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罪(下)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周双梅,胭脂,对峙
  • 发布时间:2011-11-11 14:31
  四

  周双梅回到家老公和女儿都已经在家里了,周双梅没有和何效说她今天干什么去了,只说去个远点的地方做了个节目。她不想和老公说起这件事,因为不想让他知道她当年用胭脂馒头栽赃周红梅的事。这件事情除了她和周红梅,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连她的父母亲都不知道。她也不想让第三个人知道。

  这个晚上很平静地过去了,没有敲门声响起,也没有胭脂馒头触目惊心地放在门口。这样过了一周,周双梅渐渐要把馒头的事忘了,她想,可能真的是哪个小孩子在恶作剧吧。这样一直到了周日的晚上,那个晚上何效还没回来,在医院临时做个手术,家庭教师在辅导女儿功课。她先是把自己扔在沙发上休息了一会,然后打开电视开始翻电视。同行永远是相轻的,真正去佩服一个同行,那是一件奢侈的事情。频道已经被她按到尽头了,画面和声音突然消失了,一大堆雪花从电视里向她砸了过来。就像是时光在电视里忽然就流到尽头了,电视机只成了一具空洞的荒凉的躯壳。她被突如其来的荒凉冲刷到了最里面,就像她的人也在那电视里面了。她扬手关了电视,啪一声,那堆雪花猝然便消失了,她被重重地从电视里推了出来,落在沙发上,就像被流水重重地推在了河岸上。

  就在这个寂然无声的瞬间,敲门声响了,不多不少又是三下,再然后就无声无息了。不可能是老公,他有钥匙,他就是敲门也不会这么陌生地敲,这完全是一个陌生人敲门的声音,不知虚实的、胆怯的敲门声。她不动,她像堆潮湿的沙子一样缩在沙发的一角一动不动。她知道,他又来了,现在就在她的门口静静等着她。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听到一声钥匙开门的声音,是何效回来了。她跳下沙发向他扑过去,他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报纸包成的纸包。

  两只和上次一模一样的胭脂馒头。他们两个人围着那馒头静静地看了有几分钟,何效突然说了句,还是报警吧。她不说话,没有反对也没有赞成的意思,就只是死死地盯着那馒头看,像是要把那馒头烤干了看焦了。何效一个人走到窗口打电话报警,他在电话里说了一堆什么她都没听清楚,她就只是单单看着那两只馒头。这时候,何效走过来了,他说,公安局说必须得有什么具体行动他们才能管,比如说绑架啊入室抢劫啊,他们说这样的事情没有任何线索也没有勒索钱财,他们管不了的,管也没用。周双梅还是不说话,一种巨大而坚硬的沉默像只睡在她身上的动物,把她紧裹其中,渐渐地,她自己像是要消失不见了。

  那天晚上家庭教师一走,何效就把女儿叫出来叮嘱她,从明天开始,不能自己一个人上学放学,必须有爸爸妈妈接送才能走,决不能随便跟别人走,认识的人也不可以,除了爸爸妈妈。何子榆突然笑起来,兴奋地问了一句,爸爸,是不是有人要绑架咱们家了?何效把女儿赶到了她的房间里,然后突然问周双梅,你……最近得罪了什么人没有。周双梅面无表情地说,没有。何效自言自语,那到底是什么人?我觉得也不像小孩子的恶作剧,我的感觉是,这个人想用这馒头说点什么,就像拿馒头设了一个哑谜,可是他到底想说什么?这事警察说管不了,我们还是自己小心一点,你以后下班回来得早点,一下班就去接子榆。

  这个晚上一直到半夜了周双梅还没有睡着,她一动不动地躺着,不敢翻身,怕吵醒了何效。突然她听到何效很轻地翻了一下身,她静静地听着他不均匀的呼吸声这才明白,其实他也一直没睡着,只是也不敢动,怕惊醒她。她闭上了眼睛,假装睡着了。

  第二天周双梅早晨送女儿去学校后就请了假,开车直奔火疙燎而去。她想了一个晚上,不可能有别人,根本不可能有别人,除了周红梅。不可能有第三个人知道那胭脂馒头下面的谜底,只能是她。她要用这种不见血光也不犯法的行为去扰乱她家的正常生活,她想让她生活不得安宁,让她时时刻刻处在恐惧中内疚中,她就是这样想的。她就用两个馒头居然就想把她拿捏住?把她一家拿捏住?

