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分开(1)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分开
  • 发布时间:2010-09-26 14:46
  1

  我不能肯定我的教案就一定是被李冬明偷去了,霍衍东和我说看学生要看他的全部,可是霍火却指着李冬明跑往树林的背影和我哇哇叫着什么。霍火是痴呆儿,口齿不清,体重一百四十公斤。他甚至攥紧我的手向树林猛力地拉,我知道我如果不按霍火的旨意去追赶李冬明,那我和霍火今晚在敏园散步的计划就泡汤了。

  到敏园散步是我和霍衍东共同商定的。霍衍东看到霍火不住地往下胖,心酸得就像冬日里暖气下面的白菜缸。霍衍东就这一个儿子,他的前妻的出走和霍衍东这个拿不出手的儿子有很大关系。霍衍东的前妻长得漂亮,据说是百里挑一或千里挑一都有可能,这从霍衍东倜然的风度也能分辨出一二。

  霍衍东是我高中时的老师,去烟花爆竹厂当厂长是以后的事。我上大学四年后又回到我原来上学的学校,霍衍东就由原来我的老师变成了我的同事。我一直没有嫁出去是因为我很丑,霍衍东说他不嫌我丑,我就答应霍衍东我不嫌他的傻儿子。

  霍火和我还是满合得来的,他每天有事没事都愿意扯着我的手,到阳台去看街上来回奔跑的汽车;到卫生间大小便也要拉上我的手。有一天我正给学生讲朱自清的《背影》,刚刚讲到可敬的老父亲捧着橘子爬过火车道,霍火圆盆似的大脸突然趴在班级敞开的窗子上。他说妈我要撒尿。全班同学哗的一声一阵不可遏止的大笑。

  霍火比我小十岁,霍衍东比我大十岁。我们像一组排列组合一样,形成一个三角舰队。好在霍衍东对我十分不错,他可能失败了一次婚姻对这一次越发珍爱。霍火也对我不错,他如果买两根冰淇淋,总要一个上咬一口,然后看着我把他咬过的一根吃掉,再把另一根差不多已经化掉的又递上来。他大约是想这样他花两根的价钱,而实际吃掉的却是四根。因为他一边看我津津有味地吃一边伸出四个指头,而后他的嘴里的口水就要湿透他胸前的衣服,而我又要白白费上十分钟的力气,站在水池旁边来赎我多吃一根冰淇淋的罪过。

  我和霍火去追李冬明到树林,李冬明的影子却早已和夕阳一起融化了。霍火见不着李冬明急得哇哇大叫。他挨个树干去找,像翻动一个陈年的包裹,其实那树干本是藏不住李冬明的,那才是碗口粗的十年生小树。不过霍火能把这三百棵小树找完肯定会消耗不少热量,那我和霍衍东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李冬明是我的学生,一个最捣蛋最调皮最软硬不吃的学生。他的心眼很多,多得比这片树林里的树叶还多。他和我的另一个学生铁丁不一样,铁丁每天就知道欺负老实巴交的塞瓦,拉拉他的耳朵,揪揪他的鼻子,用皮套绷绷他的脸蛋,把塞瓦欺负哭了是他的本事。李冬明就不然,同样面对塞瓦,他会利用塞瓦的长处,给塞瓦一点甜头像含口香糖一样含着,塞瓦一天的作业就肯定成为两份了。

  这片树林的旁边有一棵被锯掉的死树,树墩露出干净的白茬。我坐在白净的树墩上看霍火肥胖的身体像装满面粉的面袋一样扑腾腾翻来倒去。最后霍火翻不动了,坐在地上,敞开喉咙向我哇哇大叫。我跑过去想把他拉起来,霍火却和我极力比划着,他的意思是问我李冬明是否在那片亮晶晶的水里。

  树林的后面有一片白亮白亮的水,只要我点一下头,承认李冬明在那下面,霍火立即会轰隆一声跳进去。那样霍衍东可就省事多了,他再也不用挎着霍火这个累赘过苦行僧的日子了。

  可是我做不来呀,我没那狠心呀。霍火本来就够苦的了,他九岁就没有了亲妈,他的生身母亲像一抹涂在他脸上的雪花膏,只美化了他一瞬间之后就再也不露面了,剩霍衍东一个人可怜巴巴地收拾着烂摊子。

  十七岁的霍火见我转身就走,他焦急地爬起身从后面一下扳住了我。这是计策,我如果好言相劝他会赖着不动,我若不给他反应的机会,他会把入水的事忘记。霍火的劲太大了,他险些把我扳个后仰翻。我回过头冲霍火笑笑,顺势拉着他的手向沉浸在夕阳中的公路走去。

  我告诉霍火,教案不可能是李冬明偷的,李冬明虽说常偷你的橡皮小刀铅笔和零钱,可是他不能偷我的教案。霍火像是听懂了,他顺从地和我一起步出树林。树林外霍衍东正等在那里,他在望着我们笑,他一定是笑我比十七岁的霍火瘦小那么多。

  霍衍东一米八零的身材像一座秀美的山川那样令人喜爱,他去年才去一家烟花爆竹厂上班,出众的才华让他一跃当上企业经理。他答应霍火等他的体重减到一百八十斤的时候给他放全世界最美的礼花。霍火一听当时就高兴得把一盆米饭扬入空中,他高声地问他父亲,是这样吗?是这样吗?

