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开始对妻子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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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4-08-15 15:36
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街灯要比纽约的街灯暗得多,这是我们在阿根廷的6个月里最深刻的体会。我们租用的车子老旧,车身落满了这座城市的灰尘,前挡风玻璃更加遮蔽了射进来的光。当我们驾车离开当地医院,在第一个路口等红灯时,我打破了我对露丝许下的两个最重要的结婚誓言:第一,我以一个医生的口吻和她说了话;第二,我欺骗了她。
从牛皮纸信封里取出X光片,只借助车顶上方微弱的灯光,我便已知道露丝体内发生了什么。但我一边发动车子,一边说:“嗯,我什么也看不出来,我们还是回家去咨询专科医生吧。”我当然是在佯装,我是肺癌专家,即使对妇科领域不是很在行,但只一眼我就已经看出,露丝的癌症已经扩散。
那是6月初的一个夜晚,阿根廷已开始进入冬季。我的妻子是8个月后病逝的,那时我们已经回到纽约,回到我们的家,而冬天也降临了北半球。
露丝的X光片很快被传到纽约纪念斯隆·凯特林癌症中心(Memorial Sloan Kettering Cancer Center),由那里的医生进行分析。我在这家癌症中心当医生已超过10年,2008年,露丝也是在这里首次查出乳腺癌。回到我们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住所不久,电话就响了,是露丝在癌症中心的主治医生打来的。
露丝和我并排坐在沙发上,各自拿着听筒。她的医生用了很多我无比熟悉的词,比如转移、紧急放射、下一步要注重“生活质量”而不是治疗等等。我无法再顾及露丝的感受,直接使用了专业术语,“她会发展成脊椎压迫吗?”我问,露丝则在一旁茫然失措地看着我说:“那是什么?”
对方没有采用掩盖事实的委婉说法,也没有小心翼翼地刺探,他坦言道:“目前你的病情还是可控的,我们还可以采取很多措施,说不定你还能维持很多年,但治愈是不可能的了。我们现在的目的是延缓癌症扩散,尽可能给予你更有质量的生活。”这些话的潜台词就是,从X光片上看,露丝的日子不多了。
后来有一次,当我把那名医生的话转述给我一些同为癌症医生的朋友们时,他们都无比诧异,认为这位主治医生的做法极为不妥,因为他把坏消息直接告知了病人,还是在电话里,在还没有到必须知会病人的最后一刻前。那什么才是告知病人死亡已经注定的合适时机呢?大多数医生的看法是,最好是等到多次阻止癌症扩散的努力失败后,只有到那时,当病人被癌症逼得走投无路,才是告知他们真相的合适时机。
可我喜欢直截了当。虽然我明白,当病人没有准备好时,告知他们真相也许会产生副作用,但我仍然赞同露丝医生的做法。美国医学研究所曾发表过一份著名的报告,报告中写道,几乎所有成年人都想要医生和他们分享自己的真实病情,哪怕是坏消息。露丝也多次和我表达她的立场:“我不想看到这种事——我的医生知道我的病情,而我却被蒙在鼓里。”
坐在沙发上,露丝的右腿和我的左腿之间就隔了4英寸。那一刻她看上去是那么健康,就像17年前我在巴尔的摩交响乐团第一次遇见她一样,还是那样的美丽。可当我仔细端详我亲爱的妻子时,我又仿佛看到了这些年来,我曾在纪念斯隆·凯特林癌症中心10层看到过的病人们,那里是乳腺癌患者病房。她们有的变得消瘦憔悴;有的因肝脏衰竭浑身发黄;有的病人全身水肿、波及四肢;有的病人因肾脏衰竭,以及癌细胞转移到脑部而变得神志不清。那些病人有的和露丝年纪相仿,更多的病人比她大。露丝今年才46岁。
