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舞(下)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煤矿,舞厅
  • 发布时间:2011-11-11 15:06
  二

  喝了六两二锅头的田城,晕晕乎乎地朝望北舞厅走。他体内的血液在奔涌,大脑在飞速地旋转。

  田城原来叫田进城,乡村长大的田进城,自幼很有同情心,也很有上进心。

  他深知农民风里来,雨里去,在土里刨食的艰辛,所以暗自发誓,一定要活出个人样儿,先跳出农门,再报答父母。学习上,他非常用功,比同宿舍同学起得都早,睡得都晚,考试成绩经常是名列前茅。在生活方面,田进城极其节俭,长年穿一身褪了色的校服。在食堂吃饭,超过五毛钱一份的菜,他从来不买。怕费钱,他也从来不吃水果和小食品。非常遗憾,理应考上名牌大学的田进城,高考发挥得很不理想,只考上了大王阜市煤矿专科学校。接到通知书,他撕肝裂肺地痛哭了一场。

  进入煤矿中专,田进城没有松劲,照旧是刻苦学习。苍天不负有心人。两年后,他终于成功地由专科考入本科——大王阜市矿业大学,圆了自己的大学梦。但因缺乏社会背景,机械专业本科毕业的田进城,被分配到城南的夏家营子矿职业高中。巧合的是,竟然和一把矿长同名同姓,他只好将名字中间的‘进’字删掉,改称为田城。

  田城本希望分进矿务局机关或九大国有煤矿的管理科室,将来闹一个处长、矿长的干干,好光宗耀祖,给辛劳了一辈子的父母提提气,没想到却被“发配”到了地质复杂、事故频出、效益不好的夏家营子矿,而且还是二线单位一附属职业高中。全班同学属他分配的最差。听到分配方案,对未来充满憧憬的田城表情凝重,心如死灰,就像一棵秋后被霜打了的茄子秧。

  万般无奈中,田城逐步接受并适应了他无力改变的现实。

  尽管不情愿当老师,但田城还是讲究职业道德的。去学校报到后,他一直在勤勤恳恳、尽职尽责地工作。他担任机械制图课的老师,也兼班主任,转眼已教过了十多届的学生,很受学生和家长的好评。在教书育人的同时,田城写有多篇有关矿山设备技术革新的论文,还有几项小发明获得国家专利。但就是这样一位名副其实的技术专才,在七年前评上中级教师之后便止步不前,年复一年,田城始终没能通过高级教师的评审。

  那天下午,校长打电话让田城到他的办公室去一趟。听校长的语气,似乎有好消息,让刚办完离婚手续的田城心中有所期待。谁知,校长支支吾吾地再一次告知,最近新公布了一批高级教师,很可惜,他依旧是榜上无名。

  麻木了的田城默默无语。他恨自己,为什么总舍不得拿出五千元钱,让在省煤管局工作的同学去疏通一下关系。他也恨省里那些道貌岸然的评委,为什么就不能像他们所说的那样,真正做到公开、公平和公正。

  客气地给田城泡了一杯茶,还递给他一支烟,校长坐到他的身边,油腔滑调地解释:“今年的名额实在有限,来年有三四位老教师退休,到时候指标会宽松很多。你是咱学校的教学骨干,明年我亲自上省帮你找关系,做工作,应该没问题。田城啊,你还年轻,路长着呢!千万不要灰心,更不要泄气!”

  田城听了,面无表情,心中却愤愤不平。矿长的小姨子在学校办公室,除了看报、闲扯,就是描眉、干呆,一无正规学历,二无自己独立完成的论文,为何她就能评上高级政工师,而不受名额的限制?

