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伦访书记——从查令十字街到海伊小镇

  • 来源:书屋
  • 关键字:伦敦,书店
  • 发布时间:2012-05-08 16:20

  2011年8月,伦敦遭遇骚乱,事后的报道很耐人寻味:“人们发现,残破的大街小巷里,惟有书店普遍安然无恙。它们平静地立在原地,仿佛不曾经历过这场现实中的劫难,似乎置身世外,又好像被人遗忘。”因为在欧洲历史上几次大骚乱中,书店向来是暴徒袭击的重要目标,而这次书店境遇,在许多人看来意味深长:是书店的震慑力量使暴徒远离,还是他们根本就不屑于理睬这个时代的书店?

  答案众说纷纭,然而,却透露了一个不争的事实:几百年来,英伦的书店永远是这个世界上最引人注目的风景;在英国,丧失了对书店的敬畏也就丧失了这个国家的风度。所以,英国人可能更愿意相信:“他们不抢书,是因为他们不蠢。”

  2009年到2010年,我在英国访学。这期间,最让我记忆深刻的就是遍布英国大街小巷的书店、图书馆,以及英国人随处可见的读书场面。

  一、英国人的读书

  初到英国,我买的第一本书就是《爱书人的伦敦》(Book Lovers’London),一本书店指南的小册子,价钱八点九九英镑。英国书贵是出名的,我在英国的导师曾经不解地对我说:“为什么我在中国看到许多学者的书房里都成捆地放着他们自己的著作?这在英国是不可能的,我出版的书你知道价钱是多少吗?——九十英镑一本。出版社只给我一本书。”英国的书贵,并不妨碍英国书店林立。不知道是酷爱读书的本性养育了英国的书店,还是书店丛生造就了英国人的读书习惯。初到英国最强烈的印象是英国人的读书景象,读书是他们最常见的生活姿态,从书房之外铺展到了他们的日常生活中,时时处处,令人迷醉。

  在伦敦,一辆红色巴士上,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个年轻的妈妈,她带了两个小孩上车,一个大一点的躺在旁边的婴儿车上,一个小一点的绑在她胸前的婴儿袋里。她安置好孩子,落座后,从容不迫地拿出包里的一本书,翻开书签插好的一页阅读起来。偶尔她会从书中抬头微笑地看看两个孩子,大部分时间都在投入地阅读。书的封面正对着我,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伍尔夫书信集》第二卷。

  还有一次,在海滨小城布莱顿,也是一个年轻的父亲,也是一辆婴儿车。布莱顿的海岸线布满鹅卵石,年轻的父亲在海边躺下,婴儿车就停在他的身旁,他一只手缓缓地摇晃着车身,一只手举着一本书看。那时夕阳西下,海浪温柔地在婴儿车旁翻卷,他们的头上是蔚蓝的天空,海天相连处有海鸥不时掠过,此情此景,以为最美。

  三月的鲜花开满了摄政公园。小径边的长椅上坐着一对老年夫妻,妻子穿着桃红色的大衣,满头银发,与丈夫的米色风衣相衬,满身都是与春天相融的色彩。稍微走近一些,原来他们依偎着在阅读一本诗集,可能妻子的眼睛已经昏花,她微闭着眼睛倾听,丈夫带着老花镜为她阅读,抑扬顿挫的声音低沉而投入,他们丝毫没有发现我从旁边走过。这个画面让我感动不已,我不知道他们读的是哪一部诗集,看着他们落座的长椅下开满了华兹华斯咏叹过的黄水仙,想起了其中的两句诗:“于是我的心便涨满幸福,和水仙一同翩翩起舞。”没有人能抗拒岁月的流逝,但是穿过了岁月的沧桑之后,还有几人能像少男少女般如此依偎着阅读一本情诗。在这里,岁月就是黄金。

  地铁上、汽车里、街头边、公园里,读书已经成了英国人的生活习惯,就连最让人不能忍受的排队,他们也能用读书化解等候的烦躁。有一天,在牛津街上堪称人气最旺的“Topshop”服装店,我去退一件衣服,排着的长队甚至拐了两个弯,这样的景象在中国也不多见,我只好忍耐着排在队尾,抬头看见我前面的女孩竟然在读一本《希腊历史》,在我看来,她时尚得有些妖艳,浓黑的眼影闪烁着银光。但是排了多长时间的队,她就看了多长时间的书,她的气定神闲告诉我:谁说读书的少女一定不时尚呢?

