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沧桑闯关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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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3-11-08 13:36
在我还小的时候,我二伯父就一直叮嘱我:你一定要把咱们家的家史写出来,那可是非常精彩的故事啊,不写出来可惜了。因此,二伯父就陆陆续续向我讲述了我们家的一些事情。这些七零八落的碎片经过我多年来的沉淀和完善,形成了一个连贯的具有传奇色彩的故事。正像我二伯父说的那样,不写出来真是可惜了。
当我费尽周折废寝忘食地不知伏案笔耕了多少个日日夜夜之后,总算是写完了。撂下笔的时候,我的心头很轻松,一向不喝酒的我,喝了半斤老白干。醉了。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就走进了小说的情节里。
一、买山货路遇土匪
识同乡化险为夷
无论怎样地想象,爷爷也只能想到逃荒的艰难、人生地不熟的困苦、兵荒马乱的旅途,但他决不会想到自己的这一生还能和“胡子”挂上钩,而且这么紧密。
不知道民国初年九月那个傍晚北方的天气是不是和现在的一样寒冷、萧索,但是我知道那天爷爷很高兴,因为卖了一车的山货,而且价格不菲。这对于一个刚刚从山东来到东北闯关东的家庭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来年的生产资料、今冬的生活物资基本上齐备了。两车山货,于家一车我家一车。爷爷和于世魁每人赶着一挂马车,伴着斜阳和兴奋的心情,从古老的齐齐哈尔城赶往新开垦的住地——于家窝棚。那里原本是荒无人烟的,本来没有名字,因为于世魁刚来时为了临时居住盖了一个窝棚并且定居下来,所以远近的人就都管这里叫“于家窝棚”了。
这个季节正是采摘山货的季节。猴头、木耳、榛子、山里红、山丁子、松子……这里有无尽的山货,都是城里人喜欢的东西。于家和我家全体人马都进山采山货去了,希望在有限的时间里有更多的收获,因为一落雪就没法采了,所以进城卖山货只有于世魁和我爷爷两个人两挂车。
虽然只离开了一天,爷爷似乎已经离开了好久。因为家是新的,新房子新院子新环境,就连天空也是新的,新家孕育着新的希望,爷爷恨不得马上到家。于世魁的车上一匹马的马掌掉了,要重新挂,于世魁就让爷爷先走一步,他挂完马掌随后就到。爷爷赶着马车不知不觉间就出了城,日短夜长,走着走着天渐渐黑了下来。
齐齐哈尔离我爷爷的住地大约有一百多华里,马车要走四个小时。民国初年的齐齐哈尔城不是很大,出了城往东北一直走,中间有两个零落村子,然后就是荒无人烟的野地上生出的丛林,蒿草,河沟,野兽。
爷爷坐在车上处于半梦半醒之间,悠哉游哉。那种开荒种地、大富大贵、光宗耀祖的梦掩盖了背井离乡的痛苦。从山东上路闯关东一直到今天,大半年的时间,今天是爷爷最高兴的一天。就在爷爷享受着难得的悠闲清静时,一声断喝让爷爷回到了现实。随着这声断喝还有一声沉闷的枪声。当爷爷从半醒半梦中清醒过来时,唿哨一声,从夜幕中杀出一票人马,几匹马前后左右把爷爷围上了,每个人手中都有一支长枪。月黑风高夜,杀人越货时。爷爷知道遇到强盗了。
一个胡子上来把爷爷马车的头马牵住,另几个人上车就把爷爷捆绑上了,用一块黑布蒙上了眼睛。爷爷用他那纯正的山东话和胡子们一再争辩,声称自己是穷人,刚刚从山东老家来这里逃难的。不知是爷爷的山东话他们没听明白还是他们根本就没听,不论爷爷怎么解释都没用。一个胡子上车拿起马鞭,让马车驶离了原来的道路。走了一段时间之后,胡子把马从车上卸了下来,把车扔在了那里。把爷爷放到一匹马的背上。爷爷和他的马连同爷爷的恐惧被胡子们簇拥着,向夜的深处走去。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疾驰的马群停了下来,胡子们把爷爷抬到一个屋子里,爷爷的眼罩被摘了下来,首先看到的是地中央一堆火正在熊熊地燃烧,木柈子在火中噼叭作响。火光舔到了爷爷的身上,让爷爷感到了温暖。当爷爷适应了光线之后,看到屋子里有许多人,他们的脸被火烤得红润而干燥。
绑架爷爷来的那伙胡子中的小头头来到屋子里,对着烤火的一个人指着爷爷说:二当家的,这是我们暗线(夜晚行动)回来路上遇到的。还有一挂车,车上有犁铧、镰刀等,还有一些日用杂货。四匹马骑回来了。他说他没肉(穷人),逃荒的,你看怎么办?
二当家的有三十多岁,身高体壮,浓眉大眼,仪表堂堂。身穿狐狸皮大氅,貉壳领子很大,翻在外边。他来到我爷爷面前围着我爷爷转了一圈看了看,问道:干什么的?实话招来。
我爷爷只好把他怎么来到这里,怎么到齐齐哈尔卖山货等等一股脑儿倒了出来。其实爷爷身上真的没有几个钱了,卖的山货钱几乎都买了东西,只剩下不多的零钱。
二当家的打断我爷爷说,你别说了,就你这一口山东话我就知道你的来历了。他一挥手说:给他弄点吃的。
我爷爷被松了绑,浑身的筋骨也活动开了,体力正在恢复。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一只鸡、一盘小菜摆在了爷爷面前的木墩上。爷爷实在是饿了,再说爷爷也想好了,就是死了也不能做一个饿死鬼啊。爷爷扯下一个鸡大腿,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二当家的在远处正仔细地盯着爷爷看呢。当他看到爷爷扯下一个鸡大腿狼吞虎咽的时候,叹了一口气,目光中流露出的是失望,然后小声地对手下的吩咐一声起身睡觉去了。
爷爷吃完饭后那个带我爷爷来的小头目吩咐爷爷就在火堆旁的地铺睡觉。这一段时间以来爷爷起早贪黑的很劳累,再说又被捆起来那么长的时间,在马上颠簸得实在是疲劳了,他很快就进入了梦中。
清晨,爷爷突然被一阵马蹄声惊醒。还没等爷爷反应过来,一阵寒风刮到屋里,一票人马伴着风雪闯了进来。为首的一个个子不高,腰间的皮带上别着两把手枪,眼中闪着骄横的寒光,眉毛胡子都有霜花。屋子里的一个小伙子急忙起来给这位小个子摘下帽子,又替他脱下了大衣,解开了皮带。这个人虽然不威武但是沉默中透着威严和凛冽。他的做派和举手投足间告诉人们,这是一个不可小觑的大人物。
二当家的一边揉眼睛一边披着衣服从另一个屋子里出来,显然是还没睡醒。他指了指我爷爷对小个子说:大哥,昨天晚上黑子他们暗线时绑了一个票,好像是没什么肉(钱)。是插了(杀了)还是顺了(放了),大当家的定夺。
原来是大当家的。
大当家的坐在我爷爷身边的一个木墩上问道:哪里的?
