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依旧(下)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村长,骄傲,媳妇
  • 发布时间:2011-12-02 11:13
  (七)

  廉妈妈的担心总是对的,正月十五刚过,十六这天,雨青就将南头的孙老五打得满脸开花。廉妈妈听说后,跑颠颠赶到现场,只看到地上的血迹,血迹的旁边是块摔断了的砖头。廉妈妈还没打听,就听旁边的人说,送医院去了。等廉妈妈气咻咻地赶到医院,医院里有人说,没事,皮外伤,包扎包扎就回去了。廉妈妈又赶回来,没回自家,直接到孙老五家去了,看到两个儿子都在那儿,上去就用手中的头巾甩在雨青的脸上。雨青捂着脸转过头去。廉妈妈还要像母老虎样向雨青扑去,被雨山和孙老五的三哥抱着腰拦住了。廉妈妈还是破口骂,你这个孽障,回家过年就过年呗,你竟给我惹事啊,明天带着媳妇赶紧走,这凌水湾多你不多,少你不少,你非得要在这里闹得天翻地覆吗……骂着骂着,忍不住流起眼泪来。雨山和几个孙家亲属。一边扶着她,一边劝,好歹那泪水止住了,又挣扎着去看炕上躺着的伤者。一边伸手向衣兜中摸索,一边哽咽着对伤者说,孩子,怎么样啊?大婶给你赔罪,大婶给你磕头,大婶给你钱。说着一边将从衣兜中掏出来的一把钱送到那伤者的手中,一边就要跪下去。

  过后,雨青动不动就嘲笑老妈,说老妈,你真狠,你那一围巾没将你儿子的脸抽去半拉儿。廉妈妈自知理亏,低着头不看儿子,嘴巴却说,谁让你回来给我惹事?雨青说,那事不赖我的,是他喝酒喝多,先和我拉硬,谁怕谁啊?老妈说,你常年在外,一年回来呆不了几天,该让就得让着点。雨青说,妈,我已经够让着了,要是在外边,他打我那一砖头,我会让他见阎王。廉妈妈又气恨起来骂道,你这个孽障,快点滚,你不知道杀人是要偿命的吗?骂着眼泪又下来了。雨青开始嬉笑着哄妈妈,逗你玩呢,老妈,你儿子在外边是最仁义的了,要不怎么会有那么多人跟着我干?我廉雨青只身闯荡二十年,没有人命在身对不对?在旁边的秀涵跟着劝妈妈,说妈妈雨青在外做事特别大度有分寸,您老人家快别担心了。廉妈妈看了一眼秀涵越来越高的腹部,对雨青说,都是快当爹的人,跟谁都不能动不动就抓砖头子。秀涵说,妈那天我亲眼见的,不是雨青先拿砖头,是那个人先拿的,只是他没有雨青躲得机灵,雨青也以为他会躲的,谁知道他打完人家看没打着就傻在那里,雨青的树条子过去就扫到他的脸了。廉妈妈疑惑地问,那沾血的砖头子不是雨青扔的,秀涵说,不是,是那个人用来砸雨青的。廉妈妈说,我说他吃亏了怎么那么消停?雨青得意地说,他服我服得五体投地,还敢奓翅吗?看他困难给他扔点钱,要不,一分不给,他也说不出啥。老妈说,你还是快带着你媳妇走吧,你在家一天,我一天提心吊胆。雨青看着脸色尴尬的秀涵笑着说,我想让秀涵在这儿生呢!你好帮我侍候她,要不在外面雇人我不放心。廉妈妈说,还是医院把握呗,我一个老太太怎么能担沉重?你要说不放心外人,我可以过去侍候月子的。雨青笑道,反正,你就是想让我走。过几天村长竞选就开始了,我在这儿镇着,看我哥当上村长就走。

  选村长这天,天下点小雨,还打一声雷,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雨,也是今年的第一声雷。廉妈妈打着一把雨伞,由孙子陪着,去村部投票,本来她是不想去的,七十大几的人了,还掺和这些事干啥?可是雨山跟她急了,说多投一票是一票,你不知关键时刻那一票多么重要啊?廉妈妈感觉不出来这一票有什么重要,去年她赌气将票投给别人,也没拦住儿子雨山当村长,今年她不想投给别人了,决定投给自己的儿子。那个埋着自家坟地的小山包,眼看着是保不住了,让别人当村长是卖,那就不如让自己的儿子当村长了。看看有点权力的村长,到时还不为自家保留一块坟地么?