  我和霍衍东慌忙回答他,是这样的,是这样的,我的姑老爷子,是这样的。我们慌手慌脚藏起了所有的饭盆和米袋,我们把它藏到床底让霍火够不到的地方,因为我们知道就是霍火把它们一一都做了试验,它的美丽程度也顶不上全世界最好的礼花。

  2

  我的教案是那天上午上完第一节语文课时不翼而飞的。我就把它放在讲台上,去后数第三排塞瓦那里给塞瓦讲一道应用题。我本来不是教数学的,但是塞瓦说数学老师给他讲了三遍了,他都没弄懂就不好意思再去了。我不忍心让塞瓦把头憋得疼上加疼,就利用课间时间为塞瓦加强一点知识营养。

  塞瓦是全班同学智商最高的一个,强过于他身后拄着双拐的董晓梅。董晓梅在一次和她妈上大连旅游时撞断了腿,后来就留下了残疾。

  塞瓦遇到的题是解二元二次方程,这在平日里凭他超常的头脑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但有一堂数学课他没有集中精力听,后来他告诉我是铁丁在他书包里放了一只绿色蛤蟆。他还告诉我说,老师你给我讲题时那蛤蟆就在你脚下,它差点没蹦到你的脚面上。塞瓦告诉我这话时虽然事情都过去了好几天,可是我还是觉得那蛤蟆就在我身边。

  那天我给塞瓦讲完题,董晓梅把一个条子递给了我。条子是她妈写给我的,上面不外乎是说一些感谢话。董晓梅的母亲是个买卖人,一直做着布匹生意。她有着比别人聪慧敏捷的头脑,一些低档的面料她提早最先弄回来,高价出售,人们奔着新颖又没有参照系,那是多贵都不在话下。大伙你买点她买点,董晓梅的母亲就从中挣一本万利,每年纯利润五万到十万。

  董晓梅跟我说,她母亲五元一米的布敢卖五十元一米。董晓梅还说她的母亲对顾客扯多大的谎眼睛都不眨一眨。董晓梅不太喜欢她的母亲,她总是疑心她母亲坑人太多命运才把罪恶转移到她头上,她说她长大要自食其力。

  董晓梅把条子给了我,她伏在我耳边说,你注意点,我妈说不定又要跟你耍心眼了,你小心上她的当。我不想讨董晓梅的好,我说,没那么严重吧?董晓梅说,那是你错估了她。

  董晓梅的母亲现在已经不做布匹生意了,改成经营化妆品。自从董晓梅伤残以后,她大约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就转换了经营机制。从省城进来一些高档化妆品,全部是明码标价,虽不讲价却迎来了不少顾客,关键是她的价码和省城一些大商店价码一模一样,没有私加一分一毫。

  董晓梅的母亲在条子的最后面写着,让我星期六去商都的底楼西侧她化妆品的专柜去找她,她有重要的话要和我说。能有什么话呢?我感觉她可能是要给我一套化妆品吧。其实我用不上什么化妆品,我是敏感性皮肤,除了儿童霜什么都用不得。所以对董晓梅母亲的邀请并没有投注太大的关注,但也多少激起我的一点企盼和向往,我甚至想象我化过妆后效果肯定比现在要好,有许多比我还丑的女人通过化妆都比原来漂亮了。

  那天离开董晓梅的座位时我跌了一跤,在全班七十名学生面前跌跟头让我很没面子。坐在地上一瞅,我看到一根棕红色的柳条横在了桌堂下,那柳条十分柔软而有弹性,一看就是有目的有预谋的。我看着铁丁,我的目光凶狠的程度肯定赛过“铁钉”。铁丁说,老师不是我,是你们家霍火,他跑了。我向门外看去,门丝毫没有被开动的痕迹,而且霍火笨重的身体也绝不会溜得这么快。我站起身,拎住了铁丁的耳朵,恶狠狠地说,跟我到教导处去。这时靠墙角坐着的李冬明站了起来,大声嚷道,老师,塞瓦要参加数学竞赛,问你都能出什么题。我回头大声回绝他,我知道出什么题?你知道为他献献策吧。被冤枉的塞瓦嘟起了小嘴,像是说我不会问这样的问题,这不是我要问的问题。但是他不敢说,他在他们面前永远是闭着嘴的,闭着嘴做人是他的准则。我向李冬明发飙,等着,看我怎么处治你!李冬明慌忙缩了回去,他穿了一件红色T恤衫,他超出桌子的大半截身子,像一节拽紧又松开的皮筋,立即缩成个柔软的红蚯蚓东倒西歪了。

  可是我没想到,铁丁在我被李冬明的调皮吸引过去的时候,忽地从我身边跑走了,而且不知是谁把他的书包抛给了他,那书包通过我的头顶,像射出的一枚重量级炸弹呼啸而过。铁丁举起双手接住它,拎起一转眼不见了,只听见楼梯咚咚的震动声传过来。

  铁丁的逃跑让我十分气恼,我对着同学大发雷霆,你们是看老师才上任是不是?才上任你们就可以欺负是不是?

  李冬明嗷的一声活过来,这只红蚯蚓说,老师我们不是看你才上任,是因为你有一个傻子霍火,你能生出霍火,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被李冬明气得心肝脾全挪了位。我厉声喝道,李冬明,跟我到办公室思过去,其他同学下课!

  董晓梅的木拐首先立了起来,每逢有这样的举动她都是要抢先上厕所,不然她赶在上课前回不来,那还有一长排楼梯呢。我曾和校长说,把我们班安排在一楼吧,那儿出入方便,为了董晓梅。校长说,不行,不能打乱学年秩序,初中就得在初中的位置。校长铁青着脸,也不知是不是真的铁青着脸,我判断不准,校长长着连鬓胡子。

  3

  教案的丢失让我那节公开观摩课讲砸了,至少我自己这么认为。因为在离上课只有五分钟时我还没有找到教案,此前我一直以为它完好无损地放在讲台上。

  事情也是怨霍火。霍火这天拉肚子,拉得天昏地暗床上地上到处都是,里面夹杂着没有消化干净的苞米粒子。此时正逢青苞米上市,苞米的清香早就通过窗口飘到各家各户。我知道霍火一直在打青苞米的主意。也活该霍衍东破财,霍衍东这天单位里有同事结婚,多喝了几杯,回到家倒头就睡,他的钱夹就在他那条水磨蓝裤子的后兜里。