  上午领的离婚证,下午得知职称没评上,遭受双重打击的田城愣愣地躺在家里的床上。在朋友的催促下,他画完了图纸。朋友要请田城吃饭、唱歌、洗桑拿,他根本没有那份心情。田城要独自吞咽、品味和消化自己的痛苦。

  金达莱饭馆的六两烧酒烘热了躯体,但没能焐热乎田城冰冷的心。他醉醺醺地迈进望北舞厅的大门,脑海里萦绕着一个久有的念头,就是找到英子,从英子那里获得一丝温纯和慰藉。

  舞厅一楼烟雾弥漫。四周的游戏机基本上都闲着。台球颇受欢迎,五张台球桌只空了一桌。进门没走几步,田城认出来他学校的几个学生占了其中的一桌。一名男生趴在桌面上,专心致志地手握球杆,瞄着白球,准备击杆。另外几名男生站在旁边发表着议论。有一位穿皮靴、烫卷发的时髦女生混在他们中间,坐在桌子上,叠着腿,吸着烟。

  赶忙把摘下的耳套戴上,田城深低着头,侧身上二楼。他最怕听到学生喊“田老师”,让他尴尬,以致无地自容。幸好没有。

  二楼的面积挺大,除舞池外,还有快餐部、麻将室。只听二筒、六万、幺鸡、东风,还有吃、碰、过杠、和了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快餐部和麻将室两个地方,田城都转了转,没看到他渴望的英子,这才步入真正的舞厅。

  大约是晚上九点钟。舞厅朦胧,五颜六色的灯光在旋转。舞池里,男女相拥,随着音乐的节拍双双挪动脚步。在周边的长条椅上,田城找了一个空位坐下。

  舞池的外围,陪舞小姐多数集中站成一排,也有三三两两地站着的,等待客人们来挑选。不少小姐在抱怨今天的客人实在太少。猛然见进来一个新的舞客——田城,或多或少地挑起了小姐们挣钱的欲望。她们将目光全都聚集到他的身上,打量着他,恨不能拉起他来就跳上几曲,至少挣出一天的饭钱和来回的车钱。

  田城的心思压根儿没在这些人的身上。

  别看英子是陪舞的小姐,但她在田城心目中百分之百是一个规矩的人、善良的人和可爱的人。亮区只有五六对舞伴,田城反复看了几遍,都没有英子的身影,这让他非常的失望。

  田城走向舞池昏暗的那部分。每挨近一对跳舞的人,田城都注意女方的头上戴没戴发卡,因为英子总爱戴一只白底上面镶着许多红色小星星的发卡。在几对跳舞的人当中,虽然女方的发式、身材和体形与英子相像,但都不是他所期待的。重新回到刚才曾坐过的位置,田城瞧了一眼墙上数字式的电子钟,9点21分。一部分人开始退场,舞厅空旷起来。他在心里设定了一个下限,如果到九点半,还见不到他的英子,就毫不犹豫地起身回家,决不多呆一分一秒。“田哥!”清脆的声音传来。这是田城那一晚最想听到的声音。它来自田城那一晚最想见到的女人——英子,她微笑着站在田城的面前,身上蓝色的运动服十分的合身。

  英子是健康、美丽、善良的朝鲜族姑娘。她的突然出现让田城觉得不可思议。田城的眼里甚至因激动而浸满泪水。他有些语无伦次:“你可来了,英子!怎么这么晚才来?都找你半天了。刚要走……我以为你回老家了呢。”没容英子回答,田城一口气说了这么多。

  “田哥,咱们上三楼的雅座吧,还能坐一会儿。”英子亲热地发出邀请。然后,她亲热地拉起田城的手,边走边说:“二十分钟之前,我下楼到马路对面的金达莱,想吃碗热汤面。站了大半天,肚子饿得咕咕叫。饭店的金姐说,你不知咋地了,喝光了三瓶酒,六两,还是高度的。她说你刚走,到望北来找我。我一听,三口、两口划拉了半碗面就往回跑。紧赶慢赶,真赶上了。有三个月,没见着你和你的朋友了,挺想你的,田哥。”英子也是一口气说了很多的话。

  职业高中的老师田城与望北舞厅的小姐英子相互如此熟悉,主要是因为田城有一个比较特殊的业余爱好——蒸汽机车摄影。

  田城自幼对山野里鸣笛飞奔的火车怀有一种神秘的感觉。分配到矿区学校后,一列列运送煤炭的货车来来往往、奔跑轰鸣于矿山之间,加深了他对火车的浓厚兴趣。田城甚至是在迷恋喷出一团团白色蒸汽的火车头,和车头后面那长龙一般的数十节车厢。他起早贪黑,不辞辛苦,翻山越岭地四处察看,找到了多种型号的老旧机车,再辅之以精心的构思,迄今已拍出有关蒸汽机车数以千计的照片。其中的十几幅,视角独特,层次分明,被发表在国家摄影杂志的封面和内页上。这些照片有震撼人心的效果,引起国际友人的关注。韩国、日本的爱好者专程赶到大王阜市,找到田城,请他做向导,去实地考察并拍摄那些服役多年、劳苦功高、引人回忆的蒸汽机车。