  这么想着,就到了,有好多投完的人出来,都和廉妈妈笑着打招呼,廉妈妈也笑着回应人家。走进会场,廉妈妈就觉得一脚高,一脚低,看到很多老人都被家里人扶出来了,不由得暗骂儿子作孽,为了自己身后的小纸匣中多颗小黄豆,你惊动了多少人啊?平时要是没事,你可曾去看看哪个老人家?

  这样想着就觉得对不起人,看到谁都想亲热地说两句话,无奈何大芬过来招呼了,说妈妈,您快去吧,都是最后一个了,人家不等呢。

  廉妈妈过去,一个她不认识的陌生人递给她一个小豆豆,她看看想这就是雨山说的上面来的人,就说,您是上面来的干部吧?我想对您说一句话。那干部似乎知道这人就是廉雨山的妈妈,说大姨,有话您就说。雨山怕妈还是不同意他当村长呢,就说,妈,就你自己了,还磨蹭啥?快投吧。廉妈妈没有理自己的儿子,对那干部说,不管谁来当村长,我都反对卖山卖林!廉妈妈的声音不大,下面却响起一片掌声。好多人都说,我们支持廉妈妈。

  那干部看看廉雨山尴尬地笑了,咳嗽几声,去旁边拿过话筒对大伙说,国家之所以支持各乡各村买卖山林,是为了社会有更大的发展,可以说,这片土地在你们手里就是一片荒山荒林,到了别人手中就可能建起高楼大厦。继而建工厂建学校建商场,工厂出产品,学校出人才,就是商场也可以做买卖挣取资本。我们不能总做一辈子的农民,守着聚宝盆没饭吃,要到外边去打工;看着摇钱树没钱花,家家穷困过不上小康的日子。这世界工厂学校商场多了,我们的活路也就多了。现在中国有百分之三十四的城市人口,等社会发展进步了,用不了几年,我们这些离城市不过百八里地的村庄都会变成城市,做了多少代农民的人,也会变成城里人。你没看网上说,不出三五年中国的城市人口要超过中国人口总数的三分之二吗?所以我劝大家,一定要放长眼光,支持村里乡里县里的每一个决定,要知道我们的子孙没有山林土地也会活得更好!

  好什么好?去年我们卖了一大片林子,谁看到啥了?哪里有什么工厂学校和商场,连卖林子的钱我们都没见影啊!都是你们合伙分了。唉,上边政策好是好,无奈下边小鬼多,钻政策的空子,鼓自己的腰包……大家七嘴八舌,开始是清楚的,后来乱成一锅粥,心里的意思明白,说的时候就有点含混,还不是怕得罪人?或者觉得说也没用,反正是大家的事,就含混下去了,再说谁当村长还不是那回事,得过且过吧。这就是农民,一辈子总想得过且过的凌水湾村民。

  停!停!停!大家都不要乱说话了,这是竞选会场!廉妈妈听到这是小儿子雨青的声音,他在替他哥维持秩序。还一下跳到凳子上去了,拿着他那双严厉的眼睛扫着会场,人们一刹那消停了。廉妈妈气得哆嗦了,啪一下,将手中的豆子甩出去,本来是要打雨青的,那豆子终是无力到达终点,在中间落下去了,一个瘦小的村民捡起来,跑过去,将那豆子送进了雨山身后的小纸匣。

  雨山顺溜地当上了村长。廉妈妈知道,大家之所以选他,都是这哥俩暗中做工作给做的。也有的是因为让孙老五挂花的事给吓的。还有的……廉妈妈不想多想了,她觉得自己越来越老糊涂了,可是不糊涂又该怎么办?

  (八)

