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佛道道及其他
- 来源:书屋 smarty:if $article.tag?>
- 关键字:宗教,道教,佛教,季羡林 smarty:/if?>
- 发布时间:2012-05-08 16:05
道教是中国的本土宗教。虽然道教自称是老子、庄子的信徒,汉初黄、老之术也曾盛极一时,但是汉以后的道教实际上却是张道陵创建的。在整个宗教里面,道教的理论基础最弱,任继愈主编了一套宗教史丛书,只能提到基督教、佛教和伊斯兰教,最后才是生拉硬扯进来道教。道教的理论不足以支撑它的发展,比如说《庄子》行文雄壮瑰丽,很讲究从超脱寻常的立足点上批驳常人,逻辑上又完全行得通,读了之后真是让人豁然开朗。但是,其中的很多精华之处都是灵光一闪顿悟式的,让人有所悟又有所失的。
季羡林在一篇文章中写道:“道教在理论方面根本就不是佛教的对手。……道教的理论底子就比较薄,最初实在拿不出什么成套的东西来。”李世民让玄奘翻译《老子》成梵文,玄奘试着去翻译,但是还是忍不住说:“老子立义肤浅。”这句话很耐人寻味,称之为“肤浅”的原因是什么呢?细想一下,这个判断是有道理的。道家无宗教的献身精神、牺牲精神,充其量只是个人的修炼修养,远未达到死而无悔的状态。对于长期接触佛教理论,对人、对事、对世间万物都追求一种“彻悟”的玄奘来说,这种技巧性、谋略性的东西,确实是“肤浅”的。
道教同外来的佛教碰头以后,自身的弱点就突显出来了。道教除了一些服食、炼丹的方术以外,在理论方面根本不是佛教的对手,交手几个回合,就败下阵来。道教徒就施展出以后常常使用的一种“小聪明”手法:一方面拚命反对佛教,另一方面又偷偷摸摸地抄袭佛教的学说,《太平经》就是这种手法的产品。此外,还施展出一种国人的“阿Q精神”:你说浮屠好,他其实是中国人,老子入夷狄化胡,命令尹喜托生为释迦牟尼,所谓的《老子化胡》就是这种手法的产品。当然,大的思想家在很多认识上是有共通之处的,不可能完全是独创的个人见解,在《庄子》里,可以看到很多思想与佛教是互通的。
唐以前,特别是两晋南北朝时,儒家和佛家互不冲突,北齐颜之推就是儒释并重。隋唐初期,很多高僧都是出身于儒家,特别是士大夫家败之后转归佛教非常普遍,玄奘本人也是出身于儒家。唐时道教与佛教冲突很多,那时候道教因为“老子姓李”,几乎成为国教。李世民也重视佛教,就有了玄奘的事迹,后来的武则天也相当重视佛教。但是,道教基本上还是处于国教的地位,李白崇信道教是有名的,希望求仙得道;唐武宗时,对佛教的毁坏是根本性,是中国佛教史上有名的一难。
说起唐时对佛教、道教的批评,最有名的代表人物应该是韩愈了。韩愈批评佛教的名篇,就是《原道》。《原道》从儒学“仁义道德”出发,批评庄子的“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批评道、佛让社会经济生产受到影响,批评佛家不重君臣、父子伦理,然后要求禁止佛教和道教,强迫他们还俗、烧掉经书,发扬儒学。韩愈的批评,文字上气势很盛,但是逻辑上却很成问题,经不起推敲。
从这一点上看,韩愈可能连《庄子》都没有读懂过。庄子《齐物论》中讲,“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从自身的立场出发,认为别人和自己一致的地方就是对的,和自己不一致的地方就是错的,这种批评根本就没有什么意义。“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彼方有彼方的是非,我方有我方的是非。彼方果真是对的吗,彼方果真是错的吗?彼和此都各有它的对立面,这就叫做大道的杻纽。掌握了大道杻纽的关键环节,才可以应付无穷的变化了。