  日韩的客人,由田城带领,四处寻找、拍摄各种国别、各种样式的蒸汽机车,一天下来很辛苦,晚饭常常就在城南当地简单地对付一下,然后再回市内的星级酒店住。由于金达莱饭馆环境整洁,饭菜很合客人的口味,老板金菊花人漂亮,实在,从不藏奸耍滑要高价,因此,金达莱饭馆成为小田与日韩客人晚餐的首选之地。

  有时,客人会喝很多的酒,既解乏,也为庆祝一天里拍片取得的收获。饭后,借着酒兴,日本和韩国的客人往往要去唱卡拉OK。经金老板介绍,多数情况下,田城都选对过望北舞厅的几个小姐来陪,英子是其中之一。英子和老板金菊花一样,也是朝鲜族。她端庄,真诚,热情,大方,不但会说朝鲜话,有时还能跳上几段民族舞蹈,颇受日韩客人的喜欢。不用说,田城也很喜欢。

  在田城眼里,英子绝不仅仅是陪舞、陪唱的小姐。田城读本科时,恰好学日语,给拍蒸汽机车的日本客人做向导,语言上没有障碍。但如果是韩国来的客人,他就很为难。这时,他会给英子打电话,请她做翻译。因为是朋友,付给英子的费用,当然要比正式的翻译少一些。田城愿意接待韩国客人,那样,可以有更多的机会接触英子。

  银幕上在放映《黄飞鸿之狮王争霸》,已接近尾声。男女主角分别由大陆影星李连杰、香港影星关之琳扮演。尽管影片的武打设计精彩,情节诙谐搞笑,但田城和英子均无心观看。把饮料放好,英子脱下半靿的棉皮鞋,侧身坐着,两只脚很随意地搭在田城并排的双腿上。两人已算是老朋友,英子没有一丁点儿羞涩的意思。

  “田哥,用你的贵手,给咱按按脚呗。站了大半天,都麻木得没知觉了。”英子撒娇地说。

  “行,行,没问题。”田城有种受宠若惊之感。摸着英子周正小巧的脚,田城的心中暖烘烘的。明知道要轻轻地、有节奏地揉捏,只是他有些紧张,手心出汗,手指僵硬。

  “放松点儿,行不?大哥。”英子玩笑似的下着命令。田城想尽可能地柔软些,但他的手好像不听使唤。“放松,再放松!别紧张,怕跟你要钱咋地?又不是外人。一会儿,我给田哥捶捶背。”英子嗔怪中带着柔情。

  “今天也不知道是个什么鬼日子!一天才挣了十块钱。坐‘神牛’一来一回,六块钱跑进人家的腰包。晚饭又花掉三块,就剩下这一块钱。”英子边发牢骚,边从裤兜里掏出一枚一元的硬币,举在手中,似在向田城证明,自己所言不虚。把头依偎在田城的肩头,英子柔顺地说:“田哥一来,我的心就搁肚里了。咋地也能给我五十块钱,是不?”

  “给你一百!”田城豪气十足地说。他继续解释:“我刚给朋友画了张零件图,没让他请吃饭、唱歌,也没让他请桑拿洗浴一条龙,替他省了有一千块,所以他甩给我五百。”

  到手一张百元的钞票,英子并不满足。她用拳头捶了田城一下:“田哥,你真不够意思。让你的朋友请我吃饭连唱歌,该多好啊!”

