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筒王(上)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烟筒,批斗,蜜月
  • 发布时间:2011-12-02 13:49
  一

  以前沙河镇替女人打首饰、为男人做黄烟筒的匠人被誉为铜匠。原来镇西头有棵大枫树,树下有爿铜匠店,狄毛是店里师傅。

  说起狄毛当铜匠,就得说他儿时的抓周。

  生狄毛前,他母亲已养了三个女孩。他父亲是个不甘心没儿子续香火的汉子,有了儿子,自然养得金贵。狄毛满周岁时,家里就让他抓周。

  那天,屋场的人纷纷来看热闹。兮爹是周家湾坐头把交椅的长者,放了恭喜发财的万响鞭,随着他一声吆喝,狄毛娘便将狄毛抱了出来。就见狄毛长得团头大眼,小牛犊子般壮实。

  桌案上摆着元宝(米粉做的)、银元、书、笔、墨、砚台、脂粉盒、梳子、剪刀、锅铲等等物品。

  开始抓了,狄毛娘拿着狄毛那藕节般的手臂示意抓元宝、抓银元,可小狄毛直仰身子就是不买账。一旁的奶奶说:我孙子是状元郎,点着笔示意他抓,小狄毛仍不理睬。

  见小家伙不下手,吹去烟屎,兮爹将黄烟棒往腰间一插,过来对大伙儿说:这伢命金贵,非要兮爹我出马。说来蹊跷,他刚到小狄毛跟前,小狄毛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腰间的烟筒棒,往外一抽,捏在手里张着小嘴“咯咯”笑。

  瞧小狄毛抓着烟筒不放,大家大笑。

  欢笑中,狄毛家人忙着散糕饼、麻糖,将热闹气氛推个到了高潮。

  在村小学教书的老先生戴着眼镜翻字典,丢“告示”,为小狄毛求得“周定坤”这个响当当的学名。狄毛虽是乳名,可后来被人们喊惯了,成了他的名字,很少有人晓得他的学名。

  抓周的结果应验得很少,狄毛这辈子真与黄烟筒结了缘。

  狄毛十二岁读四年级那年,身体健壮的父亲病了,在床上躺了大半年,药没少吃,最后还是命丧黄泉了。父亲去世后,一家人等着要吃的,万般无奈,狄毛母亲就将两个女儿送了人。不久,周家奶奶也病死了。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狄毛娘带着狄毛去找兮爹,求他给狄毛寻条活路。抱着黄烟筒嗍了大半天,兮爹将跪在地上的狄毛娘扶起来。当日下午,兮爹带着狄毛去了沙河镇。

  周家湾距沙河镇有六里山路,来到大枫树下,兮爹找到铜匠何癞痢。

  兮爹与何癞痢是结拜兄弟,见面,他开门见山要他收狄毛当徒弟。何癞痢四十来岁,癞痢头,蒜鼻子,绿豆眼,相貌奇丑无比,但他的首饰打得好,沙河镇一带烟民用的黄烟筒也大都出自他的手,所以,别人日子过得凄苦,他照样吃穿不愁。明白来意,何癞痢抱着黄烟一个劲儿抽,不吭声。等兮爹说这孩子抓周抓的是黄烟筒,他才抬起头瞅狄毛。

  见兮爹使眼神,狄毛忙朝何癞痢“扑通”一跪,直喊师傅。

  吹掉烟屎,用茶漱漱口,何癞痢让狄毛在地上做狗爬三圈。二话没说,狄毛俯下身就爬。爬完,何癞痢也没说什么,他又倒碗滚烫的茶,要狄毛端给他。一端那茶碗,狄毛的手就被茶水烫了,但还是咬牙端了过来,没泼洒。瞧狄毛注视他,何癞痢将右脚上的破鞋一丢,要他将脚指甲剪干净了。那脚脏兮兮、臭烘烘的,别说有多恶心了,可狄毛全然不顾,跪在地上背对着他,扛起那腿,将臭脚上的指甲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剪下。那剪刀锋快锋快的,稍不留神便会将脚趾头剪破,剪到小拇趾时,狄毛停住手,放下剪刀,也不顾脏,张嘴用牙将那长指甲咬软了,再用剪刀修剪好,才将腿放下。

  何癞痢哈哈一笑,喊道:

  大耳朵,快拿个粑给你师弟。

  一直在窗外张望的大耳朵,应声拿个荞麦粑给了狄毛。

  何癞痢挥手示意他俩出去,然后拿盘花生米和酒壶,与兮爹喝起酒来。何癞痢说他本不打算收徒弟,瞧狄毛眉宇间有灵气才动了心,让狄毛做狗爬是看个性,令他满意的是狄毛爬时没仰头,仰头的汉子性子一般急躁,做铜匠要性子好,有耐心;端茶水是测试其手,铜匠手艺是手上的功夫,能将滚烫的茶碗端过来,不泼洒,说明这小子手指抗烫能力强;说到剪脚指甲,何癞痢连连夸赞狄毛有孝心。

  见事办成了,兮爹舒心地笑了。

  喝得晕乎乎的,兮爹哼着戏文回了周家湾。何癞痢则醉醺醺地倒在床上蒙头大睡。

  大耳朵不解地问狄毛:你怎么想起用牙咬脚指甲的?

  狄毛笑着说:咬软了再剪,不会伤着师傅。儿时,我妈替我咬过。

  你怎么不怕脏?大耳朵问。

  师傅叫干的事,再脏也得干。狄毛说。

  干吗对师傅那么好?

