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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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1-12-02 11:18
罗先生骑一头小草驴,披一身水雾,去九水坡给万掌柜家踏坟地。罗先生看好了方位,手中青竹竿往四个角土里一戳,硬是戳起四枚生了绿锈的铜钱,更奇的是竹签子尖头正好从铜钱方孔穿过。九水坡人看呆了,万掌柜更是满心欢喜,吩咐管家捧来一托盘白花花的银子。罗先生一脸功德圆满,手中青竹竿轻轻一挥,不要万家赏银,却牵着那头小草驴,驮走了万掌柜奇丑的女儿秋云。
罗先生牵着草驴,草驴驮着秋云,走上山梁。翻过山梁就要出九水坡了,罗先生忽然勒紧了缰绳,草驴昂首立在山梁上,噗噗喷了几个响鼻。罗先生回望九水坡。九水坡地势开阔,庄后三里,绵延而来,横亘一条山脉,山上尽生苍松翠柏,密密实实,遮天蔽日,風雨不透。那山脉犹如龙身,蜿蜒而来,到九水坡东郭戛然而止。山脉之端并非顺势隐入平川,而是陡然翘首,立起千丈崖壁。站在山梁之上,看那山脉逶迤,真好似一条沉睡之青龙。山势如睡龙者不少,别处睡龙都是沉睡而无苏醒之意,九水坡之睡龙地脉奇特之处就在那千丈崖壁,戛然而止成就了龙抬头。顺着山脉来向看,龙脉逶迤蜿蜒,缭绕雾气里也难见尽头。九水坡前一条河水,河道从远处来,并不是直来直去,相反曲曲折折,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弯折恰到好处。
驴背上,秋云面罩青纱。别看这个女人面相丑陋,声音却极细极动听。秋云细声细语问罗先生,你给我家踏下的可是美穴?罗先生说,美穴。秋云说,可是独一无二的美穴?罗先生说,独一无二的美穴。微風轻拂面纱,露出秋云满面火疤,秋云用手去捂紧面纱。罗先生说,摘去吧,娶了你,我就不嫌。罗先生扬起青竹竿,轻轻拍打驴腚,那草驴撑着四蹄,驮着秋云,悠然下了山梁。
乙
罗先生叫罗天癸。
锦西县方圆百里,有四位有名的風水先生。胡家窝铺的胡先生,罗家坡的罗先生,陈家岗子的陈先生,谷子坡的谷先生。
罗天癸爹娘早亡,吃百家饭长到十二岁,罗家坡遭了饥荒,乡邻日子也过不下去,罗天癸要饿死乱葬岗子了。乌云山清虚观观主太上真人碰巧路过罗家坡,把他救下了。清政府日落西山,内忧外患,土崩瓦解。那年月,民不聊生,庙宇也跟着荒废,清虚观日子也不好过。罗天癸奄奄一息,太上真人撬开罗天癸的嘴巴,灌下一碗米汤,硬是救活了一条命。罗天癸醒过来,眨巴眨巴眼睛,盯着屋顶的几片蛛网,发现自己没死,一个土灰色道人站立眼前。老道和道观一般破,道袍褴褛,面色苍黄。罗天癸挣扎着坐起来,倒头便拜,口口声声谢救命之恩。日子尽管窘迫,太上真人还是将罗天癸留在了观上。太上真人精于相术,是锦西县一流風水大师。太上真人很少在观上住,平日里走街串巷,给人踏堪風水,借以维持生计,太上真人见罗天癸聪慧伶俐,记性超群,悟性又高,便决心让罗天癸继承衣钵,传授平生堪舆之术。罗天癸从师六年,伴着太上真人走南闯北,长了大能耐,将太上真人的看家绝技学到了手。罗天癸有一手绝活,不用罗盘,单观日月,就能确定东西南北准确方位。