  二、从布鲁姆斯伯里到查令十字街

  有一本小说被称为读书人的“圣经”,这就是以英国最著名的书店街命名的《查令十字街84号》。这本书说的是1949年1969年的纽约,有一位爱书的女士与查令十字街84号的马克书店老板通信的故事。在当时已经没有人爱读英国文学的纽约,这家书店的的邮购却能帮助她找到她所要的书,他们的通信持续了二十年,最后女士到达伦敦的时候,这个让她充满敬意的店主却已经去世。1971年海莲·汉芙的书信体小说《查令十字街84号》出版,后来拍成电影,由英国大名鼎鼎的霍普金斯主演。查令十字街位于伦敦的市中心,遍布着大大小小的书店,其中有很多像马克书店那样的二手书店,正如小说中所描绘的那样,这些书店往往是“一进店内,喧嚣全被关在门外,一阵古书的陈旧气味扑鼻而来,……极目所见全是书架——高耸直抵到天花板的深色的古老书架,橡木架面经过漫长岁月的洗礼,虽已褪色仍迳放光芒”。在这样的书店里,即使你不买书也可以消磨整天,看书,找书,或者就是抚摸着它们遥想当年,也不会有人妨碍你。逛过查令十字街的朱自清先生记忆中最深切的也许就是这里的书店“不过爱买不买,决不至于遭白眼”;他们甚至给你准备了木椅或沙发,供你放心阅读。无心插柳,我的一位朋友就是在这里的一个二手书店里发现了他正在寻找的《论语》三种不同的英文译本。

  离查令十字街几站地铁的距离就是布鲁姆斯伯里,我租住的公寓就在那里。往往是整个下午,我从布鲁姆斯伯里一直走到查令十字街,路边的书店就是我的栖息地。除了遍布在英国大小城市的水石书店之外,就是各种非常有特色的专业书店。大英博物馆旁的“亚瑟·普罗布斯坦”(Arthur Probsthain)书店,因为与著名的伦敦大学亚非学院紧邻,所以,所买图书大部分是东方和非洲的作品,我竟然在那里看到了毛泽东诗词的英译本。这个有着一百多年历史的书店,是英语世界亚非文化研究者的购书天堂;接着就是“伦敦书评”(London Review Bookshop)书店,这里文学、历史书籍齐全,与书店相连的小酒吧,每周都有演讲、辩论和朗读活动。在布鲁姆斯伯里的马赤蒙街上, 最有特色的书店就是“同志之语”(Gay’s the Word)书店,创建于1979年,是英国第一家专门经营同性恋题材书籍的书店,是当今世界上同类书店中最好的书店之一;据说1984年,由于被误认为销售色情作品,书店价值几千英镑的藏书被海关全部没收,包括《欲望号街车》等作品。这个书店就在我租住的公寓楼下,每天从门前路过,我都没有勇气进去,总觉得这是一个怪异的世界。离开伦敦之前的几天,终于让我鼓足勇气跨进这个日日经过却从来没有走进的书店,其实我之前的顾虑大可不必,这家书店和其他书店的布置也是同样洁净温馨,并没有什么两样,影碟、小说、学术研究著作分类而居。我在这里买到一本芝加哥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浮出水面的女同性恋者:现代中国中女性的同性欲望》(The Emerging Lesbian :Female same-sex desire in modern China),著者桑梓兰是美国的一个中国文学研究者。这本书谈中国民国时期文学作品中的女性“同志恋情”,开创了一个新视角。每年7月13日,英国同性恋者都会举办大游行,那天这个书店外,我看到身穿粉红色服装的同性恋者在书店外聚会,书店的大门破例地敞开,他们手捧酒杯,兴奋地交谈。此时书店成了聚会的酒吧,他们欢畅的笑容明白昭示着: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有权庆祝自己的节日。

