎斗里,迎面的风,如刺如芒。

  我们来到常林家,所长把那放钱的阁楼仔细地看了半天后,然后打着手电筒爬到阁楼里,细细地观察起来。突然,他发现阁楼的墙角处有一个小碗口粗的老鼠洞,他往洞口里照了照,让常林找了根铁丝,弯了一个钩,伸进鼠洞里往外勾,只勾了两下就勾出来一个塑料包,打开一看,里面正包着刘军那二千元钱,有一部分已经被老鼠嗑得豁牙半齿了,不过到银行还能换。原来包钱的塑料袋上有香味,老鼠就给扯到洞里,盗贼竟是那馋嘴的大老鼠。所长把钱交给常林说:“你是狗卵子吗?”

  常林笑嘻嘻地点头说:“我是,我是。”

  “狗卵子”是所长的口头禅,不光所长说,山里好多人都这么说,这狗卵子是啥意思呢,我没法问,后来听长了,就体会出,坏人,不地道的人,鲁莽的人,毛草的人,说话办事违反常规的人,反正一切有过错的人,都可以用狗卵子来代替,关系很好的人,说话不见外的人,也可以互相戏谑地叫狗卵子,谁也不恼。

  4

  回来的路上,在一个岔路口,所长把摩托拐过去,所长说:“今天公办私事了,去湖沿村,把菊香那黄豆打赌的事一捎整一整,知道为啥带你来,你司法理论高,到那儿能说明白,我和老关东跑西颠的还行,讲理论都啥也不是!”

  拐过一个山脚,我眼前豁然亮起来,高山谷壑中一块巨大的明镜展现在我眼前,湖风如旋,不时地打起冲天的烟泡,搅得天昏地暗,迷迷蒙蒙的。这就是举世闻名的镜泊湖吗?

  所长的摩托下了湖,专拣没雪的冰面走,有时干转不走道,有时一踩刹车,整个摩托连人带车就螺旋起来。

  所长说:“只有晴天才敢走,赶上风雪天,迷了路,别看只有五里宽,你却怎么也走不出,要是晚上碰到鬼打墙,就是冻死鬼抓替身,干挺着被冻死。”

  上了岸就是湖沿村,所长直接去了刘山家,一帮人正在打麻将,看见所长来都有点慌,所长摆摆手:“玩你们的,我不是来抓赌,大冬天不玩干啥去,别整的太大扯就行。”

  有人忙说:“小打小闹,玩五毛钱的。”刘山说:“赵所长,你来有别的事?”所长说:“我找你,说说你和菊香打赌的事,她一个寡妇,多不容易啊,你就别占她那点便宜了。”刘山说:“我咋占她便宜,她愿意,我愿意。”

  有几个人也说:“真的是他们愿意的,打赌时,我们都在场。”所长:“你们这种愿意不合法。”

  刘山说:“怎么不合法了,农村这事多了。”

  所长指指我说:“我们所新来的,大学生,你让他说说。”

  我说:“按照民法通则的原则,你们这种民事行为是一种无效的民事行为。为什么说无效呢,就是说行为人对行为内容有重大的误解,误解中的一项就是对标的物的误解,从而造成了当事人一方有重大的不利,另一方则获得了超出正常情况下所能获得的利益。你和菊香打赌非常符合这一点,按照民法通则第五十九条的规定,这是可变更和可撤销的民事行为。”

  刘山说:“你说的这些,我听不明白,我们山里人就讲个说话算话,不能拉出屎再坐回去。退一步讲,要是我输了呢?”

  我说:“真的你输了,你反悔,法律也支持你。”

  刘山笑了:“那可不一定,谁不知道赵所长和菊香的关系。”所长有点火:“我俩啥关系,你说!”

  刘山说:“没关系,你能大冬天冷风刺骨地跑来?”所长不耐烦:“你说,你能不能把那豆子退回去?”

  刘山也不示弱:“不能,我也不是偷的抢的,你派出所有啥权力让我退回去?”

  我说:“严格来说,派出所确实管不着这事,不是和你商量吗。你要不同意,到法院打官司,到法院你赢不了。”

  刘山挺硬说:“那她爱哪儿告哪儿告,我奉陪,她有人,我也有人。”

  商量不下来,所长领我出了刘山家,然后去了菊香家。菊香家很清贫,两间茅草房,屋里收拾得很干净。菊香很瘦弱,却很清秀,看见所长,她的脸红一下说:“这么快就来了。”

  所长说:“我刚才找刘山,他死活不同意退豆子,我们派出所也没法来硬的。这样吧,你到法院打官司吧。”

  菊香小声说:“能打赢吗?”