所以,季羡林说:“最著名的辟佛者是韩愈,他就是肤浅的典型。”韩愈在哲学层面上根本就没有达到佛教要求的起码基础,对佛教讲了什么是不懂的。他对佛教的批评,就如同我们今天厌恶佛教的商业化却想把佛教彻底否定、一棒子打死一样,批驳的理由是不充分的。再者,韩愈本身不擅长逻辑思辨,他对佛教理解起来有困难。比如他的名篇《马说》就是这样,开篇讲“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这就是一个有名的相互矛盾的判断。对于讲求逻辑和思辨的佛教义理来说,韩愈一直是门外汉。柳宗元、刘禹锡在这一方面要好一些,他们的一些诗作非常富有哲学的意味。
佛教传入中国促进了中国儒家哲学的发展,宋朝理学就是一个具体的例子。理学对佛教的抄袭之处非常多,可以说没有佛教理论就没有理学。举例来讲,程朱讲的“体用一源,显微无间”,实际上就是华严宗“理法界、事法界、理事无碍法界、事事无碍法界”思想的翻版。程颐、程灏仿照佛门二祖慧可立雪于达摩之门的故事,编出了“程门立雪”的故事。关于佛教对宋代理学的影响,讨论的非常多,比如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就曾经专门论述过。
有一次,王安石感慨说,孔孟之后就没什么圣人了,这是怎么搞的?张方平说,哪里是没有了,有的是超过孔子的。王安石一愣。张方平说:“儒门淡泊,收拾不住,皆归释氏。”“荆公欣然叹服。其后说与张天觉,天觉抚几叹赏曰:‘达人之论也。’”所谓的张天觉,就是张商英,原主张排佛的,后来转成了奉佛,甚至还写了一本《禅辩集》。这个典故可以参看方立天著的《中国佛教哲学要义·绪论》。
不得不提六祖惠能。惠能是个文盲,但是深有慧根。打柴歇息时听到人讲《金刚经》,他竟然一遍就全听懂了。在广东现在的光孝寺出家,有“明镜辩”(“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受衣钵后游历四方,至南海《涅磐经》的集会上发表“风幡辩”(寺前风吹幡动,两个和尚争辩起来,一个说是风动,一个说是幡动。慧能从旁说:“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仁者心动!”),后至宝林寺(今南华寺)说法三十七年。惠能主张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用通俗简易的修持方法,取代繁琐的义学,后来直超北宗成为佛教禅宗的正系。南华寺与柳宗元、刘禹锡、王维、苏东坡均有深厚的关系,是中国传统文化史上的一段灿烂的插曲,影响到了这些文化巨人,也就深深地影响到了中国文化的发展。后来董其昌、李贽、王阳明等人,全与佛教禅宗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王阳明的心学最初是禅学变种,这也是研究者的共识。王阳明自己也说,“夫禅之学与圣人之学,皆求尽其心也,亦相去毫厘耳”。他说:“尔身各各自天真,不用求人更问人。但致良知成德业,漫从故纸费精神。乾坤是易原非画,心性何形得有尘。莫道先生学禅语,此言端的为君陈。”
除了思想上的影响之外,佛教中注重将感悟变为实践的做法,也深深地影响到了理学。比如克治私欲、贪欲时数豆子,欲念越少,豆子越少,这种方法在朱熹那里用过,了凡四训中用过,但是最早的根源却是在《大藏经》中。甚至到咸丰时期,倭仁教曾国藩的时候,还提到所谓的“日课”。当然,这并不是说一定是谁抄袭谁的。但是因为儒佛两家在注重“反省”这一块上,确实有相通之处,而佛家更胜,儒家自然向佛家互通学习。
禅宗把出家修行、文本研读转到了内心修行上,“但无妄想,性自清净。”不拘形式,全由心性。佛教的顿悟式思维、不说破让人自悟的方式很是切合中国文人的思考方式,大受欢迎(有佛教法师说,恩师给他最好的教导方式是“不为我说破”——契合儒家“不愤不启,不悱不发”的主张),佛教的影响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原来反对佛教的人,接触佛教之后,竟然成为佛教的信徒。比如,唐时李翱是韩愈的学生和朋友,原来辟佛,后来竟然成为儒佛融合的代表;前面提到的张方平也是这样。
