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客

　　早春二月，杭州香客大多来自江南的蚕农。

　　蚕农多为妇女，服饰很有特色，一块花布头巾像两片小瓦遮住人字形的前额，后脑发髻扎了红头绳，浅色对襟上衣，深蓝围裙，斜挎黄色香袋，成群结队出现在烟雨空蒙的西子湖畔，就像是热热闹闹的集体春游。苏堤白堤桃花未开，柳枝抽出雀舌鹅黄的嫩芽，朦胧的西湖春色作为鲜艳服饰的背景倒是典雅。

　　蚕农大多是坐轮船公司的客船来的，这种船上下前后都是统舱，舱位类似绿皮列车的硬座，一天一班，往返苏杭。船傍晚从苏州人民桥码头起航，没出市区，暮色四起，那是真正的夜航船。舱外冷月碎银般映在水上；舱内灯光昏暗，空气弥漫着淡淡的柴油味。广播里报着：平望、梅堰、震泽、乌镇、石门、崇福……一个个水乡古镇。船按部就班逐个码头停靠，运河码头，大同小异，四周墨黑，一根电杆上吊了一盏小黄灯，孤零零的似航标灯。忽然船头的聚光灯照亮了石驳堤岸上候船的香客，香客如惊弓之鸟连忙用手遮挡刺眼的灯光，唯恐来不及，前呼后应闹哄哄的涌进船舱，像在影戏院一样找座位，找到的喜形于色，松了一口气；没找到的愁眉苦脸有点尴尬。一排硬木长椅额定5人，挤一点，能坐6人。最后大伙挪挪屁股挤在一起，说些客套话，宁静端坐，自足而又安详。

　　船抵杭州武林门码头，夜色未退晨雾又起──这种时辰连找人问路都难，幸亏每群香客都有一位香头。香头皆为男性，要有一点文化，也要知道城里的大致情形，通常由乡村教师或大队会计担任。香头带香客先去灵隐寺，那是杭州最古老、现存规模最大、香火最旺的寺庙，山门前一大照壁，「咫尺西天」红底黄字，格外醒目。沿照壁直走是下、中、上天竺，即法镜、法净、法喜三寺；往右过合涧桥、春淙亭、飞来峰，便是灵隐寺。大殿前人头攒动，香客纷纷往烛台插蜡烛，擎起冒烟的棒香挤到香炉前投放，又挤出来，进大殿，在佛祖前跪拜磕头，起身合十目不斜视不停地念「南无阿弥陀佛！」绕大殿走三圈。然后去永福寺、韬光寺，沿敬香古道上天竺，这一带青山叠翠，溪涧潺潺，小桥人家，竹林茶园，既是西湖龙井茶的产地，也是杭州佛教的发祥地。法镜寺，精巧、清静，幽廊回道，一扇小门一个世界，景色极好，乃是西湖唯一尼庵，女香客到了法镜寺轻松自在……

　　香客很虔诚，大庙小庙一个不少，连岳王庙（岳飞墓庙）照样进去，忠烈祠供一尊岳飞像，没有香炉烛台，也没有僧侣，香客不由分说扑通跪地就拜，拜完去看岳飞岳云父子墓。岳云是岳飞长子，随父征战，勇冠三军，结果父子俩一起被诬遇害于杭州小车轿，小车轿自南宋至上世纪六十年代都是监狱。墓园门洞两侧铁栅内四尊铁铸跪像，分别是陷害岳飞父子的秦桧夫妇、万俟离和张俊。事实上，杀岳飞父子的是宋高宗赵构，当时朝廷分主战与求和两派，双方争论，最后求和派占了上风，当然这也是高宗的意思；退一步说，高宗不点头，秦桧本事再大也杀不了岳飞父子，毕竟岳飞父子是抗金名将。明明是皇帝犯错，但按照中国封建社会的逻辑，皇帝犯错是因为朝中出了奸臣，因此秦桧替皇帝背黑锅遗臭万年无话可说。作为儒将楷模的岳飞，忠烈祠横匾写着「还我河山」，不过最感人的是墓道前「尽忠报国」四字，这是岳母从小刺在儿子背上的，反映出儒家思想的核心价值观。岳飞父子被害是中国历史上最大的冤假错案，21年后宋孝宗即位，才得以平反，厚葬，追封岳飞父子为「宋岳鄂王」和「宋继忠侯」。那年香港摄影家梁家泰住在岳庙一墙之隔的香格里拉酒店，深夜隐约听到铁镣叮当与哭泣声……我心里咯噔一下，岳飞死前写下：天日昭昭。莫非冤魂不散？

　　离开岳王庙，香客上栖霞岭去葛岭山腹的抱朴道院，那是西湖唯一一座道观，供奉葛洪和道教诸神仙。香客烧香拜神，保佑风调雨顺、蚕茧丰收、家庭安康……便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朝圣路上，香客对佛、道、儒都有寄托，可见中国的民间信仰既清晰又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