  师傅就是父母。

  二

  做了徒弟当然得干活。

  何癞痢分派狄毛与大耳朵去山间挖竹根。每人挖三十根,少了就别回来吃饭。

  竹根是做烟筒坯子的。

  来到山间,狄毛问大耳朵:为啥这季节挖?大耳朵摆出师兄的架子,说:这还不晓得,春天有竹笋,夏天竹子在长,冬天竹子放鞭子,只有秋天竹根结实,才能挖。

  狄毛觉得说得有道理,就同他满山遍野地寻挖。

  半下午时,跑累了,他俩坐在山泉边的大石头上吃野果子。吃后,大耳朵躺在大石头上休息,不挖了。傍晚回家来,一点数,他俩都没挖够,何癞痢取下叼在嘴上的烟筒照他俩屁股就打,不给饭吃。

  第二天傍晚回来,他俩挖够了数,可何癞瘌表扬了狄毛,说他挖的是硬竹,大耳朵挖的全是金竹。趁大耳朵被罚去挑水了,狄毛问师傅硬竹与金竹有啥区别?何癞痢对他说:硬竹是山间大竹园里的竹子,长得年数久,质地坚硬,能做出好烟筒,金竹是村边小竹林里的竹子,质量差,做的烟筒不值钱。狄毛将硬竹与金竹一比,那硬竹竹竿黄亮光洁,坚硬异常,金竹表皮粗糙并有纹路,容易断。

  有天,他俩来到大山深处,狄毛发现有个硕大的老竹根,笑着对大耳朵说:要是将它挖出来做个大烟筒,那多有趣。大耳朵笑他说梦话,做那么大的烟筒怎么抽烟?

  何癞痢带着大耳朵去湖北的裤裆镇送货了。狄毛在家将竹根在小炉子上用火烘烤后,一根根顺直做成坯子。

  干到晚上,狄毛想:今晚师傅和大耳朵不回来了,何不趁机试试烟筒眼是怎么打的?当徒弟这么久了,除了挖竹根就是顺竿子,手艺一样没学着,既然师傅不教,那自己就得琢磨着干。

  他拿根烟筒看看,眼里黑黑的,估猜是烫的,找根铁条在小炉子上将前端烧红后,往眼里插去,就听“刺”一声,一股青烟冒了出来,一个竹节被烫穿了。心里一喜,他觉得做对了,接着往下再烫,烫到第三个竹节,再次将烧红的铁条插进去,就听声爆响,坯子炸裂了。

  他估计是操之过急造成的,换根新坯子重来。

  烫到最后一节,又爆裂了。

  一连好几根都如此,他困惑了,拿着烟筒仔细琢磨,怎么也没弄明白问题出在哪儿。

  他准备再试,门被敲响了,何癞痢回来了。

  他忙问师傅:不是明天回来吗?

  何癞痢答:这次交货顺利,又接了活儿,所以赶回来了。

  他又问大耳朵呢?何癞痢说让他回家看看。

  来到里屋,见地上有好几根裂开的坯子,何癞痢便问是怎么回事?狄毛红着脸支支吾吾说是烤裂的。铜匠传艺有个潜规则,徒弟不动手,师傅就不教,既然狄毛动手了,何癞痢不但没责备,反而对他说:

  烫的就是烫的,怎么说烤的?

  狄毛顿时满脸通红。

  没啥好脸红的,我当徒弟时也偷着烫过,结果师傅照我头上磕了一烟筒,第二天头上起了个鹅蛋包。说罢,何癞痢坐下来,抽一会儿烟,拿根坯子,找根尖头铁条,往眼子里一插,用力一戳,竹节通了。

  一连穿了几个节巴,他又用小钻子在竹根前端钻个烟窝,相互贯通后,再拿起烧红的铁条往烟筒里通,并快速搅动着。一股青烟从烟窝里冒出来了,他将坯子吹吹,告诉狄毛说:实心烫,没有地方出气,当然爆裂。

  狄毛这次晓得眼子是怎么打的了。

  趁着高兴,何癞痢对他解释说:

  用尖铁条使劲往前一推,停片刻再往前推,这叫打通关节。用烧红的铁条烫搅,叫贯心通,这最后一吹,叫……

  狄毛抢着说:叫吹通关节。

  何癞痢眼一瞪:错,这叫人气通天。

  狄毛拖个长音:明白嘞。

  何癞痢点拨他说,一根烟筒,眼子打得好,抽烟就溜顺,竹节一定要打光滑,不光滑,容易沾烟屎,烟屎多了,烟筒就堵塞。他又指着烟窝子,说:这眼窝,我们叫它天池,打时要先小后修大。眼窝太大伤黄烟,太小抽时费劲,吹烟屎也不利索。记住,窝眼得打斜点,使吹出的烟成弧形。

  狄毛笑应道:明白嘞。

  何癞痢说:光明白还不行。要想掌握这技术,还得勤学苦练。

  此后,何癞痢对狄毛和大耳朵进行了分工,打眼的活儿由狄毛来干,大耳朵仍拎着双脚满山遍野挖竹根。有天夜里,大耳朵悄悄问狄毛,师傅何时教你本事的?狄毛埋头不吭声,师傅有交代,手艺是吃饭的本钱,不能告知他人。

  这天,何癞痢换了身干净衣服,要狄毛跟他去裤裆镇。

  裤裆镇是个比沙河镇更古老的集镇,在湖北省境内。沙河镇早先也归湖北管,后来也不知啥原因划归安徽了。裤裆镇与沙河镇相距三十来里。裤裆镇的街道全是用青石板铺嵌的,两旁店铺林立,屋宇古色古香。来到镇上,何癞痢领着狄毛进了家茶馆。

