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沧桑闯关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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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3-11-08 13:38
四、得丰年人人欢喜
绝尘缘伯父为僧
转眼已经到了冬至,天气进了数九。是东北最冷的季节了。所以打猎已经停止,大家都在屋子里猫冬了。爷爷在屋子里准备春耕的农具,我的大伯父不愿意出门也不愿意和大家来往,充当了爷爷的助手。我们家只有二伯父读过书,在家里看书,偶尔也和他们一起出去玩玩。在老家时,孩子们到了读书的年龄,因为家里穷,不能都上学啊,只好选一个读书的,家里也好有个读书人写个文书、看看家信什么。我爷爷看兄弟六人中只有二伯父显得聪明乖巧一些,便让二伯父到私塾读了三年书。其他人都没上过学。我的父亲、小叔和小姑以及于家的于铁于钢于玲经常往来,互相串门。因为这里闭塞,没有地方可去,两家人就更加显得亲热。在山东时,也下雪,但是下得都不大,落到地上就化了,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大这么厚的雪。几个人堆雪人打雪仗,做雪橇滑着玩。于玲和我小姑也偶尔在对方家里住几天,再到另外一家住几天。在这六个人里边,分成了俩儿俩儿一伙的。我的小叔和于玲很要好,于玲长得纤细高挑,大眼睛,瓜子脸,性格直爽,对我小叔的枪法非常崇拜,经常和我小叔在一起玩。而我的小姑和于铁要好。我的父亲和于钢年纪相仿,两个大小伙子一起玩。
日子在大家轻松愉快的心情中过得飞快,转眼就过年了。这是我们家离开山东在异地他乡过的第一个春节。大家既感到新奇又感到高兴。除夕是在于家过的,我奶奶做了一些好菜端到了于家,于家也做了好多吃的,两家人好不高兴。从来也没有过过这么丰盛的年啊!野鸡、野兔、狍子、鹿、猴头、榛蘑……这些都是从来没有吃过的。和这里相比在老家过年多乏味啊!最高兴的还是孩子们,爷爷和奶奶也很高兴!除了牵挂老家的亲人,在这里的生活几乎没有不满意的了。除夕夜,两家人齐刷刷地跪在院子里,向着南方,向着列祖列宗的方向,磕头作揖,起来时爷爷和奶奶眼里满是泪花。除夕夜,爷爷、大伯父、于世魁都喝多了。
开春了,天气有些变暖,但是还没有到种地的时候。闲着没事,于世魁便领着我爷爷到附近的人家串门。这些人家和我们两家一样,都是这一两年闯关东过来的。相距都不太远,棋子一样散落在这荒无人烟的大山里。爷爷相继和这些人建立了联系。同样的遭遇同样的命运,把大家联系在了一起。
转眼就出了正月进了二月。如果在山东,过了年冬小麦就长得很高了,又该种大田了。可是在这里只有在向阳的山坡积雪才开始融化,其他的地方还是冬天的景象。慢慢地,大雁一群一群地从天空中向北飞过,边飞边叫着。我的大伯父吃过饭之后就坐在向阳的山坡上发呆,看着一行行大雁向北飞去。有时候大伯父拿着笛子吹,在山坡上一天一天地吹。喑哑,如泣如诉,在空旷的四野飘游。这时候爷爷和奶奶都躲在屋子里,小叔和小姑也不敢撒野了。
几场春风刮过之后,树梢上开始出现绿色了,从远处看去,绿蒙蒙雾蒙蒙一片。然后向阳的山坡上,迎春花沐着寒风露出了笑脸,毛茸茸的小花瓣,顶着残雪,颤巍巍地小心翼翼地开了。最后一片一片的地上开始有草芽钻出了地面。不知名的野鸟成群结队地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把原本寂静的大山搅得热闹非凡。
春耕开始了!
这可是全家老少齐上阵啊,就连奶奶在做饭的间隙里也要到地里看看。于家是熟地好种,种完了自己的他们全家就帮我们种。种子基本上都是于家的,许多工具也是于家的。
爷爷几乎成天长在地里。爷爷从来没有过这么多的地,这让他有时候不知所措。在睡觉醒来的时候常常产生错觉:这是不是在梦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地呢?真不可想象。但是当天放亮,爷爷走在自己耕作的土地上时,那种真实感让他相信这是事实。爷爷常常在休息的时候望着一望无际的大片大片的荒地,想象着自己就是这片土地的主人,心里是多么的自豪!
大伯父依旧沉默不语。拉犁的绳子深深地勒进肩头的肉里,汗水在后背前胸汇成小溪。但是再多的汗水也漂不起他沉重的心情。那种无痛无苦无烦无恼的表情,让全家人看了都心碎。吃完晚饭后,全家人都累得不想动,倒头就睡。只有大伯父依旧不辞辛苦,拿着那支竹笛,到房后的北山坡下吹笛子。笛声如怨如诉,把这夜色都给渲染得苦涩了。
全家人伴随着阳光和春风,把自己的汗水和希望连同种子播进这黑黝黝的土地里,当小苗呆头呆脑从黑土里伸出一双小手的时候,全家人心里喜滋滋的。爷爷常常是最后一个回家,对于土地的留恋对于庄稼的稀罕,只有像爷爷这样世世代代以农耕为生的农民才能够理解。这里的黑土地格外慷慨,它使庄稼长势茂盛,每天晚上庄稼的拔节声常常让爷爷彻夜难眠。丰收正一天天地逼近这一家子闯关东的人。
当铲完三遍地的时候,爷爷领着全家人在河边挖垡子垒起了高大的院墙。又盖起了东西各五间厢房。至此,我家逃荒到这里后家庭建设初具规模。