  周双梅一直把车开到村口,从饭时儿上一堆黑压压的目光里逃生出来,又绕过坐在门口的那两个石狮子一样晒太阳的老头老太太,直奔周红梅家门口而去。周红梅正戴着帽子坐在院子里洗土豆,她在一只大木盆里泡了一盆土豆,正一个一个地擦洗着。那堆土豆安安静静地躺在水里,倒像是这水里生出的卵石。周红梅抬头只看了她一眼就又低下去看土豆,她又是说了两个字,来了?就像是昨天才见过她一样。

  周双梅铁着脸,先从包里掏出两个馒头,就是昨晚放在她家门口的那两个馒头,她把这两个可恶的馒头狠狠地向周红梅的脚下砸去。砸完馒头又掏出硬硬的一沓钱,钱是刚从银行取出来捆好的,像块砖头一样,她把这捆钱也向周红梅的脚下砸过去。馒头和钱像子弹一样在周红梅身边溅起了土花,开了一圈。周红梅把手里的一只土豆往盆里一丢便站了起来,看着周双梅的脸。周双梅这时候牙齿都有点打颤了,恐惧和激动侵蚀着啮噬着她,她几乎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她费力地稳住自己的牙齿,好让自己嘴里能够流利地发出声音来,她听见自己凛然地说,你不就是想要点钱吗?拿去。你想要多少,我今天全给你,但是你以后少玩那些馒头的把戏。你还想要什么今天就全说出来,你说吧。

  周红梅把头上的帽子往后挪了挪,把眼睛露了出来,她用脚踢着那两只馒头,又踢着那捆钱,半晌,忽然抬起头说了一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周双梅简直气疯了,还装,到现在了还要装,你究竟想怎么样?见了钱还要装作不知道,还要把这架子搭到什么时候?当了婊子还想立贞节牌坊?简直比明着讹钱还要可恶。她便又冷笑着说了一句,你不就是想要点钱吗?你还想怎么样?

  周红梅突然做了一个动作,她把那捆钱像球一样在脚下踢了踢。她一笑,说,就你有钱?我也有,我是这个村里拉骈套拉得最好的,你可以去村里问问别人去,是不是我。找我的男人最多,我就是一年到头不下地做一点活,也能活得了。我要你的钱做什么?周双梅往前走了一步,恨不得逼到她脸上去,她冷笑着说,你快不要装了,你不就是想勒索我吗?你几次三番地往我家门口送馒头也不嫌累啊,现在我自己送上门了,我们今天就把这个事情了结掉,我不想再和你纠缠下去。你到底想怎么样?

  周红梅微微一笑,帽檐遮下的阴影正好落在她的眼睛上。她说,我一个初中毕业的人还想怎么样?怎么能和你比,又是大学生,又是电视台的导演。我那天也是偶尔地打开电视正好看到导演是你,我才知道原来你进电视台了。我当时的感觉,不是高兴,也不是不高兴,到第二天我就忘了。你说我去勒索你?我这么多年里最远也就去过县城,省城都没去过,我又怎么能找到你家门口去?你不要忘了我就是一个初中毕业生,你也太高估我了。

  周双梅使劲地却是心虚地寻找着阴影里的眼睛,她觉得自己已经开始口干舌燥了,但她还必须说点什么,于是她又撑着说,你要是再这么装神弄鬼地恐吓我和我的家人,我是不会对你客气的。周红梅无声地笑着说,你什么时候对我客气过?这么多年了你一点没变,还是那么见不得别人比你好。现在你也看到了,我又不比你好,你干吗还这样。你不用这样看着我,我要做饭了,留下来和我一起吃饭吧?

  周双梅转身就走,周红梅在身后把她叫住了,她说,拿上你的钱和馒头,这馒头真不是我的,你再问问别人吧,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周双梅犹豫了一下,接过那钱和馒头塞进包里就离开了周红梅的家。路上正好遇到一只来回晃荡着找东西吃的瘦狗,她便把两只馒头掏出来喂了狗。她站在一边厌恶地看着狗把那馒头吃完才走开。

  周双梅一边下山一边想,难道真的不是她?她为什么死活不承认,居然也不要钱?她究竟想怎么样?如果真的不是她,那又是谁?