  雨山顺利当上村长了,雨青还不走,跟在哥的后边,四处为自家踅摸坟地,他们要将自家的坟从小山上迁出来。那个石油大王正月就来过几次,好像是要求那里的坟地全部迁出来,他才能签合同交钱买山。那座小山坐落在凌水湾的北边,在它面向东南的坡上散落着廉家老一辈六大户的坟地,这些坟地属雨山雨青爷爷奶奶太爷太奶祖太爷祖太奶的坟最高也最正。廉家的其他几户人家的后人说得好,你廉雨青廉雨山带头将自家的坟地迁出来,我们大家就跟着迁。雨山和雨青将凌水湾可能做坟茔的各个地方都看遍了,相中几处,找阴阳先生看了,阴阳先生说,只有那小山脚下的梯田还将就,其他处都不太好。继而问雨山雨青,你们爷爷奶奶的坟地是最好的,为什么非要迁呢?雨山沉郁着他的国字脸没说话,手上的水杯却砰地一下掉在了地上。雨青看了看慌忙去捡水杯的哥哥,对阴阳先生说,村里要卖了这块山地。那穿一身黑衣瘦得像鹰的阴阳先生瞪着一双枯黄的鹰眼,看了这哥儿俩半天,阴阳怪气地说,村里是谁?还不是村长么?村长不就是这位么?他将眼睛盯在雨山身上,好半天不说话,突然张口却骂起人来,好个不孝的子孙,竟然拿自家坟茔地发财!骂完连该得的报酬也没拿,拍拍手走了,走出老远,还哈哈大笑几声。雨青和雨山回头看着爷爷奶奶爸爸的坟地,不由得面面相觑,相互看着,想说什么还说不出来。这时候,他们真的有点后悔。

  这一天,廉家大门口突然进来一位走路有点瘸遢、拄拐的老爷子,七十来岁,瘦瘦的,高高的,身板笔直,黄白镜子的脸。正坐在炕头绣观音的廉妈妈抬头看见,忙下地穿鞋接应出去。出门口刚要问,你找谁呀?脑海中就幻化出一个形象,不由得愣住了,觑着眼睛看着、看着,好半天,指着人家刚要问,却不想将矮墙上喂鸡的玉米盆碰到地上,惹得几只公鸡母鸡扑腾着翅膀往她脚下飞。

  老嫂子,你还好吗?那老人家洪钟样的声音响起。

  你,你是……廉妈妈用手指指着来人,哆嗦着问。

  那老爷子微笑着点头说,我姓董。快四十年了,今天过来看看你!

  哦!廉妈妈激动的脸扭曲着,不知要哭还是要笑,好半天才说,没想……你还活着?我还以为你……你……

  那人说,托你的福,我没死。你家老爷子手下留情了。

  那太好了!廉妈妈说着,依然有点手忙脚乱,想到几十年不见的人,突然从天而降,这隐藏在心底几十年的结就解开了,再也不用担心对不起人了。想当年自己为这事偷着哭多少回啊?

  或许是因为太过惊喜,看着老爷子一时竟然不知说什么,为避免过于尴尬,无话里找话,问你是坐班车从城里来的吗?这本是凌水湾人平时接待客人的一句平常话,不想老爷子扬扬头,很骄傲地说,我是坐我儿子的宝马来的。

  哦!你是骑马来的呀?廉妈妈觉得很高兴,这大岁数的人还骑马真是了不得。

  董老爷子知道廉妈妈听错了,就纠正说,我是坐我儿子的轿车来的,那车叫宝马。

  廉妈妈不好意思地笑了,想自己的儿子雨青也有一辆叫嗷什么的轿车,说,还是你儿子的车名好听,我儿子没读几天书,给车起个外国名字,但听起来像狗叫,嗷的。

  董老爷子笑了说,是奥迪呗,这名字都不是自己起的,是人家出车的厂子起的。

  廉妈妈又有点不好意思了,尴尬着向老爷子的身后张望问,你儿子呢,让他来家里坐?

  老爷子说,他送我到门口,就到村部忙去了。他不是要买你们村的小山么?

  怎么?买山的是你的儿子?廉妈妈睁大眼睛问。

  是呀?是我的儿子,文革后的第一批大学生,石油学院毕业的,现在深圳香港那边营生,是石油界的高管。老爷子说。

  廉妈妈撇撇嘴说,你儿子老有钱了?

  老爷子说,是的,还行,花十万给我在公墓买了一块儿坟地,我没有相中,我说我早相中一个地方,于是他就过来看看,决定给我买下来。

  廉妈妈的心忽然从阳光里沉入阴冷地带,想到买凌水湾小北山的竟然是他的儿子,心里很不高兴。心说,有钱买山,到哪里买不行,非要来这里?刚要说话,看那董老爷子正抬眼打量这个几十年变化不大的院子,指着雨青一家住的四间新北京平房说,除了这所大房子,几乎没咋变!

  廉妈妈说,变啥呀?几十年就是这样住着已经习惯了。两个儿子好几次要翻盖我的房子,我都没让。也是觉得住习惯了。

  董老爷子似乎没听到廉妈妈的话,用手中的手杖点点平整的水泥地面说,没想到,我又回来了,四十年啊!