  我说:“肯定赢。”菊香就好奇地看我。

  所长说:“所里新来的,大学生,法律研究得透,他说能赢就能赢。”出门时,所长掏出一沓钱,都是十元的票,给菊香说:“打官司得花钱,你不宽裕,拿着吧?”

  菊香不要,所长说:“就算我借你的,官司打赢了再还我。”

  往回走,我没有坐挎斗,坐在所长后边,紧紧地贴着他,我终于忍不住说:“刘山说你和菊香有关系,而且不一般,你应该回避呢。”所长说:“刘山净装狗卵子,都哪年的事儿,他还提。”所长在前边嘟囔着,我捂着个皮帽子,时断时续地听,大意是:

  小鬼子占了东三省,所长的爹妈都被杀害了,从小就给地主当半拉子,菊香家没少关照他,菊香比他小两岁,经常在一起,后来就有了感情。1947年共产党过来了,所长就去当兵。菊香一直等着他,等了好多年也不嫁。后来陈万和拎着一条腿回来,菊香就去问。陈万和说,这时候没回来,就是都死了,别等了。菊香就嫁了小莲的舅,等所长回来,菊香都结婚好几年了。陈万和知道自己把话说绝了,觉得对不住所长,就撺弄小莲舅,把自己的妹妹,现在小莲的妈嫁给所长。小莲妈那时就有抽风病,没人敢要,所长没嫌弃。所长结婚第二年,小莲舅上山赶套子,滚了山,被活活砸死了。菊香再没嫁,有人说,她还恋着所长呢。所长有时候也看菊香,菊香有肺结核,是所长拿钱给治好的,那年头,得肺结核,十人九亡。

  最后所长叹了一口气,骂了句:“这些个狗卵子。”不知是骂谁?

  5

  回到所里,刚过十一点,关庆成在订卷宗。所长问:“杨老万那事整利索了?”

  关庆成没好气地说:“没有,我整不了。”所长问:“怎么了?”

  关庆成说:“我让人给王凤林捎信,他不来;又下了传唤证,让乡里的通讯员给送去,他不来,还把传唤证给撕了。”

  所长发火说:“啥?他敢撕传唤证?胆肥了!”他对我说,“走,小李子,跟我去一趟,就在本村。”

  我俩又上了挎斗子,刚拐过两道街,就看见一家门口人来人往的,门前搭起帆布大棚,热气腾腾的。走近一看,王家正在办喜事。

  王凤林正喜笑颜开地迎来送往,看见我们来,脸色立刻就变了,怒气骤然而生,菜案前一个矮墩墩的小子操起了一把切菜刀,虎视眈眈着我们。我心里一惊,怪不得关庆成请不动他,怪不得他敢撕传唤证,山里人最讲的是脸面。这时候你惹他,他不和你拼命才怪呢?我提心吊胆看着所长,这出戏他咋接着唱?

  好多人都围过来,那气氛有点剑拔弩张的。

  所长走到王凤林面前,往他前胸打了一拳说:“你啥意思?你儿子结婚咋不告诉我一声?你的喜酒我喝不得?你不告诉我,我也来了。”所长从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往王凤林手里一塞,指指我,“所里新来的,小李子,带他来跟大家混个脸熟。我们俩的,一点小意思。”

  王凤林一愣,半天才缓过神来,满脸笑容,说:“里面请,里面请。”我俩被请到上座,摆酒上菜重开宴,接着敬酒的陆续不断,先是村里有头有脸的,后是街坊邻居亲朋好友,所长来者不拒,一饮而尽。王凤林也来敬酒,敬完酒扒着所长的耳朵说:“明天,我就把钱送到派出所。”

  所长说:“你直接给杨老万送去算了,连缓和缓和关系,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

  王凤林连连说:“行,行,我听你的。”

  那操菜刀的小子也来敬酒说:“赵叔,我也敬你一杯。”

  所长说:“二驴子,我喝可是喝,你以后少给我惹事。老大不小了,干点正经的,以后也像你哥说个好媳妇,好好过日子,行不?”

  二驴子也像他爹说:“行,行,我听赵叔的。”所长高兴了,又一饮而尽。

  所长把衣服解开,敞着怀,端着酒碗去了别的桌。

  “来,张大头,干一个。我听说,你做的豆腐有从耗子洞挖出来的黄豆?那可不行,那豆子有毒,吃出人命来,我可法办你!”