  茶馆里的老板娘是位白胖白胖的女人,她将他俩领进里间,泡细茶给他俩喝。何癞痢将狄毛介绍给她,老板娘打量打量狄毛,夸奖这徒弟比大耳朵灵泛。说了会儿话,就见何癞痢将带来的几包好黄烟给了老板娘,瞧她问首饰,这才从衣袋中掏出个手绢包,拿出亮闪闪的做工精美的首饰。见了首饰,老板娘马上喜笑颜开地叫好,迫不及待地要戴上。

  何癞痢说:首饰再好也没你好。拿起老板娘那满是酒窝的胖手抚摩着。戴好首饰,老板娘娇嗔地在他额头上点了下,说要照照镜子,扭着腰肢上楼了。何癞痢也跟了上去。

  不一会儿,楼上下来个与狄毛差不多高的小妹妹。见面,那小妹妹大方地对狄毛说,她叫小猫女,是她妈叫她来陪他玩的。得知他叫狄毛,小猫女说:

  狄毛哥,上次大耳朵来打个谜子让我猜,你猜得着吗?

  没等狄毛回答,她便说:

  这谜子是:一个驼背佬,头儿尖尖翘,点火放青烟,神仙乐陶陶。

  狄毛答道:黄烟筒啊。

  小猫女夸他真聪明,拿出个铁盒,打开,抓出瓜子,让狄毛嗑。

  回来的路上,何癞痢告诉狄毛说,茶馆老板娘姓金,他称呼她金凤。金凤与他是多年的好朋友,可惜她男人患了黄疾病,寿命怕不长了。

  狄毛说:我看老板娘对你怪好的。

  何癞痢说:现在就是要她对我好。

  狄毛说:明白嘞,这是打通关节,下一步便是贯心通。

  何癞痢照他屁股打了下,说:卵子还没长毛就晓得说笑话了,将来准是头骚驴子。

  那也是师傅教的。狄毛笑得更欢。

  三

  一晃,两年多过去了。

  中秋节,何癞痢带着狄毛来到裤裆镇。在金凤那儿吃了中饭,何癞痢要狄毛与小猫女去看街景。狄毛眨眨眼说要回周家湾去看他妈。念及这份孝心,何癞痢答应了,还给了他两块月饼。刚来到街口,小猫女气喘吁吁地追来了,塞给狄毛一块桂花糕,说是给他过节的。

  狄毛不好意思地摸着脖子:我没啥东西送你。

  小猫女说:往后送我个烟筒啊。

  狄毛答应说好。

  何癞痢早先娶过女人,几年后病逝了,也没给何癞痢留下一男半女。后来他又与几个女人好过,但没成家,一直打单身。走在路上,狄毛料定师傅要在金凤那儿过夜,心想,茶馆老板娘男人死了,师傅娶了金凤,搬到裤裆镇来住了,他就能天天与小猫女在一起了。想着小猫女那圆圆的脸和亮晶晶的眼睛,想着小猫女要烟筒,他脚下的步子加快了。

  回到家,他将月饼与桂花糕给了母亲,说师傅不在家,他要守店,走了。

  自从打眼的手艺学到后,他就盼着能学会裹烟筒。经过打眼那事,精明的他琢磨出了师傅传艺的门道:自己不干,师傅就不教。他虽多次偷着看过师傅做烟筒,可惜一直没机会下手试试,见天赐良机了,他当然不愿放过。

  来到店里关上门,他坐在师傅平日坐的那只小板凳上,找根坯子,按偷看到的方法试着包裹。可裹来裹去,折腾了很久,就是裹不成功。

  就在他皱着眉头苦思时,何癞痢回来了。

  何癞痢对他说:我就晓得你小子回来是为这事。

  狄毛求师傅教他。

  何癞痢坐下来,问狄毛多大了。

  狄毛说过了年就吃十五岁的饭。

  何癞痢说:按行规,这手艺要到十六岁才能教。既然你小子急了,那就提前成全你。

  何癞痢要狄毛跪下来对那担子磕头。

  狄毛没跪,眼里流露出不解的目光。

  何癞痢对他说,要想当铜匠,就得拜担子,这担子就是他们的祖先。担子已经传了三代,有近百年历史,风箱内板上写有张、李、黄三个字。这黄字是指何癞痢的师傅黄大财,李字是指黄大财的师傅李成贸,张字是指李成贸的师傅张天威。担子就是在张祖师太爷手上做的,门口的大枫树也是张祖师太爷亲手栽的。

  担子一头是风箱,一头是小炉子。风箱边上是砂轮和一台虎钳,下面三个抽屉格里装的全是做手艺用的钳子、锉刀、剪子等工具,边上挂的这些长长短短的铁条都是通条,工具是做手艺人的命根子,缺一样不可。小炉子这头,炉子是化铜铁水的,那只吊罐是用来烧水、做饭的,前面是煤箱,一般储备三天的煤,要是没煤,木材也行,所以担子就是铜匠的家。担子在,铜匠就在。有了担子,就不愁没饭吃。

  何癞痢问狄毛:你说该拜不该拜?