  廉妈妈的眉头皱起来了,关键是这董老爷子话语和神态让她很不高兴,她想起那时候常看的一部戏,有个叫胡汉三的老恶霸在重返被共产党占领的家园时,就是这样点着手杖说,没想到,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嫂子不请我到家里坐坐吗?被人家这样问,廉妈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不由得勉强笑着招呼道,到屋里坐吧。其实因为老爷子的儿子买山,她就有点不愿答理这个老爷子了,就是以前老在脑海里晃的那些美好的景象也没有了,突然觉得这世上的事什么都索然无味,甚至想,四十年再看到倒不如看不到的好。

  在屋里,廉妈妈将老爷子让坐在沙发上,一边给他沏茶倒水,一边跟他说些家常话,问问现在家里还有什么人啊?身体生活都怎么样啊?说着就说到过去了,那老爷子似乎还有许多怨恨,将手杖使劲在水泥地上点点说,嫂子,我们之间就是有好感,可是我们并没有做什么啊!你家老公公实在是太狠了,将我在那样大冷的天气赶出村庄,让我在雪地中冻坏了一双脚,丢了十个脚趾头。你看看我,四十年,一直这样走路啊!

  自打老爷子进门,廉妈妈就看出他走路异样了,脚板平直,走路别楞瘸遢,显然没有脚趾,前脚掌用不上力。此时看老爷子将双脚从鞋子里拿出来,那脚趾的地方明显缺失,她的眼泪就下来了,弓着腰对老爷子道歉,对不起!真是对不起你!

  那董老爷子本来是要脱下袜子让廉妈妈看个仔细的,看廉妈妈内疚成那个样子,缩回自己的双脚,抬着头说,今天我让我的儿子来买山,就是要给我报仇的,我要让你家公公将坟墓挪个地方,等我死后,我要埋在那里。

  廉妈妈心里更不痛快,心说,你也好狠啊?买凌水湾的山,意在掘廉家的祖坟。

  董老爷子依然在说,下放时我就知道,那块山地风水好,将祖坟埋在那里,子孙后代,儿成虎将女为凤。我虽然不是凌水湾人,但我想在我死前,将我董家的坟地迁过来。

  好!好!好!廉妈妈连说三个好,弓着的身体就站直了,脸色已经变得青紫,牙根紧咬,真是又气又恨。气恨的不仅是眼前这个要占廉家坟地的董老爷子,还有自己的一对儿子。争权夺势,不走好道,卖林卖山,结果卖了自家的坟茔地,真是报应,现世报啊!

  那董老爷子一脸的得意与骄傲,似乎这胜利的回归,该是要风有风,要雨得雨。于是讪着一张脸,对廉妈妈说,嫂子哦,四十年了,兄弟我一直没有忘记你哦,忘不了的是你给我缝补的衣裳,忘不了的是你给我端过去的饭菜……

  廉妈妈感叹着说,人这东西就是怪,有一百个好,有一个不好就完了。廉妈妈这话既指廉家爷爷对他,也指她对眼前这个老爷子。想当年廉家爷爷对他多好,可是因为将他赶出村子冻掉脚趾,恩人就变成了仇人,这不就是有一百个好有一个不好就完了吗?另外她以前看这董老爷子给她读书想起那景象也是非常美好,但想到他竟然派儿子来买山掘坟,她就对他一点好印象也没了,这不也是人有一百个好,其中一个不好就完了吗?

  董老爷子似乎听不懂廉妈妈话里的意思,继续用那读书人的腔调抒情说,你也不会忘记我给你念的那些书,给你讲的那些故事吧?

  四十年有伤口也该愈合,美好的景象早消弭在日常的盐米油茶中了。廉妈妈咧嘴笑了一下,却说出揶揄的话语。意思是说,四十年了,你还小肚鸡肠地记仇啊?真是不该。那伤痛再深,四十年也该长好了,仇恨再大,要是好人早忘了。你值当四十年后还来找人情报仇恨么?就你这样的人,就是我心里藏着再美好的景象,也早消弭在日常的盐米油茶中了。