  从布鲁姆斯伯里到查令十字街的路上,有一个不起眼的路边小店里,店主帮我打开地下一层的灯,眼前豁然开朗,原来这里还有一个如宝藏般的世界,店主仍然回到地面一层去工作,我留在这个静谧而神奇的书的世界里,也许借用朱自清先生所说,这真是“最值得流连的地下室”。

  就是在这个地下室,我买到了《查令十字街84号》的初版本。

  最令人称奇的是书里面夹着购书人的剪报,这篇剪报详细介绍了马克书店的前世今生,剪报的题目是:“DEATH OF A BOOKSHOP—一个书店的逝去”,其中写道,马克书店是伦敦最好的二手书店之一,在二战前后保持了二三十年的繁荣鼎盛,但是现在,这个书店行将逝去,当然,最重要的是经济原因,在伦敦中心和西区不断上升的房租逼迫它走到终点,然而对于它而言,五镑一本的书其价值永远超出五镑。所有入不敷出,如果他们要求顾客付出更多,自己又会像罪犯一样不安。剪报中还有罗斯玛丽·莉琪 Rosemary Leach在索尔兹伯里剧院《查令十字街84号》的演出剧照,以及剧评“WARM LETTERS ACROSS THE SEA—跨越大洋的温暖书信”,这篇剪报没有标注出处,但是注明日期:1980年3月。

  书的扉页上题写:“送给亲爱的佛朗西,你的大卫。”

  不可能知道在这本被称之为“读书人的圣经”的书中,埋藏着两个年轻人怎样的故事。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个故事一定和读书有关。

  查令十字街84号已经不存在了,我在这里再也找不到马克书店的原址,但是查令十字街的故事永远是英国读书人的骄傲。

  伦敦大学亚非学院的图书馆是比任何书店都更好的中国文学和历史的藏书库。十年前,我做博士论文时颇感兴趣的一本小说《人海微澜》居然在这里发现了。这本小说连载于上世纪二十年代的《大公报》,报馆出版过单行本,在当时颇为轰动,但是随着时间的湮没,这本书却遍访不见,在国内我走访了好几个图书馆都没有觅到踪影。有一天我在亚非学院图书馆高大的书架旁浏览,这本书却赫然映在眼前,那一刻真是: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书的扉页上盖着庄士敦的藏书章,原来是他带来的,庄士敦先生带回了一大批中文图书,它们才躲过了可能的浩劫安然存在。在这里,我还看到民国时期无数英国人对老北京万般迷恋,留下不少的文字。所以,在伦敦读老北京,成为我英伦访书最精彩的一幕。

  与亚非学院相隔不远的大英图书馆是全世界读书人的圣殿。万没想到的是大英图书馆,给我的图书证竟然是有效期三年,而我在这里的签证只有一年,问其原因,回答是:你是professor,专业研究者,有效证件就是三年。这是古板的英国,这又是最让人感动的英国,世界上也可能只有大英图书馆会这样对待一个是professor的读者。

  三、海伊小城

  在海伊小城访书,也许是我英伦访书之旅最难忘的奇遇。

  小城坐落在威尔士,据说是世界上第一个书市小城,它的英文名字是Hay-on-Wye。依山面河,青山绿水,城外有潺潺流过的wye河,城中有四十多家书店。书市小城的创办人是理查得·布斯Richard Booth。上世纪六十年代他从牛津大学毕业后,他决定回到家乡海伊开二手书店,至今海伊已经成为世界著名的图书之城。每年夏天,这里还要举办历时十天的文学节,远近读者慕名而来。小城拥有四十多家书店,据说全镇人口中,每三十七个人就拥有一家书店。有些书店竟然依山而建,书架就镶嵌在山石上,与青山融为一体。这样的书店是户外的,无人看守,只设置收钱箱,每本书五十便士至一英镑,自助取书,自助投钱,全凭自觉。