  狄毛当即对担子磕了三个响头。

  何癞痢拿根烟筒继续对狄毛介绍,烟筒头前端上面的尖头叫尖杪,是烟筒的旗帜,烟筒做的神气不神气,全看尖杪。这下面三个环,叫三元极地,连着尖杪正好是四节,是春、夏、秋、冬一年四季的意思。

  他从担子的小抽屉里拿出块倒有几十个尖杪毛坯的板块,指着说:

  尖杪是浇铸的,如何浇铸以后再教你,现在让你见识一下。

  他又指着烟筒头下部说,下面的部分总称托底。这一部分叫腰子,第一片叫腰底,第二片叫腰皮,这个钉叫乾坤钉,这环叫托盘金,这些是烟筒的脚也是烟筒的根,宛如人穿的鞋,烟筒做得硬气不硬气,全看托底。烟筒的上部,这面叫天面,这眼子以前对你说过,抽烟的人称其为烟窝,铜匠称其为天池,天面一定要光洁明亮,宛如人的脸面,天池要有神韵。

  狄毛忍不住说:做烟筒还有这么多名堂。

  何癞痢呵呵一笑:要不怎么说天下匠人九十九,铜匠活儿排在首呢。

  狄毛问:那该如何裹呢?

  抽一气烟,何癞痢说:记住,包裹的基本要领是先下后上,尖杪压阵。这先下,是先制托底,接着铆贴天面,套三元极地,再将尖杪钉好。烟筒是嘴衔的物品,收官一定要在嘴上,也就是最后佩戴金环,程序一步都不能错,错一步就裹不成功。

  交代了裹制的技艺,何癞痢又告诫他,做烟筒的竹节讲究单数,单生双,双表示圆满,手艺图个财源广进,源远流长,所以竹节逢单避双,三元及第就是这讲究。烟筒为何以七节为最好?做铜匠有个七字诀,就是:“生、老、病、死、善、财、烟。”生老病死容易理解,这善是指铜匠做手艺要以善为本,心地善良。心地不善良,手艺是做不好的。善在心中便是财,财乃身外之物,只要一日三餐不愁,有零花钱即可,不可太贪,太贪必为其所困,便成了害,一定要记住。这最后一个烟字,他也没有参透其含义,不好乱说,当师傅的只能传给他,由他往后慢慢参悟。

  狄毛点头表示记住了。

  何癞痢说:看花容易绣花难,你做一个,慢慢感悟其中的奥妙。

  说罢,他在硬竹坯子里选了根上等的坯子,递给狄毛,要他动手。

  在师傅的耐心指点下,狄毛给烟筒佩戴上金环,终于做好了。

  何癞痢说:依铜匠的规矩,打今晚起,你得用烟筒抽烟,算是大人了。他从烟盒中捏撮黄烟,按进新烟筒的烟窝里,递给狄毛。仿佛天生与烟有缘,狄毛抽得顺畅,没有咳嗽。

  何癞痢说:别看做烟筒简单,要想做好它,那可得将锉、钳、焊、铆等工艺集于一身才行,刚才你是用现成的材料裹制的,要是让自己做材料,就没那么容易了。往后我好好教,你更要好好学。

  狄毛发誓一定好好学,决不辜负师傅的希望。

  这时,远处传来了公鸡的啼鸣……

  此后,何癞痢让大耳朵回家夜宿,天天晚上向狄毛传艺。

  这天上午,小猫女来了。狄毛忙笑着迎接。小猫女说要见师傅,他就去剃头佬刘师傅那儿,将正在下棋的师傅喊了回来。何癞痢见小猫女来了,问了几句话,饭也顾不得吃,就匆匆跟她走了。

  是老板娘金凤的男人死了。

  走前,何癞痢吩咐店里的事由狄毛做主。大耳朵晓得这些日子师傅在向狄毛传艺,心里气鼓鼓的。师傅走后,狄毛叫他干活,他睬都不睬。有天上午,大耳朵去茅房解手,直到吃中饭时才汗津津地回来,下午也如此。第二天狄毛发现他是去了东头胡铁匠那儿,在帮他抡大锤呢。问他为何这样?大耳朵硬着脖子说胡师傅给他米粑吃,比在这儿喝吊罐里稀饭强。

  几天后,何癞痢回来了。

  狄毛将大耳朵去胡铁匠那儿抡大锤的事告诉了他。何癞痢气得将大耳朵打了一顿,将其撵出了店门。大耳朵在县里当干部的二叔正好回来办事,又将他送来了。看在他二叔的分儿上,瞧大耳朵发誓以后再不敢了,何癞痢才饶了他。

  四

  男人死后没出三个月,金凤来了。

  她对何癞痢说肚子里怀上他的孩子了,要他娶她。

  这让何癞痢犯难了。娶吧,他是安徽人,她是湖北人,两省的事呢;不娶吧,她肚子里有了孩子。照裤裆镇那边风俗,寡妇要守孝一年才能改嫁。这事拖段日子,金凤肚子一天天大了。金凤的态度是:反正是你的种,生下来给你,还怕你不要。何癞痢是个重义气的人,事到如今顾不得脸面与规矩了,就去裤裆镇与金凤同居了,沙河镇这边的店就交给狄毛打理。

  这天,狄毛来到裤裆镇送货。他将一根五寸来长的小烟筒送给了小猫女。小猫女见烟筒做得精致灵巧,笑得嘴直歪。听说是他亲手做的,小猫女夸他真了不起。

  狄毛说:会做烟筒算什么,往后我要打副首饰送你。

  小猫女扭下腰肢,羞涩地说:狄毛哥,要是你也随何叔来我家住就好了。

  这话说到了狄毛的心坎里。背后,狄毛悄悄问师傅何不将店搬到这边来开?何癞痢狠狠挖他一眼,说祖传的根基不能随便搬移,不许提这事。

  回去后,狄毛发现大耳朵又去胡铁匠那儿了,叫他别去,他就同他吵,还捋起袖子要打他。这天,他见大耳朵在店里到处寻找什么,问他,他也不吭声。何癞痢回来拿东西时,却发现翻砂尖杪用的模子少了块,问大耳朵,大耳朵咬定说没拿。气恼中,他指责狄毛做鬼连灵牌也守不住,将其臭骂一顿。回裤裆镇时,他将要用的东西放在外屋,将房门锁了起来,不许狄毛和大耳朵进去。