  霍火拿着一沓百元大钞来到一个卖苞米的妇人面前。霍火说,这些我全买了。卖苞米的妇人一见钱什么都明白了,她把车、锅与苞米全部扔给霍火匆忙就走了。她这一次获得了大的胜利,霍火给她的钱足够她置办十几倍的卖苞米的用具了。霍火不去管这些坐在苞米车上开始大吃,若不是有人到学校找我,说快去看吧,你们家霍火快要撑死了。说不定霍火真会撑死呢。

  霍火的出事让我暂时淡忘了我那些学生,也淡忘了下午的公开课。我和霍衍东足足忙了半个上午,霍火却还胀得满地乱蹿。若不是对门的老伯拿出几粒巴豆,解决了霍火的燃眉之急,霍火可真有好戏可看呢。老伯是多年的老中医,他说给他灌下去吧,一会苞米涨了,他会被涨死的。

  我和霍衍东忙着把巴豆撵碎,霍衍东拉住霍火的耳朵,我用筷子别住霍火的嘴,给霍火灌了下去,一会儿霍火开始东一泡西一泡排便,臭气通过敞开的门窗鱼贯着飞舞。

  霍衍东累坏了,他本来就抗不住肮脏的折磨,哦哦地呕吐了几次,但他不能把霍火制造的不可收拾扔给一个和他没有血缘关系的人。霍火不是我的亲儿子这人所共知,他自己的骨肉自己都受不了别人就能受得了吗?霍衍东拿出最快的速度收拾这些残局。他把一条大毛巾捂在自己的嘴巴上,从脑后紧紧束住,然后扯下一条大床单去擦抹霍火弄得到处都是的污迹。随着大床单被他从窗口抛入楼后的开阔地,屋子里到底是清洁了许多。

  霍火脱下脏乱的衣服洗了个热水澡,安然无事地睡觉。霍衍东看他无心无肺的儿子,摘下他的大“口罩”哭了起来。我摸了一下霍衍东蓬松的软发,这头发随着他的行走坐卧总是一颤一颤的曾那么令我着迷。我劝他别哭了,都过去了,你还是把眼泪留给下一次吧。霍衍东说我是为了你呀,你好端端一个大姑娘和我结婚遭这种罪,他的亲娘都不管他呢。

  我带着满身的臭味走进教导处,老师们在交头接耳。有一位小个子短发女老师站出来严正地告诉我,你们班的捣蛋生打了我们班的学生。我不知她指的是我们班哪个捣蛋生,打了她的哪个学生。就告诉她讲完教学观摩课后我教训这个人。

  这个小个子女老师我还叫不出她的名字,我刚来还没有一个月。大部分时间又在教室度过,和她没几次正面接触。不过小钟告诉我,她为当班主任已经努力不下两年了,有一次去校长家送礼被校长轰了出来。

  小钟还说,她是很恨你的,你刚来就当班主任,她嫉妒得要命。

  小钟是刚来四五年的大专生,虽学历没我高却是很懂事的人。我问小钟她为什么要当班主任呢?小钟说,还不是想牟取私利,按她的章法一个班主任额外收入一年得有几万元呢,听说她原来当班主任时露过马脚,所以校长对她一直耿耿于怀。

  我说,会有那么大进项?我怎么一点不知道呢。小钟说,那要巧,不但事做得巧,人也要巧,人不巧事能巧吗?我问小钟,如何才能巧。小钟说,这你得问花脸猫,她懂,我不懂,但我知道花脸猫懂。

  我不解谁是花脸猫,小钟就努努嘴,示意我。我这才知道,原来小个子老师就是花脸猫。

  办公室的空间太大了,二十个老师一个大屋子,像一个密封的蜂箱,说话声嗡嗡地分不出个数来。小个子女老师坐在最东北的角落,我和小钟坐在最西南的角落,我们的窃窃私语她一点都听不见。

  第一遍上课的铃声就在这时响了,教语文的老师们都站起身准备去参加我的观摩教学课。我就是在这一刻才想起教案还没找到呢。我的头嗡的一声响了起来,耳朵里也有无数只小蚊子一起鸣叫。我对小钟说,糟了,都是霍火闹的,我的新教学法都写在教案上了,教案不见了,这下我肯定砸了。

  小钟却很沉着,她说,你要有定力,你们班级是最差的班级,你的讲课又最好,要转败为胜,以守为攻,步步为营,没有教案就是你教学方法的独树一帜,你烂熟于心不是更好吗?

  小钟快乐地和我击掌,我的信心陡然倍增。

  4

  铁丁已经三天没来上学了,我决定家访。我不容许铁丁这样无组织无纪律散漫下去。铁丁现在就是一块未干的橡皮泥,我要把他捏成像样的模具和形状。不能让他像散沙一样,东一粒西一粒组不成自己。

  我安排好霍火,让他和对门的老中医玩跳棋。老中医也愿意为我分担一份重任。他说,你很让我敬佩,许多女子做不来的事你都做了,你有什么事我能帮忙你尽管说。我被老中医如此理解我而感动。

  我从李冬明那里要来铁丁家的地址,并问他昨天见我跑什么?李冬明红着脸说,我,我没跑呀。我揪住他的耳朵,李冬明疼了才说,老师,我不是躲你这个人,是躲你的一张嘴,你没看和我打羽毛球的那个女孩吗?她是我姐,我怕你在她面前出我的丑。