  张大头晃着大脑袋说:“就一回,再不敢了,来干。”

  所长干了又倒满杯,高高地举起来:“崔高丽,屋立独立,苏里马西肖(朝鲜语,我们俩个干一杯)。怎么不高兴,告诉你,高丽不是骂人,金日成提议要和南韩建立统一的国家,国名就叫高丽共和国呢。但是,高丽是高丽,高丽棒子就不行了,哈哈哈。”

  那崔高丽站起来说:“一罗布大,一罗布大(朝鲜语,没关系,没关系)。”

  所长说:“你老婆的精神病怎么样啊?可别犯了,那次犯了,光腚跑出来了,可把人愁死了。没法,把我衣服脱下来给她披上了。你老婆挺漂亮,皮肤白,乳房也大,挺好个人,你给她好好地治治。”

  崔高丽连连说:“治了,治了,一年地没犯了,现在天天豆浆的喝,白白的,胖胖的有。”

  不知为什么,他说天天豆浆地喝,满桌人都偷偷地笑。

  所长挨个喝,就是没和一个人喝。那人一条腿,和所长年纪差不多。他就是陈万和,残疾军人,每月有补助,他没事,在道边摆个修鞋摊。

  那天,所长喝得酩酊大醉,是我开摩托把他拉回家,回家倒头就睡,鼾声震天。

  小莲就埋怨我说:“你咋让我爸喝这么多酒啊?你也不管管他。”我说:“除了你,谁能管了他?”

  小莲也笑了说:“以后你就管,就说,我让的。”我说:“我是你啥人啊?”

  小莲说:“昨天晚上你来我家,我爸咋说的。”然后红着脸跑开了。

  6

  晚上十点了,所长还在酣睡。我出门撒尿,尿没撒完,一个人破马张飞往这跑,是关庆成。

  他看见我,上气不接下气说:“所、所、所长呢?”我说:“在屋呢。”他又往屋跑,一进屋就喊:“不好了,出大事了。”

  所长刚才还酣睡,冷丁坐起,问:“出啥事了。”

  “金坑村的治保主任领俩人来报、报案,说他们杀人了。”所长跳下炕,鞋带也没系,领着我俩就往所里跑。

  到了所里,治保主任惊恐地站在门口,炉子旁一男一女若无其事地在烤火,男的一脸横肉,络腮胡子,那女的长得不漂亮,可也不丑,浑身上下,哪儿都是鼓溜溜的,眼睛很小,却很凶很亮,还三角。他们旁边放着一堆衣服。

  所长问:“咋回事?”

  治保主任指着那女的说:“她把老周给捅了,肠子都露出来了。老周你认识,大帮轰时当了十多年队长。”

  所长点点头问:“因为啥?”女人搭话了,带有山东味:“他老要日俺,俺不让,就捅了他。”那男人也说话,山东味更浓:“捅得好,奶奶地,村里的老娘们儿让他日遍了,俺这是为民除害呢。”

  所长对我说:“还愣着干啥,赶紧做笔录。”

  所长威严起来:“怎么回事,你们详细地说?”

  男的也想说,女的也想说,所长说:“一个一个说。”他对男的,“你先说。”又对关庆成指指那女的说,“让她先去别的屋。”

  男的掏出烟荷包,卷一支又粗又长的旱烟,狠狠抽了一口,喷出来,浓浓的,像烟筒。

  “俺叫张世发,俺媳妇叫杨桂莲,老家是山东文登的,俺俩是逃婚过来的。”

  所长打断说:“直接说今晚的事。”

  张世发看看所长说:“好的,两月前俺就到沟里的采石场打石头,前天回来的。吃完晚饭,俺和老婆早早地钻进被窝,要办那事,谁知老婆却没了往日的热烈劲,只是应付俺。俺知道老婆性劲大,以前在家时,再累、再愁,也没耽误这种事,你不干,她还闹你呢,今天她是怎么了,莫非我不在家,她跟别人搞上了?想到这儿,俺就骂她,打她。没办法她才说了。俺不在家这些天,老周常来勾引她,俺老婆没依他,还好言对他,怎么劝,老周也不听,还天天来磨她。有一次,俺老婆睡了,他偷偷地进来,把俺老婆的裤子扒下来。这都是俺老婆说的,我不信。老周骚的很,当队长时,女人没少让他整,那么多女人都没挺住,自己的女人能挺住?何况老周现在的日子过得好,花钱像流水似的,俺老婆能不动心?俺要考验考验她。就是昨天早饭后,俺对老婆说,去采石场把账算一算,回来就不走了。老婆问俺得几天回来?俺说,怎么也得三天。俺假装走了,趁家里没人,俺又偷偷地转回来,躲到俺家的天棚上。”

  所长问:“你这是啥目的?”