也许是苍天不负苦心人,这一年风调雨顺,庄稼大丰收。玉米、黄豆、高粱、谷子黄澄澄红彤彤一片!于世魁也说这是他们来到这里最丰收的一年!就连种的土豆都比山东的地瓜长得大。爷爷常常对家里人说:土地是奖勤罚懒,它对谁都是公平的。你花了一分的力气,土地就给你十分的回报,对于土地你一点也不能马虎。
这里的秋天来得早。霜降刚过,地上就有了一层霜,庄稼都成熟了,野草也黄了。山上的树被霜一打,五颜六色的,人们管这种时刻的山叫五花山。秋天是这里最美丽的季节,一个童话的季节。
人们没时间欣赏美丽的景色,大家都知道再过一段时间就要下雪了。要赶在下雪之前把丰收了的庄稼收到家里,只有收到家里的才是你的。大家都起早贪黑地忙碌着,快乐地忙碌着,白天收割晚上打场,干劲十足,人欢马啸。我们家的院子堆满了打好的(脱完粒的)粮食,用麻袋装着都堆成了小山。
第一场雪花的脚步是和家人最后一车粮食的脚步同时落在我家院子里的。之后的任务就是集中精力打场卖粮和采山货。
接下来的两年是我爷爷最舒心的两年。土地肥沃,粮食丰收。开垦的土地越来越多,收入越来越多。家里养的牲畜也越来越多。家庭正在走上殷实的日子,也就是今天所说的小康生活。如果用后来土改的标准衡量,我们家肯定是地主了。
爷爷和奶奶都是喜形于色的人。两位老人把高兴写在脸上,孩子们也跟着高兴。然而“人有旦夕祸福”。就在这一年秋收完后,我的大伯父突然不见了。全家人一起找也没找到。这里人家很少,除了于家我们家基本上没有可去的地方。当家里人发现大伯父不见了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大伯父是办事有板有眼从来不让父母操心的人,不像我小叔那样没头没脑。奶奶急得哭了,爷爷也不知所措。家里人骑着马把附近有联系的人家都找遍了也没有发现大伯父的身影。这时爷爷才想起来,这两年来只要是有空闲的时候,大伯父就会失踪。比如下雨不能下地干活的时候,农闲的时候,但是从来没有夜不归宿的时候。爷爷以为大伯父到外边散心去了,也没在意。今天看来大伯父的失踪是有苗头的,只是家人没看出来。爷爷很懊悔,没有及时和大伯父沟通。当确定大伯父确实失踪了那一天,全家人都没吃饭。
第三天,于金突然来我家,对我爷爷说:在东边的庙里看到一个人好像是你家我大兄弟。
仔细地询问了情况之后,爷爷和我二伯父以及我的父亲、小叔骑马来到那个叫做普济寺的小庙。进了山门,正对着的是大殿。老和尚和一个和尚正在那里诵经。从背影上爷爷一眼就看到老和尚旁边的那个人就是我的大伯父。爷爷跑上前一下子就抓住了大伯父:景山,起来,和我回家!
大伯父被爷爷拽了一个趔趄,又重新坐下,头都没抬对爷爷说:施主,我不认识你。那声音冷冷的,没有一丝感情。
爷爷急了:景山哪,有话咱们回家说。走,咱们回家。说完爷爷又去拉大伯父。
大伯父依旧平静地说:施主请回吧!
爷爷大叫道:孩子,我是你爹啊,怎么就变成施主了呢?
这时旁边一直没出声的老和尚转回头对爷爷说:施主请回吧!他已经剃度出家了。
不行,他一定要和我回去。爷爷大声喊叫。
你是要看他死呢,还是想让他在这里修行呢?老和尚又说。
大伯父还在那里闭目诵经,心如止水。
爷爷知道无法改变了。大伯父有主意,他想做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从小就是这样。
在回家的路上,爷爷后悔怎么没给大伯父找一个对象呢?大伯父今年已经二十五岁了。在当时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早就结婚有孩子了。只是爷爷一心想着发家致富,一门心思地开荒种地,对孩子的情感,爷爷都忽略了。自从闯关东来到这里,爷爷就没有看到大伯父笑过。情感上的打击对内向的大伯父来说,实在是太严重了。爷爷知道从此失去了这个儿子。但是就像老和尚说的那样,与其把大伯父逼死,还不如让他在那里出家,还能看到他。
奶奶听说大伯父出家了,哭天喊地地一定要去把大伯父找回来。爷爷知道劝也没用,奶奶是不到黄河不死心。我二伯父和我父亲就领着我奶奶去普济寺。奶奶哭哭啼啼泪水洒了一路,伤心了一路。
当一群人来到普济寺时,阳光温暖地洒在院子里,整个寺庙一片安详寂静,大伯父依旧在那里打坐诵经。奶奶上前扯着大伯父的衣服,试图把大伯父拉起来。景山啊,跟娘回家!
听到奶奶的哭声,大伯父似乎有一瞬间的惊诧,人们看到大伯父浑身激灵了一下,但马上又镇静下来。依旧是平静如水,无波无澜。施主,请回吧,你认错人了!
景山啊,谁认错人啦?孩子你这是咋的啦?我是你娘!奶奶还是又哭又喊,叫景山回家。边哭边说,娘养你这么大不容易啊,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你咋这么狠心呢!
这时,大伯父回过头来给奶奶磕了一个头,双手合十作揖:施主请回吧!然后继续闭目诵经。
事后我二伯父和我父亲都说,当我奶奶哭着叫他回家时,他们看到大伯父眼中无泪,他们就知道大伯父不会回心转意,所以他们拉着奶奶回家了。从此,奶奶风雨无阻,每周都去普济寺烧香,直到她死去。每天吃饭的时候奶奶都把大伯父的碗筷摆上,就像大伯父依旧在家一样。