  “对不起,田哥我没想到。再说,哥今天没那个心情。”搂紧英子的腰,田城连连道歉。

  沉默了一阵子。英子从上到下完全拉开了上衣的拉锁,露出水红的羊毛衫,也露出了凸起的胸脯。借酒精的力量,田城冲动地摸了摸英子诱人的胸。当然,这也是他久有的想法,只是迟迟不敢付诸实施。见英子没有任何讨厌的表示,田城的手便没有移开。田城又把头凑近英子,试探性吻了一下她光洁的脖子。英子仍然没有将他推开。他的胆子壮起来,嘴顺着英子的脖颈上滑,滑向英子的嘴唇。田城得寸进尺,将自己的舌头伸进英子的嘴里,未遭遇拒绝,也未遭遇抵抗。两个人的舌头你来我往,互相缠绕着。双方的呼吸都变得急促。

  还是英子推开了田城,嗔中有爱地说:“田哥,酒味真烦人。”心满意足的田城喝了一大口矿泉水,意犹未尽。

  拿起橙汁,英子“咕嘟、咕嘟”喝掉不少,抹抹嘴角,向她的田哥发了一通怨气:“你说这,越到年根底下,越是需要银子的时候,客人却越来越少。有钱的,没钱的,都回家找老婆孩子热炕头去了。这些天的舞厅里,小姐比客人都多。真愁人!”

  “英子,你老公看病欠下的钱,不都还利索了吗?怎么又有急需钱的地方?”田城带着几分疼爱地问。

  田城对英子的境况有所了解。英子的老家在长白山脚下一个煤矿城市的郊区。三口之家虽不富裕,但马马虎虎还过得去。她丈夫,一个本分的人,在个体老板开的小矿上当电工,每月有八九百元钱的工资。她的儿子,很聪明,也很懂事,现在六七岁的样子。

  那时,不求大富大贵的英子是无忧无虑的。她多数时间在家带孩子,做饭,洗衣服,拾掇屋子,还养了一口猪和十几只鸡。二姨家办的服装厂忙不过来,英子就过去帮一把手,做机台工。她上班的时间不固定,当然也就没有固定的工资,到年底,凭二姨赏个三千五千的。

  三年前的冬天,英子的老公下晚班,和几个工友凑钱去喝酒。饭局结束,他骑摩托车回家,天黑,路滑,加上多喝了几杯啤酒,躲车时狠狠地撞到路旁的电线杆上,造成颅骨严重塌陷,大面积脑出血。万幸,遇到好心的路人,送进医院,得以及时的抢救,保住了她丈夫的一条命。英子的老公身体康复以后,智力并没有完全恢复,愣头愣脑,毛手毛脚,现在只能干些简单的体力活。当时的手术费、医疗费加上住院费,总共花了两万多,都是从亲朋好友那里借的。

  为尽快还上债务,英子来到同是煤炭城市的大王阜市,先做了几个月的饭店服务员。在饭店当服务员,工作量相当大,洗碗、择菜、端盘子,外带收拾桌面和清扫大堂,工资挣得少不说,还经常被拖欠和扣发。被逼无奈,英子只好走进舞厅,做了一个陪舞小姐。

  按舞厅收费约定俗成的规矩,每三只曲子十块钱。英子陪一个下午、又一个晚上的舞,虽然腰发直腿发软,但平均下来,每天可以有七十元钱的收入。如果有客人带着去三楼的雅座,赏个五十六十的小费,那么,一天的收入可以过百。她省吃俭用,好的东西舍不得吃,贵的衣服舍不得买,扣除租房的租金,一个月净剩差不多有两千块钱。英子陪舞两年,到这一年的国庆节,终于将丈夫治病欠下的债务全部还清。

  从迈进望北的第一天起,英子给自己划定了一条底线:陪舞不陪睡,卖笑不卖身。正因如此,田城对一向守身如玉的英子妹妹才格外地有好感,并打心眼里佩服。

  近来,淳朴的英子的思想开始动摇。她的底线仍在坚守,但不再像以往那样毫无商量的余地。原因有三:一是遭到拒绝的那些客人一般不会再找她陪舞,所以英子挣的钱尽管干净,但比同行们少了很多。二是舞厅里不少的姐妹,思想解放,身体开放,可以满足客人的所有要求。陪睡得来的钱,自然是陪舞的几倍、甚至几十倍。这些姐妹的模样、性格和品位虽不如英子,却穿金戴银,看什么衣服时髦就买,就穿,花起钱来不用皱眉头,甚至连眼睛都不眨。姐妹们一个个光彩照人,对英子来说,不能不是一个强烈的刺激。最要命的是,英子家里现在处处都急等用钱。