  我放过李冬明,转身走出教室,准备用第三四节的时间去铁丁的家,就见走廊里站着一个中年女人,她穿着不怎么好,一看就知道是十年前的面料。她见我出来说,你是王老师吧,我是铁丁的妈妈。我说,真巧,我正想去你家呢,铁丁怎么不来上学?她说,正是呢,你去看看吧,铁丁绝食了,跳到房梁上不下来,他和他父亲闹翻了,是因为他父亲每天不能给他十元钱。要钱做什么?我问。我也不知道。铁丁的母亲回答。

  铁丁的家在一片贫民区内,这一带全部是几近倒塌的平房,它们在那里摇摇欲坠地站立着,像是出卖自己一样显示着破败,等着政府哪一天拆迁。

  铁丁真的在他家的房梁上悬着,他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了。他爬上去之前做了充分的准备,把一条捆行李用的绳子带了上去。他家的房子是起脊的,棚上一直没有棚顶,铮铮的骨架烟熏火燎地露在外面。铁丁用绳子把自己捆在了上面,免得自己饿晕了摔落下来,再也上不去,显然铁丁是想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我仰望着房顶的铁丁,他已经气息奄奄,他的眼睛睁开一条缝,他说,老师,我快胜利了。之后他的脑袋像个重瓜一样猛力一沉,把我和他母亲吓了一跳,亏了他身上缠了五六道的绳子。

  铁丁的父亲坐在炕上,他家是土炕,这很像是个百病缠身的男子。他见我来,知道我是铁丁的老师,就说我这孩子让你见笑了,我没有教育好他。他太特别了,我没少下工夫。说着他从炕角拿起一杆鞭子。你瞧鞭梢都打秃了,他却越来越硬。说完他无力地往墙上一靠,一副泄了气的皮球样儿。

  我有点讨厌这个男人,他委在炕上一副等死的架势,我说,你怎么了,有病了吗?他见我死盯着他,这才穿鞋下地。我一看他还是很健康的,站在地上也有一米七五的个儿。我说,我还没见过像你这么健壮的男人有时间坐在炕上呢,你是享受呢,还是等着什么奇迹到来呢?铁丁的父亲想了想,说,我是应该行动起来,不该沉沦,我去做了,铁丁就不能瞧不起我了。我见他懂了我的意思,就抬头看房梁上的铁丁,忽然看见铁丁的眼里滚出两行泪来,像稀疏的雨点从上空飘落下来。

  送走了出去寻活儿的铁丁的父亲,我开始教训铁丁的母亲。我说还有你,你不能也出去做点儿买卖吗?你整天呆在家里天上会掉馅饼吗?这女人不看我,她看着炕角下扔着的一双旧鞋,那鞋底子漏个洞脸朝下趴在地上。她说,我没有底子钱。我说你要多少底子钱呢?她说,叫个买卖还不得一两万?我说,不用,五百元钱就够你做买卖了。她听了我的话很吃惊。这原来还是个不丑的女人,只是岁月过早地在她脸上布上一张愁苦的网,眼角的深刻皱纹让她的眼睛成为两尾形状好看的鱼。

  她说,五百元能做什么呢?我说,卖朝鲜小咸菜,只要勤奋,有二百元买菜钱就够了。其他三百元足以弄辆手推车,这不很好吗?她的眼睛亮了一下,可是接下来她就消失成一片水雾。她说,五百元我也没有。她的声音小得可怜。我说,我给你五百元你先把生意做起来,不过你挣了钱可别忘了还我。

  对于这种人你不能施舍她,你要紧逼她,她有了债务,挣钱的心理会越发强烈。女人说,那当然,我会还你的。女人很感激很讨好,我把兜里仅有的五百元钱掏给了她。

  铁丁飘下来的小雨已经把他家坑坑包包的土地打湿了一块儿,这孩子还不是不可救药,他的绝食全部用意是促使父母行动起来,要零用钱只是个由头。我相信我的分析没错,我有信心让铁丁回到正确轨道上来。他还小,还有可塑性,就这一点就足够了。

  我命令铁丁的母亲出去找梯子,我要亲手把铁丁从高处接下来,让他像霍火一样有一个温暖的怀抱。我对铁丁说,铁丁,你还记得霍火吗?很胖很胖的那个霍火,很能吃很能吃的那个霍火,很想和你在一起玩的那个霍火。他在盼着你等着你呢,他说有你他能减肥,减成一个和你一样漂亮的小伙子。

  我的话像个遥控器,铁丁的小雨下得更厉害了。

  5

  一年一度的数学竞赛在第一中学举行。早晨九点开考一直要考到上午十一点半。这天上午刚好有我课,我和小钟串了两节,决定陪塞瓦去参加数学竞赛。

  塞瓦平日数学成绩好,全学年没有一个能抵得过他的,但是他很胆小,一轮到大场面就浑身发冷,他说这都是被他父母打仗吓出来的毛病。塞瓦的父母从他生下来就开始战争,一直到塞瓦十七岁他们的战火也没停息。

  塞瓦的爸爸在外面有外遇,塞瓦的妈妈就在家横行霸道。

  塞瓦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他的内心早聚集成一堆死灰,唯一的兴趣就是热爱数学。他只有做数学题时才能忘记母亲的疯狂与父亲对女人的热恋。塞瓦继承了他父亲的聪慧和母亲的精明,再难解的题一到塞瓦手里就像一桄找不到头的乱线,被他三弄两弄就弄开了。

  我做他班主任之前就听说过塞瓦的名字,后来又特别加工了他,所以塞瓦的数学水平在全市拿第一没啥问题。当然这要塞瓦发挥得正常。

  我担心的就是塞瓦的家庭出现类似的问题,所以我提前给塞瓦的母亲打了电话,告诉她我要留塞瓦住一夜,明天送他去参加数学竞赛。这样的好事我觉得塞瓦的妈妈该高兴才是,谁知她没头没脑地抛给我一句,说,那你就给他当妈得了。我心里咯噔一下,赶忙说,那哪能呢,我只借塞瓦一宿,明天考完我立马完璧归赵。她没再说什么挂了电话,这表示她同意了。