  晚上回了家,何效已经回来了,一见到她就说,你以后回来得早一点嘛,我快担心死了。周双梅感觉自己已经精疲力竭了,扶着墙站住,说了一句,怕我被绑架了?何效不说话了,突然他又像想起了什么,回头看着她,要不,我们在门口装个摄像头,把放馒头的人拍下来,再送到公安局去报案,这样报案他们总不会不处理吧。周双梅迟疑了几秒钟才说,也许以后就不会有人再放了,你不嫌麻烦啊,还装个摄像头,再说吧。

  周双梅一边躲避着他的话一边向卫生间走去,忽然何效还是从背后把她叫住了,他这次的声音有些迟疑,像费了很长的时间从茧里面孵出来的虫子慢慢地蠕动着,向她爬去。她背上一阵阴凉,猛地回头看着他。他的目光有些闪烁,却还是稳稳地接住了她的目光,他说,你……到底有没有做过什么亏心的事?因为我总觉得这是有人在报复或警告我们什么,我这两天一直在问我自己做过什么事没有,对不起别人的事,可是我想不起来。所以,你……是不是也想想……

  她更用力地接着他的目光,就像两件兵器在空中无声地对峙着,他开始怀疑一个和他朝夕相处的人?这让她觉得恐惧而羞愤,好像他正试图去打开她身体里最隐秘的那些角落,那些落满灰尘最见不得天光的角落,哪个人的身体里没有这样一些层层叠叠的死角?那是平日里自己都决不会去碰的地方,自己都要绕开,就任由它长年累月地荒芜着。可是那些长在其中的秘密却不会自生自灭,相反,那点隐秘的东西被岁月和经历滋养着磨砺着,竟有些蚌病成珠了。无论怎样那都是藏在暗处只能给自己看的,就是老了死了也只能自己藏着,断断见不了天光的。现在,他却试图要把她这层蚌壳撬开,去采摘里面那些带血的珠子?

  她突然有一种拼死抵抗的感觉,万万不能让他近了身,更不能让他去碰她身体里的那些珠子,他休想。情急之中,她突然就毫无防备地哭了起来,本来是没有哭的打算的,哭只不过是女人着急时的一件武器,可这一开了头才发现还是很有可哭的东西。这么多天的恐惧、委屈、受辱、羞愤总算找到了一个决口,顿时全都倾泻而出,这才发现哭的余地真是很大,可是这么多天里怎么就一点哭的欲望都没有呢?还是心虚吧。

  她边哭边说,你什么意思,你见过我杀人吗,见过我放火吗,你这样问我?何效有些着急了,急急地解释了两句却突然住了口,什么都不说了,一脸索然的表情,像秋天落光了树叶的树枝,萧索得都能看到天光云影。他这一沉默她更害怕了,害怕却还不能示弱,怎么示弱?把自己箱底的那些东西一股脑翻出来讲给他听?那样他不是要轻看了她?她犹犹豫豫地哭着,一边哭一边拿眼角的余光瞅着他。他也没想起来要过来安慰她,索然站了一会就回自己书房去了。

  她索性也把自己关进卫生间,久久地坐在马桶上不想动弹,却也懒得去想什么,就只占着那个位置。周身只觉得一阵疲乏和空虚,类似于戏散场和酒醒后的感觉。

  五

  接下来的一周两个人倒也相安无事,都有些示弱的意思,谁也没有再提这件事。一周时间里也没再见到胭脂馒头的影子,于是那个晚上便像一件被他们蜕下来的蝉蜕悄悄扔到一边去了。两个人都有些将功补过的心,争着抢着做晚饭,抢着送女儿上学,就在旁边开个玩笑都像在河对岸喊话一样大声,生怕对方没听懂的样子。一时两个人都有了些透支感,只盼着眼前这点日子快快过去,什么都是这样,一旦变淡了也就可以当它根本没有发生过了。要没这点精神,谁能活得下去?十次八次都死过了。

  又是周日了,家庭教师照例在辅导女儿功课,两个人都没有出门去,不约而同地守在了家里。周双梅一晚上拼命地给自己找事情做,刷碗,洗了一堆衣服,收拾卫生间,刷马桶,就差把厨灶上那些黑色大理石也洗白了。她自己都奇怪,那个晚上的家务怎么那么容易就做完了呢?怎么就觉得还没做就完了呢?她突然变得空前的力大无穷,做什么都是轻而易举毫不费力的,甚至都用不上何效做帮手,她把何效赶到沙发上看电视。何效平时是极少看电视的,他说电视是个让人弱智的东西。所以她平时都是一个人看电视,绝不会把他叫在身边一起看。今天何效却是很听话地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周双梅把马桶也擦得雪亮,简直都能当镜子使了,让人都不忍心往上坐。她打量着明晃晃的卫生间,窗明几净得都不像是卫生间了,现在她也再找不出一点可做的事情了,家务居然被她全做光了。