  用指尖轻轻地碰了碰田城的鼻尖,英子喃喃地说:“田哥,让你猜对了,妹子我现在缺的就是钱。”接着,她用右手依次将左手伸开的手指掰弯,十分具体地说起了家里的难处。

  英子先按下大拇指,说:“我家住平房。这辈子要想住楼,比登天都难。房子是1985年盖的,现如今是夏天漏雨,冬天漏风。这房子明年开春必须翻新,物料和人工,起码要五千块钱。”

  又按下食指,英子继续:“我儿子已经进小学了,他的班主任特别不负责任,就爱玩麻将,上午上课,天天困得直打哈欠,每天中午都出外头喝酒,一顿不落。这个班主任下午一进教室,满屋子全都是酒味,能把人熏一个跟头,然后就没完没了地用手机接电话、打电话,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个啥,基本上不讲课。在这样的班里,我儿子肯定得报废!我寻思,想尽一切办法,务必给儿子调个班。有个亲戚跟我说,她能办,但要花两千块钱。”

  动了恻隐之心的田城,想尽自己的努力帮一帮英子。他在去年春节前,和城南邮电分局联合发行了一套蒸汽机车的明信片。发行量不错,田城分到五千元钱。这笔钱他始终没动,打算给老母亲治眼睛时用。见英子为钱发愁,富于同情心的田城准备把五千块钱都借给她。

  几口喝完了一瓶矿泉水,醉酒的田城有些清醒。他的脑子开始活跃起来。他刚要慷慨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转念一想,至今连英子的真实姓名都不清楚,如果她过节回长白山,不再来望北,上哪儿去找她呢?对自己的方案稍加调整,田城说:“英子,你知道,我一个职业高中的老师,家境并不富裕,手里只有2000元钱的存款,你拿去用,有钱的时候再还我。春节假期,先把孩子的班转了,这是大事,孩子的事不能耽误。至于修房子的钱,年后,咱俩再一起想办法。”听了田哥的一番话,英子心里热乎乎的。她的声音更加温柔:“你人真好,田哥。现在的社会,谁还借钱给别人,更何况我只是一个陪舞的。国庆节之后,我又攒了几千块钱,所以暂时用不着你的钱。但有田哥这句话,就说明你是一个大好人。这几年,自从我们认识,哥,你对我没少关照。嘴上不说,我内心深处是特别特别的感激。”

  “来,田哥,你转身,妹妹给你捶捶背。我得说话算数。”说着,英子恭恭敬敬地跪在座位上,又揉又捏,然后上下挥动两只小拳头,有节奏地敲打着田城结实的肩膀。田城画了几个小时的图纸,正需要有人给松松筋骨。

  捏了英子的脚,吻了英子的唇,享受着英子捶背的田城,沉浸在难以言表的幸福之中。人的私欲从无止境。他得陇望蜀,暗暗地想,上述种种迹象表明,英子对我田城是颇为认可的,再进一步,约英子回家,在床上来一番温存与云雨,完全有可能。

  “英子,我给你拍的照片都洗好了,装在一个影集里,一会儿跟我回家取吧,连认认门。”田城发出邀请。

  聪明的英子自然明白田城的意图。她坐下来,忽闪着两只明亮的眼睛,装作糊涂地问:“田哥,这半夜三更的去你家,你不怕嫂子扒你的皮,我还怕嫂子拽我的头发、挠我的脸呢。你胆子也太大了。”

  “没事,你放心,英子。我和我家那口子离婚了。”田城力图说服对方。英子没有回答,未置可否,相当于默认。

  英子话题一转,有些害羞地问:“那、那、那田哥,去你那儿,给多少钱呢?”