  塞瓦在我家住的头半夜,我特别给塞瓦出了两道认为可能性较大的题,塞瓦不声不响没十分费劲就做完了。我一看除了有个负号马虎了其他都顺利过关,而且时间上也绰绰有余。

  塞瓦来我家,霍火非常高兴。塞瓦做题时他也拿出纸笔装模作样地写字。他已经会写火,老中医手把手地教他火字怎么写,他就会写了。而且老中医问火是谁,他就指着自己,说火就是他自己。

  霍火和塞瓦非常投缘,他喜欢塞瓦,塞瓦入睡时,霍火一定要陪塞瓦在一张床。我力争把他们分开,我怕霍火睡到半夜时来一个熊瞎子翻身会把塞瓦压死。可是塞瓦却不让,塞瓦说不碍事,就让我们在一起睡吧。塞瓦和霍火同岁,塞瓦已是很懂事的孩子了,可是霍火还停留在半愚昧状态。我不知道是霍衍东和那个女人谁出了毛病,怎么孕育出这样一个孩子。

  我带着塞瓦来到一中,一些家长已带着孩子来了。塞瓦攥在我手里的手开始出汗,他怯生生地仰头和我说,她们都是妈妈来送。言外之意是我不是他的妈妈,或他没有一位可供给他爱心的妈妈。

  塞瓦这时有这想法对考试十分不利。我意识到就告诉塞瓦,来陪考的不一定都是妈妈,有的是姥姥,有的是保姆,有的是亲属,有的是阿姨,因为有些孩子从小就没有妈妈,比如说霍火。塞瓦听了深深一愣。

  塞瓦进入校门后,我留在了外头。

  无事可做我想去李冬明家看看。李冬明的父亲做假酒,李冬明早就和我说了。李冬明的家在一中的对面,夹在一片居民房中间,只是他家的房子好于其他房子,红砖青瓦,前方有一排高大的杨树,像李冬明红蚯蚓一样的上衣一般显眼。

  大门锁着,窗子开着。我一看就知道里面有人,就从院墙一个低矮的部位越了过去。我想来个突然袭击,查明虚实,想制止这违法的行为,别给李冬明带来什么不幸。

  我的突然出现吓了李冬明父亲一跳,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把一个正在压盖的酒瓶背在背后。老半天才说,这不是冬明的老师吗?快坐,快坐。

  我对李冬明的父亲说,你从哪里弄来这么多茅台酒瓶,你挺聪明呵,善于改装。李冬明的父亲见我已经看出眉目,就说,既然你已经知道我就不瞒你了,我不过是混几个小钱,冬明学习不好,将来总得进个学校,我现在不着手筹备真到那时不喝西北风呀。

  我说,我不管你喝不喝西北风,我只管你的做法不道德,谁不知道山川白酒三元一瓶,你一下就牟利百倍,你不觉得这手笔太大了吗?李冬明的父亲说,那你说怎么办?我说,赶快销毁呀,停止你的非法活动,如果我明天来你还在继续操作,我会相应地做出举动。

  说完我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不然他给我一酒瓶,谁都不会想到我的死处。

  李冬明的父亲矮着半截身子把我送出门外,并讨好地说,你们班什么时候开联欢晚会,我赞助。

  我说,那是我们班的事,不用你管,你就别再继续坑人就行,到啥时候都得凭良心办事。你入不入狱倒不关我什么事,我在意的是李冬明。李冬明的父亲回答,那是那是。

  走出那个窄长的院舍,我又来到一中我熟悉的校园。塞瓦此时正全神贯注地稳坐在那里答卷,我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无限的怜爱,是关于塞瓦的,我想如果跟前有电脑,我一定会在上面流利地打上一排字,用我的肺腑之言去劝慰塞瓦和坚定他的信心。

  这个世界原本就是属于你的,你不能用特别的眼光去挑剔它,不能一门心思躲藏它,更不能背弃它。你要善于迎着它,迎着它你才能抓住它,抓住它你才能驱使它,驱使它你才能拥有它,你才能真真切切感受到,你的生命的上空始终有一枚照耀和热爱着你的太阳。

  6

  霍衍东应该说是个很有头脑的人物,他文静贤良,面相上比他实际年龄要小五六岁,和我走在一起时常引起一些多疑的目光。这些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把霍衍东照得通体发亮,走在他身边的我也有被烤焦的感觉。说也怪,我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大大咧咧时他们都不肯多看我一眼,我也可以谈笑风生行走自如,而和霍衍东单独行动时,他们就像满世界的蚊子,盯得我全身不自在。我也迎合得恰到好处,全身的毛病都显露出来,整个人立刻蔫了。

  我当然明白这些目光所蕴藏的含义,无非是在我的容貌上打折扣,他们嫌我太丑配不上霍衍东而在心里不平。不过霍衍东好像没有察觉这一点,抑或是察觉了努力去大智若愚。他似乎很满足,总是把我搂得牢牢的在大庭广众之下穿街而过。

  说起来霍衍东实在不该有如此不济的境遇,但是这些一旦形成又极难改变,他就不得不信命。他说人算不如天算,人帮不如天帮。霍衍东说这话是有事实根据的。比如他的烟花爆竹厂眼看要倒闭的时候突然遇到一位台商,他包销了他所有的烟花爆竹,只是在样式上做了个彻头彻尾的改观与翻新。

  霍衍东为此没少吃苦头,他起早贪晚去钻研与试验,连他最放心不下的霍火此时也被他忘在脑后,产品的样式由他一点点设计改进最后硕果颇佳,其中大篷车大旱船大红灯笼高高挂成为主要畅销货。