  董老爷子依然不在意廉妈妈说话的意思,继续说,我老伴和你家大哥早都作古了,按理说,我们该早见面,但是总是差这儿差那儿,见不着呢。

  廉妈妈说,人和人之间要有缘分,没有缘分的人对面不相逢哦!妈妈的目光中有一份骄傲还有一份轻蔑。

  董老爷子上前一步抓住廉妈妈的手说,虽然现在咱们都是近七十岁的人了,但是我们的身体还很健康,余下光阴还很长。我不嫌你,你也别嫌我,我想咱们搬到一起过吧?到城里去最好,那里儿子给我买的楼房一百五十多平米呢。如果你不愿意去,让我来你家也行,如果你觉得和你儿子在一起不方便,我还可以让我儿子在那小山脚下盖房子……

  廉妈妈一转身,滑出董老爷子的手,看着柜子上的廉爸爸照片说,余下的光阴没有多少了,我心里惦记的都是儿孙,早就没有自己了。盼只盼子孙后代平安康健,山水和谐千年万代。

  董老爷子站在廉妈妈的身后还要说什么,被突然蹿进来的两个人影,好险带个跟头,有第三个人影进来将老爷子扶住了。

  前两个人影是雨青雨山,后一个人影是董老爷子的儿子石油大王董银宜。

  (九)

  不卖了!不卖了!雨青进屋就吵吵,小北山不卖了。他在董老爷子后边进院,早听了那老爷子和妈妈的对话。知道了这老爷子派儿子买山的缘由,当然是坚决主张不卖了。雨山是在村委会和那石油大王将一切买卖的细节敲定了,陪石油大王过来接他父亲的。听说他的父亲就是早先在他们家住的下放干部,他很惊讶。虽然那时候他还没有出生,但后来成长的过程中,祖父没少说那下放干部的故事,当然这故事都是书生怎么读书,激励他应该怎么读书。没有下放干部与母亲的故事,更没有下放干部突然失踪的故事。

  雨青本就是一个嫉恶如仇的人,此时看到那董老爷子,恨不得抓过来痛打一顿,心说,老天巴地了,还来糊弄我的母亲,真是将我廉家看成什么人家了?难道是仗着你财大气粗,欺我廉家无人么?看一眼那人称石油大王的人,虽然衣冠楚楚,但干瘦得如一只刀螂,心说仗着有点钱,就来替老子复仇,买我家坟茔地,你还嫩了点。倘若将老子逼急,一把掐住你的咽喉,大不了一命抵一命。

  雨山在弟弟的喊叫声中,没有言语,他知道到今天,这座小山的卖与不卖已经不由他了,这个石油大王的确有能耐,价值五十万的小山已经让他砍掉三十万,就是说,卖给他只要二十万。这价不是他这个村长定的,村委会也没有研究,上边的县长乡长都亲自来电话了,说是招商引资来的贵人,处处要开绿灯。但是再开绿灯,你们也不能拿凌水湾的山送礼呀!说实在的,卖林子时,参与的官员少,他廉雨山还能分个十多万,卖这座小山,参与的大人物越来越多,雨山算计了,就是卖完,到凌水湾户头上也没有多少了,他可能连一万都得不到了。真是后悔,却又没办法挽救,谁让自己开头鬼迷心窍?得不到钱财不说,还将自家的坟茔地搭里了。

  那瘦如刀螂的石油大王,一边扶老爷子坐稳,一边打开他手中的公文包,拿出各种文件和签字,在雨青跟前抖抖说,板上钉钉的事情,谁都不能更改了。卖与不卖,不由你们廉家说了算,就连凌水湾也没有多少权力,因为这座山头是国家的,由上头说了算。而且上头的各个关节我已经打通了,限你们在清明节那几天迁走坟墓,过期不迁,我们将按无主坟墓处理。

  处理你妈个×吧!雨青上去一脚,就将那些文件踢翻了,随后一个鱼跃,抬手将那些即将在空中飞扬的文件抓到手,几步蹿到外屋,就将那文件塞进了燃着火的灶膛中,忽地一下,火苗起来,随即又暗下去,那些石油大王辛苦跑来的文件签字,转眼间化成灰烬。

  你!你!你……石油大王说不出话来,指着廉雨青,恨得咬牙切齿。

  雨青骄傲地拍着胸脯站在那里,昂然说道,不卖就是不卖,你愿意到哪里告就到哪里告,老子奉陪到底!现在扶着你这丢人现眼的老爹赶紧离开凌水湾,要是慢走一步,别怪老子砸烂你的车!