那年秋天,罗天癸刚满十八岁。师徒二人从五顶山踏堪回来,罗天癸放下包裹,抄起扫帚,洒扫清虚观上下。洒扫去了浮尘,清虚观还是一样破。太上真人叫过罗天癸。罗天癸放下扫帚,规规矩矩站立在师父面前。太上真人说,天癸,你已经十八岁了,师父这点能耐,你也学到了十之八九,应该出门闯荡了,今后再有来寻的主顾,师父要你独自出山。罗天癸听完,给师父跪下了。罗天癸说,师父,天癸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师父尽管责罚,就是不要赶天癸走。太上真人说,天癸,你什么也没做错,师父也没别的意思,只是师父年纪大了,不比年轻之时,爬山过沟,上坡下岭,耽误事。再说了,你跟着师父屁股后面绕哄,一辈子也没大出息,要想独当一面,就要早些出山。罗天癸见师意已决,就不再说话,默立一旁,听师父教诲。太上真人将衣钵传给了罗天癸:一副罗盘,一个日晷,一张五行阴阳太极图,外加一竿青竹。太上真人说,过凤岭裘掌柜要踏坟地,明日一早,你就去吧。
一夜无话,转过天亮。罗天癸辞别师父,走出清虚观,抄路去往过凤岭。罗天癸头一回独自下山,单枪匹马,加上主家是大户裘掌柜,罗天癸心里直敲鼓。敲鼓归敲鼓,罗天癸没有砸师父名声,在过凤岭出了彩。裘掌柜一高兴,赏了大银子。罗天癸满心欢喜,脸上难掩兴奋,揣着赏银,顶着满天星花,急匆匆赶回清虚观。清虚观大门虚掩,罗天癸走进正堂,堂上空无一人,里里外外,不见太上真人踪影。罗天癸走进师父睡间,卧榻上留有一封书信。罗天癸展开信,信纸微黄,黑色墨迹,清秀柳体小楷,写着四句话。罗天癸读罢,顿时泪落涟涟。
太上真人写道:相地寻脉为人堪,巧断阴阳不为钱。如今传下衣和钵,云游四海从此闲。
太上真人离开清虚观,云游四方去了,观上就剩下罗天癸一个人了。清虚观冷清破败,远离村落,罗天癸独自一人难忍清冷,捆了行李,锁了观门,回了罗家坡。罗天癸少年英姿,意气風发,揣着一身相术绝艺,自然受到罗家坡人礼遇。罗天癸寻到祖上老屋地基,不久就用裘掌柜的赏银,盖起了阔亮的新瓦房。
丙
罗天癸出门为人找風水,只带几样东西,胯下一头灰毛小草驴,手里握着一根青竹竿,背上一个褡裢,褡裢里是罗盘和日晷,还有那张五行阴阳太极图。这几样物件不稀奇,却都是風水先生的法宝。罗盘、日晷、太极图,都还是师父亲传衣钵,罗天癸珍爱如命。出门虽带着这些物件,罗天癸却很少用,得了师父太上真人真传,罗天癸练就了一双法眼,乾、坎、艮、震,巽、离、坤、兑,上眼一搭,肚子里一掂量,眼珠一转,便见分晓了。罗天癸只用一件,就是那根青竹竿,三尺三长,磨得乌亮。相好了方位,眯缝着眼睛,青竹竿往地上一戳,竹竿子尖头就入了土,扎进去足有半尺,乌亮的竹竿立在那里,直挺挺的,像一炷高香。罗天癸吐一口气,对东家说,就是这里了,口气是不容置疑的,表情是功德圆满的。东家便取下竹竿,一面捧着青竹,恭敬地交还给罗先生,一面吩咐家人,在土窝子里赶紧下楔子。罗天癸整日围着罗家坡转,靠着师父传下的衣钵和绝艺,没几年便声名大噪,与胡家窝铺的胡先生,陈家岗子的陈先生,还有谷子坡的谷先生,一同被呼为四先生。
四先生各有各的地界,平时不来往,却从来不坏规矩,各自围着各自地界的方圆几十里转悠,谁也不到对方地界上耍手艺。前几日,谷子坡的谷先生忽然间就死了,谷先生的地界跟着也就空了。罗家坡离谷子坡最近,罗天癸年纪又轻,出远门不费劲。胡先生和陈先生年纪都比罗先生大,胡家窝铺和陈家岗子离谷子坡又远,两位先生出远门都有点费劲,于是谷先生的地界就归罗天癸了。九水坡原本是谷先生的地界,谷先生死了,九水坡大户万掌柜要给老娘踏坟地,管家就带着掌柜拜帖来请罗天癸了。