于家窝棚的。不等大当家的往下问,我爷爷就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脑儿地把自己的全部经历都说了。
还没等我爷爷说完,大当家的一挥手,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爷爷的叙述。他转向二当家的很不满意地说:你听听他的那口山东话就知道刚从山东过来,一个逃荒的人能有多少肉啊?瞎整!
看着战战兢兢的我爷爷,大当家的朝我爷爷摆摆手,示意让他坐下,不要惊慌。然后他转向二当家的:给他吃完早饭顺了。啊,啊,那啥,我和他一起吃。
他有四匹马,在外边。还有一挂马车,停在二道河子了。二当家的说。
都给他。叫黑子他们送他返挂(返程的意思)。
然后好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逃荒的不容易啊!爷爷看到了大当家的眼中有一闪即逝的忧愁。这让爷爷很吃惊。
听大当家的说要和自己一起吃早饭,我爷爷很意外,搓着两手一时不知说啥好。他从这句话中听出了大当家的也是山东人,而且是鲁北的。那句容易啊发音很侉,重音在容字上,而且有一个拐弯。这是典型的鲁北口音。
这时,一个小头目上前来问:大当家的,吃啥?
漂瓤子(即饺子),酸菜馅的。大当家的说完进了一个屋子。
爷爷知道,大当家的这是按照家乡的规矩,上车饺子下车面。他这是在给爷爷送行压惊。爷爷心里热乎乎的。可是爷爷没敢表现出来。
不多时一张桌子已经摆好,几碟小菜,有鹿肉干、盐渍猴头菇、雪里蕻、炒黄豆。几大盘热气腾腾的饺子在桌子上招摇着。
脱去戎装洗漱完毕的大当家文质彬彬,像一个白面书生。无论你怎么看也看不出来他是一个横刀立马、杀人越货的胡子。他到桌子前摆摆手叫爷爷吃饭。爷爷受宠若惊,忐忑着坐在桌子前。
老家鲁北?
是,是,鲁北济阳的。爷爷诚惶诚恐地回答。
我知道你是济阳的,听口音就知道。哪个庄?
济阳黄楼潘家庄的。
我是李庄的,离你不远。
是啊是啊,只有二十多里地呢!咱们是老乡啊!爷爷很是惊讶。
认识一个叫潘世湖的吗?
那是我父亲啊。您认识?爷爷问。
我只是问问。听说过李刚吗?大当家的好像是轻描淡写地问我爷爷。
听说过啊,他是我父亲的拜把子兄弟。我还在我家里见过他老人家呢。高个,浓眉大眼。只是父亲去世后就再也没见过他老人家了。您是?
吃吧吃吧!吃完回家,家里惦记着呢!大当家的显得有些不耐烦的催促着。
饭后大当家的把昨天带爷爷来的那个叫黑子的小头头叫来,吩咐他把爷爷送到二道河,找到爷爷的车,再送到路上。
黑子鸡啄米般地点头称是。看来这里的人都很怕这个个子不高的大当家的,他的威信很高。
爷爷走之前,大当家的走到爷爷面前,拿出一个白桦树皮做的牌子递给爷爷说:你拿着这个,以后遇着道上的朋友找你麻烦,你拿出来兴许会给你一个面子。说完回到了屋里。爷爷看到那个牌子上烫着一个朝天嚎叫的狼的图形,想必这就是大当家的名片了。
后来爷爷才知道,这个大当家的绰号叫白狼。白狼浑身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毛,比普通的狼凶狠威猛,奔跑极快,很少有人能见到它的身影。据说它还有智慧,能看穿猎人的企图,一般的猎人是打不到白狼的。它能识别猎人的脚步,能看穿猎人布下的陷阱。据说白狼能和东北虎拼个你死我活。以白狼命名,可见不是一般的胡子。白狼也是从山东闯关东过来的,他的父亲正是和我爷爷的父亲拜过把子的李刚。因为李刚得罪了当地的一个有权有势的人物被暗杀,为了逃难,白狼带领全家来到东北。途中白狼的爷爷奶奶病故,来到关东后又被一股土匪洗劫,白狼的母亲和一个弟弟被杀死,只剩他光棍一人,落草为寇。他当了胡子之后,以狠、不怕死、讲义气闻名于胡子圈,再加上他对下属软硬兼施,深受胡子拥戴,吞并了附近的好几个绺子,逐渐壮大自己的势力,使白狼的名号远近闻名。后来他找到了洗劫自己家里的那个绺子的土匪,把他们包围在一个屋子里,一个个捆了,把那个叫做黑虎的大当家的脱光了衣服绑在了树上喂蚊子。黑虎被蚊子咬得全身浮肿,嚎叫了三天三夜,第四天凌晨没了气息。白狼三天三夜没睡觉,就在屋子里边听着那个黑虎的嚎叫边喝着酒。黑虎死后,白狼用马拖着黑虎的尸体走了四十里荒路,来到母亲和弟弟的坟前,把黑虎碎尸,算是为母亲弟弟报了仇。白狼把黑虎的手下归为己有,进一步壮大了实力。
那个叫做黑子的胡子和他的四个手下护送着爷爷向二道河走去。日头正午的时候,他们找到了爷爷的车。车上的货物一件没少,黑子他们帮助爷爷套上了马车,把爷爷送到路上打马返回。
爷爷本来应该头一天到家的,当于世魁到家的时候才知道爷爷出了事。家里人吓坏了,不知道怎么好,更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于世魁就安慰奶奶说没事没事,十有八九是被胡子给劫去了。爷爷也没钱,那些犁杖、锅碗瓢盆胡子要也没用,肯定能放回来。等等吧!