  “俺不相信她和老周没搞过,他们要是有那事,我一走,他们今晚就得到一块儿,俺从棚上下来好抓个双。谁知中午,俺老婆回来烧火做饭,柴禾湿,灶不好烧,烟冒了一屋子,我在棚上呛得就咳嗽起来。俺老婆吓了一跳,操起案上刀,厉声问,谁,快下来,要不,我喊人了!我藏不住了,就下来了。老婆看是我,不解地问,你这是做啥?俺只好照实说出来。老婆一听,连吵带数落起俺来:没想到,你这么不相信俺,俺对你不真心,能和你从关里逃出来吗?到现在一次娘家也没回,娘家也当没俺这个人,这些年俺跟你遭了多少罪,俺分过心吗?老婆连哭加闹,整得俺哑口无言,无地自容。老婆突然停止了哭泣,把眼泪一抹,狠狠地说:“你不相信俺,好,俺做一件事给你看看,看俺对你贞不贞。我问你要做啥?她说,这你别管,做出来你就知道了,你还上天棚猫着去,快上去,别让外人看见。我就又上到天棚上。到了十点多钟,听见她在下面喊,你倒快下来啊。我急忙从棚下来,拉亮了灯,看见老婆手里拿着镰刀头,老周光着腚,双手捂着小肚子,血顺着大腿往下淌,看见俺老周就跑了。老婆说,这回你看见了吧,俺要和他好,能忍心捅他吗?俺当时也吓坏了,又一想,老周也太骚了,谁的娘们儿都干,这回他就老实了,虽然俺老婆狠了点,也算是为民除害了。俺就知道这些,咋捅的,你问俺老婆吧。”

  所长让关庆成把张世发带走,把他老婆杨桂莲带过来。她前面的交代和张世发的一模一样。

  所长说:“你是咋捅的?”

  杨桂莲说:“老张上了天棚,吃过中午饭,俺就借故在老周家门前走来走去。老周就迎出来搭话,听说你家老张回来了?俺说,回来了,又走了,上沟里算账,得三四天才回来呢。俺看看周围没人,小声地说,今晚上俺家,咱俩痛痛快快地玩一回,我也想开了。老周很高兴地点点头。晚上俺铺好被褥,把俩孩子撵到西间去,俺一个人在东间等着,八点多钟时,老周来了,一进门就搂着俺亲起来。我就解老周的腰带。老周说,不脱衣服站着干。俺说都脱了吧,浑身肉贴肉才得劲呢。老周依了俺。俺抱着老周说,来,往炕梢那儿挪一挪。到了炕梢,俺一只手搂着老周,一只手从炕柜底下摸出一把事先准备好的镰刀头,照着他小肚子下面就一刀,老周疼得嗷嗷叫,跳下地,俺就喊。老张下来,他就跑了。俺穿好衣服,把老周扔下的衣裤捆到一起。这时治保主任也来了,俺说,你来得正好,咱们一起报案去,俺们就来了。”

  所长问治保主任:“你咋知道的?”

  治保主任说:“我家没电视,每晚没事就去老周家看电视,突然老周光着身子,捂着下面跑进来。我们都吓坏了,问咋地了。老周啥也没说,扑通倒地人事不省了,我看肚子,肠子都露出来了。我觉得事关重大,就领他俩来了。”关庆成问:“老周呢?”

  治保主任说:“我来时,他家人正张罗车,往县里的医院送呢。”

  杨桂莲却说:“该说的,俺都说了。”她指着地上老周的衣服,还有治保主任说,“人证物证都在这儿,也该让俺回家了,两个娃在家还没人看呢。”所长说:“你想回家?你已经构成了伤害罪,庆成拿铐子把她铐起来,赶紧给县局刑警队挂电话。”

  关庆成就铐那娘们儿。杨桂莲就喊就挣扎。张世发也喊:“俺咋犯罪了呢?俺们是为民除害啊。”

  我在心里说:“愚昧,愚昧啊!”

  第二天,县局刑警队来车,把杨桂莲带走了。

  张世发就在门口蹦着高地骂:“赵长山,你个王八蛋,俺日你八辈子祖宗,要知道你这样,俺不来报案了。”

  张世发一连来闹三天,就认准他老婆没罪,非得让所长把他老婆给要回来,每次都喝得醉醺醺的,一次还把派出所的门踢坏了。所长这次急眼了,把他拘留了。他出来还来闹,还带着他的两个娃。

  我劝他说:“你老婆有罪没罪,我们说了不算,法院说了算。”我给他解释好半天,他还真听了:“那我回去等法院的信儿。”

  他再没来闹。

  7

  所长去了一趟县局,菊香也跟去了,很晚才回来,给我带回一套崭新的警服,还有一把五四式手枪。我穿戴上,照着镜子看。所长啧啧称赞说:“真精神,这才像个警察呢。”

  我把手枪挎在腰间说:“真正的警察得有这个。”

  所长说:“也没啥用,我带这玩艺多少年了,一次也没用过,你没事别乱摆弄。”

  我说:“没事,在学校有枪械实践课,实弹射击课,每次实弹射击我都是第一名。”

  所长说:“你有骆驼不吹牛,哪天我和你比试比试。”所长又说,“我去看老周了,取了个笔录,这小子命挺大,现在没事了。”

  我说:“菊香不是也跟去了吗?是去法院立案吧?”