万掌柜家资巨富,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三子一女都已成家立业,唯有二女儿秋云,一次意外烧成了满身火疤,相貌奇丑无比,嫁不出门去,成了万掌柜一块心病。踏完坟地,罗天癸没要万家赏银,口口声声要娶秋云。这是万家全然没有想到的,万掌柜不觉喜上心头,当下就应下了。万掌柜一高兴,应允下了丰厚陪嫁。罗天癸婉拒了万家的陪嫁,只用来时的小草驴驮走了秋云。
丁
山川不改,一年绿了,一年又黄了,生发与凋零如期进行着,春夏秋冬在无声无息地轮回。十二年过去了。罗天癸五十岁,秋云四十岁,儿子罗太乙也十岁了。
罗天癸给儿子取名罗太乙,本身就充满了風水的味道。罗天癸依然为人踏勘風水,择时选日,找寻上佳地脉。秋云人长得丑,心眼却不坏,里里外外看不出一点富贵人家养大女子的娇气。太乙一天天长大,面孔里颇有了几分罗天癸的姿态。太乙生日这天,秋云在枕边问罗天癸,太乙长大会有出息么?罗天癸说,小孩子哪里知晓?秋云说,你识阴断阳半辈子,还算不出太乙将来的出息么?罗天癸说,出息不大。秋云说,太乙不会当大官吗?我要太乙当很大很大的官。罗天癸说,不可能。秋云说,为什么?先生说太乙书念的好。罗天癸说,罗家坡地气弱,找不到好脉,别说太乙,罗家坡也不会有一个大出息的人物,風水管着呢。秋云说,你给人找了一辈子好風水,就不能给自己找一处好風水么?罗天癸说,吉地美穴必要镶在上佳地脉上,罗家坡在一个乌黑的瓦盆底,四周山峦首尾衔接,看似一条睡龙,罗家坡是应该出真命天子的。实则懂風水的站在最高处,便可看出睡山不醒,将罗家坡围成了一块绝地。罗家坡没有威風的地脉,踏破铁鞋也难寻一处好穴。秋云说,你穿街过镇,应该知道哪里有好穴。罗天癸说,九水坡。秋云说,你说九水坡?罗天癸说,方圆百里只有九水坡有龙脉,那里可以出显赫人物。
话说过去了,早该被雨冲淡了,让灰尘遮住了,叫太阳晒干了,放在嘴里也该嚼不出味儿来了。秋云却记在心上了,罗家坡没有好地脉,九水坡有龙脉,可以出显赫人物。
转眼又是两个年头,太乙长到了十四岁。这一年秋月,万掌柜七十大寿。自从罗天癸给踏了好穴,埋了老娘,万家更现蓬勃之气,各处买卖店铺生意兴隆,日进斗金,万掌柜守在家里就有数不完的银子进账。万掌柜越发赏识女婿罗天癸,罗天癸却很少去九水坡。万掌柜办寿,罗天癸对秋云说,老爷子办寿,你带太乙去吧,宽邦镇刘掌柜请我去,你和老爷子解释一二。秋云说,老爷子还能挑你理么?你就去刘掌柜家支应,答应了人家的事不能失信。罗天癸说,你和太乙骑驴去,多备几样礼。
秋云骑着驴,太乙牵着,驮着几样礼品,就去九水坡了。
秋云走后,罗天癸哪儿也没去,关上门,温一壶辣烧酒,坐在庭院里自斟自饮,在秋日的暖阳下慢慢地咂摸。过了夜,翌日清晨,罗天癸起了大早,打了清水,梳洗齐整,往祖宗牌位前的香炉里插香;插完香,洒扫院落。香的清气,从屋里飘出来,整个院子就香烟缭绕了。插完香,罗天癸坐到檐下竹椅上去,烧一锅烟叶,一边吸旱烟,一边望着天。昨夜落了秋雨,院角那蓬粉月季,花瓣零落了一地,一派憔悴。罗天癸忽然打了个冷战,望着那一地落红,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从藤椅里起身,走到月季花丛边上,将一地细碎花瓣拾进一个紫色香袋。那是秋云缝的香袋,绣着龙凤呈祥。罗天癸捧着香袋看,不明不白地落下一泡泪来。