闲下来的时候,奶奶埋怨爷爷一心开荒种地没有为大伯父着想,让大伯父伤透心了才出家的。你说,奶奶对爷爷说,没有了孩子我们开荒种地为谁啊?爷爷也为此自责,没有替大伯父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失恋对一个刚刚懂得恋爱的青年是多么的残酷啊!那些天爷爷苍老了很多,丰收的喜悦和创业的激情荡然无存,脸上一直阴云密布。
其实大伯父出家还是有征兆的,只是大家都忙于秋收和劳动,忽略了一些生活中的细节。爷爷决定闯关东,客观上造成了大伯父的失恋。自从来到这里大伯父一直郁郁寡欢,现在想来大家谁都没见到过大伯父的笑容。开始的时候,大伯父自己在山坡上吹笛子,后来就不吹了,也没留意他干什么去了。事实上从他不吹笛子的时候开始,就和普济寺有了联系,而且一直没有间断过。即使是最忙最累的季节里,每天吃完晚饭,大伯父都不辞劳苦,外出一段时间。生活中有许多这样的事情,习惯成了自然。大伯父每天吃完晚饭外出,都以为大伯父是在散心。普济寺离我家不太远,从我家往东过了于家再过一个山冈就到了,大约是二十分钟的路程。大伯父在劳动之余,把自己的精神都寄托在了普济寺,寄托在了那个寂静的小院子里和那个老和尚身上。每天大伯父都很晚很晚才回来。当他踏着一地月光往回走时,一定是步态轻盈,神态安详,目光中透露出的是大彻大悟的智慧和淡定。
从此,我家少了一个顶梁柱,普济寺多了一个觉明和尚。
大伯父是老大,个子高身体棒,养成了吃苦耐劳、默默忍受的性格。他言语不多,不愿意表达,但有一定的主意。他总是能恰到好处地领会爷爷的意图,是爷爷的得力助手。二伯父因为读过几年私塾,在我们家里是知识分子,身份自然就高一些。脏活累活都是别人干,二伯父只干一些清闲的活,因此也养成了二伯父的肩不能担、手不能提,有些大少爷的习气。尽管如此,大家还是很尊重他,因为他有文化。二伯父的话也不是很多,但是总是能够恰如其分地表达出自己的思想,也很得爷爷的赏识。我父亲心直口快,性子急,干活快,讲义气,喜欢结交朋友,多少有些江湖绿林好汉的侠气。在家里只有大伯父在干农活方面可以和我父亲相比,父亲也是爷爷的左膀右臂。我小叔因为是爷爷奶奶的最小的儿子,就娇惯一些。但是小叔自己不娇惯,淘气,皮实,活泼好动。小叔机灵、聪明,爱鼓捣一些陌生的玩意,什么东西一学就会。奶奶总是说小叔像一个跳马猴子,一会儿也不闲着。至于我的小姑,像山里的野菊花,娴静,单纯,美丽。一双大辫子黑油油的,垂在身后,走起路来左右摇摆。尤其是这两年,出落得大大方方,水水灵灵的。小姑心灵手巧,针线活做得飞针走线,用奶奶的话说:花是花,草是草,板板整整。
失去了一个儿子提醒了我爷爷,该给孩子们考虑亲事了。是啊,一屋子大姑娘、小伙子的,都到了成家的年龄了。
这天我爷爷把于世魁叫到我家喝酒。爷爷有心事,闷着喝酒,喝得就多。于世魁也陪着多。喝多了酒的两个老爷子,就乱点鸳鸯谱,定下了孩子们的婚事。
大家都知道我小姑和于铁好,于玲和我小叔好。按理这两对是顺理成章的事。但是这里边有个问题:我小叔的上边还有我二伯父和我父亲两个哥哥没成家,怎么能轮到他呢?那时农村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老大不成家就不能给下边的弟弟妹妹成家。所以我爷爷就和于世魁商量:能不能把于玲嫁给我二伯父?
于世魁马上就答应了。行啊,老二正合我意。知书达理,稳稳当当的,不张扬,年龄也相当。
就这样两位老人包办了一桩婚姻。当然,我小叔这里没费太大的劲,爷爷把这里的成破利害一说,我小叔就同意了。我小叔属于那种不太想事、比较贪玩儿的人。再说他和于玲之间的事因为小叔的年龄还小,没太往心里去。于玲那里遇到了一些麻烦。于世魁和于玲一说,于玲就哭了,说什么也不同意。她嫌我二伯父太老实,像一个老学究。当晚于玲就跑到我家把我小叔叫出去了。不知道我小叔怎么和她说的,总之这桩婚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既然都没意见了,我爷爷和于世魁商量趁着冬天农闲,把婚事办了。于是,在春节到来之前,两家合在一起就把婚事办了。除了我们两家,再就是附近的几户闯关东的人。婚礼不是很热闹,但是很圆满。于玲虽然婚前对我二伯父有些成见,但是结婚后和我二伯父相处得很好,而且发现了我二伯父的许多优点。于玲也像我家的一个姑娘那样,这多少也让我奶奶有了一些安慰。
结婚前小姑到普济寺去了一趟,想让我大伯父回家参加婚礼,结果没能如愿。在家时大伯父最心疼的就是小姑。不论是在老家还是在这里,谁欺负小姑大伯父都不让,他就是小姑的保护神。所以按理大伯父应该参加小姑的婚礼。
小姑到普济寺的时候,大伯父正在打扫院子。
小姑一进院子就大喊:大哥,大哥!我来了!
她跑上去就拉大伯父的手说:大哥,我明天结婚,你一定要参加婚礼!
大伯父一惊,慢慢地推开小姑的手,弯腰深施一礼,双手抱拳:阿弥陀佛!女施主认错人了。小僧觉明。
小姑急了:我不是女施主!我是你小妹啊!
大伯父又双手合十,弯腰低头:阿弥陀佛!女施主请走吧!
小姑上前拉住大伯父的手:大哥,你看看你看看,我是你最心疼的小妹啊!我结婚这么大的事你都不参加?
大伯父依旧双手合十,弯腰低头,面无表情:阿弥陀佛!佛祖会保佑你幸福安康的。女施主请走吧,小僧还有事要做。说罢就又开始扫院子。
小姑松开了拉着大伯父的手,对着大伯父大喊:大哥,我恨你,我恨你!
