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记耳光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体罚,学生,老师,校长
  • 发布时间:2011-12-02 11:05
  (一)

  ——童谣:小弟弟我们来做游戏,姐姐当老师,你当学生,那妹妹呢,小妹妹太小了,她什么也不会做,我看——让她——当校长算了——

  已经接近放学时间了,校长室里的人才断了流儿。办公室主任趁个空儿进来,瞧见杨校长的脸,黑沉沉的透着股杀气,正是老师私下里给她起的绰号“老佛爷”式的招牌脸。心想自己来得好像不是时候,可是人都进来了,不说点啥倒不好了。便小心翼翼硬着头皮递过手里的单子说:“校长,这是元旦联欢会舞台两边的对联,您看看。”“老佛爷”依然黑着脸,看纸上的几副对联。那是办公室主任和干事从网上下载后绞尽脑汁改写的对联,有歌功颂德式的,有传统讨吉利式的,因校长有点儿眼花都打成黑体的三号字,黑白分明。

  原以为得碰两回钉子才能定下来,却没想这位难侍候的主子今儿个挺好说话,信手用笔在传统型的那副对联后画了个对号,就把纸单儿推回来了。主任心里窃喜,生怕她老人家悔改,忙赔个笑拿起单子要走,不料“老佛爷”说:“我看他妈应该贴上‘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横批儿是‘惹是生非’。”办公室主任听了一愣,继而明白这是主子的气话,此刻却不敢答言。校长说的话到底是她对全校同仁的看法还是心有所触的感慨都难料,又不敢把这当玩笑,深信百言不如一默的道理,没敢吱声。

  “老佛爷”的心情不可能好,开学以来学校大小事不断:先是学校的第二课堂因家长举报几经查处彻底取缔,学校最大的一项经济来源被掐断;教师节前夕学校所谓的收旧利废活动——摊派学生上交易拉罐的事又被人给捅到市教委;事情还没消停,区纪检委调查组上周五进驻学校,学校暑期搞的教师黄山五日游又被举报。几天来学校上下疲于应付,找老师谈话、清查账目,这次举报显然是内部人干的,所以时间地点人物等证据确凿。最后连旅游公司给校长会计几个人提供的回扣项目——日本七日游也给查了出来。迫不得已,事先闻风的校领导自作聪明地让老师把旅游费用都缴上来想按自费名义搪塞检查,结果人家检查组也不是吃干饭的,查清楚后把现缴上来的钱全部没收……在这样的多事之秋,她老人家难免要发出“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的感慨。可是办公室主任算个啥,充其量也就是个总管太监的角色,不能随便附和,只好做个笑。那笑不比哭好看多少。

  校长却现出不耐烦的样子,挥挥手他也就如获大赦般要出校长室。偏巧这时校长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老佛爷”抄起电话听了两句就有些失声地追问:“你说啥?记者都进来了?”说着招手示意办公室主任先别走。以“老佛爷”的做派和定力,一般的小事是不会失态的,看看她手里电话是那部红色的内线电话,办公室主任心里揣测着会有啥事发生。还没容他再细想,校长已经放下电话,脸更黑了,说:“你准备一下接待记者吧,门卫来电话说是有家长举报咱们的老师体罚学生,现在晚报记者都已经进校门了!”此刻连办公室主任也失了分寸,顺着俩人刚才的思路问:“又是哪个龟孙惹的?”校长怒道:“门卫问了,说是中学部的王可欣……”

  (二)

  ——俗语:家有三斗粮,不当孩子王。据说这话脱胎于秦桧年轻时做民办教师糊弄乡里小儿的感慨:“若得水田三百亩,这番不做猢狲王。”

  王可欣当了快十年的老师,没想到会栽了,并且是栽到一个初中二年级的小破孩手里。

  王老师今年芳龄三十一岁,正经全日制师范学院的中文系本科毕业生。学生们却普遍认为她长得像教数学的,干瘦,寡言少语,在她身上看不出多少中文系女生的浪漫活泼。她曾处过一个男友,快到谈婚论嫁的程度,但那都是本世纪初的事了。据说人家早已结婚生子,而王老师目前还独身。学区班班主任李老师私下里给大家讲笑话,说他们班上有嘴损的男生给王可欣起外号叫她老处女。

  王老师负责教李老师那班的语文课一年多了,和学生们的关系不是很融洽。近几年学校为了经济利益(有学生就有钱,再不济每天中午的盒饭钱还能赚两三块),不按成绩录取,附近好一点的中学不收的孩子他们照单全包,实在取不出溢美之词的名称,就叫“学区班”,还能符合国家义务教育小升初免试按学区录取的要求蒙混督导检查。这些孩子在小学阶段就大都被认为是不可救药的主儿,没有良好的学习习惯,家长基本上对他们不抱以升高中考大学的希望了。也有几个学习成绩突出些的是家里穷实在拿不出实验班特优班的建校费,被安排到这个班;大部分学生上课状态是以插科打诨看老师的笑话为主。校领导管理上搞平均主义,每个主科老师带个特优班带个学区班。