  所长说:“是,案子立上了。”他又不放心地问,“你说,她那案子能赢?”我说:“百分之百赢,你怎么老怀疑呢?”

  所长说:“现在案子一进门,双方都托人。”我说:“再托人,也得依法办事啊。”

  我跟所长回到家,小莲看见我,眼睛瞪得圆圆的,拍着手说:“哇,树生哥,我差点认不出来你。”

  所长对老伴儿讨好说:“她菊香舅妈的案子也立了,我给找的人,很快就开庭。”

  老伴儿说:“我知道你会上心的。”那话语里有点醋味。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山里人很拿当回事。关庆成坐地就没上班,所长来后就被乡长叫走了。我没事在所里值班,突然电话响了,一接是个女人的,声音很清脆。

  “是镜泊派出所吗?”

  我说:“是。”

  对方盛气凌人地:“找你们所长接电话。”

  “所长不在,你有啥事?”

  对方口气越来越大:“你还是给我找你们所长吧!”

  我很反感说:“找不了。”

  对方火了,尖辣辣地说:“你倒是找不找?”

  “不找。”我“啪”地放下电话。

  这时所长和一个人走进来:“跟谁啊,发这么大的火?”

  我说:“不知道,问她啥事还不说,非得要找你,口气大得很。”

  所长指指跟来的人说:“这是林场的马场长,他们林场五百米木材让皮包公司给骗了,眼看要过年了,全场老老少少等着钱过年呢!乡长让咱们帮助整回来。来,咱们商量商量怎么办?”

  马场长说:“骗子是吉林图门的,我们签了合同,木材到了就付款。一个月前,我们就把木材发过去了,可他们迟迟不付款,后来连人也找不到了,这才知道上当受骗了。”

  所长说:“关键是得找到那个诈骗犯,而且越快越好。晚了,他们把诈骗款挥霍完,你们可就惨了。”

  马场长也急了说:“谁说不是呢,造成的损失不说,弄不好我也得栽进去。”

  所长问:“一点线索也没有吗?”

  马场长说:“骗子的家我们都找到了,在一个很偏僻的山沟里。那骗子是村上一个不务正业的二混子,家里还住着茅草房,一贫如洗,就剩下媳妇领着女儿,吃上顿没下顿的。”

  所长听了,嘲笑说:“你们这帮窝囊废,都聪明过火了。”马场长双手作揖说:“啥也别说了,你看咋整吧?”所长深思半天说:“还得去他家挖线索。”马场长一脸不情愿地说:“他家就别去了,我们都去五次了。”所长说:“你们去和警察去能一样吗?”

  马场长只好同意。

  经过三个小时的颠簸,下午三点多钟到了骗子的家,真像马场长说的那样,两间要塌了的茅草房还坐落在村外边,屋前屋后除了一个茅房啥也没有。所长下车就直奔房后的茅房去,我也跟去,车上就憋着尿。所长撒完尿,没走,老往茅房里看,等我撒完,我们一起离开的。

  我们进了屋,那娘儿俩还都在,看见来了这么多的人,吓得互相搂着直哆嗦。

  所长温和地说:“你别害怕,我们不能把你们娘儿俩怎样,我们来找你男人的,你把你知道的要如实告诉我们。”

  女人白了所长一眼说:“我们啥也不知道。”所长依然和颜悦色地问:“你家男人一次也没回来过吗?”女人摇摇头说:“没有,好几年都没回来了。”

  所长又问:“你家也没来过别人吗?”

  女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说:“你看我家这个样,谁敢来呀。”接着所长不管问什么,女人就是一问三不知。

  所长叹了一口气说:“看来真是白跑了。”

  马场长接着抱怨说:“我说不来,你偏要来,这来回的油钱,再加上今晚的吃住,千把块钱又没了。”

  所长也火了,大声和马场长吵起来:“你心疼这几个破钱了?心疼就别找我,要不是看乡长的面子,你以为我愿意来吗?”

