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曼的一次义演和一篇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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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2-05-08 15:54

  1927年夏,何应钦夫人、白崇禧夫人、李宗仁夫人、郭泰祺夫人和上海地方审判厅厅长郑毓秀博士等发起上海妇女“慰劳北伐前敌兵士会”。7月16日、17日、18日,为募集捐款,在徐家汇南洋大学举行游艺会。因所得捐款不够预定数额,又于8月4日、5日、6日在中央大戏院举行剧艺会。关于上海妇女“慰劳会”之发起情况和游艺会、剧艺会之具体情形,可参见《慰劳会之发起》(笪赋权)、《妇女慰劳会之游艺》(周瘦鹃、张寄涯、赵君豪、金华亭)、《妇女慰劳会之剧艺》(金华亭、蒋剑候)等文章。这些文章均收入“上海妇女慰劳北伐前敌兵士会”编辑、上海中华书局1928年5月出版的《党军》(“上海妇女慰劳北伐前敌兵士会纪念特刊”)。

  陆小曼受上海妇女“慰劳会”盛情邀请,在剧艺会上演唱了两出旧戏。三天的剧艺活动都是在晚间进行的,第一夜、第三夜均由唐瑛主演《少奶奶的扇子》,陆小曼的节目被安排在第二夜。第二夜八点一刻开幕,整台晚会由七节组成:第一节是徐太太的昆曲《扫花》;第二节是叶小红的《佳期》;第三节是陆小曼的昆曲《思凡》;第四节是欧阳予倩的《玉堂春》;第五节是徐太太的昆曲《游园》;第六节是《香山闲乐》;第七节是唐瑛的昆曲《拾画》、《叫画》;第八节是陆小曼、江小鹣、李小虞三人的京戏《汾河湾》。1925年,在“新月社”同人新年聚会上,陆小曼曾唱过《春香闹学》,但那毕竟只是闹着玩的。这次在中央大戏院参加募捐义演,她是第一回正式登台献艺,虽“现学现做”,却大获成功,反响极佳。其饰演《思凡》中的小尼姑,“扮相果然美妙,嗓音更是清晰动听,台步和做工,都出于自然,伊的表情,亦能达到妙处”;合串《汾河湾》,“陆小曼是三人中的最好一个,伊的京戏艺术,似乎比较昆曲还要好”(金华亭、蒋剑候:《妇女慰劳会之剧艺》)。周瘦鹃看过陆小曼的排练,对她的表演尤为“欢喜赞叹”。他在《小曼曼唱》一文中是这样评价的:

  这回妇女“慰劳会”请诗人徐志摩先生的夫人陆小曼女士表演《思凡》。徐夫人本是个昆剧家,而于文学和艺术上都有根柢的。在排演时,我曾去参观,不由得欢喜赞叹,觉得伊一颦一笑、一言一动、一举手一投足之间,都可以显出这小尼姑是个佛门中富有浪漫思想的奇女子、革命家,不再是那种太呆木太平凡在佛殿上念佛修行的尼姑了。要是召集了普天下的比邱尼,齐来领略小曼女士的曼唱,我知道伊们也一定要扯了袈裟、埋了藏经、弃了木鱼、丢了铙钹,纷纷下山去寻那年少哥哥咧。像这样的唱和演,才当得上神化二字,才值得我们的欢喜赞叹。

  到中央大戏院观看剧艺表演,坐包厢须一百元,一等厅座每位十元,二等五元,三等也要三元,所以出入戏院的都是些上流人物,非一般寒酸者所能关顾。第三天下午,自称“穷措大”的赵景深曾与王鲁彦一道拜访徐志摩,徐志摩送了两张晚上的戏票给他们,都是十元的,分别为前排第一号、第二号。徐志摩和胡适依次坐第三号、第四号。嗣后,赵景深应“慰劳会”约请,写了一篇《“是,妈妈!”》(见《党军》)。文中,赵景深记叙他初次见到陆小曼时的情景,很是生动传神:

  有这样一天,就是妇女慰劳会演剧的第三天,下午我到诗人M家里去,那位做《柚子》的L也同去的。谈了一阵诗歌上的问题,便仿佛觉得有一个人要进来似的。M先生说:

  ——进来罢,不要紧的,都是熟人!

  接着进来了一位翩若惊鸿的女士,我们同她见了礼,知道她是M的夫人S女士。

  她坐在椅上,有一只猫伏在椅下抓她的脚。她像小孩一般的蹙紧了眉头,将脚摇了几摇,连声说:

  ——快些拿开,快些拿开!