  这天王可欣走到学区班门口时,预备铃才响,班级里乱得跟一锅粥似的。她打起精神皱着眉绷着脸走到讲台上,可是学生们像面对空气一样仿佛没看见她,喧闹照旧。第二桌的毛百利和他后座的男生摆弄手机讲到兴奋处还哈哈大笑了起来。王可欣生气地用黑板擦敲了两下桌子,丝毫不见效,反而升腾起浓雾状的粉笔灰。这时正式铃响了,教室里稍微静了静,还不待老师开口,教室门被撞开,一个男生拎个纯净水空水桶趾高气扬地进来,无视老师的存在,把桶一扔,往座位上走。毛百利见了高声问:“曹旺,我都要渴死了,一到你抬水就去这么长时间,你他妈是去修饮水机吧?”本是无心的问话,后来发觉奥妙又重问一遍:“你是去修饮水机吧?”并有意加重了末尾两个字的音调。话音一落多数男生不怀好意地哄笑起来。王老师的脸“腾”地红了。她一下将粉笔擦摔到讲桌上,厉声叫:“毛百利,你要再说脏话你出去!”毛百利一脸无辜地辩解:“我咋说脏话了?我不就是问曹旺你去修饮水机吧了吗?是脏话吗?”他故意加重语气再重复一遍,全班立刻沸腾了。王可欣只觉得血往上涌,声嘶力竭喊:“毛百利,你给我出去!”毛百利说:“出去就出去!”边从座位往出走,边动作幅度很大很情绪化地把书桌上的课本“啪啦啪啦”摔掉了。这时已回他旁边座位的曹旺起哄似的给他解围,冲王可欣喊道:“哎呀,快上课吧,王老师,都响铃这么半天了,咋还不讲课呢?!”另外几个男生也附和着,脸上还摆出一副被耽误了学业极不高兴的表情。这简直是火上浇油,王可欣怒斥道:“用你告诉我?我还不知道我是来上课的?你们自己看看,响铃这么长时间你们让老师讲课了吗?”她边说边去拽毛百利,没想到一米七八的毛百利一甩膀子,嘟囔道:“一个老处女,有啥厉害的!”把王可欣甩了个趔趄。“老处女”三个字说得真真切切,其他男生“轰”的一下,甚至还有一个吹了声口哨,王可欣恼羞成怒,站稳后上去就给了毛百利一记耳光!

  全班都静下来了。王可欣也被自己的行为弄愣了。先反应过来的是毛百利,他一手捂着被打的脸,一手指着王可欣说:“你敢打我!你这是体罚!你等着,我找校长告你去!”开弓没有回头箭,王可欣想我要让你将住还咋管其他同学,便喊道:“你去吧!”没想到毛百利拉开门就跑出去了。气头上的王可欣看都没出去看,转过身喊:“上课!”学生们问“老师好”的时候,她扶着讲台的手还在抖。这节课纪律倒是出奇的好,可是她心里却在隐隐地担心毛百利会跑哪里去。中间让学生们做练习的时候,她开门往走廊里望了望,空空的,没有那孩子的影子。

  好容易下了课,她赶忙去找班主任李老师反映情况。李老师的态度倒是不急不火,带搭不理的,听完了话里有话地说:“你教学那么有经验,怕啥?没啥大事,他不敢去找校长,也就在操场逛一会儿,下节课就回来了。一会儿我让别的男生给他打电话。”看那表情人家李老师不仅不急还有些幸灾乐祸。王可欣往语文组走时忽然明白自己这不是傻吗?自己这一年来跟这个班学生的不融洽,关键就在班主任老师这里。刚教他们那会儿有回王可欣在教研组说起一个孩子上课淘气,有人背后告诉李老师了,被她理解为王可欣给她带的班做负面宣传了。不久李老师发动几个主科老师给学生订资料,这样大家有些赚头,王可欣看看李老师那资料不太好,领导大会上还讲过不让老师私自订资料,就没订……这样一点点地两个人之间就有一些隔阂了。这些疙疙瘩瘩弄到一起是很不利于团结的,自然就产生了不和谐。王可欣没心机,总以为凭自己的真诚可以日久消除隔阂,看来自己错了。她更不会想到她走后李老师到操场上给毛百利的父亲打了电话,李老师简单交代了经过,先来个下马威,说你那孩子在班级天天这样捣乱,给我管理带来多大的难度?干脆别念得了!找个中专技校学点儿手艺,我有同学在技校,可以给你介绍推荐。最后语重心长嘱咐,这次语文老师打孩子的事你可别到处宣传,我们老师要真体罚学生是要下岗的呀……