  她只好磨蹭着回了客厅,客厅里只开了一盏磨砂的壁灯,灯光昏暗柔软,像一只阴天里的月亮,用月光把空旷的客厅填满了,有些凄清还有些微微的冷,走在里面自己的影子都被拖得老长老长,都疑心是不是自己的影子,怎么会这么长?何效正孤零零地坐在灰色的沙发上,电视的声音调到最小,简直和没有声音也没有什么区别,他就只是呆呆地看着屏幕上来来回回晃进来又晃出去的几个人影,也不换频道。周双梅走到沙发旁边的时候,他也没有看她,还是呆呆盯着电视。他看上去就像是被波浪冲刷到沙滩上的一只空贝壳,只是与海遥遥相望着,却动不了。周双梅忽然心里一阵奇怪的酸涩,不辨方向的,也没有出处的。就只是单单在一个地方像机器的轰鸣一样扯着她的神经。

  她也坐在了沙发上,和何效并排坐在一起看电视里那几个人影。两个人就像在看一场无声的哑剧,却又像是谁都没有意识到还有声音存在。很邪的一种安静把墙上那只挂钟走的脚步声愈加清晰地刻了出来,咔嚓咔嚓,简直赶得上一个排的脚步声,而且在一分钟都不肯停留地往前赶路。他们默默听着,这钟声好像碾着他们走过去了,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它的声音这么大?

  突然的,三声清晰的敲门声横亘在了钟表的脚步前面,一刹那时间突然消失了,整个屋子里彻底静了下来,像在那一瞬间里沉到了最深的海底。电视闪耀出的颜色涂在了他们的脸上,哗哗地变幻着,从绿到黄到红,就像是转瞬之间几个季节已经流过去了。敲门声一落下他们几乎同时从沙发上弹了起来,无声地相觑着,却说不出一个字来。然后,敲门声也彻底消失了,它像是自己长着腿,已经越走越远了。这样呆呆站了有几分钟之后,何效先有了反应,他打开了客厅里的大灯,灯光雪亮地落下来,天罗地网一般把整间屋子全罩进去了。就仿佛忽然从晚上过渡到了白天,什么都是明亮的,这光亮给了两个人一些生气,像把恐惧注入到他们体内后,他们又开始活过来了。

  何效看了周双梅一眼,就向门口走去,周双梅也默默地跟了上去,站在他身后。开了门,打开防盗门,楼道里的感应灯亮了,空无一人,然后他们同时看到了门口静静躺着的一只纸包,用报纸包起来的。

  纸包又被拿进了屋子里,一层一层打开,最里面又是两只胭脂馒头。故伎重演。馒头被摆在了茶几上,两个人重新坐在沙发上都盯着那馒头发呆。周双梅发现,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那胭脂真是像血啊,谁猛一见了都觉得是把什么人或者什么动物的血抹上去了,是把什么杀死以后把尸体上的血抹上去了。真正让人恐惧的并不是这只馒头本身,而是藏在它背后的那起杀人事件。这馒头就像一个犯罪现场,只留下证据和血光,却不见了凶手。人人看了这样一只馒头都会觉得不寒而栗,是因为人人都觉得那凶手就站在这馒头的后面一个隐形的角落里。怪不得当年父母亲在看到这馒头的一瞬间就相信了她的话,就会对周红梅那么厌恶。因为她让他们感觉到了血腥和残忍。

  现在,是谁用同样的办法来对付她?如果真的不是周红梅,那还有谁会这样做?

  忽然,周双梅唰地转过了身,她双眼异常明亮地盯着何效。何效吓一跳,他不安地看着她,说,你又怎么了。周双梅突然声音紧张到沙哑地挤出一句话来,今天,是星期几?何效困惑地看着她,说,今天周日啊,你怎么了?周双梅的一只嘴角忽然硬硬地笑了一下,让人看起来觉得有些害怕,她眼睛里的一些东西开始往开裂,一点一点地溢了出来。她神秘地低低地对他说了一句,你没有发现吗,每次有人放馒头的时候,这个家庭教师都在。都是在周日的晚上。

