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分开（2）

　　校长室离我们办公室不远，在六楼一个幽避的地方，走进去时校长正接电话，他一边接一边递给我一张纸条，示意我先看。我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看纸条的内容。上面是揭发我接受铁丁父母的贿赂，为铁丁换座位。说铁丁一向学习不好，他家长为他不补考就得到毕业证，而送我钱。

　　我看完校长也刚好应酬完。我很平静，把条子还给校长，问，这你也信？你完全可以把我囚禁在这里，马上派人调查铁丁父母，问清到底是怎么回事！接下来我把借给铁丁父母钱做买卖的事说了一遍。

　　校长听后，面带笑意，他说，我说我的眼睛不会看错人么，你若是这样，全校大约就没有好老师了。又说，好了，我找你不只是为这事。你们班的塞瓦考了个第一，回去庆贺吧。校长把成绩单递给了我。那单子就像一只白鸽子飞入我的手中。我抑制不住喜悦想把这喜讯马上告诉塞瓦。刚转身要走，就听老校长说，对了，你的公开课讲得好，不拘一格，这学期我准备嘉奖你，好好工作吧。

　　我又是一阵喜悦。

　　谁说不好好工作呢？在学校里是学生，在家是霍火，除了这两项，我的生命还能和别的联系起来吗？

　　说起霍火更是值得我骄傲。

　　霍火这一阵子进步很大，这与老中医有直接关系，他能简单地与老中医下跳棋了，虽说屡下屡败，老中医还是将他封闭的思路打开一些。霍火下棋简直下疯了，我回家他也拉住我和他下，我只有和他胡乱演习两盘，当然主要是教他还招进招，霍火喜笑颜开，直到肚子咕咕叫了，才肯放我进厨房。

　　老中医像教自己的孙子一样教霍火，不但教霍火下棋，还教他蛋炒饭，如果我不在家，霍火不至于饿着了。霍火做蛋炒饭很香，就是切葱花时不剥皮，老中医怎么告诉他他都记不住。

　　除此之外霍火还会为我刷鞋子。我喜欢白色的鞋子，冬天是白色的旅游鞋，夏天是白色网球鞋。旅游鞋好擦，抹布蘸清水一擦就掉，网球鞋就不一样，要用肥皂刷。霍火也知道用肥皂刷，但是刷过后他仍觉得不白，就把老中医教他写字的粉笔抹上一层。

　　老中医把这些告诉我，我高兴得流出了眼泪。我为霍火的进步喜极而泣。我们都在把人类的本领潜移默化想方设法传递给这个孩子，对于霍火，他有众多的不便而不接受这一切，他能抵御人类任何温暖任何馈赠，可是那样霍火的肉身很快就会消失，那样霍火到死都不会明白自己来世界一回到底是做什么来了。

　　人要明白自己。在消失之前明白自己。而我们需要做的正是帮霍火完成这些，正是在发掘和创造中让霍火重新出土。这可是个浩大的工程啊，它说不定要耗掉我们的一生。

　　霍衍东到底去了台湾，他走的那天我去火车站送他。在候车厅里，霍衍东拉住我的手，说，你愿意听我心底的一句话吗？我点头。他就把我搂在他的怀里，趴在我的耳旁说，我这一辈子最庆幸的就是找了你这么个丑女。我听得面红耳赤，我很感激霍衍东和我说了真话，这是毫不粉饰的掏心窝子话，漂亮的霍衍东用这洗尽铅华的肺腑之言，为我界定了一个形象，但是这世界并没说丑女不能创造奇迹呀，这对于我来说就已经很宽松了。我会在漂亮女人不经意间扔下的一块窄狭的地域，做出让这个世界为之震颤的事。

　　火车在站台上只停留两分钟，霍衍东像个孩子似的流下了眼泪，他说，霍火，霍火，霍火就交给你了。我随着列车跑动，风儿把我的话传给了霍衍东，我会交给你一个全新的霍火，全新的霍火，全新的霍火。