  我见他俩吵起来,就劝解说:“来都来了,还吵啥呀。”

  要上车,所长当着那娘们儿对马场长没好气地说:“你不是嫌费钱吗,豁出遭罪了,咱今晚不住下,连夜就回去。”

  一路上,所长一言不发,看来他和马场长还憋着气。车行出大约二十多里,路过一个小镇,有饭店旅店,所长喊停车,说在这里吃饭,然后就在这里住下。大家怕惹所长再生气,就都听他的。吃过饭,天就黑下来了,所长招呼大家上车说:“返回去,今晚到他家蹲坑去。”

  车开到离村二里路的地方,所长让停车,让马场长和司机在这儿等着,以电筒光亮为号,晃动三下就马上开车过来接应我们俩。我俩偷偷摸摸到了那家屋后。所长把羊皮大衣裹了裹,趴在雪地上,小声说:“你能挺住吗?”我说:“没事。”

  刚一个小时,我就有点挺不住了,脚冻得像猫咬。在学校就听老师讲,干警察最遭罪的就是蹲坑,这次我可尝到了。看看所长像没事儿似的,我咬牙坚持着。又一个小时过去了,突然一个人影从屋里溜出来,直奔房后的茅房,我和所长一拥而上把那人按在地。我急忙晃动了三下手电,马场长很快就赶来,一看正是那骗子。所长一个箭步冲进屋,发现厨房的墙角有个地窖口,骗子就藏在这里头,诈骗去的木材款也从里面搜出来了。

  骗子疑惑地看着我们说:“你们抓的真是时候,不然,明天我们全家就都跑到外地去了。”

  所长笑着说:“全国都解放了,你往哪儿跑啊?”

  我们临时做了审讯,骗子说,木材款一到手,知道林场肯定追得紧,他就回家躲风头。他家穷这样,没人会想到他会躲在家。

  回去路上,我问所长是怎么知道骗子可能在家藏着的。

  所长卖个关子说:“幸亏下车我去厕所撒泡尿,不然还真就让这小子跑了。”

  我和马场长越发疑惑起来,就紧追不舍地问。

  所长说:“我撒尿时发现,厕所里堆积的大便形状,一共有三种,一种是又细又短的,一种是略粗略长的;一种是又粗又硬便秘造成的那种,只有着急上火、寝食不安的人才会出现这种情况。我就猜测她家还有别的人。我回来就和女人唠家常,女人却说她家谁也没来过,这更加增强了我的猜测,那时我就打算杀他个回马枪,为了不引起他们的警觉,我特意和你们吵架,声称当晚就回去。”那骗子也服了说:“姜还是老的辣。”

  我不解地问:“既然你怀疑他可能在家藏着,你当时怎么不下令搜查呢?要是搜,咱们几个也能搜出来他。”

  所长说:“你还是大学生呢!我们没有签发搜查令,万一搜查不出来,不是违法吗?”

  马场长感叹地说:“警察来和我们来就是不一样啊!”所长说:“你当着乡长面应承的还算数吗?”

  马场长说:“算数。”

  8

  还差三天就过春节,所长对我说:“第一个年还是回家里过吧,省得爹妈惦记你。”

  我说:“你们能忙过来吗?在城里,临年傍节是公安最忙的时候。”

  所长说:“没事,城里和乡下不一样,别看山里人野性,但过大年都老实,谁不想图个吉利,这些年就老关我俩也过来了。”

  所长给我弄来一些土特产,什么木耳,蘑菇,蕨菜,还有两块狍子肉和野猪肉,装了满满一提包,说吃过中午饭,让小莲用狗爬犁送我到鹰鸽岭的长途客车站点去。

  下午我要动身时,一辆吉普车停在所长家门口,下来一个女子,看着装是法院的。那女子个儿不高,却很精神,特别是那合体的法官服,大盖帽,黄肩牌,严肃而威严。

  所长迎出去说:“花丽,你怎么来了?”

  花丽说:“年终了,我手头的案子就剩葛菊香诉刘山的了,不结案影响全院的结案率,我的奖金也泡汤了。”她转向我,打量一眼说,“你就是新来的大学生李树生吧?我听我爸说的。”

  我疑惑地问:“你爸?”

  所长说:“就是咱们的金局长。”

  “啊!”她是金局的女儿,怎么汉话这么好,一点高丽味也没有。金花丽说:“你好大的架子啊,火气还不小。”

  我疑惑地说:“我怎么了?”金花丽嗓门火辣辣地高起来:“那天,我让你找赵所长接电话,你为什么不找,你还摔电话,你不就是个大学生吗?你有什么了不起的?”

  这都哪儿和哪儿呀?看着这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小丫头如此的胡搅蛮缠、不可一世的样子,我刚要发作,所长狠狠地瞪我,我强压怒火忍住了。

  我在心里骂:“狗仗人势。”她要是男的,要是别人,我非骂她狗卵子。所长说:“你们直接去湖沿村吗?”