其实于世魁心里也没底儿,只是在安慰奶奶和家里人。于世魁知道,如果碰到讲究的胡子肯定没事,如果遇到那些鸡鸣狗盗的胡子就不好说了。全家人一夜没合眼,于家的大人也陪着我们家一夜。奶奶不断地烧香磕头,祈祷神灵保佑。这一夜可想而知大家是怎样过来的。
神灵没保佑倒是白狼保佑了我的爷爷。当爷爷毫发无损地出现在院子里时,人们蜂拥而出,欢声雷动,把爷爷围了个水泄不通。
当爷爷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完之后,大家都急着要看看白狼给爷爷的牌子。爷爷掏出那个牌子,大家争相传看。于世魁说,留着吧,说不定还真的能派上用场呢!然而正是这块牌子给我爷爷留下了无尽的麻烦。这是后话。
这几日的惊险经历和奔波劳碌使爷爷疲惫不堪,晚上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梦中爷爷又回到了逃荒的路上,回到初来乍到北大荒的场景……
二、闯关东毫发无损
筑新巢家人同心
爷爷一行人来到这里时,正是初秋。一望无际的平原簇拥着向他们涌来。草梢开始发黄,远处的森林出现了多层次的颜色。没膝深的蒿草,不时惊飞的野鸟,宽厚悠闲的秋风,高而淡的天空,都令他们陶醉。所有的这些都为他们今后在这里生活下去提供了丰富的底蕴,每个人的心里都在描绘一幅灿烂的画卷。虽然旅途很累,虽然在苍茫的大自然中他们显得是那样的渺小,虽然前面的道路还很渺茫,但未来的新生活使他们兴奋不已。
我的家族就是这样来到了北大荒。
爷爷几乎是整夜没有合眼。那大片大片的平原覆盖了他的整个梦境,也覆盖了他的一生。看到这么大片的平原,这么大片可以耕的地,爷爷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看到爷爷满足的表情,我的叔叔大伯们也把背井离乡的悲痛暂时忘记了,他们和爷爷一起沉浸在欢乐的时光里。这么肥沃的土地,真的是像人们说的那样,插一根扁担都会发芽,插上一双筷子也会开花。尤其难能可贵的是不用争抢,不用买卖,眼睛望到的地方如果你想要都是你的,真是唾手可得。
二伯和我的父亲骑着半路上买来的两匹马,在这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拼命地奔跑,直到看不见爷爷的身影,直到两匹马浑身大汗淋漓口吐白沫,他们才从喜悦中收缰。爷爷的脸色红润,他站在这片草原的中心,看着儿子们跑马占荒圈出的土地,似乎看到了丰收的年景。小姑则四处采集晚开的野花,把奶奶的脑袋弄成了一个花园!藕荷色的矢车菊、粉红色的野扫帚梅、纯白色的野菊花,还有被霜打红了的树叶,把奶奶花白的头发和脸上的皱纹掩藏在了幕后。奶奶像一个新媳妇,笑容和花朵一样灿烂。只有我的大伯沉静地坐在父亲的身边,既不喜悦也不悲哀,望着远处的目光十分空洞。这群沉浸在喜悦中的人们当然忽略了大伯父的表情。多日来的旅途劳累和颠簸以及担惊受怕,对未来生活的不可预料和背井离乡的忧愁,被眼前的景象所冲淡,人们陶醉在喜悦和兴奋中。
祖祖辈辈居住的鲁北也是一个好地方。黄河沿岸水肥草美,土地肥沃。靠种地为生的祖辈们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但是也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到了爷爷这辈,开始走下坡路。倒不是爷爷不能吃苦或者没走对路子,爷爷的信心是被二黄(黄河和蝗虫)给闹没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片受着孔孟思想熏陶的肥沃的土地开始出现了灾荒。旱年受蝗灾,涝年受黄灾。爷爷逃荒前的头一年,黄河水泛滥,不但淹没了即将成熟的庄稼,而且还淹没了祖上积攒下来的房产,使爷爷对生活的信心大打折扣。转年又受到了蝗灾,一夜之间,大片大片的蝗虫从天而降,遮天蔽日,所过之处绿色皆无。家人辛辛苦苦保住的秧苗被蝗虫吃得一干二净。据说那蝗虫一伸手就能抓住一把,一把就能抓住二三十只。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曾经到过老家,查过资料,据史志记载:那年的特大旱灾和蝗灾,全省一百零七个州县无一幸免,草木皆枯、人多饿死、道多饿殍、人相食的记载充斥大小县志。连续两年的蝗(黄)灾,彻底改变了爷爷的思想。他决定逃荒!