  田城的心里是十分的高兴。他爽快地说:“对,问得对。英子,你别不好意思,亲兄弟,也要明算账。陪我喝茶给你一百,去我家给你四百。把我今天画图得来的那五张百元大钞,一齐交给你。”

  英子的心兴奋得“怦怦”地直跳。一个下午加大半个晚上,只挣了一张10元钱的大团结,去田哥家一次,就能挣五张老头票。

  担心被邻座的人听到不太好,英子声音很低,但脆生生地说:“田哥,你先下楼,在大门口等我。”

  三

  急于去望北舞厅的田城一走出金达莱饭馆,孟希武便站起身,准备紧随其后。靠墙的郑学军坐着没动。他夹起一个饺子,塞进嘴,不紧不慢地嚼完,咽下肚,才说:“别着急,兄弟,跟紧了,容易打草惊蛇。我们两个十点之前在舞厅门口等,完全来得及。”

  老郑冲着依旧在织毛衣的老板金菊花喊:“金妹子,麻烦你给撤下桌,再沏壶浓一点儿的红茶,越浓越好,提提神。”

  店里只剩下这两位警察。听说他们要十点才走,金菊花有些生气,又不好发作。小饭店虽没有太多需要警察的地方,但也不能得罪人家。她一手端着茶壶,一手拎着暖水瓶,走到小孟和老郑的桌前,倒满两杯茶水后,客气地说:“两位兄弟慢慢地喝,我再送一盘黑瓜子来。但我得先回去,孩子下晚自习,等着我做夜宵呢。”

  “有事就喊服务员。”金菊花想得很周到,补充了一句。

  另换上一身整洁、厚实的衣服,老板金菊花打算回家。她走过来,同帅气的孟希武握手。老郑立刻将他那粗糙的胖手伸向金老板,看似亲近地说:“别光跟帅哥握,和你郑哥也握握,而且要握得更紧,因为咱俩的关系铁嘛!是不是,金大妹子。”

  没做回答,金菊花只是象征性地碰了碰郑学军的手。金老板推门往外走,裹得严严实实的一个人迎面进来。“菊花姐,下班了?”摘下口罩,解开围脖,露出一张漂亮的女人的脸。和老板金菊花以姐妹相称,显然她们很熟悉。

  “是英子呀!咋这么晚了才过来?”金菊花认出进门的人叫英子。

  “看见田城了吗?他刚走没多一会儿,说去望北找你。我告诉他,你要等下个星期才回长白山呢。”没容英子回答,老板一边帮她脱红色的羽绒服,一边通报着情况。

  “有日子没看见田哥了。菊花姐,那赶紧给做一碗肉丝面,吃两口,我就回去堵他。看我今天没挣着钱,田哥这是送钱来了。他可是少有的大好人。”英子说完,背对着小孟和老郑,坐在一张桌子旁边。

  英子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了一些面条,还有半碗没顾得上吃,就急三火四地赶回街对过的舞厅。

  郑学军和孟希武则不慌不忙,酒足饭饱,喝干了三壶茶水,每人再各续上一支烟,竖起大衣领子,钻进轿车,来到望北舞厅门前停下。小孟看了看手表,刚好晚上十点钟。

  中等个头、没戴棉帽子、只戴着耳套的田城出现在舞厅门口的台阶上,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孟希武一眼便认出了他。小孟使劲儿地捅捅正打瞌睡的老郑。老郑隔着风挡玻璃再次看见田城,就像久已等候的猎人终于盼来了猎物,精神陡然高涨。他挺直腰板,紧握住方向盘。

  田城和扎围脖、穿粉红色羽绒服的英子手牵着手,俨然一对恋人,走近小孟和老郑的捷达车,拉开后门就要上车。小孟忙说,对不起,这车他已经定了,在等舞厅里的朋友,马上该过来了。

  英子和田城两个人只好坐进前面的白色出租车。看来司机已等候多时,抽得车厢内的烟味直呛鼻子和嗓子。一只皱巴巴的空烟盒扔在副驾驶的座位上。由于路况不好,又是雪,又是冰,坑坑洼洼,出租车在风雪中慢慢地开走了。

  穿过铁路道口,绕过立有一座雕像和几十株小松树的圆形转盘,十多分钟后,出租车按田城的要求停在路边。田城付过出租车钱,在职高住宅的楼下犹豫了犹豫。楼道旁的小卖部依然亮着灯,说明店主还没休息。担心让邻居看见他深夜领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回家,说三道四,田城决定避开小卖部,走楼外的防火通道。防火通道实质上就是一段焊接的铁制楼梯。冬天里,户外的铁器很凉,也很滑,所以田城在入冬之后,没有特殊情况,从来不走防火通道。今天属于一个特例。田城拉着他的英子妹妹小心翼翼地上楼,掀开棉门帘,打开铁皮门的锁,跺掉鞋上的残雪,进屋。两个人换上拖鞋,再脱掉穿在外面的厚衣服。