  几月后生孩子时,金凤因难产死了。

  偌大个茶馆剩下小猫女这半大的丫头。她的家人担忧何癞痢会侵吞家产,将他赶了出来。茶馆由小猫女的二叔暂时替她代管。

  一场好梦就这样匆匆结束了。

  离开裤裆镇前,何癞痢来到金凤坟前痛哭了一场。

  回到沙河镇,何癞痢病倒了。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东头胡铁匠说他是工人阶级,聚众扯旗成立了一个造反派司令部,当上了司令。大耳朵虽是何癞痢的徒弟,可也成了那司令部中的造反派。胡铁匠也会一点铜匠手艺,对何癞痢极为嫉恨,他想学翻砂手艺,暗中唆使大耳朵偷了块模子来,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造反造到高潮时,胡铁匠见这是打击何癞痢的时机,跳出来说何癞痢是铜匠,是资产阶级的典型,应该将其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其永世不得翻身。那些造反派就将病中的何癞痢从床上拉起来,让他戴着高帽子与揪出来的走资派、坏分子一起游街批斗。

  连续游街和批斗了几次,何癞痢的病加重了,一张脸蜡黄蜡黄的。

  见师傅好几天没吃东西,这天,狄毛搀扶着他去了镇医院。医生说是患了肝病,已到了晚期,不好治。

  查病的当夜,大耳朵对狄毛说:

  师傅身上的病传染,你我干脆投奔胡司令,他现在是大红人。

  狄毛照他脸上掴一耳光,厉声说:要去你去,我不背叛师傅!

  大耳朵气得脚一跺,将自己的东西收拾收拾,怒冲冲地离开了。

  见大耳朵背叛师门,何癞痢说:他要走,随他吧。

  这天,来了一大群造反派。胡铁匠说何癞痢是做金银首饰的,店里藏有金银财宝,要他交出来。何癞痢说没有,造反派就打他。将他打得口吐鲜血,他仍说没有。胡铁匠就让手下人在店里搜。钻天打洞搜到天黑,结果什么东西也没搜出来。

  何癞痢病得更厉害了。狄毛日夜守在师傅身边精心照料着。师傅不吃饭,他就将熬好的粥一点点喂他吃。师傅拉肚子,将粪便在床上弄得到处都是,臭不可闻,他不但不嫌弃,反而用热水给师傅擦洗身子,勤换床单,熬药给师傅喝……

  这天夜里,何癞痢的精神陡然好了许多。他晓得这是回光返照,就将狄毛喊到身边,说他怕不行了,就将铜匠的手艺全部传授给他。等该传授的都传授了,他才歇住嘴,随着剧烈的咳嗽,他吐血了。奄奄一息中,他又对狄毛说:

  大枫树树洞里藏有做烟筒用的材料,大枫树左边那废弃的石磨下,挖地三尺有块石板,石板下有个罐子,罐子里有金银。这些东西都是祖传的,是做铜匠的老本,你留着慢慢用。

  说完,他喘得更厉害了,不停地喊金凤。

  见状,狄毛吓得跑回周家湾,去喊兮爹。

  兮爹和狄毛赶回店里,何癞痢已赴黄泉了。

  狄毛以孝子的身份将何癞痢葬在他父亲的坟旁。

  他在担子的风箱板上用毛笔恭恭敬敬地写个“何”字。

  办完丧事还没出一个月,胡铁匠又带着造反派来了。大耳朵厉声对狄毛说以前师傅说过,店里藏有金银财宝,逼狄毛交出来。见狄毛说没有,这伙人就将他带回司令部,关在一间屋子里,锁住门,并威胁说不作彻底交代就让其饿死在里面。

  关了两天,见狄毛什么也不说,这天傍晚,大耳朵拿着两个馒头来诱惑他说:何必瞒着呢,那些东西又不是你的,活命重要。瞧狄毛不吭声,他脚一跺:给你机会,你不说,那就等死吧。拿着馒头气呼呼地走了。

  夜深了,四周静悄悄的。

  狄毛饿得眼前直冒金花,他想:再这样饿下去,就是不饿死,身体也会饿坏,应该设法逃出去才对。他将破鞋在墙根石头上使劲磨蹭,等磨出火来,他摸出黄烟筒抽起了黄烟。黄烟虽不止饿,但提精神。过足了烟瘾,他感觉身上有力气了,起身将那对开的门拉道裂缝,伸手一摸,见是把老式铜锁,有了主意。以前化铜水时,在师傅的指点下,他研究过这种锁的结构,会配钥匙。将手里的烟筒毁了,他用铜片做了个勾,通几下,那锁被通开了。

  拉开门,他逃了出来。跑回店,翻墙头进屋,吃了几个生山芋,他挑起那担子就跑。黑夜茫茫,到哪儿去呢?家是不能回的。他想到了小猫女,就顺着大道,火速往裤裆镇奔去。

  天麻麻亮时,狄毛赶到了裤裆镇,喊开茶馆的门。瞧他一副落魄的样子,小猫女吓了一跳。得知详情,小猫女做碗糖水蛋给他吃了,将他藏到了阁楼上。

  第二天,胡铁匠在大耳朵的带领下,带着造反派找来了。小猫女机灵地将他们支走了。来给狄毛送饭时,她就问他,大耳朵他们干吗这样同你过不去?狄毛说,一山容不得两虎,是胡铁匠嫉恨他师傅造成的,现在他又将这嫉恨移到了他身上。小猫女说:既然他们想着法子整你,你就呆在我这儿,看他们能将你怎样?狄毛点了点头。

  平平静静地过了几天,大耳朵又找来了。他虽没有找到狄毛,可狄毛觉得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再说他也不能老这样躲着,夜里,他对小猫女说:

  我不能在这儿久留,我得走。

  小猫女问:你打算去哪?