小姑流着泪走出了普济寺,到了家里大哭了一场。
年前,我奶奶、二伯父、我父亲又去了一次普济寺。爷爷叫他们给大伯父带去了一些吃的用的物品。只两个多月的时间,大伯父俨然成了一个老和尚,上香,诵经,一举一动十分得体。见到奶奶时,大伯父双手合十,低着头说了声:阿弥陀佛!然后坐到蒲团上,专心致志地开始诵经。
只这一声,奶奶便把来之前准备的一肚子的话全给忘了,奶奶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二伯父和我父亲以及小叔也把话咽到了肚子里。
在以后的日子里,虽然家里人常常去普济寺看望大伯父,但大伯父和谁都没说过家常话。他似乎从来没有在这个家里生活过。从进寺的那一天起,就把一切都留在了寺外,只把一个谜带进了寺内,让人们无法找到谜底。
爷爷再也没进过普济寺,只是时常地叫家里人往寺里送些粮食等。
这时大伯父已经有了法号:觉明。觉明可不是一个简单的和尚。大伯父的出家,改变了我们全家、他自己以及普济寺的命运。这是后话了。
据说普济寺的老和尚是南方的一个大户人家的弟子,毕业后在婚姻、事业方面遭受挫折后在南方名寺灵隐寺出家修行,后来到东北传佛教来到这里。有人说他五十岁,有人说他六十岁,也有说七十岁。到底多大谁也不知道,只是知道他是一个具有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的老人。大伯父在老和尚那里学到了很多,除了对于佛教的研究之外,大伯父的出家更重要的意义是学习了很多文化知识,懂了许多道理,了解了外面的世界。因此大伯父后来干了许多惊天大事。
五、父救子单刀赴会
三遇匪死里逃生
来到北大荒的第四个年在孩子们的期盼、大人的欢笑声中过去了。眼看着就要打春了,一个新的耕种周期又要开始了。眼前是一年中最清闲的季节了,人们没事,大多待在家里,有时候也到于家看看走走。只有小叔有事做:擦枪,练习射击,把那把马枪拆了装装了再拆,不厌其烦,兴致盎然。小叔的枪法更加娴熟和准确了,真的是百步穿杨,百发百中了。那把小马枪被小叔擦得锃明瓦亮,寒光闪闪。
闲着没事,爷爷领着叔叔大伯们到前面的小河里打鱼,准备春节吃。自从封河之后,因为忙着秋收打场,忙着采山货,我家就没有吃鱼,这几天闲着没事,爷爷才想起来打鱼。冬天打鱼很费事:用一个特制的冰镩把冰镩开,在冰层彻底凿开的瞬间,由于水下的压力大,下面的水瞬间喷涌出冰面,像是一个喷泉,在水喷出的时候,就有鱼被喷上来。等水落下去之后,就可以用一个特制的搅箩子伸到水里搅动,就把鱼搅到搅箩子里打上来了。冬天打鱼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就难了,单说这冰镩扎到冰上只有一个白点,一米多厚的冰打出一个能下进去搅箩子的窟窿,要两三个小时。搅箩子下去后带出的水洒到身上,瞬间就冻成了冰。人的衣服外面都被冻成了冰,一走路咔咔直响,像是一个穿着铠甲的铁人。爷爷他们打了有一百多斤鱼,最大的有十多斤。这种打鱼带有游戏的性质,叔叔伯父们都很愿意打,有时晚上回家的时候兴趣依然不减。
真的是福兮祸所伏。因为白天打了一天的鱼,一来高兴二来也累了,这天晚上大家睡得很死。
午夜时分,院子里的狗大声咆哮。先醒的是爷爷,他又叫醒了二伯父、我父亲、小叔。开始时他们以为是来了狼或者是野猪什么的,但是当爷爷来到院子里时,让他大吃一惊。
此时正是月尾,月黑风高,借着雪地的反光,爷爷看到院门已经被打开了,院子外一群马,院子里一群人,每个人都是荷枪实弹。二伯父、我父亲、小叔陆续从屋子里出来了,看到这阵势,大家都愣住了。一个时期以来,胡子从来不到住家里打劫。一来因为这一带的人家都是闯关东来的,正在打拼阶段,没有多少钱。二来胡子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一般不到平民家里创啃(抢劫),怕惊动老人孩子。这群胡子是哪里来的呢?
爷爷面对进来的这群陌生人双手抱拳:不知哪路英雄光临寒舍?
这时一个被众人簇拥着的人来到爷爷面前问:你是当家的啊?
这个人想必就是大当家的?他身穿一件虎皮坎肩,外披一件狐狸皮大氅,头戴貉皮帽子,腰间束一条宽皮带,一支手枪配在皮带上,枪把外露。个子高大,足有一米八。环眉豹眼,凶神恶煞一般,在众胡子间十分抢眼。
爷爷急忙点头,是的是的。
我们要借你家的马用用。
爷爷知道所谓的借就是要,不会还的。爷爷问:借几匹啊?
都要!
啊啊,不行啊,当家的,这是我们耕地用的马啊,你牵走了过了年我们咋种地啊?
那我不管,我只要马!
马圈在我家靠近西厢房的地方,在西大墙和南大墙之间的拐角处。十八匹马是我家这两年养的,个个膘肥体壮,油光锃亮,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好马。
大个子一挥手,胡子们向马圈走去。
当他们来到马圈的时候,突然看见一个人横枪立马站在马圈前面。那是我的小叔,不知他什么时候拿出了枪站在了这里。那支小马枪在夜幕下闪着蓝幽幽的光,使这寒夜更加地冷。小叔大声喊道:谁敢上前我就打死谁!
这时,大个子来到小叔叔面前,好枪啊!你会使吗?他刚要上前伸手摸小叔的枪,小叔手起枪响,大个子头上的貉皮帽子应声落地。
众人都出了一把汗。
这时十来支枪都对准了小叔,乌黑的枪口杀气腾腾。小叔的眼睛也红红的,面露杀气。
我爷爷急忙走到小叔和大个子中间双手抱拳赔礼道歉:小孩子不懂事,您老原谅,您老原谅啊。
大个子推开我爷爷,来到小叔面前:你的枪哪里来的?
这时我爷爷想起了白狼,拿出那个牌牌,递给了大个子。
大个子凑到眼前一看,一只咆哮着的白狼。
他妈的这个王八犊子!他是你家什么亲戚啊?
我爷爷把事情的原委又讲了一遍。
你的枪是白狼给的吗?
不是,是金雕给的。小叔回答。
他妈的白狼金雕算什么玩意啊?老子谁也不买账!
然后他又转向我的小叔:让开,老子看你枪法好,不和你计较了。
就不让开,要牵马你先打死我好了!我小叔的倔脾气上来了。
你以为我不敢放倒你啊?大个子笑着问小叔。
打啊?说不定谁先死呢?
我爷爷看真的要打起来了,又急忙来到大个子和我小叔中间,朝大个子说:大爷,您别和小孩子计较,您开恩吧!
我不和他计较,可是我要牵马!大个子丝毫没有松口,看来不给马是不成了。
这时我的小叔突然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对大个子说:马可以给你们,我解开缰绳把它们链在一起,再给你们牵出去。你们到院子外边等好吗?
煮到锅里的肉还能飞啊?大个子心中暗笑:小子,和我斗你还嫩点!臣服了吧?他又看看四周坚固的院墙,料这些马插翅也难飞了,便对胡子们一挥手,来到了院子外边。
十几条枪朝着我家大门口,乌黑的枪口透着狠劲,凶神恶煞般的黑影晃动着,院子外边胡子的马咴咴直叫。
明显地寡不敌众。一边是一群凶神恶煞的胡子,一边是膘肥体壮支撑全家人过日子的十八匹骏马。爷爷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僵持不下时,突然一声枪响,我家的十八匹马争先恐后地从角门冲出了马圈,迅速消失在夜色中。原来,在修建院墙时,爷爷嫌马走大门拉粪埋汰院子,就在马圈旁边留了一个角门。小叔看胡子都出了院子,就把马缰绳都解开了,让马从角门逃出去,可是马都不走,小叔就向夜空中开了一枪,突然的枪声让马炸了窝,都从角门跑出去了。马蹄敲打夜色中的大地,发出了咚咚的响声,这声音不知是悦耳还是刺耳。
胡子听到枪声都冲到了院子里。一个胡子来到马圈看到空无一马,又看看角门,对大个子说:跑啦,都跑啦,一个没剩!