戊
万家家仆赶着一辆青骡子车来接罗天癸。
秋云死了。
罗天癸听家仆上气不接下气地报告了秋云死讯后,并未显出过分吃惊。
罗天癸坐上青骡子车,跟着家仆走了。到了九水坡,万家从寿诞的喜庆中一下子陷入了悲痛。罗天癸还没有走进院子,就听见了太乙哭娘的声音。管家领着罗天癸到了后院女眷住宅,进了后院,门梁上系着三尺白绫,进出院子的人神情哀默。罗天癸进了停放秋云的房间。屋子里昏暗一片,窗子上遮着麻帘,秋云平躺在炕上,脸上蒙着白纱,一副安详的睡相。太乙扑到罗天癸怀里,哭号着喊着要娘。
管家说,秋云来时好好的,给掌柜拜寿,喜眉喜眼的,和家里人有说有笑。吃过中饭,秋云说要回后院歇歇,丫头翠儿就陪着,到了后院翠儿就让秋云打发回来了。晚饭翠儿再去叫,人就死了。罗天癸没有接管家话茬,掀开秋云脸上面纱,那张熟悉的脸又呈现眼前。罗天癸发现套在秋云左手上的金戒指不见了。由秋云的死相和不翼而飞的戒指,罗天癸便猜出了秋云死因,秋云是吞金自杀。罗天癸想起两年前太乙生日的晚上,秋云和自己的那次对话,心里更确定了。
万掌柜也来了。万掌柜眼眶有点肿,脸上有没擦净的泪痕。罗天癸见万掌柜进门,忙抢步躬身施礼。万掌柜拉过罗天癸,说,一家人就不要拘礼了。万掌柜说,要知道一场寿诞送走了我一个女儿,说破大天也不办呀!罗天癸说,岳父大人,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生有处,死有地,怨谁不得。倒是给您添了麻烦,搅了老人家大喜。万掌柜说,天癸,只要你不怪罪就好。秋云命苦,走得又突然,指定有一肚子话没说,我这个做父亲的替她了了。罗天癸寻思了片刻,说,秋云想九水坡,她恋着万家,就让秋云葬在九水坡吧。罗天癸说完,看万掌柜的表情。按照常理,闺女嫁了人就是婆家人,所谓生是婆家人,死是婆家鬼,去世后也是不能葬回娘家的。万掌柜哪里不晓得这个规矩。万掌柜想不答应罗天癸,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万掌柜有自己的心思,按规矩不应答应,可秋云来拜寿,突然就死在了娘家,罗天癸没在眼前,说不清道不明,罗天癸闹起来万家讲不通道理。万掌柜想到这儿,说,好吧,你选块地,好好葬了吧。
万家撕去大红大绿,抹上大黑大白,高搭灵棚,白色灵幡在门梁上高挂,让風吹得飒啦啦响得心焦,呜呜咽咽的响器吹着丧曲,一声高,一声低,里里外外呜呜哇哇,又是一片哭嚎。
己
其他事宜都交给了家仆张罗,罗天癸去给秋云寻找葬身之地。其实罗天癸早就看好了一块美穴,那还是十余年前,罗天癸头一回来九水坡,站在那架山梁之上,被九水坡的威風地脉惊住了,便选下了这块美穴。九水坡庄后三里那一条山脉,蜿蜒绵长,犹如一条睡龙。那龙眼是闭合的,龙眼闭合龙便是真睡而不醒,若在龙眼上修坟立碑,那龙眼便睁开了,睡龙便要苏醒了,青龙苏醒必要腾云驾雾。罗天癸就是一个画师,手握神笔,十余年前就在九水坡这张画布上,埋伏下至关重要的一笔——娶秋云,随后他在这块画布上悄悄铺叙了十余年,今日描的只是最后那“画龙点睛”的巧妙一笔。