  狄毛说:天地大得很,有这担子,走到天边都不怕。

  小猫女说:去河南吧,我们这儿有人在河南补锅。

  狄毛认为这主意好,答应了。

  事不宜迟,趁着月色,他挑着担子走了。

  将他送到路口,小猫女掏出几块钱给他做盘缠,对他说:过段日子没事了,你就回到我这儿来。说罢,她一下子扑过去抱住了他,在他怀里说:狄毛哥,我好喜欢你。

  狄毛拥抱她说:我也喜欢你。

  你给我写信啊?

  写,一定写。

  五

  一个风雨之夜,狄毛挑着担子回到了周家湾。

  推开门见到了日思夜想的母亲,狄毛喊声“妈”。

  听到喊声,他妈一惊,见眼前这位壮实而英俊的小伙子是狄毛,抱着就哭。此前家里一直没有他的音讯,都当他死在外面了。

  见妹妹秋萍长成大人了,狄毛很高兴,从包中拿件开司米的线衣给她。接过衣服,秋萍乐得直跳。狄毛赶紧问队里的情况。秋萍对他说,队里还是老样子,干活挣工分吃饭,不过像你们这样的手艺人,管得更严了。为了弄清情况,狄毛去找兮爹了。

  兮爹儿子在队里当队长,听说狄毛这次回来不再出去了,很高兴。狄毛问今后能在沙河开店吗?他告诉他说:你是队里的社员,像你这样的手艺人,按规定每天向队里交三毛钱,队里按劳力记工分,分口粮,年终参加分红。

  既然有规定,狄毛连忙办了手续。

  这天清早,他去了坟地,在父亲和师傅的坟前磕了头,挑着担子,去了沙河镇。

  许多年不见,大枫树依旧长势茂盛,可店里的房子却破烂不堪了。他围着大枫树转了转,朝树洞里望望,见没有被破坏的痕迹,心里踏实了。

  他去了街上,街上多了几家百货商店,也没什么大变化。东头胡铁匠的铁匠铺仍是老样子,站在远处朝铺子瞅瞅,胡铁匠仍在光着膀子用小锤叮叮当当打铁,不同的是,铺子前竟摆了烟筒,看样子是卖的。这令他奇怪,铁匠铺里谁会做烟筒?莫非是大耳朵?仔细望望,大耳朵不在铺子里。

  看了街景回来,在附近人家借把扫帚,狄毛将破屋前打扫干净,摆好担子,在原来卖黄烟筒的地方摆了十几根回来后赶做的烟筒。刚坐下,小炉子还没点着,就听见有人喊他,抬头一看,是谭家岭做黄烟的谭师傅。寒暄几句,听狄毛说要重整旗鼓将铜匠店开起来,谭师傅夸他有志气。这时,来了几位老乡,见了狄毛,都笑着问候他何时回来的,说他做的烟筒正宗。不一会儿,那些烟筒全卖出去了。

  请人将房子修好,狄毛将铜匠店开了起来,还做块招牌挂在门口。

  这天,狄毛正埋头顺坯子,肩膀却被拍了下,一看,是大耳朵来了。

  大耳朵嬉皮笑脸地说:恭喜你回来了。说罢掏出烟筒,有滋有味地抽起烟来,又说,没想到吧,我大耳朵也成师傅了?我是怎么学的?告诉你,师傅在湖北有个师弟,以前我去过一次。你跑了,胡师傅就让我到他那儿学了两年。沙河镇一直是我的地盘,现在你回来了,告诉你,可别坏了规矩。

  狄毛没吭声。

  做好一批烟筒,狄毛去了裤裆镇。

  那家茶馆依旧。找到小猫女,她竟发福得成了位胖子堂客。小猫女对他的到来很惊讶,忙对他说自己嫁人了,老公在镇供销社当采购员,女儿快三岁了,并将女儿喊来与他认识。

  说起往事,小猫女问狄毛写了两封信为啥断了?狄毛解释说,当时他在洛阳,东西被小偷偷了,包括她的回信,地址没有了,凭记忆他写了几封信,都见没回,估猜准是地址写错了,就没再写。

  小猫女抱怨地说:

  你不写信,害得我等了你好几年,后来家里给我说了婆家,由不得我不答应,所以我嫁人了。

  得知他还没找对象,小猫女贴着他耳朵说:

  找个姑娘做老婆算了,往后我俩做好朋友。

  狄毛理解了她,说找个吃皇粮拿工资的国家男人,比嫁铜匠强,只要她日子过得幸福,他就高兴。这时,小猫女老公回来了。小猫女忙将狄毛介绍给他,说是儿时的好朋友,是个铜匠,来推销黄烟筒的。那男人将狄毛带来的烟筒看了看,说货不错,要狄毛下午将烟筒送到供销社去。