  接下来特优班的课王可欣正常上课去了,但是心里隐隐感到不安,下课专门到学区班看看。毛百利仍然没回来。李老师说已经让学生到操场找毛百利了,没有,问门卫说是没见学生出校门,这家伙很可能翻学校大墙走了。王可欣回组里坐了一会儿坐不住,又去找李老师。一进屋,王可欣就感觉出其他老师看她时目光的异样来。心想这李老师一定是把自己想藏着掖着这点儿事抖搂出去了,索性当着其他老师的面儿说:“咱还是给家长打个电话吧。”李老师慢腾腾给了她两个电话号码,说一个是百利妈的,一个是百利爸的——显然是个父母离异的单亲孩子。王可欣放下自尊用商量的口吻说:“李老师你给打吧,打通后说明情况我再道歉。现在孩子不知在哪里,别真把事情闹大了。”李老师就带点傲慢一脸你也求得着我的表情,帮忙打通了百利妈妈的电话。那女人很不耐烦地说已经一个多月没见着百利了,最近她生意忙,孩子在他爸爸那里住。听说老师打了孩子她倒没生气,说该管教你们就管教,说完就挂了。再给毛百利爸爸打,打了几遍都没人接听。

  (三)

  ——民谣:工人老大哥,过去趾高又气昂,为啥现在泪汪汪?单位就要黄,说是没有岗,回家不见孩儿他娘,嫌弃咱家这张床……

  下午两点多钟,有老师给王可欣出主意,让她换部手机打,兴许家长知道孩子的事了在和老师闹情绪呢!王可欣借别人手机一打,毛百利爸爸果然接听了。王可欣还是让李老师先说,李老师只得装模作样客气地介绍了事情经过,问孩子回去没有,说是人家语文老师很惦记孩子想和您说几句。毛百利的爸爸嗓门很大,说孩子根本没回他那里去,也没给他打电话,接着愤愤地说:“你们老师咋能这样对待学生?我们家长辛辛苦苦赚几个钱都交给你们了,孩子放在你们那里是让你们给教育,你们倒好,说打就打,如果孩子真出什么事你们是要负责任的!”说完没轮到王老师讲话就挂了。

  毛师傅说这番话时,毛百利正坐在他身边滋溜滋溜地吃着炒面,听见爸爸义正词严地把平时净损自己的班主任老师顶得无话可说,他便觉得心清气爽,把爸爸给他买来的一大盘炒面和一盘干煸蚕蛹造个精光。后来毛师傅的手机又响了两遍,他看看号码嘟囔:“还是你们老师的,接不接?”毛百利擦擦油嘴骂道:“不接!让那老处女急死!”说完一抬头,见爸爸怔怔地看着他,俩人的五官脸型极为相似,仿佛照镜子一般。听儿子这样作践老师,毛师傅倒气乐了,骂道:“你小子毛都没长齐,你知道啥是处女?”说着在儿子的脑门弹了一指头。毛师傅是五年前下的岗,他所在的工厂是轻型车厂下面挂靠的大集体,大厂都裁员,他们这种小厂就只有解散回家了。回家又干不了啥,游手好闲一段,百利妈和他反倒不吵不打了,后来拉下脸和他离婚。亏了他那房子临街,虽不是啥主干道,好歹开个小卖店,又支个修自行车的棚子,糊弄俩活命钱。去年连孩子上中学进实验班的几千元都拿不起,百利妈别着劲儿也不给掏钱,说这孩子小学都没学明白,上那实验班干啥?混到毕业念个普高将来找找人参军学点儿技术得了,实在不行将来做买卖。毛师傅也就认了。

  百利刚吃完饭,他们家店里的座机响了。毛师傅过去一接通就气呼呼叫:“孩子在我这里咋了?我就要教育教育学校这帮兔崽子,干啥呀?一天天不是这费就是那费的,逢年过节的还常给老师他妈表示,一教育不明白了就动手打,急眼了我还给他们往报社捅呢……”毛百利一听他爸这口气就知道是在和他妈说话。打他记事起两人说话就这样互相指责抬杠,虽然离婚好几年了,偶尔因为儿子的事两人还见个面通通电话,可每次三句话不来准又是要打起来的腔调。毛百利忙跑过去抢下电话,叫声妈,他妈在电话里说:“儿子,听话,你们老师给妈说你那事了,给老师回个电话,口头上认个错,明个儿该上课上课,可别因为这么个小事得罪老师,咱还得在这儿念到毕业呢,以后再念个技校或者当兵没有毕业证哪行?别听你爸的,他懂啥……”没想到后面这话被毛师傅听个真真切切,一把抢过电话骂道:“我他妈是啥也不懂!要不能连个老婆都养活不住吗?臭娘们儿,这是我和我儿子的事,不用你管!”说完“啪”的一声摔了电话,然后气冲冲抓起手机边搜索电话号码边说,“别以为老子无能好欺负,老子也有同学在报社里做大记者的,老子这就给他打电话,今儿个这事我还没完没了了呢。喂?喂?张森吗……”

