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世高手何时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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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4-11-26 15:06
很小的时候,老师就向我们灌输:失败是成功之母。当时比我们大的孩子还开玩笑说“失败是成功他妈”,我们觉得很幽默,为此咯咯乐过,并对此道理深信不疑。这种格言听起来真的非常鼓舞人,让许多无论才能或长相都不怎么样的男女都顿时豪迈起来,觉得自己也可以像那些传说中的英雄和名人一样,在社会上有一番作为,而不是只在家里甚至只在床上胡作非为,最终仅仅留下一个孩子啥的。
在幼儿园或小学的时候,我们作为祖国的花朵,嫩得掐头发都能冒出水来,有各种人在哄着我们夸着我们漂亮聪明。再扭头四顾,能看到的无非也就是大哥哥小妹妹那几号尿床或满地打滚要一碗冰淇淋的货色,鹤立于人类的理想似乎非常容易实现。不过,长大了之后这些就会毁掉了,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会从失望走向失望,甚至从失败走向失败,从沮丧走向沮丧,最终走向绝望而破罐子破摔。因为现实情况根本没有小时候想像的那么美妙:得到几朵小红花就算成功。现在在地球上忙碌的有洋洋几十亿人,想要在这些骇人数量的人类中脱颖而出留下点什么并被后人记住,真的是太难了。
我们每一个人在成长过程中,或多或少都受到过一些表扬。有些是真诚的,觉得你真有某种独特的才能;有些是虚伪的,只是客套、安慰或误读,甚至是为了从你那儿得到某种好处,比如说一种叫做“爱”的好处。这些或真或假的表扬,肯定会让我们心存侥幸,觉得自己真的是某些地方与众不同,来日必成大器。带着这种误读,我们中间有些胆子大的家伙就闯到一个大世界中去实现自己的价值。当然,到了大世界中之后,首先发现的就是,跟自己一样的人很多,但是,比自己强的人好像更多。这个时候回忆不远处的往事,发现那些表扬你的人原来都是随口一说的。
我就是小时候被表扬过很多的孩子(当然主要限于写作方面),这导致我放弃一切闯到北京进入了编剧行业。在开始的几年里,野心勃勃以为自己能干一番事业,甚至像所有外来者一样,在北京站盲流如织的广场上翘望天安门方向的灯火,心中低语一声:“北京,我来了。”
多可笑的Hello,你来干啥?
其实,有些人是该来的,因为他们先天有天赋,后天有积累,好习惯已经养成,身体素质即使面对潜规则也足够拼上十几年的,这样的人就只缺一个机会,所以他们来对了。但是,并没有一把尺子,能直接量出某一个人是否应该来。就像招收飞行员,要经过几百道关口的检验,每一道关口都没有问题,你就合格了——即使你长相恶心得像一只蟾蜍也合格了,因为标准在那儿。
对于这种没有明确标准的行业准入,其实真正的圈内人都知道,标准是存在的,而且相当高相当明确,每一个明白人都能讲出一堆相似的条条框框,只是无法量化而已。这有点像中医诊脉,对外行来讲,天知道他的手按在你腕上能感觉到什么。但对于内行来讲,你的脉息跳动与你的生命体征丝丝入扣,他两根手指就像一条高速网线,已经下载了你全部的信息,顿时就能知道你的活儿能多久以及你能活多久。有时候又更像谈恋爱,因为明明一个其貌不扬无才无势也不会讨人喜欢的穷光蛋孙子,在公共澡堂里也能看到他并无奇伟之处,但他偏偏就能符合某个万人垂涎的美女择偶标准——这种是特例,但也有极少数人因此而大获成功的——比如某位投资人就相中了某位编剧,非拉着他一起战斗,并且因为题材特殊性之类的原因旁人无法染指,居然就让这位编剧自立一个山头,从此坐吃山不空,专攻别人抢不到手的那点甜活儿。
除开特例之外,真正能看透新人有无潜力的高人不多,并且他不可能站在北京站广场,捉住所有文艺青年,一个一个进行测试,再决定让不让他进入北京闯荡。正因为这样,将自己最美好的岁月孤注一掷的文艺青年们,全都在进行一场豪赌:赌自己是不是那个传说中的绝世高手——电影《功夫》里星爷扮演的那个先天带着如来神掌、挨打就能打通任督二脉的小混混。
这一场豪赌让人心惊胆战,因为你会一直领略失败的滋味,一直在绝望中挣扎,一直在多重标准中自我判断,一直在打退堂鼓琢磨别的选择——即使你相信自己身体里面真藏着一个绝世高手,你也不知道他啥时候醒来。