  于是M先生替她拿开了猫。她舒了一口气似的说:

  ——唉,昨天可把我累坏了!

  ——你跟K合串的《汾河湾》真不错。M先生笑向她说。

  ——哪里!K把戏词都忘了。我问:“薛郎你可好?”他愣了半天回答不出来,可把我急坏了。

  “慰劳会”为确保剧艺活动能够顺利进行,特成立了一个共有三十人的剧务团队:徐志摩、黄梅生、谷剑生负责宣传,洪深负责排演,沈诰、应云卫担任后台主任,江小鹣、董天涯负责布景,孟君谋等四人负责道具,唐腴庐负责服装,杨吉孚、崔秉一负责提示,王毓清等十五人充任干事。在剧艺会开演前夕,《上海画报》记者黄梅生与徐志摩、周瘦鹃、江小鹣等专门策划、编辑了一册《上海妇女慰劳会剧艺特刊》,由上海大东书局印制,内收发起人、主要演员便装、戏装照片三十余幅,另有徐志摩《小言》、洪深《戏剧与时代》、余上沅《唐瑛的扇子》、周瘦鹃《小曼曼唱》、鄂吕弓《谈汾河湾》等文数篇。黄梅生在《勘校以后》中具体谈到这册特刊的编辑情况,不妨全文过录如下:

  只有一星期筹备的这本剧务特刊,竟排印好了,真是万幸。这都是徐志摩周瘦鹃江小鹣三先生努力的结果。他们都是忙人,在百忙中,徐先生除了担任编辑外,还做文章,整理戏辞;周先生做文章兼校对;江先生画封面和广告。同时也要感谢光艺彭先生、美新黄先生、元益沈先生、大东书局徐先生,他们在照相、制版、印刷诸方面,给我们不少的帮助。

  特刊中最重要的是照片,收集起来很不容易。本来我想用以前在慰劳会中所照没有在报纸上发表的,因为装束和现在稍不同,不便再刊。承诸女士不惮烦劳,都来重照。唐瑛陆小曼两女士,更热心可佩。她俩除了冒暑来照相,还做很好的文章给本刊(唐女士不及做文章特赐题字)。发起妇女慰劳会的诸夫人女士,有许多已离去上海,请她们来照相,已不可能,只得检已照的登几张。

  我发起这特刊已三次。第一次预备在南洋大学开会时出版。因时间匆促,没有成功。第二次和赵君豪诸君想合作刊行,因赵君到苏州去,未进行。一星期前和志摩伉俪谈起,他俩十分赞成。和江小鹣君商议后,我们便分工进行了。所以这本特刊能出版,志摩伉俪应居首功的。

  周瘦鹃先生今天不到大东来,校勘一役由我庖代。其中一定不免有错误的地方,要请读者原谅。

  徐志摩所整理的戏曲唱词包括《扫花》、《游园》、《拾画》、《叫画》、《思凡》和《汾河湾》等。唐瑛拟作文《扇子与画》,因排戏太忙,特赠一幅“我为子高歌”的题字。这册内容精彩、印制精美的特刊从筹备到出版,仅用了一周时间,后在剧艺会现场出售,“一时购者甚多”。

  《上海妇女慰劳会剧艺特刊》刊登了陆小曼两幅生活照和三幅剧照。两幅生活照,一为手持折扇半身照,下题“陆小曼女士(昆曲部主任)”;一为身着旗袍全身照,下题“陆小曼女士”。三幅剧照包括“陆小曼女士之思凡(一)”、“陆小曼女士之思凡(二)”和“江小鹣君与陆小曼女士之汾河湾”。除照片外,特刊还收录陆小曼一篇《自述的几句话》,署名小曼,题目、署名均据手迹影印。这篇文章约一千二百字,山西出版集团、三晋出版社2010年6月版《陆小曼文存》(柴草编)失收,迄今也未见有人提及。

  据陆小曼自述,她之所以答应参加募捐义演,一是“慰劳会”发起者的“盛意难却”,二是慰劳北伐前敌兵士“当得效劳”。其实,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她非常喜欢唱戏。况且,能和洪深、欧阳予倩、应云卫、徐太太、唐瑛等大家、名角同台演出,对她来说,也是一次难得的学习机会。陆小曼成天生病,又时值酷暑,“每回一练戏就头昏,一上装就要呕”,但她还是拼命地排练。这一切,徐志摩都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在《小言》中毫不避嫌地认为陆小曼是这次义演亚于唐瑛“最卖力气”的一个。