近年来不断有消息传来,说关外有大片大片一眼望不到边的森林和荒原,那里的土地肥得都能攥出油来。从这里逃荒去的人都过上了好日子。爷爷一直拿不定主意,毕竟是背井离乡啊!这祖祖辈辈居住的家园,谁舍得离开?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逃荒路上也是九死一生。可是不走又总是遭受黄(蝗)灾的侵袭,附近村庄不断地有人被饿死的消息传来,恐惧就像是一把无形的刀,日夜悬挂在人们的头上。在不断加深的恐惧中,动摇了爷爷对故土的留恋,也坚定了爷爷逃荒的决心。
那年爷爷已经五十岁了。四个儿子一个姑娘,都已经长大成人。大伯景山二十三岁,二伯景海二十一岁,我的父亲景河十九岁,小叔景春十七岁,小姑莲十五岁。因为连年的黄(蝗)灾害,年成歉收,家里没钱,儿子们的婚事也被耽搁了。这也是爷爷决定逃荒的一个原因。俗话说“人挪活树挪死”。爷爷在逃荒临出发前的几天里总是自言自语地说着这句话,似乎在给自己打气壮胆增加信心。那几天爷爷一直没睡好觉,总是在院子里踱着方步。毕竟故土难离呀,爷爷心中充满了矛盾和挣扎……但是,爷爷是家里的顶梁柱,他要为全家人的幸福着想。
从夏到秋,一家人在两个季节之间逶迤前行。从一个季节走入另一个季节。东方巴黎哈尔滨的繁华没有留下爷爷的脚步,他们知道这里不属于他们。按照于世魁在老家时的指引,向北向北一直向北,直到有一天走入了荒无人烟的大草原,走到了天地的尽头,看到了于世魁描述的景象,才停了下来。
爷爷闯关东的落脚点是如今的黑龙江省克山县一带。据现在的克山县志记载,民国时这里还是一片荒芜,没有人烟。后来因为有一个于姓的人家开始在这里开荒种田,所以这里最早有人家居住的地方是于家窝棚,而不是现在的县城。这正好和我们家的经历相吻合。我爷爷来东北闯关东,正是投奔我家的远房亲戚于世魁。
于世魁长得五大三粗,环眼粗眉毛,很像是一位绿林中人。他长我爷爷四岁,是我爷爷的远房表兄,和我家住在一个村子里。因为是亲戚,再加上和我爷爷脾气秉性相投,所以在村里他和我爷爷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因为于世魁意气用事,爱打抱不平,得罪了村长,无法在村子里住下去,再加上连年的荒灾,于世魁孤身一人闯关东去了。先是在哈尔滨给一家货站当伙计,后来和一个朋友一起到克山也就是现在我爷爷居住的地方开荒种田,积攒了一点家业,便回老家把家人都接来了。在我家来东北的头一年,于世魁回家里探亲,我的爷爷曾经把于世魁请到我家里吃饭,详细地打听了东北的情况。我估计那时我爷爷就做了闯关东的打算。于世魁告诉我爷爷,东北有你无法想象的大片的土地,土地有你无法想象的肥沃。而且费用不是很多,政府为了鼓励开荒,只是象征性地收一点点开发税。
爷爷变卖了所有的家产作为盘缠,率领一家人上路了。当时,我的父亲和叔叔还有小姑非常兴奋,因为要去一个新的环境,听说那里能吃饱饭,还有许多的树木森林,这让他们很是向往。到底是年纪小的缘故,他们还不知道什么是背井离乡,在出发的前几天他们就叽叽喳喳,议论纷纷,盼望着早日上路。只有我的大伯闷闷不乐,据说他还和我爷爷说过,想一个人留下来,万一东北不行了,他还能给家里留下一条后路。但是我爷爷坚决不同意,爷爷说要死要活一家人在一起,说什么也不能分开。
乡亲们和亲友用马车把爷爷一家送到威海乘船。我的爷爷自从上了船之后就一言不发,他面对着家乡的方向一直坐到天亮。
从威海乘船走了十来天终于到了大连。下了船一家人做了短暂的休整就上路了。由于路不熟再加上兵荒马乱,为了躲避战乱和兵痞,全家人昼伏夜出,轻装前进。到达哈尔滨的时候已经是秋天了。好在于世魁很讲信用,他为了在哈尔滨接应我们已经等了好多天。这是爷爷在出发前就和于世魁约定好的时间,只是爷爷他们比预定的时间要晚到了一些日子。
于世魁初来时在哈尔滨曾经生活了一段时间,对这里的情况很熟悉。他领着爷爷买了一些生产生活用品,买了两匹马,加上于世魁骑来的那匹马,拴了一挂车,一行人马就这样上路了,开始他们北大荒之旅的第一站。
出了哈尔滨就走上了荒凉之路,往北就进了蛮荒之地,地广人稀。有时候走好几天也看不到一户人家。空旷、荒凉、寂寞时时刻刻吞噬着人的情绪。虽然没有了兵痞,但是往北的路上等于进了土匪窝,也要多加防范。好在于世魁走的次数多了路熟,有他带路,也算是顺畅。
不知是老天照应还是我们家人命好,一路顺利到达目的地。而其他闯关东的人则多坎坷波折,家破人亡的也大有人在。我们全家人毫发未损。
于世魁的住处离我爷爷选择的地点不远,大约二三华里的样子,隔着一个山头。这个地点是他和爷爷一起选择的。一来这里离他近,在以后的日子里也有个照应;二来这里的地势处在两山中间的开阔地带,山坡平缓,背风向阳,极有利于开荒种地。圈地成功,全家人和于世魁一起回到了他的家里。明天我们家将开始自己的创业,开始真正的新生活。
估计这一夜爷爷还将无眠。