  一到海伊,我和同伴就钻到了一个书店里舍不得出来。这是这个小城最大的一个二手书店,店面布置雅致气派,靠窗边环绕着大大的红色沙发,如果你累了,坐在这里,就会有两只雪白的大猫懒洋洋地靠在你身边,夕阳照进来,无比温馨。沉醉在这个书店一下午,我们是最后走出来的顾客,此时已近黄昏,所有的店铺都已关门。付钱买书之后,在街上闲逛。突然我发现钱包丢了,回去问那店员,他们正在打烊,并没有看到钱包的踪影。这时有热心人指点我们到警察局去问问。怀着无比沮丧的心情,我们一路打听着而去,一个指路人听了我们的遭遇后送给我们一张他的名片,对我的同伴说:“不要急,有什么问题一定来找我。”到警察局后,我惊讶地发现我的钱包已经安然躺在那里,连带零钱一分不少。回来的路上,我的同伴说:我们应该打一个电话给那位送我们名片的好心人,让他放心。谁知他竟出乎意料地要我们到他家喝酒庆祝。他的家是一座百年老屋,拥有大大的酒窖。夫妇俩听说我们是中国人,立刻拿出两本书,其中一个大大的地图册,问他:藏书?他说:不,只是爱书,有人付很多钱买,但他只想卖给中国人,真正对它感兴趣,爱书人也希望书有个好去处。地图的名字是:A Gengral Chart,on Mercator’s projection,To Shew the track of the Lion and Hindostan from England to the Gulph of Pekin in China.and of their return to England.书的名字是:An Authentic Account of Aembassy from The King of Great Britain to the Emperor of China.这两本书都是不列颠帝国与大清帝国的交往史。在这古老的小城,在这个百年历史的老屋,这对从未到过中国的夫妇却领着我们开始神游故国,我们四个人一齐趴在地毯上翻看地图,多么奇妙的一幕。

  海伊小城最吸引我的是“诗歌书店”,它专门卖与诗歌相关的书籍,收集了很多现在已价值不菲的初版诗集,如拜伦的诗集就静静地躺在它的玻璃橱里,还有艾略特的《四个四重奏》,纸页已经发黄。极为意外又欣喜的是:这里不但有很齐全的英国诗人的诗集和研究著作,还有弗莱彻(William John Bainbrigge Fletcher,1879-1933)于1918年出版的《英译唐诗选》(Gems of Chinese Verse)以及阿瑟·韦利(Arthur Waley)1918年出版的《一百七十首中国古诗选译》(A Hundred and Seventy Chinese Poems),这里也有他把《诗经》译为The Book of Songs出版的著作。他们一生与中国古典诗歌结下了不解之缘,让西方读者认识到中国古典诗歌的卓越成就,他们在翻译方法上的尝试与突破,也成为中国古典诗词的翻译范本。在这里,我还买到了我喜欢的诗人燕卜荪的英文传记《燕卜荪——在中国人中间》(William Empson.Volume One: Among the Mandarins)。的确,这个影响了一代中国诗人的英国人,他的一生都和中国相关,他把自己放置在战火弥漫的中国大地上,也把现代诗带到了在战火中求生的中国青年中间。后来,在英国旅行的时候,这本书也成了我的旅伴,无论是在坎特伯雷大教堂森严的殿堂里,还是在约克城墙长长的栈道中,我都怀揣着这本书。战争会导致东方与西方、国家与国家的纷争,而文化又会让整个人类相连。燕卜荪的晚年又回到了英国,而他的生命之花仍然盛开在中国人中间。

  步入海伊小城,你就会发现这里是购书者的天堂。踏着洁净的石板路穿梭在书店林立的小巷里,你一定会觉得,你是世界上最幸福的读书人。

  刘淑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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