我意识到现在我们夫妻之间有了一个不能讨论的秘密。我能看到露丝的未来、看到她的生命将在哪里终结、她将变成什么样子、将如何受苦,可我只能无助地站在一旁,而露丝对这一切都毫无所知。
当我们赶回纽约,露丝做完手术后,北半球漫长的夏天开始了。露丝感到疼痛,向我抱怨说:“就像一个拳头在搅动我的肠子,一头骡子在我的脊柱上跳。”我笑着问她:“你怎么知道骡子在你背上跳是什么感觉?”露丝也笑了。手术一个月后,她有所好转,扫描显示,椎体上癌细胞已经消失,治疗奏效了。
可癌症并未消失,只是从某个威胁她的部位被暂时铲除。接下来,露丝的医生开始给她用荷尔蒙类的药物,这在许多女性癌症患者的病例中是常见的治疗方法,因为她们体内的雌激素助长了癌症。他乐观地表示,如果这种药物管用,露丝要吃上一阵子,甚至可能吃上几年。
露丝开始上网搜索那些奇迹般恢复的女病人的故事,她经常提起一名乳腺癌转移后还存活了据说14年的女性。作家玛丽琳·格林伯格在一篇文章里描述了自己患乳腺癌后的心理变化。她称其他的女患者为“影子对手”。当格林伯格身陷病榻,感到焦虑、恶心时,其他乳腺癌病人竟然能一边接受治疗,一边打网球、走T台、做爱。这名与癌症抗争14年的女性正是露丝的影子对手,也是我的影子对手。她是我们的敌人,更是我们的希望。
我们的生活渐渐恢复正常,只不过对一些小事变得格外珍惜,比如一块儿去海边看日落,把脚趾浸在水里,感受海水的抚摸。这是许多人患病后的生活细节,如今也成为我们的了。有些日子,露丝心情不错,可有些日子,她心情会很糟,但不管怎样,只要我们还能彼此相守,我就很满足了。当露丝从手术和放疗中恢复过来后,她又重新回到银行上班。
初秋时分,露丝的医生告诉我们,她的“肿瘤标志物”连续两次上升。当这些血液中的化学物质上升时,意味着癌细胞可能在增长,也意味着治疗已经控制不住癌细胞了。
医生给露丝开了新的处方,也就是所谓的“二阶治疗”。但内行都知道,从一阶、二阶到三阶,每一次治疗方式的变化带来的是更多的副作用,正面效应其实微乎其微。正如我同事所说的,癌症变得越来越聪明,治疗却越来越笨。二阶治疗还是吃药,但这次露丝从一天吃几颗,变成了一天吃几把。露丝的医生一如既往地直接,他表示化疗也许根本不管用,或者即使管用,它带来的副作用很快露丝就将无法承受。所以,我们有了另外一个目标——看露丝是否能在病情不加重的情况下,承受住大量的药片——那就是我们在通向失败的道路上取得的暂时胜利。
离开医生的办公室,我和露丝走进电梯。电梯里已有大概6个人,其中一名穿白大褂的医生是和我共事10年的同事,我们打了个招呼。其余的是2、3个病人和他们的家人。我不禁猜测他们正处在癌症的哪个阶段,是处于刚得知自己病情的震惊,还是已经在数着最后的日子,抑或正处在积极的治疗期?我们到达一层大厅,露丝第一个冲出电梯,头也不回地走了,仿佛这样就能离癌症远一点。
当露丝首次被诊断出乳腺癌时,朋友们经常说:“幸好彼得就是医生,还是这方面的专家,真是太好了。”但也有人不同意,他们认为我懂得越多就会越痛苦。那一刻,站在我每日上班的医院大厅里,看着露丝从我面前逃离,我终于找到了答案:我的专业知识不容我自欺欺人,假装前面还有无数希望在等待我们的日子,我一刻也不想再过了。
进入11月,露丝开始消沉。她的二阶治疗也许有一点儿效果,也许根本没有延缓癌细胞扩散,谁也无法确定。但露丝仍在不停地吃有毒药片,因为也没有其他事情可做。11月中旬,露丝出现了一种新的并发症:腹部肿胀。
我们再次来到医生的办公室,他的电脑屏幕上是露丝腹部的CT片。癌变已那么明显,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我曾看过数以千计类似的片子。可如今坐在我旁边的是我心爱的女人,我曾经光彩照人的新娘,而我们面前的屏幕却显示着一名垂死癌症病人体内的情况。癌细胞集中在胯骨上,在膀胱后面,挨着肾脏,靠近胰腺。露丝肝脏的大部分不再是肝,全部被癌细胞占领。肝脏核心功能之一就是过滤血液。当它失灵,液体便返流,渗入腹腔。当肝功能完全丧失,往往是致命的,因为这意味着肝脏无法清除血液中的毒素。
