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主动选择噩运,将自己放逐于凶多吉少的未知里。她认出了风暴,却并不躲避风暴。
《黄金时代》的结尾:汤唯饰演的萧红搁下手中的笔,从书桌前黯然离开。本以为电影就此收场,画面却陡然明亮起来,绿树黄花衬着蓝天白云,亮得人睁不开眼。那是萧红在《呼兰河传》里描述过的童年的花园。
“花开了,就象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黄瓜愿意开一个谎花,就开一个谎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
这段弥留之际的追忆,大概就是萧红一生追求的意象吧,一言以蔽之,就是对自由的向往。萧红的一生都不太平:母亲早逝、父亲凶暴、逃婚、私奔、怀孕、被弃、满城流言与白眼、饥寒交迫、贫病交加、新生儿送人、背井离乡、爱人出轨、被家暴、怀着前任的孩子再婚、战争、婴儿死亡、逃难、病入膏肓、早逝……人世间有千难万苦,每一种,都铺在生命前方等着她。然而,我们又不能简单地说她命运坎坷,在许多选择的当口,如果她选择低眉顺从,那又会是另一番情形。或许用世俗的眼光来看,萧红这么做不够聪明。她不懂得什么叫做审时度势、趋利避害,遇事只会横冲直撞,自取其辱。这样的人,结局注定只能用“下场”来总结。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萧红又是自由的,勇敢的。她的每一个选择都是对自我意志的忠实与追随。她主动选择噩运,将自己放逐于凶多吉少的未知里。
她认出了风暴,却并不躲避风暴。
写作上,她依旧顽劣。23岁写就的《生死场》,至今读来依旧惊心动魄。美丽女人月英瘫痪后象个鬼,她的白眼珠完全变绿,她的头发烧焦了似的,紧贴住头皮,她的腿像一双白色的竹竿平行着伸在前面,头在身子上仿佛是一个灯笼挂在杆头。月英的臀部被排泄物淹浸了,腐烂了,小虫在那里蠕行,被男人厌弃的身体已然成为小虫们的洞穴……她的小说不涉及政治立场,只写人性,但是在彼时遭受了巨大的非议和抨击——不仅是写作手法,更严厉的是来自意识形态上的指责——在民族危亡的时刻,为什么要书写女人生产的种种劫难,为什么要写怀孕女人身体的丑怪和羞耻,为什么要写乱坟岗子死去的孩子?在呼唤民族大义的时刻,为什么要写蒙昧,要写死的苦、活的难,写死的没有尊严、活的象猪和狗?
这些批评和指责,有些甚至来自萧红身边的朋友。这让她极其伤心,但却并没有因此而学乖。
“谁规定了小说一定要怎样写呢?”萧红天生不懂得取悦,也不需要讨好任何人。都说文如其人,萧红正是如此。她的抗逆和不羁始终如一,她的人和她的文也始终一以贯之。我们常常说“文如其人”,其实真正的“文如其人”就是知行合一——只写自己相信的真理,并且用行动来贯彻真理。
卢梭说,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不管任何一个时代,自由都是人们所追求和向往的,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去承担自己选择带来的责任,甚至是负面的后果,更多人选择牺牲个人意志,不愿背负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希望一路脚不落地、足不沾尘地走过人生。这种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和享乐主义者让越来越多的人丧失信仰,沦为犬儒。
在“黄金沙龙”上,学者刘瑜也谈到萧红对于当下的意义:“我有时候碰到一些学生,一些年轻人,他会说,想学电影,但我觉得这条路太冒险,我爸爸让我学金融。在这么很微小的选择面前都会徘徊,又何谈其他。萧红从她东北老家离家出走的那一刻开始,她都在生死之间选择。苏格拉底就说,有一类人他一辈子都在追逐恶运。他必须通过一种冒险的生活方式实现他自己。我觉得萧红就是这样的人,这种勇气在任何时代都特别难能可贵。这有点像《老人与海》中老人和鱼的关系,我一定要把它打捞起来,哪怕精疲力尽,有可能被它拖下水。”
阅读萧红的意义可能正在于此:她让我们看到了人生的另一种可能性。
人生就好比远行,跟随着大多数的脚步,走上平安大道是最安全最平庸的选择。然而有一种人,他们生命能量的峰值高于普通人,他们不屑于平庸的正确,一条金光灿灿的阳关道铺在脚下,他也会撇撇嘴角,掉头拨开茂密的草丛,投身于风暴,在生与死的边缘,哪怕带着内外的病,向专制、奴役、愚昧和黑暗的风车宣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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