  田城顺手掏出五百块钱,捻开,扔在鞋柜上。英子知道那是今晚的酬劳,看在眼里,喜在心中,但没动声色。

  客厅里温暖如春,布置还算整洁。彩电、冰箱、沙发和茶几,都为城市里普通人家的必备。靠东墙,摆着一个大玻璃鱼缸,里边几十尾红彤彤、黑溜溜的鱼在不停地游动。英子头一次到田城家里做客,这儿瞧瞧,那儿望望,感觉挺新鲜。西墙上挂着佛祖、观音菩萨和大势至菩萨的西方三圣像。田城解释说,他的母亲吃斋念佛。没想到,英子竟也像模像样地走到佛像前,双手合十,拜了又拜。“你们朝鲜族人也信佛?”田城感到有些奇怪。

  怕被她的田哥看扁了,英子自信地说:“当然。信佛的人遍及世界各地。佛教原本从古代的印度传过来。听我爸说,地藏王菩萨就是新罗国的僧人,好像叫金、金乔觉。不知道我说得对不对?田哥。”

  田城连忙讨好:“对,对。看过世界古代史,我知道,新罗是古代朝鲜三个国家中的一个。英子,你举的这个例子太说明问题了。”

  把英子让到沙发上,田城给她倒了一杯水,又从抽屉中拿出一本不大的影集。那里面的二十多张照片,都是他们两个陪韩国人拍火车头时,田城见缝插针给英子照的。英子有时候站在静止的火车旁,有时候坐在平整的草地上,天空飘着朵朵白云,也有和三五位韩国客人的合影。照片里的英子或端庄,或妩媚,或沉静,或兴高采烈。其中,影集的最后一张是英子和田城的并肩照。这是请一位韩国朋友帮忙拍的。

  趁英子翻看照片的工夫,田城拎着水饺去里面的那个房间看他的老母亲。田城的母亲已六十多岁,老伴没了之后,由田城接到了大王阜市。老太太虽然一辈子长在农村,却患有一般是城里人、富贵人才容易得的糖尿病,常常叨咕饿,眼神也不好。老太太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听见儿子进来,说了句“进城,咋才回来”,便转过身安心地睡了。田城将装满饺子的餐盒搁在床头柜上,蹑手蹑脚地退出来。

  英子翻回到影集的第一页。开头的这一张,田城尤其喜欢。照片里的英子身穿朝鲜族服装,手扶树枝,站在花丛中,笑得十分的灿烂,身后成片的桃林恰似花的海洋。傻瓜都能看出来,英子也非常中意这一幅花前玉照,因为她凝神注视了好半天。

  田城侧身坐到沙发的扶手上,既在欣赏照片,也在欣赏眼前的英子。他关切地说:“好妹妹,所有的底片,哥一直都给你留着,一张也没毁。明后天,哥把你认为满意的全部放大,从中选出两三张,配上镜框,拿回你的老家,保证引起轰动。说不定,邻居、亲戚和同学们会以为你成了电影大明星呢。”

  斤的德惠大曲,酒足饭饱,有些得意忘形。他靠近坐在床边的英子:“能够遇到你,我不后悔,薛哥我这辈子都不后悔。”试探性摸向英子大腿的内侧。

  见时机已到,英子搂过老薛狂亲了起来。老薛早已不能自持,扒光了自己的衣服,又来扒英子的。

  他随手关掉明晃晃的日光灯。不知是薛哥的酒喝得太多,还是身体机能确实老化,三下两下,他的那个东西就软了。

  没有按事先的约定马上开灯,英子在犹豫。因为天生好心肠,而且信佛信得挺诚,她的内心近几天来一直在激烈地斗争。佛教有一句偈,说的非常清楚,兔走鸟飞东复西,为人切莫用心机。英子认为,加入老郑、小孟如此用心的策划,很阴暗,很缺德,分明是在作孽。但她又无可奈何,一是在两位警察的手里有短,二是总要在人家的地盘上做事。外面传来汽车的喇叭声,肯定是老郑、小孟在催。英子只好照计划行动。