当液体、增重和腹部肿胀到露丝无法承受的地步时,医生们开始给她消肿,以帮助她保持行动能力。这一措施叫穿刺术,我给病人做过许多次。医生将导管穿入液体所在的腹腔,然后液体被导出外接的真空瓶中。
第一次看露丝接受穿刺术时,我的心都要跳出来。这是在露丝患病的整个过程中,我的医学知识带给我一种除了绝望以外的情绪的唯一时刻。当液体流出时,它是浑浊的,不像因肝衰竭产生的液体那样比较干净。这意味着,虽然癌症仍消耗着露丝的生命,但这一致命的并发症仍在掌控当中,我第一时间感受到了希望。
我的医学知识告诉我,这些浑浊的液体很有可能是淋巴液,这意味着露丝的淋巴管被堵住,需要植入一个分流器。那是一个1米长的硅胶管,从腹腔进入人体,沿着皮肤下面伸到锁骨,再回到心脏上方的循环系统。这是一项大工程,存在极高的风险,包括肠内出血或破损,任何一种情况都将要了露丝的命。我知道风险巨大,但不采取措施将更冒险,因此当我看到第一股浑浊的液体被导出,便决定为露丝植入分流器。
露丝的医生在圣诞节后给她做了植入,她几乎去了鬼门关。一旦腹腔液进入血液,她的血小板就开始内耗。一个正常人的血小板数量从15万到40万不等。在做植入前,她的血小板数量超过20万。植入后,数量降到5万,低于这个临界值,内出血的风险便开始迅速上升。
每天早上,医生们会来查房,他们兴致勃勃地宣布接下来的治疗,尽管每天的内容都一样:监测血小板数量,看是否能保持平稳。期间露丝会问好多问题,我则安静地坐在一旁听着,不是出于礼貌或尊重,而是因为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我知道医生们在走出病房后会在走廊里讨论,会相互道出实情:对这位病人来说治疗方案已经穷尽,什么都不管用了,她已进入晚期。经过数日相同的例行检查后,我们带着分流器回了家,正好赶上过新年。
一天,我和露丝坐在一家咖啡馆里,光线正照在她的身上,我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露丝的眼睛变黄了。我一边不动声色地继续和露丝聊天,一边偷偷给这领域的一个好友兼专家发了条短信,短信只有一个术语“巩膜黄染?”对方很快有了回复,也是一个词“见鬼!”
后来露丝自己也发现了,问我是怎么回事,我说我也不清楚,得问医生。这当然又是一个谎言。病人的身体泛黄,首先是眼白,之后是皮肤。泛黄本身不重要,但它意味着人体内部正在恶化,它还意味着,露丝的大脑里将很快布满毒素,她已经接近生命的尽头。
几天后,露丝变得神志不清,行动摇摇晃晃,她想去医院问问主治医生,何时开始新一期化疗。我口中答应第二天带她去医院,转身就像个出轨的丈夫,走到另一间房的角落,拿出手机,偷偷给露丝的医生打电话。
“我不能再让她接受化疗了,她太虚弱,那将致她于死地。”医生说。
“是的,我知道。”我回应道。
“谢天谢地,你知道。”
于是,第二天,当露丝坐在医生面前时,他按照前一天我们在电话中商量好的办法,告诉露丝说,最好再等两天再进行化疗。而我这个“阴谋”的参与者则坐在露丝身边,一言不发。
两天后,露丝在我的怀里安然离世,她最后一句话是:“我爱你。”
一晃几个月过去了,露丝去世之初的混沌我已记不太清。露丝得病后,我便停止了一切接诊,露丝去世已有数月,我也没有让医院给我排班。也许有一天我会重新给病人看病,但我并不急于回到那样的病房里,审视那些X光片,数血小板的数量。
悲伤来临的时间和程度都是无法预测的,并不只有结婚纪念日、或者重回某家曾一起去过的餐厅,才能勾起丧偶之痛,而是当你走在杂货店的过道,经过长叶生菜时,你想起爱人曾学着用油炸蒜味面包丁做恺撒沙拉,因为那是你唯一愿意吃的一道沙拉;又或是当你在机场候机厅里看到某一集电视剧重播时,想起多年前的一个冬日午后,你们曾一起看过它。失去爱人的滋味,不是哭泣,不是崩溃,不是低吟悲伤,而是四肢疼痛一般的幻觉。你会疼,会悸动,没有任何真实的来源,但你却永远不想让它消失。
彼得·B·巴赫/文 阮东/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