　　火车消失了，我沿着铁路向家走，想着结识霍衍东可能真是一种缘分，上帝是不会做错事的，他每做一件事都有特殊和特别的意义。我被这想法鼓舞着，不知不觉走到火车线拐弯的地方。忽然我听到几声我熟悉的声音，丁当丁当由远而近。我定睛看去，我的心里猛然被冲撞了一下，是董晓梅，是董晓梅沿着铁轨很艰难很笨拙很吃力地向我走来。她说，老师，我来找我父亲，我找了他一整天了。我父亲是火车司机。

　　10

　　铁丁这些日子忙了起来，几乎来无踪去无影，你明明看见他的座位空着，一转身他坐在了那里，猫一样轻的脚步。

　　铁丁上我的课时态度还算积极，能随着我的启发思考一些问题，作业大部分能自己完成。可是据科任反映，他在别的课时就不学习了，而是和同学孟利黎下五子棋。他们自己制作棋盘和棋子，像两只小蟋蟀一样埋头于书桌下，头顶头地斗来斗去，他们无视任何科任老师。有一次地理老师都走到他们跟前，扯住肩膀往起拽他们了，铁丁还说，等一下，再有一子我就胜他了。

　　我乍一听吓了一跳，心想把棋盘搬到学校来那要多大的功夫呀。听下去才知道是如此的简单，办法是用笔随时画一个方框，格格也是用笔画的，非常的明了易懂省事，都算上有一张32开纸就够了，棋子用笔尖一点一点，其本就是无形的。是谁创造的这种方便于上课时下的五子棋呢？我决定走入他们中间，看看到底是五子棋还是无子棋。

　　这天自习课我提前走进班级，发现铁丁不在，董晓梅也不在，就问铁丁的同桌孟利黎铁丁干什么去了？把视线一投入孟利黎的脸上，我愣怔在了那里。孟利黎是个男孩，梳着很时髦的偏分头，却把前额上的头发染上了一撮白，从根部到发梢，通体都白的头发夹在黑发当中极其醒目。

　　我立即把铁丁的事忘在脑后，我说，孟利黎，站起来，你的头发怎么了？

　　孟利黎非常理直气壮，他说，不过是染的嘛，什么怎么了？

　　我很生气，我说，还有脸说不过，你知道这是什么行为吗？

　　孟利黎说，现在染头的多了，也没见有谁问他们是什么行为。孟利黎穿着黑色T恤衫，像驼背一样耷拉着腰站在那里。

　　我怒不可遏。我指责孟利黎，你还有脸扯一些与学习无关的事，你怎么不把劲头用在学习上？你怎么能对得起你妈妈？

　　孟利黎的妈妈得了癌症，不久就要离开人世，我故意用这句话去刺激他，我想除非他不懂人性，缺少道德，稍懂一点他就不会无动于衷。当然我也知道我的话狠了点，但是不狠就不知痛，不知痛就不知改。果然孟利黎就不再那么理直气壮了，不一会儿就有泪珠像水一样滴在课桌上。我乘胜追击，说，其他同学做作业题，孟利黎你出来一下。

　　我领着孟利黎来到学校门口的长城理发厅，我从兜里掏出十元钱，让服务小姐立即把孟利黎的那撮白发染黑，小姐做得很仔细，孟利黎也情愿她做得彻底些。

　　孟利黎的牛脾气被我镇下去了，对于孩子就得这样，该硬时硬该软时软，不管是软是硬总之是为他们好，只要是好就不要去计较手法和方式。从理发厅走出来，我拉住孟利黎，双手放在孟利黎的双肩上。这其实是个很瘦弱的孩子，肩胛骨像两个硬硬的带棱的石头，这让我心里好一阵疼痛。我语重心长地说，孟利黎，不是老师不喜欢染头发，时髦一族，老师也很崇尚，但是你想你是学生，学生的任务就是学习，怎么能有精力去喧宾夺主，再说全班七十名学生如果都去染头发，老师还怎么管理？老师纵容你一个，就等于对全班同学放任自流，你理解老师吗？