  (四)

  ——民谣:记者是无冕之王,表面风光,内心彷徨;容颜未老,心已沧桑;成就难有,郁闷经常,常怀正义,为人伸张,偶尔糊涂,被人当枪……

  晚报记者张森接到小学同学大毛子给他打来的电话时正在发愁。民生版编辑刚刚给他PASS下来一篇他采写的百货大楼的稿子,说他那是明显的软新闻,一看就是他妈给百货大楼做广告呢。这是十二月底,本市没有什么凶杀色情案子,火灾防控也不错,今年雪下得不大交通肇事又少,连着两三周没上什么吸引读者眼球的爆料新闻了。

  一个月前,小学同学中混出点儿人模狗样的两位叫他一起吃个饭聚聚,他真犹豫着不愿意去,感觉和他们已经不是一个层面上的。本来要推掉,后来有个同学向他暗示他小学时那个同桌,后来移民澳大利亚的某女生有可能参加聚会,他就答应了。他至今单身,最近可能是年纪大了也玩累了,开始有对家庭认同的归宿感了,真想踅摸个像点儿样的女人结婚了。可是聚会那天张森挺懊恼失落,那女生临时有业务回澳大利亚了,来的都是些男生,还全是大毛子这样没啥社会地位的同学。不少人都谢了顶,酒桌上也都是在发牢骚,发表对现实的不满,其实是在为自己混得不如意找借口。张森喝了一会儿就推说报社老总找他有紧急采访告辞了,往出走时心想,再以后高中以下的同学会决不参加,都是他妈一帮社会弱势群体。但是那天为了表示他的平易近人还是大方地把自己的手机号给了他们。

  大毛子儿子遭老师体罚的电话简直是他的一根救命稻草,接听电话的同时一篇引起民愤的新闻稿已经在脑中初步形成。刚才他还嫌编辑给他留的版面大,现在都嫌小了。他热情地详细询问了孩子被打的经过,又问了学校位置老师电话等等,最后暗示毛师傅,孩子的脸疼不?是不是连带着耳朵疼?并且还给他介绍了一位在医院外科工作的朋友的电话,建议他带孩子去检查,能住院先住着。放下电话时他都骂自己聪明,“好新闻不是采的是好记者导出来的”,这是他们晚报老总给他们开会时常说的至理名言,他今天终于意识到了。作为民生部的记者,他还是知道不少民生问题的,在多次接触社会底层群众的时候,他印象很深地记得一个老头关于“黑狗子,白大褂,眼镜蛇”三种人的调侃,那是老百姓心里敢怒不敢言还恨之切切的民谣式谩骂,说的可不就是警察、大夫、教师中的那些败类不是。

  (五)

  ——“大龄白领女青年”歌谣:小姐三十一岁了,朋友们见到了她都要问一个问题,你什么时候打算嫁呀?可是嫁人这个问题又不是她一个人可以决定的,她问她爸爸,她问她妈妈,他们都说你赶紧的……

  这个下午王可欣忧心忡忡,打电话时毛师傅的话她听得很清楚,家长显然在气头上,结果有两种可能:也许明天就好了,也许事情要弄大。她心里悬着,近几年来不是没看过老师体罚学生的报道,无论学生怎样,民众的情绪和舆论都是倾向于问责师德的,很多老师也因此挨了处分,自己不会那么倒霉吧!自己咋就那么大火气?也许真和那老中医的诊断吻合。最近她月经不调,经常失眠,胸部胀痛,妈妈托关系找个老中医,带着她去看病。老太太号完脉说,孩子,你还没结婚吧?该结婚得结婚,你现在是阴阳不和,内分泌失调,所以失眠,解决你目前身体情绪不适最好的办法不是药物,是正常的夫妻生活;让我给你开药的话最好的药方就是结婚。当时说得她脸红心跳,回去除了害臊还有不服气。男人就那么重要?自己单身这么久不是也挺好,是自己不想找吗?天知道遇见个合适的人结婚有多么不容易。此刻悔恨自己上午咋就控制不住情绪呢,骂你是老处女能咋的,他毕竟是个孩子。摊上这么件倒霉事,该不该先跟校领导说一声呢?说吧,还怕明天学生正常来了,反而闹得在领导那里没有好印象……正犹豫间电话响了,看号码不熟悉,怕是毛百利家长,忙接了。对方却说是晚报社记者。