  霍衍东告诉我,下周他要和台商去台湾,学习他们烟花爆竹的先进工艺。我知道霍衍东对家里不放心,他心里的霍火就像一只离不开他的秤砣,一旦分离他也不为秤,他也不为砣,就对他说那你就放心去呗,不就一个霍火吗,我能带好。

  霍衍东听了我这话,攥了攥我的手,这表示他对我有说不出的感激,之后他的快乐像重新燃起的焰火,一而再、再而三地燃烧,最后他叫住霍火,走,我们一起吃羊肉串去。

  夜市设在步行一条街上,从正街一直扯到东门。货物应有尽有,服装、日用品、各种鞋类、布匹、古玩,露天饭馆比比皆是。

  霍衍东最能拣热闹的地方展示自己的派头,他在一家头顶支有白布棚子的羊肉串店要了100只肉串,50只板筋,20只鱿鱼,还有一盘海螺丝。海螺丝的香辣味道引起霍火的注意,他呜噜噜用筷子整个往口中夹,牙齿像碰上碗茬一样发出清亮的脆响,霍衍东看着儿子如此傻气忙奔过去,他像一个耐心的老妈妈把住霍火的头,从他口中拖出那已把霍火牙齿硌痛却还不知吐出的海螺丝。

  霍衍东清除障碍后,他开始细心地给霍火做示范,用一个小牙签扎住海螺丝里的肉一点点送往霍火的嘴里,霍火感觉到那滋味的美妙,他开始学着重复他父亲的动作。霍火在吃上还是很聪明的,他迅速领会了父亲的全部要领,他能恰到好处地把一只海螺丝的肉完好无损地送入自己的口中。

  忽然霍火盯住不远处的一家三口中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她的面前也放着一盘同样的海螺丝。霍火看到那女孩守着那么大一盘海螺丝而不去伸手,他以为她同样等着父亲教。而他的父亲又迟迟没有教她的意思。于是霍火拿起一只海螺丝和一个小牙签,走过去帮助那个女孩。霍火的心太切了,他带倒了一片凳子,凳子轰隆隆砸在支着白篷布的铁杆上,白篷布帆船一般一阵狂乱地摇撼。霍火不去管这些,他直奔女孩嗷嗷怪叫着做着示范。霍火十分尽心尽力满脸赤红眼睛也瞪得很大,霍火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相和急火火的动作一定是把小女孩吓着了,她哇的一声大哭着投入她妈妈的怀抱,之后她打了个嗝急风暴雨般抽搐起来。

  女孩的父亲看白沫从女孩的嘴角涌出,揪住霍火的衣襟向着霍火就是一拳。他太年轻了太有力量了,致使霍火二百八十斤的体重一下子把我和霍衍东砸在底下,那盘海螺丝不偏不倚扣在霍衍东八千元的西服上。那西服是典型的德国造,太有讲究了,连针脚的数码都是有数的。

  霍衍东站起身,海螺丝像爆米花从他身上劈劈啪啪滚落。这个刚刚喝了一杯啤酒酒兴乍起的烟花爆竹厂经理,一个箭步冲过去打倒了那个打霍火的青年。霍火看到父亲为他出了气,高兴得直转圈圈,他肥胖得像企鹅的身体,这会灵便得像个陀螺。

  那边的女孩的母亲已经顾不了丈夫了,她已经抱着孩子上了一辆出租车。霍衍东瞄住了那女人也拦住了一辆出租车紧随其后。不过他没忘了把青年从地上拉起来也塞进车。在场围观的人都明白他们一定是直奔医院而去。

  霍火也要跟着去,他拽住我喔喔比划着,我明白霍火的用意。我想也罢,去给霍衍东当个人证吧,一会儿他们去过医院之后肯定要去派出所,霍火的出现肯定会让霍衍东有所解脱,谁能把过错判给一个智障的人呢。

  不过霍衍东今天揣在兜里的五千元钱肯定要没了,如果说收获,我们唯一获取的意义便是发现了霍火思维禁区中善良的天性——霍火知道同情弱者,这些正常人所具备的东西原来在一个不正常人的心底也能蠢蠢欲动,这就是说霍火的行为冲破了极限,他正向着理智、聪明、健全靠拢。我为霍火的进步额手称庆。

  7

  董晓梅的母亲在华辰商都的电动滚梯上见到了我。我刚把一只脚迈上去,后面一个人连跑带颠跟了上来,我一看是董晓梅的母亲,就告诉她我去给霍衍东买领带。董晓梅的母亲一听赶忙说,那我和你一起去。又说,你也真是的,我请你来你都不来,让我等得好苦,柜台还出不去。她说得很真诚,我也为自己没赴约感到失礼。

  滚梯到了二楼,我本想就在二楼买算了,学生们还等我去上课呢,可是董晓梅的母亲非拉着我去三楼,她说,还是三楼好,三楼由于上去的人少,货好而且价廉。我听了她的,在二楼的围廊绕一圈又乘电梯来到三楼。

  领带确实很好,我选了一条祖母绿的,霍衍东最喜欢的就是这种颜色。那天霍衍东同那个青年去了医院,急诊室值班医生刚好是霍衍东的熟人,对孩子做了客观全面的检查,开些药点一针也就没事了。霍衍东非常义气,给孩子的母亲扔下两千元钱,但是他的祖母绿领带沾上了那男青年的鼻血,霍衍东走出医院时就把它扔掉了。

  董晓梅的母亲到底给我装了一套化妆品。她说,你对晓梅好,我非常感激,不瞒你说,这化妆品七百多元一套,我不说给你,你先拿去擦,你擦好再来买一套我钱就出来了。

  接下来她就和我谈到董晓梅,这可能才是她的中心话题。她说董晓梅现在每天晚上都偷着哭,好像遇到了什么难心事。我惊诧地问,是什么事呢?她想了想说,你们班是不是有一个叫房洪迁的,董晓梅好像为他而哭。我一惊,这是个新来不久的同学,和董晓梅前后桌,房洪迁的父母在外地工作,他和爷爷在本市。

  房洪迁长得很特别,像港台奶油小生,一口牙齿白而雪亮。他一来许多女生都把目光投向了他。董晓梅的母亲说,我看到她的练习本上写的都是房洪迁的名字,顶头不空格,一个字挨一个字全是房洪迁三个字,你说她不是在谈恋爱吧?