  金花丽说:“是,取证,调查,开庭一起来。”

  这时小莲把我的提包拎出来,放到狗爬犁上说:“树生哥,赶紧走吧,要不赶不上车了。”

  金花丽问:“这是要上哪儿去?”所长指指我说:“送他回家过年。”金花丽说:“不用了,一会儿坐我的车吧。”

  金花丽去了湖沿村,不到两个小时就回来了。所长问:“怎么样?”

  金花丽说:“不行,事实清楚,可怎么也调不下来,刘山很硬,就是让退一半都不干,还说,葛菊香不是找人了吗?我也有人,那七袋子黄豆就是都花在打官司上,也不给她退,真气人。”

  所长问:“那怎么办?”

  “只好判决了。”

  我说:“判决他也得输。”

  金花丽白了我一眼:“你说了算吗?”我被她呛得干瞪眼。

  回城的路上,虽然我坐她的车,省了车票,没了坐大客的拥挤,何况她是我们局长的千金呢?我该领她的情,我应该奉承她,我应该讨好,可我就是不理她,一路上也没说一句话。说实在的,我最看不起她这种人。

  到了县城,她先开口:“是直接去车站吗?”

  我说:“是。”

  “买票了吗?”

  “没有。”

  “坐卧铺吗?”

  “这时候,恐怕连座号都买不到了。”

  吉普车来到车站,她让车直接开到车站派出所门前说:“我电大有个同学在这儿当所长,你等着,我去找找他。”

  金花丽下了车,进了派出所,不一会儿就回来了,把一张车票递给我说:“真巧,我同学给别人留的,还没来取,让我生死活拉地抢过来,不太好,是上铺。”

  我下车后掏钱,她说:“以后再说吧,祝你节日快乐。”说着让司机开车走了。

  我拿着车票依然没领她情,可我还是很感动,这小女子挺豪爽,挺仗义的。

  9

  我是过完正月十五回来的,小莲驾着狗爬犁接我到鹰鸽岭。回去清一色的大下坡,大黄把爬犁拉得飞快,风驰电掣的,我吓得直叫唤。小莲没事,却紧紧地搂着我。

  我到了所长家,所长说:“你忙着回来干啥?没事,山里人过年都是耍正月闹二月,漓漓啦啦到三月。”

  我说:“城里都上班了,我在家干呆着也没意思。”

  小莲和她妈就忙乎起来,把好吃的都折腾出来。小莲妈说:“你没回来,小莲吃啥都不让,非得等你。”

  小莲脸红说:“啥时候我不让了?”

  我打开提包,给小莲妈买了一双布底的棉鞋,冬天出门不滑,给小莲买了一件城里很流行的紧身羊毛衫。小莲就到里屋急忙换上了,那衫绷在她身上,紧紧的,红红的,胸前高高地耸起来。

  最后我给所长拿出两瓶二锅头,北京正宗的。所长高兴地说:“去把关庆成也找来,今天人全了,好好喝一顿。”

  那晚酒喝得特高兴。喝到兴头,关庆成说:“咱去小浪子的歌厅唱歌吧。”我问:“她啥时候开的。”

  关庆成说:“大年初一开的,可红火呢。”所长说:“那地方不能去。”他瞪着关庆成说,“你是不是老去?”关庆成笑笑说:“去了几次。”

  我说:“去歌厅不算什么了,春节我和同学聚会哪次都去。”小莲说:“我在学校也搞舞会,是交谊舞。”

  所长说:“那是城里。”小莲说:“你就是老脑筋,咱农村怎么了,去,就去!”

  所长就瞪小莲:“要去,你们去,我不去!”

  我们真的去了歌厅。说是歌厅,实际就一个大屋,挂着一圈彩灯炮,一闪一闪的,音响就是一个收录机在放舞曲,虽然很简陋,在这偏僻山沟里却新鲜得不得了。我们去时,屋里坐得满满的,都是年轻人,多数都在看。小浪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看见我们来,浪声浪气地喊:“欢迎光临,恭喜发财。”她喊完就拉着关庆成跳起来,她在大地方闯荡过不是瞎编的,她舞跳得不错。关庆成就不行了,东一下,西一下的,小浪子不时地尖叫着喊:“哎哟,又踩我脚了。”

  我和小莲刚坐下,二驴子就走过来对小莲说:“老同学能给个面子吗?”小莲犹豫一下还是去了,但是很快就回来了。她对我说:“树生哥,你怎么不请我啊?”

  我站起来和她下了场,我们跳得很轻松,很自然,很协调。

  小莲问我:“过年看见你的同学了吗?”我说:“看到了,好多呢!”