万姓宗族中人多了个心眼,知道罗天癸是个神乎其神的風水先生,都怕罗天癸将好地相走,夺了万姓族人的好風水。按万姓族人心思,是断不会答应将秋云葬在九水坡的。无奈万姓族人的当家人是万掌柜,万掌柜开口应承下了,族人也就无人敢回绝了。万姓族人还是偷偷来找了万掌柜,说了心中隐忧。其实万掌柜也有同样忧虑,不过不能当着族人的面表明而已。万掌柜说,那就随便给他一块地方,让秋云入土为安吧。
族人领了万掌柜意思,便跟在罗天癸后面。罗天癸精明过人,不会看不穿万姓族人心思,眼睛一转,计上心头。罗天癸没有直接开口要他相中的那块好地,而是故弄玄虚,围着九水坡的庄子转悠。走到一块空场,罗天癸说,就埋在这里吧。万姓族人说,这块地不成,这里留着修祠堂。罗天癸就继续找,找到窑厂东面,罗天癸说,这里“五凤朝阳”,就这里吧。族人说,这里已经让万五爷相中了,百年之后这里要做坟地的。罗天癸又走,到了一眼废弃的水井旁,说此地是“凤栖梧”,吉地,就这里了。族人说,不可,此井是九水坡神井,周围百米不可修坟立墓。罗天癸又接连选了几块地方,都被族人以各种理由拒绝了。
罗天癸不选了,回了万家大院。罗天癸来到灵堂,伏在秋云身上痛哭失声。罗天癸一哭,太乙也悲悲切切哭起娘来了,一时间灵堂里哭声一片,惹得进进出出的人一泡酸泪。罗天癸边哭边数落,那话里便是秋云如何苦命,就这样不明不白死了,死了还没有个葬身之所,等等。“不明不白死了”“死无葬身之地”这话传到前院万掌柜耳朵里,便犹如一把锥子,扎在心口窝噗嗤噗嗤冒血。万掌柜找来管家问,罗天癸何出“死无葬身之地”之言。管家便说了实情。万掌柜开口了,平地不成,就选高山吧。管家将这话传给族人也传给罗天癸,这正中罗天癸下怀。罗天癸心中犹如开了一扇门,止住悲声,出了灵堂,站在庭院中,用手一指龙抬头,就那里吧。万掌柜已经放下话了,平地莫选,高山任择,罗天癸选了高山,族人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都纷纷散去,万家上下依旧里外忙活,张罗丧事。
罗天癸说秋云命苦,死后得風光些,墓要修气派。罗天癸就将秋云先暂时下葬,随后主持修墓。秋云葬下了,也算入土为安了。太乙在土坟前摔了丧盆,丧事也就告一段落了。万家在渐渐褪去的悲伤中慢慢恢复平静。
罗天癸回了罗家坡,变卖了家产,换成了现银,随后带着全部家资,请了上好工匠,重新回到九水坡。罗天癸搭了几个窝棚,吃住都在山上。太乙寄养在万掌柜家里。罗天癸从此不再给任何人家堪舆風水,一心一意给秋云修坟立墓。
庚
这墓一修就是六年。
罗天癸白发苍苍了。
罗太乙十八岁了,进了国民党军校,成了威武的军人了。
罗天癸修这座双合大墓是下了一番苦心的,花费了罗天癸半生积蓄。为了防止破坏和盗墓,墓心用二十块巨型条石围成一个长方形,墓顶是一整块厚达三尺三寸的青石。墓外用黄土封住,几十个工匠花了半年时间夯实。罗天癸挑选良辰将秋云尸骨迁埋到新墓里。秋云尸骨边上留有一个空位,是罗天癸留给自己的。
天近黄昏,工匠们按照罗天癸的要求,做完最后一项活。罗天癸给工匠们结算了工钱,打发众人下了山。罗天癸围着大墓走了几遭,确信是方圆几百里最气派的墓了,盗墓贼很难下手。罗天癸看看天,日头西坠,霞光柔软温暖,他想起了第一次来九水坡,给万家踏完坟地离去时看见的霞光。转眼间十余年过去了,風华无限的罗先生如今也满头白发。罗天癸看着自己投在山上的影子,感慨万千。