  狄毛照办了。拿到现钱,他格外高兴。

  临走,小猫女一再叮嘱他往后有烟筒只管送来,她这边包销,乐得他连连点头说好。

  生意有着落了,狄毛为自己定下规矩,烟筒尽量拿到裤裆镇去销售,沙河这儿的生意留给大耳朵,七字口诀中的“善”字他一直铭记在心,不想同大耳朵争地盘夺饭碗。

  这天,天下着雨,狄毛在用瓦盆接漏雨,急匆匆进来位姑娘,是谭师傅的女儿腊梅。

  抹去脸上的雨水,腊梅将带来的黄烟给了他。前几天,谭师傅上街时路过这儿,狄毛晓得他家的黄烟不错,要他带包来。接过黄烟,他搬条板凳让腊梅坐。

  腊梅说:我爸让你到我家去一趟,找你有事。

  狄毛朝外面望望,说雨停了就同她一起去。以前他俩就认识,只是没有交往过。瞧她坐下了,狄毛就边干活边对她说在外面补锅时遇见的稀奇事,什么山东的大姑娘屁股后别着大烟袋,抽旱烟很有趣,什么河南那儿全家人睡在一条炕上,什么河北的汉子不用水洗澡而是搓旱澡,等等。这让连县城都没去过的腊梅听得津津有味。

  不知不觉,雨停了,听腊梅催他走,狄毛带块塑料布锁了门,跟她去了。

  谭家岭距沙河镇也就三五里路,但得翻座大山。雨后路滑,走得慢,来到山间又下起大雨,狄毛便与腊梅合顶着那块塑料布遮雨。开始她还害羞,听狄毛说淋雨会病的,瞧雨下大了,才钻了进来。一块塑料布遮着大男大女两位年轻人,见山路狭窄,狄毛毕竟见过世面,趁机大着胆子搂住腊梅的腰,要她靠近些。腊梅起初还有点扭捏,见山道上没人,才紧贴着他随他搂了。没走多远,狄毛悄悄在她的耳边说:你身上真香。瞧她埋头没吭声,他就拉住了她的手。她犟了一下,但见他拉得很紧,就随他拉着。走了一会儿,他停住脚步面对面抱住了她。她越挣扎他抱得越紧。无奈,她索性不动随他抱,瞧他将嘴对着她的嘴,她问:你要干吗?

  狄毛红着脸问:亲亲嘴可以吗?说他在城里看过外国电影,亲嘴说明他喜欢她。

  她用手推开他的下巴,说:前不久,镇东头胡铁匠的徒弟到我家来说亲了,你该认识他。

  狄毛一愣:大耳朵?

  腊梅嗯了一声:只是说说,我父母还没同意。

  狄毛问:你呢?

  腊梅翻他一眼:真笨,同意了,会对你说吗?

  说着说着,到了腊梅家。她家独门独户,一排明五暗七的土坯房很排场。狄毛嬉笑着说要去看岳母岳父了,腊梅在他腿上使劲拧了把。从塑料布里钻出来,径直跑进家门。狄毛跟着进去了。因为下雨,腊梅的家人都在家。原来谭师傅做了批黄烟,请他来商量能不能代销。狄毛瞧他家的烟质量好,就将这批烟收了下来,并答应付现钱。高兴中,腊梅的奶奶过来说她用的水烟筒吹嘴丢了,能不能配一个。狄毛接过来一看,说这得翻砂,谭家奶奶说这是祖传的东西,只要配好了,钱少不了他的。狄毛答应试试,将东西装进了口袋。

  吃了晚饭送他走时,狄毛朝腊梅挤挤眼,腊梅红着脸没吭声。

  夜里回来,为了给水烟筒做吹嘴,狄毛来到大枫树下,用东西撬开那个被堵死的树洞,树洞里果然有个坛子。打开一看,坛子里装的都是难得的材料,他高兴得不得了。他选了个废铜锁,拿出来将其放在小炉子里熔化了,又将殷红的铜水倒进模子里,翻砂好了,将坯子打磨加工一番,一支配套的吹嘴就做好了。放在水烟筒里一试,正好,与原配的差不多。几天后,腊梅拿钱来取水烟筒时,告诉他大耳朵又要去她家提亲了。见狄毛茫然,她斜了他一眼:他能去,你也能去啊。狄毛明白这话的意思了,当晚,乐颠颠地赶回周家湾找到兮爹,托他去谭家说亲。

  兮爹给他的话是大耳朵说媒在先,谭家也没答应,一家养女百家求,提亲不是什么丑事,既然两个都是铜匠,谭家婆婆说两个小伙子她都见过,人都不错,最好约个日子去她家比试比试,谁赢了,姑娘就许配谁。

  兮爹说:谭家奶奶说话是算数的,既然老人家说的,相信你不会输给大耳朵。

  比就比,没啥了不起。狄毛自信地说。

  生意可以让,像腊梅这样的好姑娘,他决不会拱手相让。

  因没说日子,狄毛一直为这事焦急。这天傍晚,他正赶制烟筒,门被敲响了,是腊梅来了。她嘴上说是走亲戚路过这儿的,其实是专门来通风报信的。她对狄毛说后天上午到她家去,到时候她奶奶要他俩比三件事。狄毛问是哪三件事?腊梅说一是举石锁,一是穿针,一是驮禾戽,那天她得到外婆家去躲避。

  她一把抓住狄毛的手,说:你一定要赢啊。

  一定赢!狄毛保证着。

  愣愣,腊梅说:你再抱抱我,万一输了,以后就不能抱了。

  狄毛一把抱住她,发誓:你是我的,谁也别想得到!