  陆小曼不是科班出身,但她天资聪颖,于戏剧表演颇有一些心得和体悟。在她看来,“演戏决不是易事:一个字咬得不准,一个腔使得不圆,一只袖洒得不透,一步路走得不稳,就容易妨碍全剧的表现,演者自己的自信心,观众的信心,便同时受了不易弥补的打击,真难!”这可谓是经验之谈。文中,陆小曼对戏剧基本原则和某些现代戏失败原因所发表的见解,也相当精彩独到。特别是她对其所选定的《思凡》和《汾河湾》两出戏的理解、分析,更令人拍案叫绝。吾生也晚,周瘦鹃赞叹陆小曼的演唱当得上“神化”二字,本以为是溢美之辞,不可当真,读了《自述的几句话》后,信矣。

  附:

  自述的几句话

  小 曼

  唱戏是我最喜欢的一件事情,早几年学过几折昆曲,京戏我更爱看,却未曾正式学过。前年在北京,新月社一群朋友为闹新年逼着我扮演一出《闹学》,那当然是玩儿,也未曾请人排身段,可是看的人和我自己都还感到一些趣味,由此我居然得到了会串戏的一个名气了,其实是可笑得很,不值一谈。这次上海妇女慰劳会几个人说起唱戏要我也凑和一天,一来是她们的盛意难却,二来慰劳北伐当得效劳,我就斗胆答应下来了。可是天下事情不临到自己亲身做是不会知道实际困难的;也是我从前看得唱戏太容易了,无非是唱做,那有甚么难?我现在才知道这种外行的狂妄是完全没有根据的。因为我一经正式练习,不是随便不负责任的哼哼儿,就觉得这事情不简单,愈练愈觉着难,到现在我连跑龙套的都不敢轻视了。

  演戏决不是易事:一个字咬得不准,一个腔使得不圆,一只袖洒得不透,一步路走得不稳,就容易妨碍全剧的表现,演者自己的自信心,观众的信心,便同时受了不易弥补的打击,真难!简直我看读什么英文法文还比唱戏容易些呢!我心里十分的担忧,真不知道到那天我要怎样的出丑呢。

  我选定《思凡》和《汾河湾》两个戏,也有意思的。在我所拍过的几出昆戏中要算《思凡》的词句最美,他真能将一个被逼着出家的人的心理形容得淋漓尽致,一气呵成,情文相生,愈看愈觉得这真是是(按:后一个“是”疑为衍字)一篇颠扑不破的美文。他的一字一句都含有颜色,有意味,有关连,决不是无谓的堆砌,决不是浮空的词藻,真太美了,却也因此表演起来更不容易,我看来只有徐老太太做的完美到无可再进的境界,我只能拜倒!她才是真工夫,才当得起表演艺术,像我这初学,简直不知道做出甚么样子来呢。好在我的皮厚,管他三七二十一,来一下试试。

  旧戏里好的真多。戏的原则是要有趣味,有波折,经济也是一个重要条件。

  现代许多所谓新戏的失败原因是一来蓄意求曲折而反浅薄,成心写实而反不自然,词费更不必说,有人说白话不好,这我不知道。我承认我是一个旧脑筋,这次洪深先生本来想要我做《第二梦》,我不敢答应。因为我对于新戏更不敢随便的尝试,要你非全身精神都用上不可,我近来身体常病,所以我不敢多担任事情了。

  《汾河湾》确是个好戏,静中有闹,俗不伤雅。离别是一种情感,盼望又是一种情感;爱子也是一种情感,恋夫又是一种情感;叙会是一种情感,悲伤又是一种情感。这些种种不同的情感,在《汾河湾》这出戏里,很自然的相互起伏,来龙去脉,处处认得分明,正如天上阴晴变化,云聚云散,日暗日丽,自有一种妙趣。但戏是好戏也得有本事人来做才能显出好戏,像我这样一个未入流的初学,也许连好戏多要叫我做成坏戏,又加天热,我又是个常病的人,真不知道身上穿了厚衣头上戴了许多东西受不受得住呢。没有法子,大着胆,老着脸皮,预备来出丑吧,只好请看戏的诸君包涵点儿吧。

  陈建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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