罗天癸走上龙抬头最高峰,眺望远方,方圆百里尽收眼底,云山雾罩,山势连绵涌动,万点金光正一点一点铺展开,正可谓朝晖夕阴,气象万千。罗天癸志得意满,激情澎湃,不觉脱口喊出,真乃龙眼威風也!自此,龙眼威風的穴名便流传开来。回首看那山脉蜿蜒而来的方向,山岭起伏跌宕,真似龙腾云海,那奔涌的山势造就了九水坡气魄浩瀚。俯首看那双合大墓,墓身黄色封土反射着金色光芒,龙眼圆睁,龙头昂首,平添了蓄势腾空的威風。罗天癸看着自己苦心经营的龙眼威風,迎着山巅徐徐微風,口中轻吟,圆满了,圆满了……
辛
暮色四合,九水坡进入了宁静之夜。罗天癸在窝棚里挂上了一盏灯。灯被一根细麻绳吊着,麻绳中间捆扎着三炷香。灯下堆满了黄裱纸,纸上浸透了麻油。罗天癸看看自己摆下的机关,确信是万无一失的。罗天癸点燃了那三炷香,提着一壶酒,出了窝棚,心满意足地走向了那座双合大墓。
罗天癸躬身从墓门钻进了墓里,墓道里散发着呛人的湿气,罗天癸轻轻咳嗽。到了墓室中心,放下师父传下的衣钵,在秋云旁边坐下来。罗天癸拧开酒壶盖子,陈年烧酒的香气驱散了墓室里的潮气。
罗天癸设下了巧妙机关。那三炷香烧到麻绳时,麻绳就会被烧断,那盏灯就会落在油纸上引燃,燃烧的油纸就会烧着窝棚,那火会越烧越旺,给龙眼开光。旺火会将连成一片的窝棚烧成灰烬,大墓周围会成一片废墟。待到落一场秋雨,雨水冲刷了灰尘,大墓周围就会呈现出一个清新墓场,来年枯根接引地气,新枝就会吐绿,山草也会发芽,又是一派蓬勃新象。
那火还会引燃一条引信,引信直通向墓门,墓门那里罗天癸埋下了火药。引信引燃火药,崩倒墓门口的三根石柱,吊起来的三块石门就会在瞬间落下,永久封死了墓室。这是罗天癸苦思冥想设下的玄关。
罗天癸想起了许多零乱旧事。
罗天癸想到了师父,想到了秋云,还有儿子太乙。那些熟悉的面孔在眼前渐次清晰了。罗天癸觉得这辈子最对不住的人就是秋云了。这个世界上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什么会迎娶奇丑无比的秋云。
罗天癸还想起了第一次来九水坡的情景,不禁兀自笑了。那戳铜钱、穿钱孔的绝艺,都是演戏给九水坡人看的。罗天癸走南闯北,不仅练就一双法眼,也练就了一双魔手。那四枚钱就是罗天癸给万掌柜变的戏法,他就是想让九水坡人相信,踏给万掌柜老娘的坟地就是九水坡第一流的好穴,那样就没人去惦记到他相中的龙眼威風了。那四枚生了绿锈的老钱,是罗天癸巧设的一个伏笔。
罗天癸悄悄地对秋云说,这是一块方圆百里也难寻的風水宝地,我们的儿子要当大官了,会当将军的。然后,咽下最后一口烧酒,躺下去,很幸福地闭了眼。
墓门轰然落下。
在那声沉闷的巨响里,罗天癸抓紧了那竿青竹。
壬
罗天癸的大墓修好后不久,万掌柜就死了。万掌柜一死,万家明显一天不如一天了。战争来了,兵荒马乱的,军阀,土匪,整天不消停,狗咬狗。老百姓遭殃了,万家也跟着倒霉,十几家商号和铺子都开不下去了,军阀逼,土匪抢,不到十年,万家所有在外的商号铺子都关了板,只靠九水坡里里外外几百亩地招呼一大家子。后来地也不行了,闹天灾,接连几年几乎绝收,万家撑不下去了。九水坡万姓族人开始了逃荒,不到二十年,死的死,逃的逃,九水坡万姓人家从二百户减少到了二十户。想当年,九水坡富裕流油,如今穷困潦倒,叮当山响,万家是彻底衰败了。
罗天癸精心布下的局,似乎在慢慢应验。二十年后,罗太乙再出现在九水坡,真真就是国军的炮团司令了。当了炮团司令的罗太乙正踌躇满志,也可以说野心勃勃。这次他带着炮团来九水坡,是奉了军团司令的命令。军团司令给他下命令时,拍着罗太乙的肩膀,像是教导一个孩子,说,太乙,你们的任务是集中炮火,将炮弹统统打光,轰平850高地,轰碎小日本狗娘养的。这次干得漂亮,回来我就提拔你当师长。