  儿子的豪爽与霸气,第一次让廉妈妈觉得这样舒畅,突然觉得自己这个一直在卖山事件中孤立无援的人从此有了依靠。她望着那一对气鼓鼓的父子,走过去,对他们说,请回吧,廉家欠你们的,让我下辈子还,这辈子我有儿孙,我不会离开他们的。

  妈,不要跟他们啰嗦,让他们走!雨青不耐烦地跟他的妈妈喊。

  一直不敢吱声的雨山,看着那父子走出去,悄声对弟弟说,你惹麻烦啦,这个人是县里招商引资来的红人,听说有个价值一亿元的大矿,被他几十万元就买来了,买这凌水湾的山,说明他还没压多少,算有点面子呢。

  怕个屌!雨青还是那句话,大不了两只手铐一条人命,我就不信身为廉家的后代,连祖坟都保护不了。

  果然,那董家父子离开廉家院子不到三天,上边就下来人了。一溜的黑轿车泥鳅一样驶进凌水湾的村部就不走了,从车上下来一群人,让廉雨山带着,先看林子后看田地,最后都聚到小北山上,四处踅摸着,不走了。

  这座小山点缀在凌水湾的整个孤山山脉中,显得很美丽很安静也很富饶。如果将凌水湾后边的整座孤山比作一个风姿绰约的母亲,那么这座小青山就是母亲的一只乳汁饱满的乳房。时日临近清明,北方的天气乍暖还寒,青草没有踪迹,有的是去冬干枯的野草,像母亲的白发一样将小山覆盖。高的苹果树矮的山枣树参差地虬曲着枝干,暖暖地招摇着临近正午的阳光,将小山笼罩得温暖而又美丽。天空很晴朗,蓝的天,白的云,没有一丝风,忽地坟地正中就起了一阵小旋风,旋着旋着越来越大,忽然就衔天接地了。那些干枯的草叶枯枝还有过年上坟残留的纸屑都被这旋风卷上了天空,天空中还有一顶白色的鸭舌帽。

  那帽子的主人是个干部,回身拽住被风刮起的衣衫时,帽子就飞上了天,露出光光的脑壳,比凌水湾庄户人家蒸的馒头还亮呢。

  哈哈哈哈!一阵笑声飞起,这帮外来人才发现他们的身后跟来不少的村民。或许是听说廉雨青惹了那招商引资来的石油大王,都来看热闹的吧?看看这帮领导怎么处理廉雨青?或者怎么出卖凌水湾的这座小山?

  这笑声中,属廉雨青的笑声最洪亮,这个被哥哥和妈妈撵了无数次,让他赶紧避祸的人,偏偏不走,而且偏往大面上站,他不信谁能抓了他,他更不信谁能买走他家的坟茔地!

  此时廉妈妈站在自家的后院也往这边遥望,她看到了那些宫员,也看到了官员身后的那些村民。看到了那衔天接地的大旋风,更看到那一座座坟墓如一只只静默的老虎,不知何时会暴怒而起——

  (十)

  凌水湾的小北山,还是改变不了要卖的命运,因为廉家两个儿子的主意变更,上边的决定也变了,说是可以公开招标,谁给钱多卖给谁。但是当地人买,必须高出外地人的二倍。因为外地人是招商引资来的贵人,有优惠政策。谁都知道这决定的变更显然还是偏向外地人卡本地人的。廉雨山这个气啊,心说不如早把户口迁走了,那样作为外地人,就可以和那个石油大王平等竞争了。凌水湾人也知道,这世上惦记这个小山的人谁的钱最多啊?还不是那石油大王。就是没有优惠政策,人家也能买得起。看来不管怎么变,这座小山早晚要姓董。

  廉雨山对弟弟和妈说,我只尽这大力了,让我出面买,我可买不起。现在看二三十万是打发不住了,就是一百万人家石油大王掏得出,咱们掏不起啊!就算雨青有钱,恐怕也没有一百万。

  廉妈妈没有说话,一直望着小儿子雨青。雨青知道妈的意思,怕他也没能力,但是他知道妈的目光还有另一层意思,那就是让他治这口气。

  他说,我回去几天,看能不能将公司的钱都提来,要是不够,将车也卖了。

  雨山说,你可得考虑好,买一座只能当坟茔地的小山搞个倾家荡产合适么?

  雨青自打知道董老爷子买山的意图,就跟他哥来气,有时还埋怨,都怪你!卖一次林子就上瘾,连自家祖坟都不顾了。所以哥的话基本是不听的,而且还白了哥哥一眼说,我有钱,我愿意买!