于世魁开始来这里时自己盖了一个窝棚,所以人们都习惯地叫这里是于家窝棚。于家窝棚现在已有正房五间,东厢房三间,西厢房三间。正前门是一个高高的门楼,四外有院墙。
自从昨天我们全家到了这里之后,爷爷就暗自摩拳擦掌,要干一番事业。晚上爷爷把全家人叫到一起,对大家说:都看到了吧?这里真的是地广人稀,土地肥沃。我们来对了。看看于世魁你于大伯,才来了几年,就置办成了这么大的家业。我们也不比人家差什么,我们也能干好。显然他后几句话是对我的大伯和叔叔们说的。家庭会在后半夜结束,大家都沉浸在对新环境的新奇和兴奋之中,不愿意早早地睡去。大家一致认为来这里是来对了。只有我的大伯父默默不语,坐在一边沉思。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刚放亮,人们还在酣然大睡,爷爷就起床了。他披着衣服走出院子。他要察看好地形,再一次确定自己家业的立脚点在哪里。他首先顺着于家前边的一条小河向东边走去,于家刚刚收割过的地上玉米高粱的秸秆散落在地上。油黑的土地松软细腻,踩上去留下很深的脚印。过了于家的地是连绵不断的山丘和灌木丛。远处隐隐约约有一处红色的屋脊,后来才知道这是一座庙宇。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散落着像我们家和于家这样闯关东来的人家。大家都不知道这庙宇是什么时间盖的,只知道里边有一个老和尚一个小和尚,而且香火很旺。
那座庙不大,只有五间正殿,两间偏房。院墙用垡子(野外沼泽地的野草根缠绕而成的土,再用铁锹切成一块一块的土坯)围成,庙门是木头做的,漆成了红色。颜色已经脱落斑驳。不管是胡子还是闯关东的人,不管是附近居民还是路过的军队,不管是流浪的乞讨者还是着急要延续香火的善男信女,都到这里来烧香磕头,祈求平安幸福。老和尚长得有些仙风道骨,眉毛很长,精瘦精瘦的,老和尚常常是打坐念经,小和尚上香祷告,打扫院落,主管吃喝拉撒。对老和尚的来历谁也不知道,这就给这个寺庙和这个老和尚增加了一层神秘感。好像是这个庙就这样一直在这里宿命地矗立着,从历史的风尘中一路走来,直到今天。
这个季节正是夏末秋初。野果和山货也开始采摘。于世魁家的人多数都上山了,只有他和他的大儿子于金、二儿子于铁,和我的家人一起,开始盖房子。我的爷爷、大伯、二伯和我父亲拿着于家的工具,和于氏父子一起开始了创业的第一天。
而我的奶奶和我的小叔、小姑跟着于家的其余人员上山里开始采摘野果和山货。林子里有山梨、山丁子、山里红、山葡萄、木耳、松子、猴头、榛子等等,遍地都是。
家里准备先盖五间正房,配套的房子只有等来年再盖了。因为木头有的是,所以这里盖房子都是用圆木做内外墙,中间夹着泥土以利保温。房盖用东北特有的一种草——苫房草。窗子用窗户纸糊上,再用豆油油一下,显得亮一些。因为有于世魁家在这里,所以一切用具都是使用他家的,这给盖房子增加了许多的方便,也大大加快了进度。尽管每天很累,大家还是很高兴,毕竟有了新家,有了可以期待的新生活。伐木的伐木,和泥的和泥,正好我大伯学过木匠活,房架子和门窗等木工活都由大伯承担了。于世魁是总指挥,我的爷爷是监工,大伯、二伯、我父亲、于金、于铁是主要劳动力。
当第一场霜降落的时候,我家的房子也盖好了。五间房子矗立在山坡上,坐北朝南,背依大山,前面不远处就是一条小河。我家房子距于家的房子只有几百米,在同一个山坡上。房顶上的苫房草在秋日的阳光下金光闪闪,散发着暖人的光辉。用圆木圈成的院子很整齐。院子的边上堆满了一垛一垛的木柈子准备冬天的时候取暖和烧柴。白色的炊烟在房顶袅袅升起,像在空中摇曳的柳枝。
这天黄昏,温暖的夕阳照耀着这个新家。全家人围坐在新房的堂屋内,围坐在爷爷身旁。大家兴高采烈地谈论着今天和明天,谈论着长远和将来。小叔和小姑不断地打闹,把在野外采来的野果子塞到每一个人口中。只有大伯父一人坐在房后的山坡上,面向夕阳,吹起了从老家带来的一直没有动过的笛子。那是一支低沉哀怨的曲子,曲调被夕阳染得暗红,似乎有血流出。听到这支悲伤的曲子,家里人停止了谈笑。大家都知道大伯父在老家有恋人,都知道大伯父心中有苦楚。爷爷默默地走出屋子,对着大伯父的背影和夕阳看了一会儿,长叹一声。屋外的曲子似乎响了一夜。这笛声把宁静的天空划出了一道道伤痕,也把爷爷的心里划出了无数的伤痕。
盖完房子后,爷爷又带领全家人开始开荒。首先放火烧掉那些蒿草,然后锹镐齐用,加上我家的那两匹马组成的一副犁,于家又借给我们两副犁,开荒的场面热火朝天。在满目枯黄的大地上,爷爷开出的荒地如一块黑布覆盖在大地上。从来到这里之后,爷爷就一直很兴奋。他的高兴是发自内心的,是由衷的高兴。土地对于世世代代靠农耕为生的人来说,无异于生命一样重要。只是在开荒结束的这一天爷爷发了一次火。
那天奶奶和小姑她们也来到地里,看爷爷开出的土地。全家人正在休息时,有一行大雁,一边鸣叫一边向南飞去。
小姑问奶奶:大雁往哪里飞啊?
往南。
它们为什么要往南飞啊?
北边冷,它们要飞到南方去过冬。
它们路过黄河吗?能到咱们庄吗?