  何效往后退了一步,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惊恐起来,他还是申辩了一句:可是,她都在子榆的屋子里,敲门的时候她并没有出来,怎么会是她放的?她还是个学生……不等何效说完,周双梅就快步向何子榆的房间门口走去,她站在门口听了有几秒钟才悄悄伸出手,慢慢地扭开了门上的门锁。屋子开着一盏台灯,灯光这时候便细细地泻出了一缕,就像从裂开的蛋壳里流出来的液体,涂在了周双梅的身上。她看到那个年轻的家庭教师正在给女儿何子榆讲着什么。这个年轻的家庭教师是何效从师大找来的,是个大二的学生。师大的学生很多都在外做兼职的家教,很多家长也专门从那里给孩子找家教,师大有专门介绍家教的机构。这些大学生们价格便宜,教小孩时态度也很认真,颇受家长们欢迎。周双梅第一次见这个女孩子的时候只觉得很朴素,看着觉得还算舒服,就留下了,也没多想,她一周只来一次,就是在周日的晚上。

  现在她正坐在那里给何子榆讲着什么,周双梅静静听着……他当时已经确定是谁杀了他的未婚妻,他也报告给了警察局,警察局就开始抓那个人,可是,在把那个人抓住不久却又把他放了。他再次见到那个人在街上闲逛,一点事也没有的样子。他就跑到警察局问为什么,警察的回答是,证据不足,无法证明他就是杀人犯。他说,一定是他,你们没有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吗,那是一个杀了人又逃脱掉的人的得意,你们怎么能把他放走?警察说,很遗憾,先生,您找的证据真的不足,法律是要讲证据的,不是情感可以解决的。他就开始找证据,结果一找找了两年他都没有找到证据,他就对别人说,他要亲手抓住那个杀人犯。那个人也听到了别人传过来的话,可能有些害怕了,就逃跑了,他不知道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好几年都没有回到自己的家乡。那个男人就每天每天在车站等那个杀人犯,别人问他这样能等到吗?他说,他的母亲还在家乡,他就一定会回来,我一定能等到他。

  后来呢?

  后来,人们再也没有见过那杀人犯的影子,这个男人等了几年就不再去火车站了,也没有再找证据,也不再去警察局找警察了。人们想,他终于想开了,终于把这件事淡忘了。就这样,三十年很平静地过去了,人们早已忘记了这件事情,也很少能见到那男人了,因为他一个人搬到了镇子外树林边的一幢房子里,一个人在那里住。他没有结过婚,也不和任何人在一起生活,就是一个人深入简出,种地,养牲口,只有偶尔去镇上买黄油买面包的时候,人们才会看到他。

  再后来呢?

  直到这个男人有一天死了,他是病死的,悄悄的,一个人死在了自己的床上,死后好几天才被人们发现,因为他不和任何人来往。人们在收拾他的房间的时候,突然发现,在院子后面有一扇神秘的小门,里面是一间很暗的屋子。人们以为这里面养着什么牲口,因为气味很难闻,一进去就得捂鼻子。走进屋里是一扇铁门,人们把锁撬开,打开铁门,发现里面又是铁栅栏,铁栅栏上有一扇铁窗,可以把饭和水递进去。就在这个时候……

  里面是什么?何子榆惊恐而兴奋的声音。

  就在这个时候镇上的人们看到铁栅栏里不是牲口,而是一个人,那个人长着很长很长的头发和胡子,留着肮脏的长指甲,穿着破烂的衣服,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就像是用木头刻成的雕像。这时候他慢慢转过身来看着人们,突然有人认出了,这就是三十多年前失踪的那个杀人犯。原来那男人早已在火车站抓到了他,并把他抓到自己家里,就这样把他关了三十多年。那时候他们都是二十多岁,现在已经六十岁了。这个人对人们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求求你们,和我说句话吧,三十多年没有人和我说过一句话。

  啊……

  他在三十多年的时间里对这个杀人犯最严酷的惩罚不是不给他吃的喝的,不是打他,而是,把他囚禁了三十多年却始终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

  他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他知道法律是奈何不了这个杀人犯的,他没有证据,但是他必须让他受到惩罚,因为他杀了他的未婚妻。就这样,他让这个杀人犯就在他身边做了三十年的囚徒……

  ……妈妈?