850高地就是九水坡的龙抬头。龙抬头上盘踞着日军一个机枪中队,封锁了国军主力增援落凤岭的必经之路。罗太乙的炮团奉命进入阵地,带着对师长的梦想与对鬼子的恨,罗司令一声令下,几十门炮一起开火,几百发炮弹在龙抬头上空下了饺子,将龙抬头轰碎了。罗太乙回去复命,还真真就当了师长,虽说是一个临时拼凑的杂牌师的师长,可毕竟是师长,炮团司令顶天相当于一个旅长。
罗太乙四十岁刚出头,就混了个少将师长,罗天癸在“龙眼威風”里躺着,也该偷着乐了吧!估计罗天癸是乐不起来了。罗天癸精心策划了一个局,夺了九水坡的風水,万家人没有挖坟掘墓,却让自己儿子用炮给轰碎了。双合大墓封土让炮弹削平了,露着墓上盖顶白花花的石头片子,冬天漏風,夏天漏水,呛了一下子炮烟。罗天癸算计了一溜十八遭,就是没有算计到挖坟掘墓的会是自己儿子。
正当罗师长奉命带着部队,意气風发地走在增援落凤岭的路上,在杨树漫子被日军一个联队给包了饺子了。名义上罗太乙带着一个师,实际战斗力还不如一个团,日军几次冲锋,打得稀里哗啦。罗太乙请求军团司令支援,军团司令说增援部队马上就到,可眼瞅着鬼子嗷嗷叫着冲到眼皮底下,也没看到增援部队的影子。死到临头了,罗师长才想明白,军团司令派他增援是要他吸引日军主力,其实就是将他这个师塞到锅底下当炮灰的。罗师长正躲在一棵树后面跳着脚骂军团长娘,一个迫击炮弹鬼使神差地在罗师长身后炸了,炮弹片子从脖子切进去,血沫子咕嘟咕嘟冒,没一会儿就断气了。师长没当几天就光荣了,罗太乙有点冤。军团司令在追悼会上却说了,不冤,为抗日光荣了不冤。罗太乙一夜之间成了民族英雄了,死了也够本了。英雄本来是要青史留名的,不想,后来国民党被打到台湾去了,青史也就没罗太乙的名了。
癸
衰落了的九水坡万姓越来越少,建国后外姓陆续往里进,挤兑到万姓就剩下了一户。这一户后来也没保住,一脉单传,娶了刘姓闺女,倒插门,男娃倒是生下了,可是跟着娘姓了刘姓,至此万姓在九水坡绝迹了。曾经在九水坡显赫一时的宗族,短短几十年便销声匿迹了。许多年后,有万姓人清明节回九水坡来迁坟,说是九水坡風水不好。有人辩驳,不是九水坡風水不好,是罗天癸夺了九水坡的風水,九水坡才败了。不过,人算还是不如天算,到头来,罗天癸巧夺的好風水还是让自己儿子一炮轰碎了。
万姓祖坟相继被迁走了。罗太乙死时没有留下后人,罗家也就断了香火,龙抬头上那座罗天癸的坟也就那么撂荒着,无人照管。六十年代,九水坡修水渠,有人就把罗天癸墓石撬开了,巨石用雷管炸成了小块,抬下山垫了水渠地基了。撬石头的汉子在原地堆起一个土包包。又是许多年过去了,荒烟蔓草的,连那个土包包也看不见了。
九水坡晨钟暮鼓,春种秋收,还算太平,几十年却再没出过什么显赫人物。九十年代末期,锦西县周易学会高会长走进九水坡,寻找罗天癸的故事,百姓们说东道西,罗天癸一会是人,一会又成了神,一会又变成了鬼,听得高会长兴致勃勃。百姓问,九水坡还能出大官吗?很大很大的那种官?高会长没有正面回答问话,只是在看过轰碎了的龙抬头后,无比叹息地说,九水坡本是绝佳地脉,龙抬头一碎,地脉就断了,地脉一断,地气也就散了。
责任编辑立成
插图高兴奇
作者:张忠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