奶奶还没来得及回答,爷爷突然大吼一声:起来干活!说完就使劲地抽了马一鞭子。那马正在闭目养神,突然被不知原因地打了一鞭子,不情愿地拉着犁飞快地向前驶去。
小姑被爷爷突然的吼声吓得藏在了奶奶的身后。
这时天空飘起了雪花。
当晚上收工往家走时,人们发现爷爷的背似乎有些驼了,步履也有些踉跄,好像是苍老了许多。
三、再遇匪险象环生
睹枪法四座皆惊
在大地上冻之前,我家已经开出了十几垧地,够来年种的了。当大雪飘飘弥漫了整个山林的时候,我爷爷看着自己亲手开发的黑黝黝的土地,露出了发自内心的欣喜的表情,令我们家所有的人心花怒放。
我奶奶依旧带领小叔小姑和于家的人一起上山采山货。虽然已进冬天,但是山货依然丰厚。山果子基本上都掉尽了,只好专心地采猴头、榛子等野山菌和干果。
开荒种地结束之后,爷爷带领叔叔大伯们上山把站杆(站着死了的树)伐下来拉回家,劈成柈子当柴烧。木柈子整齐地堆满了我家的院子,之后,一家人开始了北大荒的第一次冬季猫冬生活。
冬天这里的人一般都在猫冬(躲在家里不出去)或者回老家探亲。忙了一年都想趁着农闲季节休息休息。再者说这里的冬天实在是寒冷,那种寒冷是一般人不能忍受的。零下四十多度,真正是滴水成冰,北风刺骨。但是什么都有例外。有些人天然地就能忍受寒冷,他们依然上山打猎。这里的野生动物特别多,野猪、狍子、沙半鸡、飞龙等等。野生动物经过一个秋天的抓秋膘,已经膘肥体壮,而那些狐狸、狼、貉子、黄鼠狼等绒毛已经长全,老毛也蜕净了,正是皮毛最好的时候,这种皮子最值钱。所以现在正是狩猎的好时候。
于家的老大于金和老二于铁都是喜欢打猎的人。他们来的这几年已经尝到了打猎的甜头。这不,天一落雪,就拿出了猎枪,准备子弹,棉靰鞡绑腿、狐狸皮帽子等用品,准备进山。
我的小叔对打猎特别感兴趣,他经常到于家的院子里看着于家兄弟练枪,帮助摆弄枪支弹药。每次拿起枪都爱不释手。一次,于家老大看我小叔这么喜欢枪支,就让他试试打一枪。没想到,这一枪就把我小叔的一生和枪联系到了一起。
我的小叔拿起枪,瞄着一百多米远的一棵树上挂着的一个玻璃瓶子,手起枪响,树上的瓶子应声破碎,只剩下一条绳子在那里晃荡。
于金说你再打一枪。我的小叔又是手起枪响,那条还在晃荡着的绳子没了踪影。
于家兄弟还是不相信,一个从来没摸过枪的人,而且还是一个小孩子,怎么会有这么好的枪法?
于是,于家兄弟又在更远一点的树上拴了一个玻璃瓶子。我的小叔压上子弹,又是手起枪响,瓶子应声粉碎。瓶子的爆裂声在寂静的林子里十分清脆。于家兄弟俩又给我的小叔找了几个目标,都是百发百中。
就这样,一枪没放过的小叔稀里糊涂地成了神枪手。而且在以后的岁月里,只要是小叔开枪,没有不命中目标的。小叔也成了远近闻名的神枪手。
小叔和于金、于铁三个人组成了一支打猎队。早晨骑马进山,傍晚回来。每天都有收获。
在大雪封山之后,我爷爷和于世魁又去了两次齐齐哈尔卖山货。这两次一路顺风,无惊无险。
第一年的冬天对我们一家来说是安逸舒适的。尽管外边天寒地冻滴水成冰,有时候大雪会把门给封上,要从窗户爬出去把雪铲开才能打开门,屋内却炉火熊熊,烧不尽的木柈子把屋子烤得暖烘烘的,与外边俨然成了两个世界。虽然有时候在夜晚有野狼嚎叫,有野兽出没,有风雪拍打门窗,安逸的生活还是让全家人很满意。
大雪已经封山,小叔和于家兄弟打猎的成果显著。狍子、野猪、野兔、山鸡……狐狸皮、貉子皮、黄鼠狼皮,在我家的仓房里堆成了山。马上要过大年了,于家和我家商量,还要去一次齐齐哈尔卖皮毛和野味。
这次因为货物比较值钱,两家人都很重视。经过商量,于世魁和我爷爷是当然的人选。接下来就是于家的老大于金,我家的大伯景山。但是于金提出不如让我的小叔也去。因为小叔的枪法好,以防路上不测。这是小叔和于金设的圈套,他俩早已经在打猎的生活中结下了友谊,成了生死之交。虽然我的小叔要比于金小好几岁,但是我的小叔遇事有主意,枪法好,于金在一些事情上很依赖他。自从来到北大荒,小叔还没离开过深山老林,他早就想到城市里看看,苦于没有机会。听说要到齐齐哈尔卖山货,小叔和于金就打好了这个主意。我爷爷和于世魁也没有反对,多个人多些力量。当然我的二叔和我的父亲都想去,但是没有他们的份儿。
就这样,第二天天还没有亮,五个人赶着两辆马车上路了。
大雪把路封死了。路两边的树上挂满了冰雪。路上连一个车辙印都没有,偶尔有一两个野兽的蹄印。人坐在车上一会儿就被风吹透了,坐一会儿就要下地跟着车跑一会儿,跑热了再坐车,坐冷了再跑。这是冬天这里的人坐车外出唯一的选择,如果你不想被冻死的话。
两辆马车在冰天雪地里前行。
因为雪很深,马车走得很慢。预计一天能到齐齐哈尔,可是走到黄昏还看不到齐齐哈尔的影子。
半路没有住店的地方,于世魁和我爷爷商量着连夜赶路,否则就赶不上第二天的大集了。只是这路越走越难走,天黑加上人困马乏,速度越来越慢。在午夜之前他们总算是到了齐齐哈尔,找了一家大车店住下了。第二天一大早他们收拾利落早早地赶集去了,为的是早一点出手货物早点回家。
集市上人山人海,有许多南方来倒腾山货的老客,他们都是成批地购买发往南方,在那里这些山货很抢手,能卖上好价钱。两车山货被一个老客一下子都买走了,价钱也合理。然后爷爷一行人又开始购买年货以及来年开春的生产资料和工具。当太阳正午的时候他们基本上都采购齐了。五个人到一个馆子吃了一顿饱餐后上路了。
正是中午,天空中有雪花飞舞。轻车熟路,如果正常的话天黑之前就能到家。由于山货卖了好价钱,该买的东西也都买到了,大家很高兴,吵吵嚷嚷的一路欢笑。我的小叔更是欢实,一会儿在前车坐,一会儿到后车坐,不断地制造着欢乐。