我小叔来到大个子面前说:马是我放走的,要杀要剐你对我说吧。
好小子啊,算你有种!大个子恼羞成怒。
大个子来到我爷爷面前对我爷爷说,这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拿马换人,到五道岭找我。否则不要怪我插了(杀了)他!
然后凶狠地对胡子说:把这个小子给我带走!
四五个胡子不由分说上来下了小叔的枪,把小叔拉到了院子外边。小叔也没反抗。
只听到小叔对爷爷说:爹,没事的,不要担心我!
本来小叔是可以逃跑的。他如果骑上马从角门和马一起跑出去,谁也抓不到他。但是小叔怕胡子找不到他对家人下毒手,所以留了下来。
胡子们打马消失在了浓浓的夜色中。
爷爷和二伯父们追出了院子,可是外边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无边的黑暗和恐惧包围着我的家人。
奶奶和于玲吓得直哭,爷爷和二伯父、我父亲坐在堂屋里,商量不出好对策。爷爷担心小叔凶多吉少,后悔没有把马给胡子。如果他们进院子时就把马给了他们就不会有这事了。
我父亲对爷爷说:爹你也不要着急上火,急也没用。景春机灵,不会有事的。您先睡吧,我看明天我去找找金雕或者白狼,看看他们能不能给想想办法?
爷爷说:没用,你没看那个大个子看了白狼的牌子的表情吗?他们之间不对付。再说荒山野岭的你到哪里去找他们?
爷爷决定第二天亲自去一趟五道岭,探探虚实再说。
这一夜,对我的家人来说又是一个难熬的无眠之夜。奶奶一边上香磕头求佛爷保佑,一边流泪。小叔顽皮乖巧,平时最会讨奶奶开心,是奶奶最喜欢的儿子。于玲也没睡,陪着奶奶流泪。
后来才知道,那个大个子叫“云中杨”,他是二当家的。大当家的叫麻五。他们这个绺子是一个野鸡(杂牌)绺子,由四五个被打散了的绺子重新组合而成。麻五带来一大部分,云中杨带来一少部分,其他绺子汇合来一部分。因为麻五带来的人多,所以就做了大当家的。
麻五因为脸上出天花留下了麻子,所以人送外号麻五。个子不高,满脸麻子,长瓜脸尖下颏,尖嘴猴腮的,一看就是一个善于搞阴谋诡计的人。别看他人瘦小,还真就心狠手辣,因为和原来绺子里的大当家的不和,便在一个夜晚杀了大当家的和他的同伙十多个人,自己拉山头和几个小的绺子合伙干了起来。因为他凶残,暴戾,不讲江湖规矩,大小胡子们都很怕他,在这个绺子里他说一不二。
第二天天刚亮,十八匹马一匹也不少都回来了。爷爷挨个摸着马的头,给它们添草添料。
我父亲去于世魁家报了信,于家全家人都来了。我的小姑也回来了,抱着奶奶痛哭。大家商量的结果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不论怎么说人在他们手里,我们就得有人走一趟。
于世魁说他和我爷爷一起去,或者于家的三个儿子和我家的几个男人都去,人多势众,我爷爷坚决不同意。爷爷说我们去的再多也没用,再说胡子看我们去这么多的人还以为我们要和他们拼命呢,容易激化矛盾。爷爷坚持自己去。
爷爷穿戴整齐骑着一匹马又带着一匹上路了,带着的那匹是准备回来时给我小叔骑的。大家在大门外目送爷爷远去。这天虽然没下雪,但是风很大。北风卷着雪花,打在人的脸上生疼。爷爷消失在风雪弥漫的冬天里。
北方的冬天太阳出来得很晚,爷爷摸黑走了半天,太阳才出来。一路向北,爷爷沿着胡子们留下的马蹄印翻过了老黑山之后,马蹄印就被雪给填平了,一点痕迹都没有了。爷爷听说胡子绑了票之后,经常是要留下记号,好让人家给送赎金。如果不留记号,家人想送赎金也找不到地方。爷爷仔细留意着,发现了一棵树上被砍下了一大块树皮,露出了白花花的木质。再往前走几步,又看到了同样的记号。爷爷知道这就是胡子留下的记号了。
爷爷走到中午的时候,有几匹马在那里等候。爷爷被蒙上了眼睛,带到了胡子的老窝。
当爷爷被摘去蒙眼的布看清楚屋里的时候,已经被带到了楞瓦。只见大堂正中间有一把太师椅,上边端坐着一个麻脸的人,五短身材,看面相并不像人们传说的那样尖嘴猴腮,凶神恶煞,而是眉清目秀的。如果不是脸上点缀着一些麻坑,还真是一个美男子呢!他的两边列队站着两排胡子。那个大个子云中杨坐在麻五的左边。
马带来了吗?麻五盯着爷爷问道。
爷爷上前一步双手抱拳对麻五说:大当家的,实在对不起。那马是我们全家人的命根子啊,我们还靠那些马养活我们呢。请大当家的宽限几年,我们一定给您奉上更多更好的马。
麻五唰的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勃然大怒:没牵马来你来干什么,你耍我们啊?
哪敢哪敢!谁敢耍你麻五爷啊!只是我们刚从山东逃荒来,根基还没打好,还求你麻五爷开恩宽限一年,就一年,我们一定给您把马送来。
麻五冷笑一声:宽限一年?那兄弟们骑什么?怎么盘走(闯荡)江湖啊?
东方不亮西方亮,大当家的自会有办法。请你放我们一马吧!说罢我爷爷深深鞠躬,向麻五恳求。
爷爷自小性格倔强,从不向谁低头,就是刀架在脖子上爷爷也没低过头啊!这次为了小叔和全家,爷爷低下了头。我知道那时爷爷心里一定在流血了。
别他妈的啰嗦了,回去牵马!没有马你什么都不要说!麻五语气坚定,没有一丝回旋的余地。对爷爷看都没看一眼。
爷爷忽地一下子抬起头来,气得浑身发抖。
你们总得给我们留一条生路吧?我们从山东逃荒到这里,好不容易才养了这几匹马,都给了你们我们怎么办?爷爷的口气中带出了不满。
我估计在这种情况下,爷爷已经不计后果了。
少啰嗦,抓紧回去牵马换人。麻五有些不耐烦了。
这时上来几个胡子就往外边推我爷爷。
爷爷急了,甩开胡子,横眉立目:慢着,马我没带来,但是我来了。
爷爷走上前一步,用手拍着胸膛说:我儿子还是一个孩子,你们欺负一个小孩子传出去让江湖笑话,用我换我儿子成不成?