  张森一听王老师的嗓音,不知怎么心底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那是很年轻的有点儿豆沙嗓味道的女声,语气慌乱惶恐,声调还有点儿惹人怜惜。张森忽然来了点儿情致,说:“你能不能出来一下,咱们找个地方谈谈,这件事不是一分钟两分钟能说清楚的,有些地方需要和你核实。”王可欣说:“好吧好吧……”张森想想说:“那就在你们学校附近的‘雕刻时光’咖啡厅见吧。”

  匆匆走进咖啡厅的王可欣多少有点让张森失望。看王可欣那打扮就是个老师相,服饰不时尚还老气,妆也没化,让人丝毫没有惊艳的感觉,张森也就没必要客气了。直接说准备把她体罚学生的事情见报了,找她只是核实经过。王可欣当时低下头,再抬头已经满脸是泪了。张森再心硬也有些看不得女人的哭,何况服务员和不远处的客人已经好奇地往这边看了。他有些沉不住气,对她打扮普通的失望,对她懦弱的失望,先还递过去一沓餐巾纸,后来看看眼泪流量那些纸显然不够,张森就有点火了,追问:“你说学生对你出言不逊那他到底说啥了,骂你啥了你动的手?”王可欣含泪哽咽着说:“说不出口……”那句关于男性生殖器的俚语脏话,和侮辱自己“老处女”的话怎么能在这么个年轻的男士面前说出口?张森道:“说不出口也得说……”羞愤委屈齐上心头,王可欣那种老姑娘式的清高劲儿上来了,忽然硬下心来,说:“不用细问了,你要报就报吧,那是你的工作。”弄得张森一愣,挺突然的被揭了短似的,脸热了一下,自己仅是为了工作吗?想制造新闻那点儿想法还真有点儿摆不上台面。看王可欣此刻的表情里是那种倔强个性带来的镇定,有点儿无心再和她纠缠恋战,说:“你同意的话我就报了。我还得找你们领导一下。”王可欣静静地说:“可以。”张森就站起身,说:“那我走了。”摆手招呼服务员要买单。王可欣说:“不用你破费,我买吧,我再坐一会儿。”张森也没客气,往出走时因为没花钱的缘故倒有些不落忍又回头关切了一句:“你没事吧?”王可欣勉强笑笑冲他摇摇头,他就头也不回地出门了。叫辆出租车,坐上车时正巧透过咖啡厅玻璃门能看见王可欣坐的位置,她伏在桌子上,头埋得很低,肩膀一耸一耸,显然在哭。张森的心里就不好受了那么一下,他知道是那种叫做良心的东西在作怪,可是良心值几个钱?报纸版面还在等着自己呢,所以他斩钉截铁对司机说:“去第五中学。”出租车便绝尘而去。

  (六)

  ——教育民谣:校长贵族化,领导多元化,教师奴隶化,学生上帝化……

  门卫放行后告诉记者张森校领导在五楼,办公室主任热情地接待了他,说校长开会去了,有啥事你跟我说吧。张森对这种回避媒体的小儿科做法早见惯了,说明天贵校教师体罚学生的事儿就见报了,你们领导要真忙我先回报社了,有时间让她联系我或者给我们老总打电话也行。办公室主任没了辙,说你先喝口水,我再看看校长回来没。出去跟“老佛爷”一说,不愿意接受采访也得表示重视,在校长室接待了张森。张森进屋就给校长个下马威,以质问式的口气进行采访。先问她知不知道未成年人保护法和教师法,还问你们学校是如何落实市教委师德规范的。“老佛爷”当然不是吃素的,丝毫不乱,几乎是侃侃而谈,历数学校学习师德规范的活动。倒把张森弄得有点词穷。好在张森也是见过些世面的人,单刀直入说那你对你们学校老师这次体罚学生怎么看?把“老佛爷”的气势扑下去些。她开始放软话,并且一再表示会严肃处理这件事,如果情况属实立刻停老师的课,深刻反省……接下来全是套话,还叨咕起上学期获得师德奖励教师的名单。张森心里对这种官僚主义谈话反感到极点,但这过场不走不行。假装记两笔打断了她的话,说报道的事回去再和老总研究研究就告辞了。