我大伯自从离开老家之后就一直郁郁寡欢,言语不多,闲着的时候就面对南方默默地遥望,不说话也不动弹,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爷爷知道大伯在老家和东屯老丁家的三丫头要好。这一出来就是天各一方生离死别。虽然我爷爷没念过书,但是爷爷特别理解年轻人的心思,心里对大伯总是有些愧疚,所以爷爷对大伯父采取了很宽容的政策,从不干涉大伯父的言行。大伯父也从不违抗爷爷的话,对爷爷是言听计从。长子啊,爷爷为有这样懂事的长子自豪,虽然爷爷从没有表达。
因为头一天已经轧出了一个道眼儿,再加上车空了,马休息了半夜加半天也恢复了体力,四匹马拉着空车在雪地上颠儿颠儿地跑着。眼看着太阳就剩下一竿子高了,昏黄的阳光照在雪地上,很惨淡,很微弱。而东边的月亮已经挂上了树梢,影影绰绰的像是舞台的背景。人的说话声和笑声以及马和车在雪地上发出的声响传出很远。已经过了二道岭,爷爷知道马上就要到家了。
就在大家欢声笑语的时候,前方出现一彪人马,堵住了去路。十几个人骑在马上,荷枪实弹,威风凛凛。我的小叔天不怕地不怕,拿起了身边的猎枪就要开火,我的爷爷眼疾手快,一下子把小叔的枪压在了身下。
这时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人走上前来,看了看车上的人之后一挥手,一彪人马裹挟着两辆马车向密林深处驶去。后边几个胡子用树枝把雪地上的车辙印扫平了,风雪迷漫,不一会儿雪地上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这时太阳已经落山了,眨眼工夫天就彻底地黑了下来。随着天黑下来的还有大家的恐慌和惊悸。于世魁和爷爷都知道遇上“胡子”了。于家卖山货的钱在于世魁手里,我家的在爷爷手里。他们偷偷地把用布包好的钱塞在了车上铺的草下边。草的上边是乱七八糟的货物和办置的过年的嚼谷儿,两个人正好在一辆车上,悄悄商量好了对付胡子的一致意见。然后只好听之任之、见机行事了。
一彪人马走到一个去处,树高林密,马车没法前行了。为首的胡子命令把马车停在这里,把马卸了下来,让爷爷他们骑上,依旧是黑布蒙上了眼睛,把人带走了。过了大约一个时辰,停了下来。当他们被摘下蒙眼布的时候,看到了一个灯火通明的大房子。
正是吃晚饭的时间。景象和爷爷原来在白狼处看到的差不多:屋中间一大堆木柈子熊熊燃烧着,一伙人围着火堆吃饭,喝酒的,抽烟的,打骂的,猜拳行令的,好不热闹。爷爷一伙人进来之后,一股冷风吹得火塘上的火呼呼啦啦乱串,刮得尘土飞扬。大家停下了手中的事情都站了起来,有的很生气,有的很好奇,都向门口看去。
络腮胡子朝屋里人问:大当家的呢?
在楞瓦(指正堂)呢。一个人回答。
禀报一声,票儿来了。
一个只有二十岁左右的小胡子可能是传令兵之类的,颠儿颠儿地朝另一个屋子跑去了。
络腮胡子指着火塘旁边的一片空地说:你们站在那里。
爷爷他们走了过去。
这时那个传令的胡子走了出来大喊:带过来!
络腮胡子带着爷爷他们去了正堂。
穿过大厅有一个小门,进去就是正堂了。正堂比刚才那个屋子要小一些,窄一点,但是很阔气。两边各有一溜的椅子,正前方一个很大的桌子,八角,黑漆的,上边摆着几只花瓶,瓶中插着一束野鸡翎,两个铜制的蜡台,桌子两边各一只,上边点着两根又粗又长的蜡,室内四周的墙上插着燃烧着的松明子,把屋子照得通明。八仙桌的后边是一个太师椅,椅子背上是一张东北虎皮,红黄白相间的斑斓花纹十分醒目。太师椅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只猛禽,长长的鹰勾嘴,斑斓的毛,钢一样尖利的爪子。那是一只雕,是山林里凶猛无比的猛禽。太师椅上坐着一个人,四十多岁,粗眉大眼,身高体壮,典型的东北大汉。想必这就是这个绺子大当家的了。他身后的墙上挂了四五支长短不同的枪支。手中正在擦拭一把手枪,锃明瓦亮,闪着蓝莹莹的光。
络腮胡子说:老大,这是昨天我们踩盘子(事先探风儿,或偷偷地跟着,盯梢)的那两辆车。
有多少方子(钱的意思)啊?大当家的头都没抬继续擦着手中的枪。
还没问呢。这不是带来给您老人家转转(审问的意思)吗?络腮胡子有些讨好大当家的,点头哈腰小心地回答。
啊啊,干什么的啊?大当家的把头抬起来转向爷爷一伙人。
我们是附近农民,卖了一点皮子和山货,到齐齐哈尔办置年货。于世魁按照和爷爷商量好了的回答。
这个我们早就知道了。我是问你们卖了多少方子啊?
没多少啊!我们路途远,着急回家,都贱卖了。卖出的钱也大多办置年货了,没剩下多少啊。
兄弟们也得过年啊!给点零花钱吧。大当家的把擦好了的枪伸出来向我的爷爷这边瞄了一下,又放下了。
于世魁把棉大衣的口袋翻了过来,几个大洋丁丁当当地落在了地下。然后对大当家的说,就这些了,都花光了。
哈哈哈!大当家的大笑几声,突然停住了。带他们吃饭去吧,我要睡觉了,明天再说。然后走下太师椅,消失在一扇小门里。想必那就是大当家的卧室了。
爷爷和于世魁心里没底了,不知道大当家的玩的是什么鬼把戏。
络腮胡子非常生气。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明天有你们好看的。就又把爷爷他们带到了大厅的火堆旁,给他们拿来了一些吃的。吃完了就睡在这里吧,谁也别想逃跑。爷爷当然知道不能逃跑,这深山老林的,跑出去不知道路不是被饿死也得被冻死。再说胡子营地戒备森严,肯定有许多站岗放哨的,你往哪里跑啊?