麻五一愣。随即哈哈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你……你……他妈的真逗,我还怕谁笑话啊?
麻五突然停止了大笑,他走下太师椅,倒背着手围着我爷爷转了两圈,眼睛一骨碌:不过倒是可以考虑,嗯,你整个人我就不要了。留下你我还得搭吃搭喝的,挺麻烦,如果你的两个手指头给我留下我倒是要得。
别说是两个手指头,要命都可以。只要把我儿子放出来。我爷爷大义凛然。
哈哈,你的命值几个钱?自己留着吧!就两根手指头,一言为定!麻五眼露凶光,杀气腾腾。
一言为定!我爷爷也不示弱。
看你是条汉子,留下两根手指头,带走你儿子,从此咱们井水不犯河水。麻五回到座位上,朝着下边的胡子们大喊一声。拿刀来!把票儿也带来。
不一会儿,一个胡子把大片刀扔到了爷爷的脚下。那把刀呈弯月形,一尺多长,寒光闪闪,冷气逼人。
我小叔也被带了出来。小叔被绑着双手,眼睛通红,估计一夜没有合眼。
爹,你怎么来了?小叔看到爷爷很惊讶。
景春,我来领你回家。爷爷非常镇静。
爷爷昂着头,镇定自若地拿起片刀,向麻五前边的案子走去,对麻五说:给我儿子松绑。
麻五有些不知所措,对押着我小叔的胡子说:松绑!
那边的胡子在给我的小叔松绑。这边我的爷爷已经走到案子边上。屋子里鸦雀无声,胡子们都睁大眼睛看着爷爷,有的用怀疑的眼光,有的用胆怯的目光。麻五则冷笑着,一脸的轻蔑。爷爷抬起左手看了看,然后有条不紊地把左手放在了案子上,抬起头来,环顾左右。在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时,爷爷突然举起大片刀,手起刀落,爷爷左手的小手指和无名指留在了桌子上。两截断指像两颗威力无比的子弹,将满屋子的人都击倒了。伤口血流如注。爷爷面不改色,把流着地鲜血慢慢的浇到砍下来的手指上,然后把刀一扔,对麻五说:请!
麻五的脸已经全白了,像一张纸。在场的胡子有的吓得捂上了眼睛,有的把头转向了一边,这一群杀人如麻的胡子都被爷爷的举动吓傻了。
开始小叔还不知道爷爷要干什么,当胡子解开捆绑他的绳子转过身来才看到爷爷流着鲜血的手。小叔大喊,爹!爹!上前扶住爷爷,泪水横流。
爷爷甩开小叔扶着的手,对小叔大喝一声:没出息,不许哭!小叔从棉衣上撕下一块布,把爷爷的手包上了。
爷爷转向麻五:大当家的,我们可以走了吗?
麻五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对手下的人说:送客!然后走下太师椅,对爷爷双手抱拳:请,后会有期!
这时一个胡子问麻五:大当家的,就这样让他们走了?
麻五一甩手就给了那个胡子一个大嘴巴,然后亲自把爷爷和小叔送到门外。
这时小叔的双眼喷出了怒火。他边扶着爷爷往外走,边回头看了麻五一眼。只这一眼,就烧得麻五一激灵。麻五知道,这故事没有结束。
爷爷又一次甩开小叔搀扶的手,昂首挺胸走出了麻五的大门。爷爷胸膛似乎从来没有挺得这么高,腰也从来没有这么直。但是一走出大门,走出麻五的视线,爷爷的脚步就有些趔趄,踉跄了一下,一头栽在了雪地上。小叔扶起爷爷上了马,和爷爷合骑一匹马朝家走去。
傍晚的山上风更大了,大风裹挟着雪花肆无忌惮地打在树上,打在人的脸上,钻进人的衣服里。风是刀雪是枪,小叔和爷爷被刀枪追赶着,艰难地走在被风雪包裹着的回家路上。
爷爷因为流血过多浑身颤抖,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时不时声嘶力竭地呼喊:景春啊,景春,和我回家!小叔骑在马上抱着爷爷,一路流着泪往家走去。
六、志未酬爷爷殒命
留嘱托家业兴盛
小叔和我爷爷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家里人和于家的人都在我家里等着爷爷的消息呢。正在大家焦急万分的时候,见小叔抱着爷爷裹着一阵寒风和雪花撞开了门。两个人进屋的时候,像是进来了两个雪人,眉毛胡子衣服帽子上都是白的,浑身上下挂满了霜雪。爷爷断指的左胳膊肿得很粗,鲜血顺着手指倒流进胳膊里,又在胳膊里冻成了冰块,把布和伤口粘在一起。爷爷步态蹒跚,举止木讷,两眼无神,似乎一下子老去很多。因失血过多,爷爷的脸和雪地一样苍白。看了爷爷的伤口,于玲和我的小姑吓得大哭,我的奶奶流着泪给爷爷擦拭伤口。大家七手八脚地从外边收进来一些雪,小姑和着眼泪用双手抓着雪给爷爷搓胳膊。大家都知道,人在冻伤后不能直接用火或者热的东西烤,那样冻伤的地方就不会恢复了。只有用雪一点点儿地搓,把皮肤里的冰茬搓出来,一点点儿地缓,才能使冻伤的部位恢复。爷爷强挺着对大家说不碍事,几天就好了。可是小姑还是仔细地给爷爷搓着,手冻得通红,可是她一会儿也不停,谁换她她也不让。一点一点的,爷爷胳膊上冻的冰搓掉了,渐渐地胳膊也有了血色。奶奶和于玲给爷爷做好了热汤,慢慢地喂爷爷。第二天黎明时分,爷爷在迷迷糊糊中精神有些好转。