第一次参与剧本创作时,我心里还有小小的得意,因为当时写的是一个系列剧,参与创作的人(包括成熟编剧在内)一共有十来个,但最终完成的结果是,总共三十集的量,我一个人完成了六集。这个比例足以说明,我是有这方面天赋的。正因为有了这个先入为主的概念,把自己看得太高了,马上就遭到了报应:在第一个项目的运作中,我跟着导演和文学策划等主创人员一起做前期工作,包括采访、前期创意的讨论等等,最后要整理出一个成形的文字给投资方。在这个过程中,我的问题暴露出来:在策划过程中根本插不上嘴,只能做点记录——这与此前我写第一部戏时的状态完全不同。后来我才知道,第一部戏是因为有一部参考的美剧,再加上大家把大盘子都定好了,我那点写作天赋就适时介入,完成的水准还算不错。但第二部戏要从无到有,作为一个非科班毕业、仅有一部(六集成功、至少六集被毙)非独立原创剧本的新编剧来讲,我面临的是完全陌生的考验,所以我只能当一个记录员了。
与所有新人一样,在无法认清自身价值的时候,却能充分膨胀自己的权益并有一腔热血为之争取:你他妈敢欺负新人?我跟你拼了!——直到现在我还经常听到新编剧发出这种慷慨悲歌,其中有真被欺负的,但也不乏是自己水平不行被人炒掉的。当时的我其实根本还无法靠真实水平进入核心主创团队,但主创团队真的把我排斥在外的时候,我整个人都疯了,认为自己的权益受到了侵害并找到了合理的理由:你让我写完了提纲定好了盘子就把我踹了找便宜的编剧去了?——这种想法当时充满了我的大脑,但现在想起来真是挺可笑的,因为没有比当时的我更便宜的编剧了。最终的结果是,这种被欺骗的感觉引爆了我的情绪,让我无视自己只是参与整理文字就已经拿到了提纲稿酬的现实,冲到别人家里大吵了一架。
与这个团队的合作是我的第一次,跟所有的初恋一样,刚开始是非常美好愉快的,大家在一起闹成一团,起着“范坚强”之类的搞笑名字,互相没大没小地开着玩笑,导演的抽屉和皮包里经常装满了从投资方那里拿来的钱——这个都经常成为我开玩笑的目标。但初恋往往经不住考验,因为第一次玩这种游戏的人根本没有心理承受能力,一点点委屈和误会都会让新人露出“藏在皮袍里的小来”。对方如果也是新手还好说,大家蒙着玩儿呗。对方如果是老炮儿,会对你这个人洞若观火,无论做人还是做事方面。所以你无论做错了人或做错了事,都会无可避免地受到惩罚,即使你是个天才,对方也不能容你,因为天才如果是个捣乱分子的话,那比庸才更可怕。
经过了一次小小的肯定,成为“六集剧本”的编剧之后被团队彻底抛弃,就像一个刚练了三天花架子套路就被扔到比武场上的新手,前言不搭后语地亮出几个听来的小招儿之后,往往就没有进一步的后手了。当你只有这点技能的时候,你真的无法判断你能不能坚持下去。要说根本没能力那也不对,毕竟第一次出手就在十几个编剧中写出了最多的剧本;要说有能力,为什么第二部戏就被团队排斥在外?价钱都差不多,我本来是核心成员,为什么在写完提纲之后不带我玩儿了呢?
在这种患得患失中,我得开始面对艰难昂贵的北京生活。仅有的存款很快被消耗殆尽,下个月的房租就要袭来。我记得最惨的时候,手上已经分文无有,唯一还能支配的财产,是北京图书馆办借书证时的一百元押金。我永远都记得,当时坐着公共汽车,摇晃着穿过整个北京城,从管庄到北图,拿着证件去取那一百块钱的押金。
奇怪的是,因为年轻,当时并没有觉得可怕。但现在想起来会时时后怕,这些当时都没有告诉过家里,告诉家里的话都是“我很好,他们很赏识我,我马上就要大获成功了”。如果我的孩子遇到像我这种情况,我想我一定会把她揪回来搂在怀里,让她别去奋斗了,但问题是她一定和我一样,不会告诉我。
经历了第一次成功和第一次挫折,对自己的定位马上就变了。以前觉得是欺负人或受侮辱的事情,马上就能满面春风地接受了。有一个一面之缘的武师有了一个当导演的机会,居然因为此前的一面之缘而叫我去写剧本。他的要求和我第一次获知的正规程序(先拿百分之十定金才写第一个字,很有骨气)完全不一样,他什么都不给,他就坐在小凳上指挥人拍戏,时不时还拿个东西砸旁边的手下玩儿。他对我说:“先写两集来看看。”钱的问题就不用提了,更严重的是讨论剧本的过程也没有,直接就让我自己去写——这和我与第一个正规团队合作的方式也完全不一样,人家都是商量好了大路子差不多了再去写呀!——但他就是这样,你可以选择不写。当然,我选择写。这就是现实,在这种时候,没有权益、没有标准、没有追求、没有快乐,只有一个字:钱。