  “老佛爷”给办公室主任使了个眼色,办公室主任心领神会,这是要给人家意思意思。到财会那里取了五百元钱,心里还真犹豫了一下:要不再多拿五百?怕被会计追根刨底儿地问,还是取了五百,这都惹得会计老大不高兴,就像拿她自己家里钱似的。办公室主任往出送张森的时候顺手塞进他口袋里。出租车启动时张森摸摸口袋里信封的硬度,就知道多少了,没费脑细胞权衡,冷笑了一下心里骂,五百元封口费也忒少了。对司机说:“回去。”弄得司机一愣,回转车头。张森在学校门口把信封给了那个一脸阶级斗争的门卫,就手在那里用学校内部电话跟校长说:“您的好意我心领了,钱给您放门卫室了。”

  第二天报纸上市,报社的热线电话不断,发牢骚谴责老师的读者络绎不绝,而且据说市面上零售的报刊亭也弄出个洛阳纸贵的效应。张森的职业敏感真是不错,在和已办理了住院手续的毛百利闲聊中又发现新线索,当时王老师打他耳光的情景被玩手机的曹旺同学给偷拍下来了。张森忙让毛百利给曹旺同学打电话,嘱咐他到学校二百米开外最近的网吧把照片给传过来了。手机像素不错,图片发到报纸上清晰度也够,可以成为后续报道的看点。老总果断下达指示上图片。见报后反响更为强烈,多家报纸转载,现代信息传媒的最大特点就是能瞬间引爆,最后连市电视台的记者也闻风介入了。

  “老佛爷”对办公室主任发了火,骂他小家子气,五佰元钱跟打发要饭的一样,那不赶上骂人家了吗?现在事情闹大了,五千元都摆不平了。但是“老佛爷”毕竟是“老佛爷”,总是能在不利中看出有利因素,学校先表态:一,在第一时间内让王可欣停课检查反省;二,学校领导到医院探望孩子,和家长协商解决问题,医疗费先垫付。这些都得请电视台来录像,扩大宣传,比报纸力度要大才能扭转局面,就顶新一年的招生广告提前做了呗。并且马上向教育局长汇报想辙。局长的级别在那儿呢,报社电台还不都是文化口,牵线儿找到在教育学院念公费研究生时的同学,现在这同学正在文化口负责。想上电视还不容易,学校这时候该出血时就出血。两天后在本市电视台的黄金档“新闻直通车”节目上,老佛爷新做了头发,穿着在国贸买的皮草(里面是高领红色羊毛衫,她想借此驱驱一段时间以来的晦气),出现在毛百利同学的病榻前,和蔼可亲。“老佛爷”亲切诚恳地握住毛师傅的手询问孩子病情,还爱抚地摸摸毛百利的头。随从的是几个副校级领导,也都衣着光鲜,清一色儿穿“貂儿”(皮草),只有办公室主任穿件羽绒服孙子似的拎着果篮。下个镜头是校长义正词严地探讨师德问题,并且拍了全校老师掀起师德学习热潮的场景,局长讲话镜头时间最长,明确表态对犯错误老师停课整顿给予批示。学校里李老师等会拍马屁的人第二天都说杨校长真上镜,雍容华贵,讲话比局长都有魄力。

  按要求还有王可欣深刻检讨的镜头,为此特意开了全校大会。事先通知老师全部着秋季统一制作的那套藏青色工作服,特别强调开会时要录像,冻死也要穿,还必须把里面白衬衫领子翻外面。大会上校长的一番讲话真是义愤填膺掷地有金石声,简直是在声讨,讲完她面带气愤地说下面请王老师到前面来做检查发言。

  老师们大气儿都不敢出。王可欣上台要去念的检讨稿,事先由办公室主任和中学业务校长看了好几遍,多次修改。等她上台时很静,有那么半分钟,她停顿了没出声,手里啥稿也没拿。有几个老师抬头看她,发现她脸色比以前更白。但开口后大家发现她很沉稳,声音适中,和她以前做省级公开课时的语调接近。她说:“真对不起大家,本来期末就够忙的,还添这个乱,对不起!”停了一下,叹口气说,“我刚参加工作时看过一句教育名言:‘爱自己的孩子,是人;爱别人的孩子,是神。’我做了十多年老师了,今天深深体味这句话的内涵,我还是修炼不够,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失手打了孩子,其实我觉得最对不起的是孩子……”说完声音发颤,强忍着哽咽,甩下头说,“我说的就这些,就这些。”说完了快步下台。不知为啥听了可欣的话所有老师心里都不是滋味,就连李老师都心情压抑。王可欣没照稿子念,给领导们一个猝不及防。她下去半天,办公室主任才回过味来,上去继续主持大会,好在记者已拍了王可欣两个镜头,又拍了老师们的集体镜头就撤了。