  董晓梅的母亲急于问我,我也不好马上回答,她就又接着说,他们都还太小,而且晓梅还是那种样子,你说这些好像都没有什么理由来得这么快,是吧?

  说起来董晓梅,我也觉得她越来越古怪,那日我接塞瓦出来,看到她拄着双拐站在一中校门口,路途遥远她却不屈不挠地赶了来,这要耗费她多大的体力与心劲儿,她看见塞瓦出来,叮叮当当拄着拐奔了过来,她说,塞瓦,你给我写题了吗?塞瓦红了脸,说,我没写。时间不够,不过我都记在脑子里了。

  董晓梅看着我笑笑,她说老师,今天见不到那些题我连觉都睡不好,你能不能让塞瓦现在就给我写下来。董晓梅的求知欲让我感动,本来我也是想让董晓梅参加的,可是就争取来一个名额,塞瓦去会比她方便许多。

  我对塞瓦说,塞瓦你马上给晓梅写吧,虽是你参加了竞赛,你也该向晓梅学习,如果她参加竞赛,同样成绩也会很好的。

  塞瓦表示我说得对,坐在水泥台阶上给董晓梅写题。为不打扰塞瓦,我和董晓梅坐在稍远一点的空地上。正值七月的天气,鲜花开得正艳,路两旁大片大片的串红将天都染红了。

  董晓梅说,老师,你有霍火这样的孩子你感到满足吗?我想了想说,霍火现在的样子当然不是我希望的,不过既然无法改变,我就让自己加倍喜欢他。

  董晓梅说,这我相信,不过我想问你几个问题。假如霍火是你亲儿子,你会比现在做得好吗?假如霍火是你不认识的人,你会这么做吗?假如你长得漂亮,有那么多机会令人垂青,你会这么做吗?假如你的丈夫的条件不是超出你几倍,你会这么做吗?假如你自己有了孩子,你还会对霍火好吗?假如你不是老师而是丑角演员,你还会这么做吗?董晓梅有太多的假设,我等着她说完,之后我说,晓梅,我只回答你一句话,不管霍火是谁,也不管我的个人条件多么高贵突出,只要我和霍火相遇,我都会这么做。

  董晓梅沉吟片刻,她说,老师你的心太好了,可是命运对你不公。应该有个人帮帮你,就为你的崇高吧,霍火应该有个出路。我不知道董晓梅的话有什么特殊的指向,我想问清楚却又怕问偏了,这孩子的心里容不下半点多余的东西了。

  塞瓦不愧做题高手,他不但把卷子上的题一字不差地都写下来,而且把答案也写在后面,他告诉董晓梅,你先做一遍,看看是不是这个答案,如果不是明天告诉我一声,那就是我做错了。

  我们三人共同站起身,向出租车招手。

  董晓梅说,不,老师,我不坐出租,我要自己走,我在做锻炼,我想扔了拐杖走路。董晓梅非常坚决。自己率先走了,她走得很吃力,也很坚强,她的腿只有一只能着地,另一只则像挂个布袋一样拖拉着不听她的使唤。

  董晓梅的样子让我心痛。唉,这个世界难以启齿的苦衷太多了,它们像啃噬你的小虫子,吸盘一样吸在你身上,牢牢的,日复一日的,你死掉它都不会死掉。

  8

  房洪迁是我第一个要找的人。房洪迁学习很好,人也谨小慎微,坐在董晓梅的前排左侧和董晓梅只隔一张桌子。董晓梅的拐杖若拿得不周,就会叮叮当当碰到他,他总是友好地笑一笑。

  房洪迁一见我找他,开门见山地说,老师我知道你找我干什么。我说,那你就说说看。我放下手里正判着的作业。房洪迁说,是为董晓梅。我吃惊他的领悟程度。说,那好吧,咱们就来谈谈董晓梅。房洪迁说,老师,我以一个男子汉的角度和你公正地说,董晓梅心理有问题,甚至说在变态,这很危险。

  我一下子把握不好房洪迁一个十七岁的孩子竟能从心理学的角度去判断一个人,只有进一步打探,何以见得?房洪迁说,我来的第二天,就发现董晓梅总是注意我,比如我听老师讲课时,和同学借铅笔刀时。

  房洪迁看我在注意听,接着说,有时董晓梅还故意用她的木拐碰我,或者让她的木拐突然打在我的桌子上,有一次我警告她,你若再这样,我就告老师去。董晓梅听后就再也不理我了。

  仅仅这些吗?我问。房洪迁说,只有这些。

  第二节有课,送走了房洪迁后,我去小钟的班级上课。小钟昨天透露我一个消息,说校长当着她的面表扬了我,说你看人家王童,不用教案还那么从容,井井有条,这才是素质。小钟说,我听校长这么一说,就憋不住笑,我想人家若有教案你就会说,你看人家的教案写得一丝不苟,有理有据。小钟的话让我们俩一同哈哈大笑起来。

  刚走到小钟班级门口,碰上铁丁的父亲和母亲。铁丁母亲比原来大方了,说王老师我们两个是来感谢你的,你指点我们做的朝鲜小菜我们挣钱了,一个月挣一千多呢。铁丁的父亲也说,我也能挣钱了,虽挣得不多,但够买药和维持生计了。