爷爷躺在炕上,伤口一直不见好转,身体虚弱得如同雪地上的枯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全家人都把精力集中在了给爷爷治疗伤口上。于家人不时来我家看看,给带来一些偏方和安慰。我的小姑也常常在家里住一段时间,陪伴在爷爷的身旁。我的二伯父和我的父亲到森林里爬到树上,采来一些冬青,据说这对治疗冻伤有奇效。为了给我爷爷治病,不知道他们跑了多少路,走进深山多远……但是不论怎样治疗,爷爷的伤口还是不断地恶化,整个左胳膊肿得像椽子一样粗,断指处不断地腐烂,流脓流血。流得爷爷的身体只剩下一小条了,瘦得吓人。从回到家里后爷爷就没有出过院子,大多时是在炕上度过的。因为有炎症,爷爷时常发烧,有时候烧得直说胡话。好好的手指就那样地烂了,爷爷一定很痛苦,但是爷爷一声不吭,实在疼得厉害了,就紧咬牙关,任豆大的汗珠子一颗一颗地往下掉。奶奶、小姑、于玲在这一段时间内,把一生的泪水都流干了。
爷爷病情不见好转,全家人都为爷爷的病着急。这一年的春节在不知不觉中就过去了,没有了往年的欢乐和轻松,没有了往年的企盼和躁动。
天气渐渐转暖,眼看着就要开春了。爷爷心里着急啊,这病还不好,怎么春耕啊?还有,全家人都围着他转,什么也干不了了,也耽误事啊。爷爷是一个劳动惯了的人,一闲下来就不知道自己干什么。谁都看出了爷爷处在心急火燎的熬煎中。
这一天,天气很好,太阳高照,微风拂面。吃过早饭后,爷爷起来了,说要到外边转转。二伯父和我父亲扶着爷爷来到院子里。爷爷抬头看看太阳,慢慢地在院子里踱着步,然后坐在了凳子上对父亲说:你去后山把你王叔叔叫来,就说我中午请他吃饭。
王叔叔就是住在山后边的王海,比爷爷小几岁。王海也是闯关东来的山东人,老家和我爷爷的老家是邻村,在老家就和我爷爷相识,且关系很好。他比我家晚来一年,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王海是投奔我爷爷来的。刚来时就像我家住在于家那样,王家也在我家住过一段时间。王家有两儿两女,也都快成人了,女儿大,儿子小,相对来说劳力就弱一些,农忙的时候着紧着忙的时候就需要我家帮助,我爷爷也慷慨相助。所以,王海对我爷爷十分尊重。两家来往很多,孩子间也相互了解。
王海来的时候已经快晌午了。奶奶已备下酒菜,爷爷坐在桌子旁等着呢。
爷爷把家里人都打发出去了。二伯父和我父亲、小叔出去备耕了,收拾犁铧。爷爷叫于玲回家看看父母,好长时间没回去了。家里只有爷爷和奶奶。
王海一进屋就问候爷爷的身体,爷爷说好多了,不碍事的。
看到一桌子丰盛的酒菜,王海有些受宠若惊。大哥,你这是……
坐吧坐吧!没有外人,你陪我喝两盅。好长时间没出去了,挺憋闷。
两个人就你来我往地喝上了。
日头偏晌的时候爷爷才和王海喝完酒。王海走的时候有些微醉,临上马前王海看了我父亲一眼。
晚上吃过饭,爷爷把大家都叫到他屋里,开一个全家会议。
这次会议用今天的话说,具有承前启后的作用,这是爷爷一生说话最多的一次。套用今天的话,就是爷爷总结了闯关东以来的工作,安排了以后的计划。
爷爷说,这几年大家起早贪黑,汗珠子掉地摔八瓣儿,总算是渡过了难关,过上了不愁吃不愁穿的日子,也达到了闯关东的目的。接下来大家还要继续努力,把日子过好。可是自己身体越来越差,恐怕是不能像以前那样干了。所以,爷爷说,大家要选出来一个当家人。
爹,还是您当家吧,您支个嘴儿就行,也不要您亲自动手。二伯父说。
是啊。您当家我们放心,您说话我们干活。我父亲也说。
爷爷摆摆手。你们别说了,我是不行了,身体不好,脑子也不好使,一阵明白一阵糊涂的。我自己啥样我还不知道啊?
爷爷咳了咳嗓子。自从爷爷受伤以来,嗓子总是不清亮,总是要咳。清理完嗓子爷爷说:按理,当家的应该是老二景海。景海知书达理,办事稳重。但是,老二也有老二的不足,性格有些软弱,尤其是在农活方面不如老三景河。
二伯父低下了头,脸有些红。
爷爷接着说,老三虽然有些鲁莽,但是心中有数,有主意,办事果断。我的意思是,叫老三当家。
我父亲刚要申辩,爷爷摆了摆手,示意父亲不要吱声。
今天白天我把王海叫来,和他商量了一件事。他的大姑娘王丹也20岁了,他同意把姑娘嫁给老三。
原来爷爷叫王海来是为了商量这事儿。
我想过几天就把喜事办了,趁着还没有种地。王海说他听咱们的,他们怎么都行。说完爷爷把头转向父亲,问:景河,你的意思呢?
我父亲红着脸低下了头对我爷爷说:婚姻大事我听你老人家的。可是当家的事还是叫二哥当吧,我什么都不懂。
老三,你就别推辞了。当家也不是什么好事,那是要多张罗事、多操心、多挨累的。爷爷说。
二伯父也说:老三,就算是给爹分忧吧!既然爹叫你当家你就当家吧,我也不紧不离的(经常的时不时的)给你支支招。嘿嘿,当家我还真的不行。
就这样,我的父亲也算是临危受命,做了当家人。其实父亲很仗义,也讲义气,做事果断,敢说敢干,这也是爷爷决定让父亲当家的原因。
爷爷身体是越来越不好了,一天不如一天。虚弱,咳喘,断指处一直不愈合。
大雁一行一行地向北飞来,春天也跟随着大雁的脚步,一天一天地临近了。向阳山坡的积雪开始融化了,远处看,树林的树梢开始变青了,常青的松树绿色越来越浓,各种野鸟也多了起来。
这天风和日丽。爷爷叫父亲套上马车,他要去庙里看看。奶奶、小叔、于玲都去了。到普济寺的时候,正是早晨九点多钟,太阳已升起一竿子多高了。二伯父扶着爷爷走进寺门,看见了大伯父正在扫院子。二伯父喊了一声:景山!