  住院住到第三天的时候毛百利在医院里已经待腻了,来苏水的味道熏人不说,同屋的一个老爷子整天哼哼,有天夜里还急救了两次,家属又哭又嚎的,挺吓人。想想自己好容易上一把电视,令人生气的是在新闻里自己的脸还按什么未成年人保护法给格化挡住了。这天毛师傅给儿子送来了锅包肉和炒蒜苗,这是百利平时最爱吃的菜,看他没精打采挑了几筷子就不吃了,上去摸摸他的头嘀咕道:“没发烧啊,你小子咋吃这么少?”百利说:“爸,我还得住多久?我待够了。”毛师傅说:“我还没急你急啥?咋也得有个说法再说,等我再给你张叔叔打个电话问问,看咱还用不用告你们学校老师索赔啥的了。咋的,你平时不是最不愿意上学了吗?”“可是——”毛百利后面的话没出口,就听有人叫:“百利!”父子俩回头一看,竟是王老师,王可欣老师带了水果来看他。毛师傅率先反应过来,气咻咻道:“你来干什么?你走!”百利很拘谨不安。虽然毛师傅的态度那样蛮横,王可欣老师还是笑着说:“毛师傅,您消消气。百利,老师今天来不是给别人看的,老师真的不愿意你耳朵落下啥毛病——老师是想真心跟你说声对不起。”看父子两个都不看她,木木的,只好过去摸摸百利的头说,“养几天快回去上学吧,别拉下太多课,老师要走了,来看看你。”说完不待毛师傅的难听话出口,转身走了。毛百利低头看看老师放床上的那大兜水果,上面还有两大盒子广告里常演的那种派,很贵的。就在几周前的某天课间,王老师到班上早(王老师总是比预备铃早到班级,不像别的老师踩着铃声或晚一些),百利正和同学们谈论说自己愿意吃这种派,王老师听见了接过话题说:“百利,你要是能把中学生必背诗词后十首背下来,老师给你买两盒派。”当时还和他拉了勾。他又想起更早的事,王老师刚教他们不久,有一天班主任李老师因为他淘气罚他站,王老师来上课,班主任那恶婆娘对王老师说,别让他回座位!王老师没吭声,等班主任走了,王老师关上门,叫他读了段课文冲他使个眼色,让他回座了。结果快下课时李老师来偷查班级纪律,发现他没在前面站着,推门进屋指着他恶狠狠地问:“谁让你回去的?”王老师忙替他解释说:“我,是我,他这节课表现不错,就让他回去了。”说着脸像孩子似的红了……弄得李老师狠狠瞪了王老师两眼摔门走了。还有一次王老师在他要当比尔·盖茨第二的豪言壮语的作文后面写道:百利,男孩子就应该有远大的理想,老师相信你能行……这样的老师怎么能告她呢?!想到这儿毛百利冲出去追王老师,追到电梯口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电梯门即将关上,可是那瞬间,里面低着头的王老师一抬眼看见他了,冲他挥了下手,还笑了一下……

  (七)

  ——引用当下影视剧声明: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巧合,请各位校长老师记者啥的不要对号入座。

  别管咋地,发生了这件事毛师傅小卖店的营业额急剧上升,连附近小区修车的邻居也都到他这里来了,顺便问问事态发展。他连吹带侃地给人神聊,大家倒好像是对老师都有一肚子牢骚,一致赞同该整整他们。

  老毛师傅的电话是在事发第四天从乡下打来的,声音颤抖抖地问孙子咋样了,电视里的那个是孙子百利不是?旁边有邻居正在看毛师傅和一个哥们儿下象棋,毛师傅粗声大嗓地跟老爷子说:“没啥事,百利让他们老师打了一巴掌,我想讨个说法,没想到一不小心让媒体给弄大扯了。”可老人不依不饶道:“电视上不是说耳朵听不见了啥的,那还不是成了聋子?不行,不行,下午我就进城看看我孙子咋样了。”不待毛师傅再说什么,老爷子电话已经挂了。

  转过天老人风尘仆仆地来了,追着撵着跟孙子说话,试着用高低不同的声音问这问那,把百利都问烦了,等到确认孙子耳朵根本没啥问题后转过身问儿子:“你是咋想的?还真让咱乡里乡亲都猜对了,你缺钱缺急眼了?你是要讹人家老师是咋的?怨不得老邻居们看了新闻都话里有话地套问我呢!咱毛家人可不能做那不义的事呀,自古先生打学生是天经地义的事哩,那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古话你不懂?人打咱,那是人家真上心管咱孩子呢!人家不打不骂笑呵呵哄着你,还不把孩子都惯上天去!过去的私塾里天天挂着戒尺,谁不挨打?你小时候上学,少挨过打?那年你和那个叫张森的同学往老师暖水瓶里撒尿,你们老师叫我去,我踢你那回,我就给你们老师放下话:这小子再淘你就揍他,揍坏了算我的!人家是拿他当自己娃管才动手的……”老人说着掏出份本市的《就业时报》,说,“你问过孩子当时都对老师说过啥,老师才动手的没?你看看,这是另一个女记者采访人家老师的,你那孩子跟人家女老师说的那些个砢碜人的话谁受得了?人家还是个大姑娘呢,要是我,我打他一巴掌都是轻的。你赶快把事了了,莫要向老师索赔……做人得宽厚啊!”毛师傅烦躁:“哎呀,爹,你老了啥也不懂,别跟着掺和!”老毛师傅见自己半天的说教没见效,气得当着孙子百利的面骂道:“反了你了!”上去给了儿子一耳光……