  小莲说:“你烦人,我说的是照片那个。”

  我说:“没有,我压根就没想见她,现在她也不知道我在这里。”小莲问:“为啥不告诉她啊?”

  我说:“我都这样了。”

  小莲抖了一下我的胳膊:“硌厌人,你咋样了?”

  “抓流氓啊!”是小浪子的喊声从屋外传进来,声嘶力竭的。

  我们急忙跑出去,只见小浪子抓住一个男人领口不撒手,那男人像个木头人一样任凭他抓着。关庆成问:“怎么回事?”

  小浪子松开手,指着对面的男人:“他耍流氓。”

  那男人也是个乡下人,看去老实巴交的,他不是本村的,大伙都说不认识。

  关庆成问:“他怎么耍流氓了。”小浪子说:“你让他说吧。”

  关庆成就问那男人:“你说,怎么回事?”

  那男人吭哧了半天说:“俺是从林场来的,是来给俺大爷拜年的,坐场子运材车来的。在车上俺就憋着一泡尿,一下车俺就找茅房。”他指指歌厅西头:“看见那茅房俺就跑过去。俺憋得急,没看仔细,瞎摸呼哧地开了茅房门,谁知她在里面,俺急忙退出来。她就不干了,说俺耍流氓,让俺赔偿她损失。俺不赔,她就抓住俺不放。俺上女厕所是不对,农村的茅房也不分男女,谁先进去就是谁的,就是分,俺也不是特意的。”

  男人说完,关庆成问小浪子:“他说的是这么回事吗?”小浪子尖着嗓子说:“不对,不对,他就是特意的。”男人气得浑身直哆嗦说:“你可冤枉死俺了,打死俺,俺也不敢啊。”

  我对小浪子说:“他没撒谎,让他赔礼道歉,我看这事就算了。”小浪子毫不让步地说:“不行,他得赔偿我损失。”

  我说:“赔偿你损失,你损失什么了?”

  谁也没想到小浪子竟拍着自己的屁股说:“他把我这屁股都看了,就是损失,他就得赔。”

  我忍住笑问:“你让他赔多少?”

  小浪子一听赔多少,觉得有希望,假装想想说:“我不多要,怎么也得赔我二百元吧?”

  那男人叫了一声:“哎哟,俺的娘啊,你真能讹人,俺来,才带一百元。”周围围观的人看着觉得可笑,也为那男人抱不平。因为有我和老关在,谁都没说啥,怔怔地看着我和关庆成。

  我和关庆成一时还真不知怎么办好。

  这时所长竟赶来了,挤进人群问:“怎么了?”我把事情经过学一遍。

  所长对小浪子说:“你真的还坚持让他赔钱吗?”小浪子依然硬气地说:“赔!”

  “好,我让他赔你。”

  所长说着走到那男人面前,把男人的腰带解开,把裤子往下一扒,那男人的屁股露出来,黑黑的。所长说:“他把你的看了,你再看看他的吧。”围观的人先是一愣,接着是一阵大笑,还有人叫起好来。

  所长对小浪子厉声说:“大过年的,找不肃静,讹人也不是这么讹法。你这样干,谁还到你歌厅来?”

  小浪子没说什么,灰溜溜地进了歌厅。所长对那男人说:“你走吧。”

  所长对关庆成急头酸脸地:“以后这地方少他妈来。”

  回去的路上,小莲说:“爸,你可真做得出来,我都羞死了。”我开玩笑说:“你爸这么处理挺公平合理的。”

  小莲就在后边轻轻地打我。

  所长说:“对这么不要脸的女人就得这么治她!”我问所长:“你咋来了?”所长说:“菊香从县法院刚回来,回来就到了我家,她的官司打输了。”

  我吃了一惊问:“咋会输呢?”

  所长说:“我也弄不清,这才来找你。”

  回到所长家,菊香还没走,我拿过判决书看,在法院认为那节里,他们把菊香和刘山打赌的事,竟认为是合法有效的口头合同。

  最后打印着代理审判员金花丽的大名。

  我气得几乎要把这判决撕个粉碎。我对菊香说:“不行,你得上诉。”

  菊香疑惑地看着我:“在法院他们也问我上树吗?我说不上树,我也不是猫,上什么树啊?”

  我哭笑不得地说:“不是上树,是上诉,就是你不服还可以往上告,就是二审。”

  菊香说:“我可不告了,当初我就认了,你说能赢我才告的。”

  我气愤难平地说:“不行,你一定得上诉,上诉费我给你拿,我给你找律师,律师费用也是我拿。”

  菊香被我感动了,点点头,叹了一口气说:“以后有事能忍就忍,可不再打官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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