大伯父木讷地抬起头,看见了他的父亲,愣愣地站了一会儿,就又低下头开始扫院子。爷爷叫二伯父上了香,然后爷爷第一次虔诚地跪下了,给菩萨磕了三个头。当爷爷和大家转身刚走出大殿的时候,发现大伯父跪在爷爷和奶奶的面前,并且给爷爷奶奶磕了三个头。爷爷吃力地扶起大伯父,出了院子。大家看到了爷爷眼中有泪光闪动,奶奶早已泪流满面了。
当爷爷奶奶走出院子时,大伯父叫住了二伯父,问:爹咋这样了呢?这是大伯父出家以来第一次和家人面对面说话。
一言难尽。二伯父把爷爷受伤的来龙去脉对大伯父讲了。
大伯父对二伯父说:爹可能……不会……太长时间了,要早作准备。说这话时,二伯父看到了大伯父脸上有泪水流下来。
回到家里,爷爷就躺下了。中午没吃饭,谁叫都不吃,爷爷说要歇歇。晚上的时候,爷爷勉强喝了一小碗稀粥。
第二天爷爷叫我父亲把于世魁和王海都叫来了。这天爷爷精神很好,自己还能下地走路了。大家也都很高兴。王海和于世魁到的时候,奶奶和于玲已经准备好了一桌子饭菜。爷爷提议,如果王家没意见就早点把我父亲的婚事办了。王海一迭声地说没意见没意见。于世魁也说,办喜事能把爷爷的晦气给冲一冲,应该早点办。三个人商量好了结婚的日子以及具体的事项。大家都很高兴。日子就定在正月十六,趁着过年的喜庆,让它喜上加喜。于世魁说。
因为我父亲和王丹都很熟悉,大家也没有更多的说道。结婚很顺利,附近的许多人家都来贺喜。
我父亲结婚后,爷爷的病情一天不如一天了,爷爷瘦得皮包骨头。大家偷偷地给爷爷准备后事。奶奶偷偷地流泪。好在于玲和王丹都很会来事,围着奶奶身前身后地转,多少给奶奶一些安慰。爷爷看着心里也很高兴。
二伯父和我父亲、小叔已开始准备春耕,选种、收拾犁铧、准备一些农具。大家都很忙。
这一天爷爷精神特别好,早晨吃了一碗粥,还吃了几口馒头。早饭后爷爷说要到地里看看,我父亲就套了马车,拉着爷爷到地里去了。爷爷还在已化尽雪的地里走了走,坐在地头被春风吹着。耳边是一声声的野鸟的啼鸣,远处有河水开化冰排相撞的声音。坐了一刻钟,父亲怕爷爷感冒叫爷爷该回家了。
晚上,爷爷也吃了很多,就像他没病时一样,有说有笑的。全家人都很高兴。只有奶奶沉默不语,总是用眼角溜着我爷爷,似乎有心事。
饭后爷爷把小叔叫到了他的屋子,谈了有一个多小时。小叔出来的时候,两眼通红,两只拳头攥得紧紧的,像是要砸向哪里。
小叔出了屋子向后山走去。我父亲也跟了去。
父亲搂着小叔的肩膀问小叔:你怎么了?爹和你说了什么?
小叔哭着对我父亲说:爹告诉我不要报仇。爹说冤冤相报何时了。
小叔痛哭流涕。他对我父亲说:三哥,爹是为救我而受伤的,这个仇我一定要报。
父亲安慰我的小叔:听爹的,你也别老想着这事。你看你最近瘦成啥样了?爹会好的。
两个人在山上坐了一会儿回家了。
奶奶在院子里站着,好像是刚刚哭过。看我父亲和小叔进来,奶奶对我父亲说:老三,我看你爹不好,他今天气色这么好,是不是回光返照啊?
我父亲摇摇头说,啥啊?没事的,我看爹这是好了。妈妈,你应该高兴啊!
半夜,我父亲听到大门有响声,起来趴到窗户往外看,好像是大伯父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我奶奶跟在后边,关上了大门。我父亲急忙来到院子里,问我奶奶啥事?奶奶的眼中有泪,对我父亲说没事没事,睡觉吧。
第二天早晨,奶奶和两个儿媳妇做完早饭,奶奶叫爷爷起来吃饭,叫了爷爷好几声爷爷也没答应。奶奶伸手一推发现爷爷的身体已经硬了,爷爷去世了。全家人恸哭。好在已经作了准备,大家没有手忙脚乱。
父亲请来了于世魁和王海。又通知了附近的一些人家。也派人到普济寺告诉我大伯父了。
墓地是爷爷生前自己选好的,就在我家和于世魁家中间的一块空地上。后面是一个小山坡,前面是乌裕尔河,是一块好地。
坟坐北朝南,大家知道我爷爷心里一直装着老家,常常说要回老家看看。只是这几年一直在打拼,没有时间和精力。谁知这成了爷爷无法实现的遗憾,只好让爷爷在九泉之下回老家看看吧!
让大家深感意外的是大伯父和老和尚也来了。这是我大伯父出家后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回家。他们为我爷爷念经超度,整整念了一上午。奶奶给他们做了斋饭,中午过后大伯父和老和尚就回庙里了。第二天出殡的时候大伯父又来了,一路上默默地为爷爷诵经,为爷爷超度。这让奶奶非常感动也非常高兴。她知道她没有失去儿子,儿子还关心家里。附近闯关东的大人孩子都来了,大小也有上百人的送葬队伍,让爷爷没有感到寂寞。
安置完爷爷后事,父亲领着全家人投入了春耕中,只是小叔常常思想溜号,不知道他想些什么。收工后他也不闲着,拿着他的那条马枪,练习射击。小叔的枪法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真是指哪打哪。
父亲怕他去找胡子报仇,常常提醒小叔要记住我爷爷的话。
这年秋天,二伯父和于玲为我们家添了来到北大荒之后的第一代人,他们的儿子出生了。按照我爷爷的嘱咐,孩子叫大福。这是爷爷的期盼,他一直希望我们全家人能幸福。在我父亲的主持下,请了附近所有的人家,院子里摆了好几桌酒席。全家人来到我爷爷的坟前,把这喜事也告诉了我爷爷。我相信我爷爷在天有灵也非常高兴的。
我们家在我父亲的主持下,春种秋收,平安无事。麻五说话还算算数,一直没来闹事,不知道他是良心发现还是被我爷爷的气势给镇住了。其他胡子土匪也没有“光顾”我们家。我们家按照我爷爷的愿望稳步地向前发展着,很可能要成为雄霸一方的大财主呢。
生活像门前的乌裕尔河那样依旧生生不息,日夜流淌……
文/潘永翔 插图/王明浩 责任编辑/孙楸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