  接下来的一切看起来都很随意。英子把用过的避孕套用纸包好,放在床头柜上,再打开房间的吸顶灯,屋子和院子顿时明亮起来。薛哥心情不错,斜靠着竖起的枕头,悠闲地吸着烟。他全然不知,危险已经迫近。

  不出片刻,伴着“咚、咚”的脚步声,郑学军和孟希武冲进屋里,两人都没顾得上掸掉落在衣服上的雪。小孟大喊,都别动,老实呆着!老郑则直奔床头,一把拿起那个纸包。作为一名工作多年的人民警察,他深知:抓嫖重在证据。

  躲在床角的英子假装受了惊吓,浑身瑟瑟发抖。老薛却是真的大吃一惊,晕头转向,手足无措,他反反复复地唠叨一句话,咋像是一场梦呢?咋像是一场梦呢?英子心说,大哥,这不是梦,这是我们精心设计的圈套,你个大傻狍子。其实,薛哥绝非一个傻狍子,而是一条大大的鲸鱼。将老薛带回派出所审查,从他身上发现了一本绿皮带照片的工作证,证明他的真实身份是东北煤田总公司的副总,厅级干部。被人识破的老薛痛哭流涕,说自己明年就要退休,说女儿马上就要结婚,一个劲儿地哀求老郑、小孟手下留情,务必要网开一面。两名警察,当然有英子的说情,没有通知老薛的单位,也没有过分地为难他,只是让老薛发挥力所能及的作用,想办法多交些嫖娼罚款。只要罚款交上来,就保证替他严格保密,绝不走露半点风声。

  结果,薛总没有辜负郑学军、孟希武和英子的期望,只哼哼呀呀地打了几个电话,在两天之内,便将三万八千块钱交给郑学军,说随便他们三人分配使用。老薛的操作很简单,先从老同学阳矿长那里免费批出300吨煤,再由他的另一个老同学——热电厂的计厂长买下。薛总的做法让小人物老郑、小孟和英子羡慕不已,也让他们眼界大开,才知道领导挣钱原来是如此的容易。

  腊月小年的早晨,清清冷冷,又是一个呵气成霜的日子。一条条流明锃亮的车轨伸向远方。太阳懒懒地挂在灰蒙蒙的天边,没有温暖。身旁摆着一大一小两个旅行包,捂得贼严实的英子冻得不停地跺脚,在城南车站的站台等待开往长白山的火车。

  看见一部大口大口喷吐白色蒸汽的车头,英子想起了躺在医院里的田城。“阿弥陀佛!愿田哥早日康复!”她喃喃地为田城祈祷。

  昨天午饭之后,放心不下的英子到病房探望田城。她的田哥恢复得很快,虽然尚不能下床,但已经谈笑自如。田哥还算乐观。他笑着说,大夫告诉了,可以回家去过年,但不能过于劳累,尤其是不能行房。英子从医院出来,又到疙瘩楼看望田城的母亲。老太太仍然蒙在鼓里,以为儿子这些天始终在医院看护同事。英子打开手包,拿出一个信封,塞给田城的老妈,说是职业高中发的年终奖,把老人家乐得合不拢嘴。信封里装有五千元钱,是英子分得的一万块钱嫖娼罚款的一半。

  候车的旅客没有想象的那么多,坐卧铺的旅客更少。找到位置,安顿好行李,英子刚在窗边坐下来,火车已鸣笛开动。

  夹在铁路边的住宅中,望北舞厅一闪而过。一丝酸楚袭上英子的心头。她原本想春节过后再来望北的,现在看,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头天晚上,喝醉酒的郑学军去敲英子的房门,大声嚷嚷要和她亲热。英子知道,男人一旦产生这样的念头,就会固执己见,就会不间断地纠缠她、骚扰她。人家是警察,可能还会升为副所长,英子只有躲开的份儿。她不能再呆在望北舞厅,也不能再呆在城南地区了。

  望着窗外后移的景物,英子发着呆,她不知道,来年适合她的舞厅在哪里?

  责任编辑吴琼

  插图高兴奇

  作者:赵正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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