在这种时候,你会觉得自己离当初来北京的理想相差很远,可已经没有退路,现在退回去太尴尬了。但问题是,除了做人失误引起的后果之外,即使用时光机退回原点,让我再回到原来的团队,我真的就是这块料吗?也就是说,我身体里真的隐藏着一个绝世高手吗?——没有人给我答案,我必须自己在苦苦挣扎中慢慢寻找。
从入行开始,将近八年左右的时间,我一直游荡在各种“行活”中间,勉强挣一点糊口的钱,渐渐也算在圈内有了一点人脉,但从来没有做出真正的好剧,自己在创作上也一直被人牵着鼻子走。总的来说,贯彻的是一个原则:有人给钱就赶紧接!他说什么我就写什么!——这样的创作方式让我完全迷失了自我,当然就更无法判断自己身体中是否还藏着一个绝世高手了。
这中间做过许多不靠谱的项目。有一个最可笑的项目居然是,我已经写好的剧本要找买家,最后签给某一个公司之后,对方只付了几千块钱定金,但合同中就签定我不能再拿回所有剧本的版权。神奇的是,这样的合同我也签了。为什么?因为要活下去。
在这样艰难度日,连在京的亲戚朋友都不敢联系的好多年里,我经常回忆第一次见到某编剧大腕时的场景。当时,我们主创团队所有人,包括导演、文学策划、好几个男女编剧全都来到了饭店外面等候。当一辆高级轿车缓缓驶进来的时候,导演小声地说了一句“来了!”我们就都紧张起来,等待着车门打开。车门打开之后,一位身披呢子大衣,半长头发,满脸胡子,叼着烟卷的男子下了车。当时我身边的文学策划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大嗨腕啊!”
这是一位写出了如雷灌耳作品的高手,据说他过去干的是别的行业,忽然有一天身体里的绝世高手醒过来了,指示他写个剧本试试,他真写了,真就成功了,从此就成了万人景仰、各大公司争相延请的高人。
这真是给人提气的传奇啊,可我的绝世高手何时醒来?
经过将近八年的苦苦挣扎之后,我终于接到了一个适合自己写的项目,虽然钱不多,而且最终拍出来效果也不好,但我自己认为,那是我创作生涯中一个重大的转折点——我第一次知道了作为一个编剧的快乐。
这种感觉是没有办法形容的,因为有了这一次之后,在此之前的一切创作行为,无论痛苦与快乐,你都可以大度地看作是必须的前戏。为什么说那些是前戏呢?全都是因为你体验到了高潮:无与伦比的成功感——你忽然间对自己的创作有了要求,那么的清晰和明确,每一个字该安在哪里都有了自己一套完整的方法和对应的解释。
我想,就是那一部根本没有人看过的戏,让我身体里沉睡的绝世高手醒过来了。从那以后,虽然我并没有写几部作品,但每一部作品我自己都知道该提出要求了。并且,这种要求比投资方的要求可能还高,他们认为已经到位的事情,我可能还要继续提高。
当然也会有人问,既然你都厚颜无耻到说自己身体里的绝世高手醒了,那你怎么还没有写出绝世的作品呢?
问得好。
我说的绝世高手醒来,其实是对编剧自我意识觉醒的一种比喻,并不是马上就能写出绝世文章。这个境界达到之后,最重要的是两点:第一,对自己有一个客观的判断;第二,对自己的作品有正确的标准。有了这两点,其实你就可以判断,你是否有必要留在这一行?以及,你如何做出更出色的作品。
所以,我现在已经知道,我在至少五年内,还会留在这一行里,因为我还有许多潜力没有发挥出来;另外,我现在已经知道怎么做了。这就是绝世高手醒来后的状况。
当然,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隐藏在身体里的绝世高手何时醒来,真是一个千古之谜。有可能在弥留一刻才醒来,但那时还有屁用?也有可能在你放弃这个职业之后醒来,但你已经不可能放弃新职业了。最令那些较劲儿的人失望的是,直到死,绝世高手都没有醒来,原因很简单,因为他里头根本没有这一号人物。现在大家应该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发自内心并不经调查和无理由地骂编剧了吧?因为他们提前知道自己不是这块料了。何以解忧,唯有怒骂。
还有一个玄妙的问题是:我自己以为自己醒来了,真的吗?也可能是一种误读,我可能根本没醒来。我坐在井底因为潮涌推到了井口,蹿出来之后,以为天下之大亦不过如此。其实很可能,我只是从一口小井爬到了一口大井而已。管他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要悟,悟到一点就先欢喜吧。无论如何,这一点一定足以让你在人类中的排名往前提了数百提。
但有丝丝觉悟,便要时时喜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