  铁丁的父亲每天从清晨到傍晚都在正大街以北的西马路站着,脖子上挂个小白牌,写着木工,有时也挂在自行车上。他的自行车后尾上总挂着他的帆布工具包,等着有活儿的人找他做工。如果你见西马路没有了他的影子,那他准是讲妥了生意干活去了。

  铁丁的母亲等铁丁的父亲说完,就把手里早就攥好的五百元钱塞给我,说,本钱我都挣回来了,谢谢你了,把这个还你吧。我说,你先用着也行,我一时半会儿也不等钱用。铁丁妈说,不用了,这已经不错了,你拿着吧。我只好接过来。因为不接也不行了,那边走来了小个子女老师,我现在只知道她姓杨。

  上课铃声响了,我说我要去上课了,就顺路把他们送下楼去。

  李冬明是撞在我的枪口上的。小钟的班和我们班是隔壁,课程也是我们两个互换。一节课结束后,我刚走出小钟的教室,李冬明第一个从我们班级冲出来,由于冲得太急,路过我身旁时是我把他拉住的。李冬明见是我,忙说,我上厕所。我说,上厕所也不行,你得跟我来。

  李冬明不情愿地跟我上了四楼,坐下来后李冬明一直抠着指甲,他知道我找他肯定没好事。我问李冬明,你在那儿坐着觉着怎么样?不行我给你串串座。李冬明一听说串座来了精神,他说,老师呀,我早就想跟你说了,你快给我串吧,串哪儿都行,就是别挨着那个董晓梅,她可太骚了。

  李冬明自知说走了嘴,像钟表卡壳了一样停了一下,之后改口道,我是说她太让我心烦了,她总是给我写条子,让我在哪哪儿等她,她要跟我说事。老师你说,有什么事非在指定地点说,不在班级说?我问李冬明,当初不是你要挨着董晓梅坐的吗?那时候怎么想的呢?李冬明说,那时候董晓梅是班长呀,腿没坏呀,学习又好,现在她只剩下学习好了,别的都不见了。我说,董晓梅不当班长是我照顾她行动不便,并不是她不够格。你是不是觉着人家不当班干了故意疏远人家。李冬明连连摆手,他说,老师,这可不是,现在的董晓梅变得缠人了,不信你问别的同学吧,你一问就知道我撒没撒谎。我见李冬明说的是实话,就说,好了,你回去让铁丁来。李冬明说,铁丁不管这些事,你若问不如问闻吉,闻吉是吃她的苦头最多的一个。

  闻吉没来之前我努力回忆与评定闻吉这个人,闻吉学习是中等生,个子比一般的同龄孩子高出一头,两只大耳朵往前罩着,动感十足。闻吉不爱说话,小眼睛却很能眨巴,仿佛每眨一下就能出一个主意。对闻吉这样的孩子谈话来不得半点的掉以轻心。

  我给闻吉搬过一把凳子。我说,找你来是想让你提供一点情况,我们班要举行手拉手献爱心活动,你和董晓梅左右坐着,对她的情况了解,能不能和我说说她在哪方面缺些什么?

  闻吉有个特点,不管你说的话一百句有一百个标点,他都不会从中间插一句,他就听你说,两眼盯着你让你发毛,这就迫使你和他说话从来都是事先考虑好,以便信心十足。

  闻吉想了想,他说,董晓梅有些怪,我只说两件事,老师你自己考虑,我对此也没想透。闻吉开始说第一件事。

  董晓梅每次上厕所下楼上楼都自己能完成,可是有一天我和几个同学在二楼楼梯上闲聊,她在楼下,她满可以自己上去,却偏偏要当着那些同学的面叫我,让我拉她一把。闻吉说到这儿停住不说了,我等着他的下话,他还是不说,我只好问,你拉她了吗?闻吉低下了头。

  我认为她让我拉她是假,让其他同学看是真。闻吉说。

  所以你就没有过去,你在她需要你的时候顾及了面子,其实你应该认识到,董晓梅对你很信任。我说。

  闻吉继续说第二件事,他说,董晓梅在第二节课把自己的食指用一只剃须刀割破了,她是当着我的面故意割给我看的,我知道她想干什么?

  干什么?我问。

  她想让我为她包扎。

  你怎么办?

  我向里挪了挪,因为我那天穿的是白裤子,我怕她把血甩在我的白裤子上。

  之后呢?之后怎么样?我问。

  闻吉说,之后,之后我请假回家了,那堂是体育课,我爷爷过生日,他让我早些回去。

  如果没有董晓梅割手指的事,你会不会请假提前回家呢?

  闻吉说,大约不会吧,她的做法让我心里十分不快。

  我的眼前开始出现大片大片鲜红的血和大片大片雪白雪白的裤子。我突然感到头痛欲裂。

  9

  二十四名老师一个办公室,又是教什么科的都有,拥挤得就像装豆包似的密不透风。两只凳子背后就能伸进一个指头,可是小个子女老师还是有效利用空间,她动辄找来四五个学生站在过道里,一个一个挨着她的训斥。老师们出入非常不便利,今天下第三节课,她又从班里拎来五名男生,一水水的大个子高出她一头,她则坐在椅子上一边喝茶水,一边一刻不停地对他们进行说服。

  小个子女老师的声音越来越高,一些想利用这个时间备课的老师,不得不放下教案走出办公室。我也想走出去,可是电话响了。电话就在我身边的窗台上,它像个草丛里的蝈蝈,每天不停地叫,却很少有人接。它的声音太小,和偌大的噪音比,如同在大海前叹息的老人。我接起来一听是校长,校长说,王童你过来一趟。我一刻不停地去了校长室。

……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
阅读完整内容请先登录:
帐户:
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