谁也吃不下。大家喝了一点水,草草地吃了几口就围着火塘躺下了。
火苗映照大家的心事,在黑夜里一点点暗下去了。爷爷他们小声地说着打算,不知道明天等待他们的是什么?这一夜谁也没有睡好,在迷迷糊糊中等来了天亮。
天刚亮,就听到外边一阵阵枪响,在森林里引起一片片回声。爷爷他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急忙走到外边一看,原来是胡子们在练习枪法。
树梢上悬挂着一些酒瓶子,胡子们站在一边射击。枪声阵阵,把树梢上的雪花都震落了,纷纷扬扬的,回声在山谷里久久不散。胡子们的枪法不咋的,大多数都打不中。脱靶的子弹在树林里乱窜,打得树的枝杈咔咔直响。
我的小叔见到这么多的枪很兴奋,他从来没看到这么多这么好的枪。他又恢复了孩子的天性,悄悄地对于金说:这些人的枪法真臭!
小叔以为声音很小,其实已被一个胡子听到了。他来到小叔跟前问:你说什么?真臭?你打一枪试试?
众胡子听他这么一说,纷纷走上前来凑热闹,对呀,我们打得臭你打一枪看看?
小叔看看我爷爷又看看于家父子,不知如何是好。
大家正在沉默,大当家的一边穿着衣服一边来到我的小叔跟前,对一个胡子说:拿枪来,给他试试。
一个胡子拿来一支步枪,递给了我小叔。
我小叔接过枪,掂了掂,往前走了几步,瞄了一会儿,压上子弹,手起枪响,远处树上的一个瓶子应声粉碎。又是啪啪两声枪响,左右两边树上的瓶子纷纷破碎落地。
胡子们发出一片惊呼。
大当家的走上前来,问我小叔: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种地的。秋天刚从山东过来。
闯关东的?不会吧?
这时于世魁走上前对大当家的说:是真的,这孩子天生跟枪有缘,打得准。
那好吧,方子我不要了,你们走人,把这孩子留下。
我爷爷一听着急了。这不是往火炕里送孩子吗?
大当家的,那可不行啊。这孩子还小,不懂事,我再调教几年再给您送来。
大当家的显然很不高兴,嚎唠一声:真他妈的不识抬举!
众胡子唰的一下子围了上来,把爷爷他们几个团团围住。一个胡子把小叔的枪也下了。
大当家的一挥手说,散开,吃饭去。
几个胡子押着爷爷他们进了大堂。爷爷上火了。要是把小叔给留在这里就把小叔给害了。看来不损失钱也得损失人了。人和钱相比,还是人重要啊。
吃过早饭,大当家的吩咐人把我爷爷他们送走,叫我小叔留下。我爷爷一着急,上前就要拽大当家的手,让他放过我小叔。
大当家的把手一甩:那你们就都别走,全留下!
在我爷爷和大当家的撕巴的时候,突然触到了腰带上的一个东西,是白狼留给爷爷的“名片”。爷爷高兴异常,拿出那个桦树皮牌子,递给了大当家的。
什么破玩意?大当家的突然看到了一只咆哮着的白狼图像。他把桦树牌子拿到手里看,问我爷爷:这是哪里来的?
我爷爷就把和白狼的关系以及遇到白狼的事说了。
原来这个大当家的叫金雕,也是这一带数一数二的绺子。人多马壮,以杀富济贫、铲除邪恶、打家劫舍闻名。金雕原来是奉天(今沈阳)人,因为父母去世,没人照料,一个人到处流浪。后来流浪到哈尔滨,当时这个绺子的大当家的在哈尔滨活动,遇上了金雕。大当家的看这个孩子机灵,聪明,就收为义子。从此金雕就来到东北的深山老林当了胡子。后来在一次政府清剿的时候,大当家的被打死,金雕靠他的为人行侠仗义和江湖义气当了这个绺子的大当家的。他重新招兵买马,训练部下,逐渐扩大,成了远近闻名的绺子。他和白狼脾气秉性接近,因此两个人很要好。
金雕看到白狼的牌子,听了爷爷的叙述,红着脸急忙上前施一个抱拳礼:对不起了,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兄弟这厢赔礼了!说罢把爷爷他们让进了屋里,重新摆上了酒宴,和爷爷他们坐下了。
酒足饭饱之后,金雕对爷爷说,要过年了,家里人还在惦记着,我就不留你们了。你们上路吧,抓紧回家。这个时候各个绺子都出来活动了,要过年了,路上加点小心。
金雕说完把那个络腮胡子叫来:你带几个兄弟护送他们回家。
又叫我小叔过来,对我小叔说:我看你喜欢枪,我这里有一些,你挑一支自己喜欢的吧。金雕叫来一个脸上有刀疤的胡子,你领他去“老窝”(仓库)挑选枪支。
我小叔十分高兴。他早就想有一支属于自己的枪了。不一会儿我的小叔就拿着一支闪着金属光泽锃明瓦亮的小马枪,又拿了许多子弹,欢天喜地地走了出来。
金雕走上前看看小叔的枪:你挺识货啊,这是一支德国造的枪,我在沈阳花高价买的,我还没舍得使呢。既然咱们有缘分,你又是一个好炮头(神枪手),就给你吧!
金雕走到我爷爷跟前语重心长地对爷爷说:别让孩子干这个,我看他有出息。兵荒马乱的年月,他这个手艺会有大用处的。他叹了一口气说:我是没办法了,上了这条路就只好走下去了。走到一半撤出我是粉身碎骨,走到最后我也是粉身碎骨。
爷爷看到了金雕眼中有泪水要流出来。原来这么硬的汉子心中也有柔弱的地方啊!
爷爷他们谢过金雕,起身上马,一路风雪扬长而去!
爷爷和于世魁感叹:咱们运气好啊,这胡子还真有讲义气的。
正午时分爷爷他们顺利到家。喜气洋洋地卸车,搬运货物和年嚼谷儿。当他们把路上遇到的事情讲出来后,全家人都为他们捏了一把汗。下午两家人在一起吃了一顿团圆饭,也带有庆祝的意思。
于世魁说:咱们两次遇到胡子都逢凶化吉,来年必定是走好运的一年。那天大家都喝醉了。尤其是我小叔,高兴啊!拿着那支小马枪爱不释手,连吃饭都带在身边。惹得我的小姑和于玲直笑他。
只有我大伯沉默不语,草草地吃完饭就回自己的屋子睡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