  将三件事一思量,狄毛觉得驮禾戽是自己的弱项,因为这些年他一直在外面做手艺,过着漂泊流浪的生活,没驮过禾戽。夜里,他回了家,将情况对兮爹说了,兮爹忙让队里驮禾戽的高手来教他。

  那天上午,兮爹领着狄毛去了谭家。

  胡师傅带着大耳朵先到了。

  见了狄毛,大耳朵眼睛瞪得老大,气得直喘粗气。

  谭家奶奶说:我家就腊梅这一个姑娘,你俩是靠手艺吃饭的,我谭家这么择婿,主要是看看你俩的本事。抽几口烟,老人家又说:你俩同办三件事,谁做得好,谁中秋节来送礼。

  举石锁开始了。在谭家人看来,小伙子应该有力气。大耳朵先举,结果他与狄毛都举了三十五个。见没分出胜负,又加了盘石磙。大耳朵到底气力大点儿,顺利地将石磙盘到了肩上,狄毛虽也盘上去了,但很勉强。谭家奶奶评判:大耳朵赢。

  再看穿针。谭家奶奶说光有蛮力气还不行,做铜匠手艺得心灵手巧,就让腊梅妈拿出两包绣花针和丝线。谭家奶奶举起手中那半截烟香,说:你俩在丝线上穿绣花针,这香烧完了,谁穿得多谁赢。这活儿,狄毛占先机,因为他手指灵活,眼神儿好,结果,他胜出了。

  奶奶认为,不管做什么手艺,最终还是庄稼人,种田是本分,驮禾戽是农活中不可缺少的,所以谭家长辈想出了这招。具体要求是大耳朵从谭家驮到祠堂,再由狄毛驮回来,驮不动就输了。谭家距祠堂有好几百米远,之间还要过几道缺口。大耳朵虽做手艺,农忙时就回队里干活,驮过禾戽,所以这事没难倒他。幸亏狄毛提前练了,要不,这次准得输,狄毛吃力地将禾戽驮了回来放下,悬在他心头的石头也随之落了地。

  见三件事他俩打了平手,谭家奶奶埋着头抽会儿烟,说:你俩都是铜匠,依铜匠娶亲的老习俗,回去各做根烟筒,中秋节那天送来,到时候以烟筒论输赢。

  回去后,狄毛扳着手指头一算,距中秋节也就十来天光景,这么短时间,做个什么样的烟筒才好?苦苦思索中,心里一亮,要是能将以前见到的那老竹根做个烟筒王,说不定能出奇制胜。

  一清早,他赶到山间,找到那地方,见老竹根还在,兴奋地冲苍天大喊:天助我也!

  小心翼翼地将老竹根挖了回来,做了顺直处理,夜里,他在石磨附近找到了那块石板,撬开后,见石板下那罐子里果然有金银,连忙把罐子拿了出来。罐子里有不少金银,他选了锭上等的白银,为防不测,又将罐子封好,照原样掩埋了。有了材料,狄毛闷头睡了一天,然后集中精力,日夜不停地赶制出了一根近两米长的超级烟筒,光包裹烟筒头就耗了好几两白银与铜材。

  日子到了,为了不露真面目,狄毛将它用红布裹绑着,担着聘礼去了谭家。

  大耳朵这次仍比他来得早,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仿佛赢定了。

  生产队长来了,谭家长辈来了,连下放学生小唐也来了,前来看热闹的人将屋子挤得满满的。见时辰到了,谭家奶奶要他俩献宝。

  大耳朵先亮出了他的宝贝:“鸳鸯烟筒”。那烟筒是用双节竹根并排巧妙在中间连接起来做成的。大家见后,都说不错不错。

  谭家奶奶拿过来,装上黄烟抽吸后,满意地说:好,好。

  随后,大家将目光集中到狄毛身上。

  狄毛才将红布裹着的宝贝亮了出来。

  见是个硕大无比、头部亮闪闪的“烟筒王”,满屋的人齐声喝彩,就连大耳朵也看傻了。

  谭家奶奶顿时喜笑颜开地夸赞道: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大的烟筒,不愧是烟筒王!

  一旁的大耳朵挑剔地说这么大的烟筒怎么用?

  狄毛笑着说怎么不能用呢?他将烟筒王让谭家奶奶衔着,给她装了窝烟,然后跪在地上点烟,请谭家奶奶抽。谭家奶奶吧嗒一口,那烟抽得顺溜,连续吧嗒几口,一吹,烟屎悠地被吹出了。老人家便赞不绝口地将烟筒王递给队长。队长抽后也说好。腊梅父亲谭师傅抽后,乐得直笑。就连见多识广的小唐看后,也说这是件稀罕物。

  狄毛的烟筒王胜了。

  大耳朵气鼓鼓地与胡师傅离开了谭家。

  当晚喝订婚酒,长辈们就定下了婚期。

  狄毛与腊梅再次见面,别说有多高兴了。事后,腊梅要将大耳朵留下的鸳鸯烟筒丢了,谭家奶奶却说这是见证,不能丢,放进了床头柜里。

  有天夜里,谭师傅出去收购烟叶,因身上有钱,就带着烟筒王防身。路经一片坟地,就见一团绿莹莹的鬼火扑面而来,吓得他操起烟筒王便打,结果那鬼火随着烟筒王晃了晃,就不见了。回来将这事一说,人们纷纷夸赞这烟筒王能避邪,一传十,十传百,传得神乎其神。谭家奶奶喜悦地将烟筒王当成宝贝挂在堂屋里,一来炫耀孙女婿的手艺,二来避邪。

  狄毛在老店的屋基上盖了新屋。新屋落成后,他就按婚期喜气洋洋地结婚了。结婚那天,小猫女亲自送了份厚礼来。背后,小猫女对狄毛说:我们那儿最近香烟紧缺,黄烟走俏得很,你赶紧替我弄一批。

  闻言,狄毛忙将岳父喊来商议这事。谭师傅放下喜酒不喝火速赶回家去弄黄烟了。将一百包黄烟赶制出来,尽管还在新婚的蜜月中,狄毛也不顾禁忌,马上赶到小猫女那儿去交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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