  自打雨青回去整钱,廉妈妈天天站在后院看着那小山坟地叨念:廉家列位先人在上,求你们一定保佑雨青快点赶回来,保佑这座小山别被外人买去。

  凌水湾的村民都知道廉雨青要和那石油大王竞争那座小山了,很多人都将手里的钱给廉妈妈送来,说我们坚决支持雨青的。廉妈妈看着柜子上摆的那些钱,热泪盈眶,一边让孙子一笔笔记在账上,一边对孙子说,这些钱都是咱廉家借的,你爸你叔这辈要是还不上,你这又一辈人可要记着还啊!过完年才虚岁十三的孙子飞龙响亮地回答,行啊!奶奶,等我长大挣钱,我就还这些钱。

  廉妈妈突然想起,这些年雨青没少给自己钱,自己没花多少,现在不是正好拿出来吗?于是她就到处找她藏起来的钱。老坐镜的后夹层里找出一沓;相片镜子的后夹板启开,找出一沓;炕脚的炕席下翻出一沓;座钟的顶上披苫的红布下找出一沓;抽屉拽出来,在内里的夹层掏出一沓;房梁的一个小黑洞里拽出一沓,因为时间长又被塑料包着都要发霉了……一直在她旁边站着的小儿媳秀涵和孙子都觉得好玩。秀涵对侄子说,你奶奶这么有钱啊?孙子说,我奶奶净吃苞米面,连肉都舍不得买攒下的。

  一笔又一笔地找出来,集到柜子上好大一堆,廉妈妈让孙子和儿媳秀涵数一数,竟然数出七万块。秀涵说,妈妈,你不留点养老呀?廉妈妈说,有儿子孙子就够了,要钱干什么?

  秀涵很感动,看着妈妈想说什么,什么也没说,就跑到自己的皮箱那里去了。她也开始翻,开始找,将跟雨青这么长时间积攒的一些钱和自己戴的首饰,也全部拿出来了。

  廉妈妈说,孩子,你不留点啊?你快要生小孩了。

  秀涵说,廉家有事,理该都拿出来,再说有老公在,要钱干什么?

  廉妈妈使劲点着头。

  孙子跑走了,不长时间雨山大芬被孙子领着就过来了。大芬说。妈我没有多少私房钱,就一千块给你吧。孙子说,我就二千压岁钱,大都是我二叔给的,也给奶奶让二叔买山吧。雨山说,我们存折上还有十五万,十万是卖林子分的,五万是我们俩这多年攒的,唉!本来分十三万五呢,钱到手乱花不少,现在知道那时不乱花该有多好啊!

  廉妈妈说,快给雨青打电话,告诉他这里有多少钱?村民们送来的一共有十多万,我和秀涵的放在一起也有二十万,再加上你们的十多万就是四十五万了。

  雨青回来了,他告诉廉妈妈他带回一百万,如果不够,那边还能整。廉妈妈看到开车走的儿子,回来没开车,就知道那车保证是抵押出去,或者卖了,她想问问,怕触儿子的伤口,没有问。心想要是有命,以后还会挣回来的。

  雨青看到那些凌水湾村民和自家人集在一起的钱,他也很感动,说一笔笔记好,等这个事情过去,我廉雨青砸锅卖铁也要还给大家。

  秀涵说,老公你不要砸锅卖铁,那咱们的孩子到哪里去吃饭啊?

  雨青揽住她的肩膀说,孩子有爸就能吃饭,你怕啥?他已经知道为了帮他渡过难关,秀涵将她所有的积蓄和首饰都拿出来了。想自己以前过年带回来的那八个女人,只琢磨怎么向他要钱,从来没倒掏出一分,其中有一个趁自己生病还卷走自己许多钱,有两个向自己要了楼房却和别人睡,就愈发觉得秀涵好,秀涵可贵。这个从来不轻易流露感情的人,此时望着秀涵有点眼眶湿润,抿了半天嘴角,对秀涵说,不管你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今后你将是我廉雨青的唯一。等这件事情过去,我们就去登记结婚。

  秀涵抹着眼睛哭了。雨青逗她,现在我真的希望你生的是个女孩,我想看到咱们的闺女到底是不是凤凰。

  全家人都笑了。因为他们都相信,男为虎将女成凤,绝对不是神话传说。

  凌水湾的小山没有卖成,听说市长倒了,牵连县长局长乡长等一大批官员都被双规了,说是买官卖官受贿行贿的事被查出来了。廉妈妈问儿子,是因为咱们这儿的小山吗?雨青说,这小山算个屁,网上说的那事多了。