  毛师傅这边一撤诉,新闻就没啥看点了,但是晚报老总还是很高明,又迫于有关方面的压力,老总让张森将后续报道软化了一下,无论题目还是内容开始变为大讨论的形式了。又发了两篇后续报道算作了结,小标题为“社会关注师德建设和尊师重教”,大标题是“学生偷拍老师打人照片引起讨论”,上面既有家长的牢骚,也有一些老师的意见。诸如“现在家家一个孩子,都惯得不像话,老师不太敢管学生了,老师不管放任下去,会误人子弟,管大劲儿了会丢饭碗,老师在师德和现实边缘徘徊很难”之类的言论。最后由市里某大学心理系资深教授、社会学家做了总结性发言:不提倡学生偷拍取证的做法,孩子不应该以这种方式对待师生关系,这样做是对老师的不尊重,遇到类似情况应该通过家长和老师沟通,或者把情况反映给学校。老师难免在教学上会出现一些错误,学生都把录像机手机照相机带到学校取证,会干扰正常的教学秩序,对孩子的教育更会产生不利影响……

  年末这篇报道使晚报的新一年定数直线飙升,老总很高兴;赶巧副刊部有了空缺,把张森调过去了。张森弄了个笔名张艺,如愿以偿做了文学版编辑。大约过了一年多,他在自由来稿中发现一个叫“可可”的女作者,文笔不错,琢磨着给她开了个女性问题专栏,反响很大。老总极为重视,在全国报刊编辑评比中报送了张森编排的版面,居然过关斩将拿了副刊编辑特等奖回来,不久张森被提为副刊部主任。他有心想见见那专栏作者,电话约了几次,人家都推说没有时间,声音似曾相识。后来好歹约到了,对方说想在“雕刻时光”咖啡厅请张编辑喝咖啡。等张森到咖啡厅时发现自己好像来过这里,进去后看看座位,呼啦一下想起来了,自己弄那篇轰动一时的报道时在这里约过当事人。再看座位上人,不是那个倒霉的老师是谁。说实话张森后来良心发现打听过教育口的朋友,说是那老师被调离工作岗位了,好在没被开除公职,张森也就淡漠了继而淡忘了。现在看王可欣分明比一年前精神,打扮时尚,老气横秋的黑框眼镜也摘掉了,至少年轻了七八岁,活泼多了。她说她后来想通了,托关系被安排到另一所中学当了图书室管理员(一般来说那都是教育口养领导家属的职务),没事儿天天看杂志报刊,闲着投投稿,倒一发不可收,现在也成了小有名气的写手了。张森想说两句抱歉话,被她拦住了,她幽默地说是真感激他,自己当老师再当下去职业病就大了,现在换种生活方式,简直换了人生。席间举手投足女性魅力十足,不过接着有那么一刻她抿着咖啡多少有些落寞地说:“有时候还真是想那些孩子。”她问,“你知道后来百利咋样了吗?”张森说:“后来那孩子回去念书,同学们有讽刺他挖苦他的;我想找人给他办转学,他妈却非听那班主任的话让孩子去读什么技校。家长不懂,现在班主任往技校中专介绍学生那都是有提成的。也不知孩子现在咋样了。”

  半年后张森结婚,给毛师傅打电话邀请他参加婚礼,还嘱咐他务必带百利去。毛师傅心里想,这老同学大记者是真瞧得起我,准备了厚厚一个红包。等到酒席宴上看到新娘子,有点眼熟,没敢认。两口子敬酒敬到他那里,新娘子问百利咋没来,毛师傅说来啥,技校没念完跟他妈到外地倒腾服装做买卖去了。新娘子一再说,您可是介绍人呢,您今个儿可得多喝。他才恍然大悟,新娘子还真是那个王老师。他窘得连干了三杯,白酒不错,劲儿也不小,喝完了他晕晕地反复嘀咕:“这扯不扯,这扯不扯呢,这一巴掌,这一巴掌打的……”

  责任编辑 成 林

  插图 任义娟

  作者:闫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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