禅宗“直指人心”,跟中国“天大地大人亦大”的人本思想结合,发展了一种可亲可爱、没有门槛、任何人拿起来都可以用的方法。据说,鸠摩罗什在说道时突然停住,告诉皇帝说,他想女人了,于是皇帝就赠他宫女,娶妻生子,但这都不妨碍他还是最有成就的佛教法师、译经大师。后来,济公也就出现了。宋代的禅僧,喝酒吃肉,风流蕴藏,放纵情欲,与士大夫没有什么两样,为纵情声色大开方便之门。宋代的禅诗非常多,非常耐人寻味。
有一首诗写得很形象,诗是这样的:
问曰居山何似好?起时日高睡时早。
山中软草以为衣,斋食松柏随时饱。
卧崖龛,石枕脑,一抱乱草为衣袄。
面前若有狼藉生,一阵风来自扫了。
独隐山,实畅道,更无诸事乱相扰。
讲了这么多,我觉得归根到底,佛教(尤其是中国化的佛教——禅宗)是有自己坚实基础的,绝不是简单的幻想出来的“鸦片”。不论从哪一方面来比较,佛教教义中的“唯理”色彩是几种宗教中是最为浓厚的,深受知识分子的认可和欢迎。
首先,在最初的发展中,佛教自己宣称,有朝一日,它也会消亡,这时候的佛教还没有一个未来佛的想法。后来随着教义的发展,想法逐渐改变,开始有了三世诸佛的说法,有了未来佛的想法。未来佛就是弥勒。弥勒,大小乘都有,小乘只不过是滥觞,到了大乘才发展成为一个完整的体系。弥勒信仰曾广泛流行于印度、中亚,在中国新疆的内地也同样盛行。当然,弥勒的出现,是对佛教自身也将灭亡的一个修正,是佛教世俗化、迎合普通人众需求的一个表现。
其次,佛教义理中并不提倡偶像崇拜。和尚讲经,也总是劝善惩恶,这一点同其他两大宗教是相同的。不同之处在于,释迦牟尼本人并不承认自己是神。他活着的时候,以及死后相当长的时间内,僧徒也没有把他当作神来膜拜。季羡林讲:“有的学者说,佛教是无神论。有的人就义形于色地挺身起来反对:哪里会有无神的宗教呢?如果我们客观地深刻地观察一下,就可以发现,说佛教是无神论,在某种意义上是正确的。”释迦牟尼被神化为如来佛,与外来影响有关。我们可以说,佛教是一个唯理的宗教、讲求义理的宗教、不要求信徒盲目崇拜的宗教、不要禁锢信徒们的思想的宗教。
其三,佛教十分强调“般若”、“智慧”,佛教对思想和理念的探究是非常用心的,达到的深度也是无可企及的。古代印度有一个传统,宗教与哲学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大乘佛教继承而且发扬了这个传统。大乘还提倡逻辑学,所谓因明学者就是。它对宇宙万物,对人类社会,对人们的内心活动,都深入挖掘,其深其广,达到了惊人的水平。佛教认为一切都是无常的,一切都是变动的,因此恩格斯认为佛教有辩证的思维。
季羡林还说,低层次的佛教烧香拜佛,修庙塑像,信徒们相信轮回报应,积德修福,只要念几声:“阿弥陀佛!”就算完成了任务,不必深通佛教义理,宗教需要也能得到满足。但是,这并不是佛教的全貌,只是低层次的佛教。高层次的佛教信徒,虽也难免晨钟暮鼓,烧香礼拜,但是他们的重点是钻研佛教义理,就像一个哲学家钻研哲学。钻研的结果,由于理解面不同,理解者的修养水平、气质、爱好也不同,久而久之,就形成了许多宗派。小乘时期,宗派已经不少。大小乘分裂以后,宗派日益繁多。总之,佛教有宏大的思想宝库,又允许信徒们在这一座宝库内探讨义理。
最后,仍然是引用季老的话作结:“佛教作为一个外来的宗教,传入中国以后,抛开消极的方面不讲,积极的方面是无论如何也否定不了的。它几乎影响了中华文化的各个方面,给它增添了新的活力,促其发展,助其成长。”“……而且印度佛教在中国的影响决不仅限于汉族,其他兄弟民族特别是藏族和蒙族,都受到深刻的影响。”“……不研究佛教对中国文化的影响,就无法写出真正的中国文化史、中国哲学史甚至中国历史。”
方建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