  何子榆忽然发现了正静静站在她们身后的周双梅,她们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何子榆还没有从故事里的紧张和兴奋中走出来,她说,妈妈,刚才老师给我讲了个故事,是一个坏人……周双梅忽然无比清晰地对她说了几个字,你先出去。何子榆看着她,没有动。周双梅用从没有过的寒冷的目光看着她,她开始害怕了,一步一步蹭到了门口,然后开门冲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周双梅和家庭教师了。家庭教师已经站起来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周双梅一声不响地看着她收拾。最后她收拾完了,包都背在肩上了,这才回过头来看着周双梅。两个人都是站着的,家庭教师背着光,周双梅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到她的头发和眼镜在阴影里反射出的一星半点的灯光嶙峋地闪烁着。她寂寂地却是稳稳地站在那里,没有一丝要夺路而逃的迹象。周双梅把门重新一磕,门关死了。咣一声,两个人像掉进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坛子里,

  她们是萍水相逢的,却又不得不面对面站着。

  她们都无处躲藏。

  周双梅终于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你是谁?直奔那点核而去,她不想和这个不明虚实的陌生人绕圈子。

  家庭教师开口了,她的声音像是还没有完全发育好的,细细的,脆脆的,似乎一扯就断的。她一直背着灯光站着,周双梅疑心她是故意站在这个角度的,这样她就可以把自己脸上的表情藏起来了。因为无法看清她的脸,所以她的声音一出来也像是独立在这屋子里行走着,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您不认识我,我是周红梅的女儿,您可能还不知道我的名字,您平时那么忙的,我叫华小梅,我父亲的姓,我母亲的名。我应该叫您小姨吧。

  周双梅呆住了,她只以为周红梅的男人死那么早,理所应当就没有留下什么儿女的,就是留下一男半女的也是应该早早结婚嫁人了。她对那些山上的人还是多少有些了解的,女孩子很少有把高中读完的,都是十七八岁就嫁人了,从一个山村嫁到另一个山村里。村子里倒是有小学,但中学就没有了,孩子们上学就得到县城里去上,去个县城要翻过好几座山,走路就得走一天。所以这些山村里几年不出一个大学生都是很正常的,偶尔出一个才是不正常的。

  没想到,这周红梅的女儿竟长这么大了,还在这城市里读大学?何效当初找的家庭教师竟然是她?不会有这么巧的事,一定是她早已经对他们家观察了不是一个月两个月了,她一定是一来到这城市就开始寻找她了,她在这个城市里已经呆两年了,应该早已对他们家的行踪都掌握得一清二楚了。做家庭教师也一定是她自己找上门来的,这么小的年龄心计已经快多成马蜂窝了,居然敢来她家里找她报仇?最要命的是,她居然对十二岁的何子榆下手,给她讲那个囚徒的故事。她一定还给她讲过更多更可怕的东西,只是她竟然从没有注意过这个就躲藏在自己家里的元凶。

  她再一次认真地打量着这个女学生,她发现,在这女孩子的身上,居然看不到一点周红梅年轻时候的影子,周红梅那种干净凛冽的美丽在她女儿身上荡然无存。她看起来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学生,本分的,稳妥的,没有一点点兴风作浪的迹象,也绝不会引起同性的注意和嫉妒。所以,她成功地潜伏在了她的家里这么长时间。

  周双梅在一刹那突然想起了她看到过的一则新闻调查,说漂亮女人更容易生女孩子,因为漂亮对女人来说永远是一种资本,要比男人具有这种资本更有用。所以当母亲具备这种基因的时候,根据进化论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原则,就会更容易生下女儿,好让女儿去继承母亲美貌的基因。那么,周红梅生下的女儿怎么会看起来如此普通和平凡,她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命运而认为女人千万不能太出众,只有外形普通了,才能更好地生存下去,韬光养晦,才得以持久。是啊,如果当初何效找的是一个漂亮出众的女大学生,那她是万万不会让她进自己家的门的。

  她注视着她,终于说了一句,那馒头是你放在我家门口的吧?她本想着这女孩子一定会像她母亲一样抵死不肯承认,她们母女分明就是串通好了的,却在这里演双簧?没想到,女孩子很干脆很利落地说了一句,是的,是我找别人放的,我在你们小区门口雇了一个小男孩,每次给他十块钱,他敲完门就跑开,他十分乐意做这件事情。

  你打算一直把馒头放下去?

  原来是这样想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您自己比我更清楚。

  你妈教你的?

  不,我并没有告诉我母亲,是我自己想这么做。我很希望看到您在收到这些馒头时的表情。您好像还有点反应,说明您还良心未泯。

  不要和我用您。周双梅忽然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句。

  女学生平平静静地一笑,您可是公众人物,您怎么能这样牺牲自己的形象。您……牺牲不起的吧?