  听说那个石油大王也被抓起来了,他以前的确是石油界的高管,但是后来犯点事,石油界将他开除了,要不怎么有空老在这边泡着买山买矿不上班呢?现在被抓显然是因为有行贿的罪。廉妈妈倒是有点担心起来,那董老爷子就他一个儿子,他儿子被抓,往后他怎么活啊?本是小声嘀咕的,被雨青听到了,雨青说,妈,你别担心,祖父欠下的债孙子还,他儿子真的被抓,他无依无靠,我可以养他到老。廉妈妈笑了。

  整个事情闹得网上和电视新闻上都有了,今天说有什么专案组来了,明天说什么人被停职,后天又说什么人被开除党籍,转天又说什么人被判处多少年刑……

  秀涵带的笔记本电脑能无线上网,因为怀孕藏在包里一直没有拿出来,这会儿让雨青翻出来,和飞龙一起看,那消息就一个个传入廉妈妈的耳朵里,惹得廉妈妈老是说,这是啥世道啊?怎么会有这些奇怪的事?

  廉雨山一听说上边来人就害怕,时常将救护车救火车的声音当成警车,卖南边那片树林,总共才分到十三万五,现在他一点都不想要,用自家的钱补上了花掉的部分,想等上边一来查就交公。雨青说他哥,你要是觉得这钱放在家里提心吊胆,你干脆用它给咱村建个大型的面粉加工厂吧。省得年年七月小麦下来,大家都往外地拉。雨山点头,说成,就这样,要不我想交公凌水湾捞不着了呢,不交我天天提心吊胆,还不得吓出什么病来?还是这个方法好,钱属于整个凌水湾了,别人拿不走。

  廉妈妈看到儿子雨山手中的水杯没有了,自打知道自己做了错事,他不再到哪里都握着水杯了。

  廉妈妈带着儿孙挨家挨户还钱,感激的话挂在嘴上,心里也老是激动着。说还是咱们一个村的,平时各过各的日子,还真没觉得怎么样?这一有事,就知道谁啥样了?真是打断了骨头连着筋呢。

  秀涵本是要回城里医院生小孩的,谁知道这夜就提前犯了病。廉妈妈以前给人接过生,掀开被子看了看,说骨缝都开了,想到医院都走不了了。雨青后悔不迭说,怪我疏忽,各种事情将这事耽误了,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咋好?廉妈妈说,闭上你的臭嘴,生孩子的事我见多了,在我手下还没有出事的。回过头对秀涵说,廉家的事将你耽误了,要怪就怪妈,妈对不起你,但现在你要配合妈,咱们争取将孩子顺利地生出来。秀涵本来还是要对妈说不客气的,但是疼痛袭来,顾不得说,就一个劲喊妈了。

  别说,廉妈妈的技术真行,多少年不接生了,七十一岁了,倒给自己顺利接生一个大孙女。将孩子洗干净,穿上小衣服,放在她妈妈的身边,喘了半天气,才放下心来。

  雨青进来,奇怪地看着孩子,对老妈说,妈,你的眼睛真是比B超机还好使,真是个闺女啊!妈说,早看惯生养的事,还用机器看么?猛然想起儿子说,生丫头照样踹的话,对他说,不管生啥?你对秀涵都得好啊!我这媳妇既懂事又可爱。雨青嬉笑着看着躺在那里的秀涵说,妈你放心,我不是说,她是我的唯一吗?

  廉妈妈说,像这样的好儿媳,到哪里去找,不珍惜我都不认你这个儿子。

  雨青说,老妈你要是不放心,等秀涵身体硬棒点,我干脆将孩子的满月连我们俩结婚的事情一起办了。

  廉妈妈说,你要在凌水湾大操大办?

  雨青说,原来没有这个想法,现在有,我想请凌水湾的所有老少村民都来喝我的双喜酒。看妈的脸色知道她心里犯疑惑,忙补充说,不收礼金的。

  行!妈妈脸色开朗,爽声答应,说到满月时,我的千手观音也该绣完了,那时我去庙上开个眼光,回来供上,正好接受你们的大礼。到时我还想请个戏班子,晚上唱戏,为你们,也为观音。雨山和大芬赶过来,也说好,一切饭菜归他们管了。孙子飞龙说,婶婶当新娘子,我负责看小妹妹!

  责任编辑 成 林

  插图 卞秉利

  作者:于香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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