  你究竟想干什么?想敲诈勒索的话我告诉你,趁早不用动这个脑筋,你妈活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内疚的,我就是愿意给她钱也是在可怜她,不是在给自己赎罪。你要是想勒索我,你就去公安局,去报案去,你就说我害你妈,害了你全家,你可以去,现在就可以去。

  小姨,我只是放几个馒头您就这么失态了?那馒头也只有您一个人能认出来,其他人都不认识的。不给您看给谁看?您想,如果当初您没有制造那些胭脂馒头,我母亲可能也和您一样上了大学,也有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嫁了一个体面的男人,也能在人前藏起自己所有肮脏的地方。可是,我母亲没有您命好,十七岁就嫁人了,十八岁就做寡妇了,您想,一个十八岁的寡妇还带着一个孩子,就是我,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她怎么活呢?她也只能做妓女了,对不对?从小到大,我半夜什么时候醒来,炕上都有男人,不同的男人,他们给我们钱和粮食。我们就是靠着这些男人活下来的。小姨,您知道吗,作为一个妓女的女儿,我没有一点羞耻的感觉。我觉得我母亲太了不起了。我从小就被她逼着赶着上学,我在县城上中学的时候,周末她都不许我回家,每个周末她走上整整一天的山路,去给我送吃的送钱,就是不让我回去,她是怕浪费我学习的时间。我每一次考试她都当成节日,比我还紧张。她崇拜上学,崇拜考试,不是别的,是崇拜,您懂吗?我亲眼见过她站在校门口等我的时候,她望着教室里的灯光一个人站在那里久久流泪。从我很小她就说等我考上大学了她也就活够本了,您听到了吗,一个人活着的全部理由就是让另一个人能考上一所大学。让您做二十年的妓女您能做到吗?年老色衰得已经做不动了还得做,因为要赚钱,要养一个女儿,这比您导演的那些无聊的节目有意思多了。当然,您没有做过妓女,您怎么可能有这种体验?您是那么体面。

  你凭什么对我说这些话?你想替你妈报仇?我已经说过了,我不会为此就内疚的,你要是说够了就从我家里出去。

  小姨,您就这点修养吗?您没有发现我比您要有礼貌得多吗?一个妓女教育出来的孩子都这么有礼貌,您不觉得惭愧吗?

  你要是再不从我家里离开我就报警了。

  小姨,我犯法了吗?您现在就可以向警察咨询一下,我犯法了吗?就像您当年对我母亲做的一切犯法了吗?也没有,任何人都奈何不了您。刚才我给子榆妹妹讲的那故事里的男人把自己的仇人抓起来囚禁了三十年,我和我母亲总不能把您囚禁三十年吧。因为您没有犯法。我现在也没有犯法,所以不要拿警察吓唬我。

  你出去。

  小姨,我现在已经知道您心里是什么感受了,所以我该走了,晚了就没车回学校了。子榆妹妹很聪明,我很喜欢她。您多保重,代我向姨父问好。

  六

  周双梅第三次驱车前往火疙燎。

  这次却是周红梅给她打的电话,让她去她家找她一趟。她怎么会知道自己的电话?意外之余她感到了一种更大更凶猛的恐惧,这回是她主动来找她了,她要和她那女儿轮番上阵来折磨她?看着她恐惧看着她不得宁日的时候,她们一定正躲在暗处偷笑吧。她要去,她为什么不去,难不成周红梅还在她家摆个鸿门宴等她吗?就是那样她也不能怕。她必须和她做个了断,她要她们母女保证以后再不要骚扰她一家三口的生活,如果这种骚扰和恐吓只是个开头,那她一家三口以后就永不得安宁了。不管用什么样的方式,用钱或者流血,她必须阻止这对母女。她们以为她这样就怕了她们了?就栽到她们手里了?她们休想!

  她把车扔在村口,借着心里燃烧的气流踩着高跟鞋咣咣地往里冲,不过第三次来却已经像是来自己家里一样熟门熟路了,一拐弯又看到了那对石狮子一样晒太阳的老人,大概他们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大部分时间都是这样坐在门口度过的。山中一日,世上千年。她周红梅在这山里不是委屈吗,好,她今天就和她彻底结算掉。

  她进了院子,院子里没有人影,她正疑惑着,门帘一挑,周红梅走出来了,她远远地站在屋檐下笑吟吟地向她招手,进屋里来。她今天居然没戴帽子,头发整齐地盘在头顶,看起来像是要出门的样子。她有些不敢进那屋,觉得其中一定有诈似的。但是周红梅已经挑起了帘子等着她,她朝那帘子里望了望,什么也看不到。她便想,她还能把自己怎么样?杀人要偿命的,她不会连这点常识都没有。要是杀了她,她自己不也得去坐牢吗?再说都四十多岁的人了,又不是十六岁,绝不会做这种傻事的。她最多就是吓唬她,勒索她,把她当成拴在线上已经跑不掉的蚂蚱。

  她还怕了她不成?

  她想着便凛然走进了屋里,屋里空无一人,连只猫的影子都不见。她心中顿时有些暗暗的羞愧,就像是叫嚣了半天这门后面一定有凶手,一定杀人了,真的进去了却发现一滴血迹都没有,完全是自己凭空臆造出来的。

  周红梅放下帘子也跟着走了进来,她没有看她,却笑嘻嘻地走到了梳妆台上的那面镜子前。周双梅不敢开口,专等着这女人先说话,她让自己稳稳地坐在那里,尽量让自己脸上像落下窗户一样看不出任何表情。周红梅却在那镜子前一个人照着镜子,周双梅心里好生奇怪,忍不住看了她一眼,那梳妆台的木头镜框上的朱漆早已经剥落了,镜子里也起了斑,照出的人影已经有些浑浊了。像站在河边照出的飘摇的人影,是不齐全的。

  周红梅对着镜子说了一句,你今天能来我挺高兴的。周双梅看着镜子里的女人,忽然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的?周红梅对着镜子说,我去了一趟家里,去看了看父母,二十多年了第一次去看他们。周双梅突然紧张起来了,她居然去找过她的父母?你想对他们怎么样?周双梅印着她的背影说,那馒头是你姑娘放的。周红梅仍然看着镜子,淡淡地说,我昨天刚知道的,小梅昨天回家和我说的,她又回学校了。我不知道她一直在找你,她倒是从小就想着要见你的,我老和她说起你的。她总算上大学了,她现在还会做家教,会赚钱养自己了,去年还给我买了一条纱巾,你不知道我等这天等了多久了。她突然之间一副推心置腹的口气让周双梅觉得有些诧异,听起来这像一个很长的开头,接下来她要和她说什么?

  可是周红梅不再说话了,她仍然是那个姿势站在镜子前面端详着自己,就像这么多年里都没有好好看过自己,要一次性补上似的。莫不是她平时自己都不忍心去看脸上和脖子上的那些皱纹?周双梅疑惑着,忍不住又朝那镜子里看了一眼,这一眼她看到镜子里的周红梅正拿着什么东西在自己的脖领子那比划着。这时她浑身一个冷战,因为借着窗户里射进来的一缕阳光,她突然发现周红梅手里拿的东西闪了一道寒光,她看清楚了,那是一把剃刀。几乎是一刹那的事,她猛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但是在她还没有来得及往出迈步的时候,她听见了周红梅无比遥远的声音,她只说了一句话,今天你在场就好,我们了结了。说完这句话,她那只已经架在脖子上的手猛地划了一道长长的弧,一道弧形的血迹像喷泉一样喷到了前面锈迹斑斑的老镜子上。然后,周红梅的身体顺着梳妆台滑倒在了地上。她只抽搐了一下就再也不动了。

  她静静地躺在了那里。

  几天后周双梅被公安局无罪释放了,公安局认为这起案件显然是自杀,只不过周双梅当时是现场的目击者。但是从她从公安局出来的那天起,只要见一个人她就过去急切地和这人说,不是我杀的,真不是我杀的,她就是把我关起来也没有用,她就是关上我三十年也没有用。我根本没有杀人。她见一个人就说,见一个人就说,周围的人开始还应付一下,我们知道不是你杀的,是自杀的。到后来周围的人都有些怕她了,一看见她就远远地躲开。何效只好帮她请了病假,让她在家休养一段时间。那家庭教师再没有来过,胭脂馒头也没有再出现过。一切看起来都和从前一样了。

  在家休息了一段时间后,周双梅看起来也基本正常了,除了有些郁郁寡欢。她经常一个人在沙发上坐很长时间,电视开着关着她都不知道,她的目光根本不在那里。她好像什么都没有在看。

  那天何子榆正在自己房间里写作业,忽然听到了背后的脚步声,她猛一回头,是周双梅。周双梅默默地坐到了她的身边,因为挡住了台灯,何子榆看不清她的脸。突然,周双梅对她说,小榆,那天家教老师给你讲的……是个什么样的故事?

  责任编辑 咏 红

  插图 卞秉利

  作者:孙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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