　　孟利黎点点头，这孩子还是很懂事的。我又接着说，还有你现在还小，你不知道没有母亲的滋味，你趁着目前有母爱的温暖，你就要往自己身上多武装点儿东西，让你妈妈看到希望。

　　天有些转凉了，九月里的天气，一早一晚的凉风不次于初冬的冷风，孟利黎还穿着T恤衫，他的父亲现在顾他的母亲都顾不过来，根本没有能力给他买换季的衣服。我想起霍衍东有几件穿着过瘦过小的春秋衫，就决定回去给孟利黎找衣服。

　　学校的家属楼只有五分钟就到了，开开自家的房门，门厅里放一双我熟悉的白色网球鞋，没我的鞋号大却比我的干净。我一时想不起这会是谁的，什么时候开始它在我的记忆中存留起来已无法推断，我慌忙进了里间，这一看我几乎傻在了那里，来人不是别人是董晓梅。

　　又是董晓梅。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我在两个不该看到她的地方看到了她，这让我多少有些不愉快，就像有什么东西触碰我的心脏般不舒服。

　　董晓梅正捧着我的影集看，那是我年轻时的影集，里面多半是我大学时的照片，我平日里一直拒绝别人看，那是属于我个人的世界。

　　董晓梅见我回来也有些慌张，她的双睑垂下，垂出一帘密集的阴影。她说，老师，我饿了，胃痛，霍火正在给我弄蛋炒饭。

　　厨房里开始有蛋香飘了出来，我不放心忙走进去，可是霍火不让我靠前，他唔唔地叫着用饭勺挥舞着我，我只有退出来。霍火怕我二次进来，就用凳子倚住了门，但是这却耽误了霍火一些时间，他锅里的米饭瞬间冒出了蓝烟。蓝烟呛得霍火咳嗽起来，锅里的米饭迅速成了黑色。霍火一见这阵式把锅铲一扔，坐在地上哭了起来。他粗壮的哭声像把头闷在水桶里，大个儿的雨点在上面猛敲。董晓梅听到哭声丁当丁当出来看，我下意识向她摆手，让她别介入，我怕激动的霍火难以自控，对谁举起菜刀都说不定。

　　时间凝固了好一会儿，霍火的声音终于平静了下去。我正纳闷他怎么没动静了，有人来敲门，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来告状，说我们家一只做饭的大勺险些没把他砸死，我看到来人满身满脑袋的黑米饭，忽然明白是霍火从窗口把大勺扔了下去。真是好险啊，可是还没等我道歉，董晓梅忽然开怀大笑起来，她笑得肆无忌惮，像山上一片山丹丹花，热烈而火爆，居然把自己笑翻了。

　　11

　　铁丁在知道我找他好几天而没找到时，主动到我这儿投案自首。他说，老师，我去打电子游戏了，我不能自拔了，我一看到任何圆柄的东西都会去想操纵杆，你帮帮我吧。铁丁的样子很愁苦，一副犯大烟瘾的样子。同时铁丁的操作技术一定很不简单了，因为他的眼睛在短短的两个月内已成为深度近视，我只好把他的座位改为第一排，不然再好的老师讲课他也像鸭子听雷。

　　我问铁丁，你打电子游戏哪来的钱呢？铁丁一听非常兴奋，他说，起初我用钱，可是后来我不用钱了，我拼缝。

　　拼缝？我惊呼道。

　　对呀就是谁过不去关找我，我只要往那里一站，请我帮着过关的人多的是。

　　我问，他们为什么自己不过关呢？

　　他说，他们过不去呀，过不去这一个币就白白搭进去了，如果过了呢，他们可以延长半小时或一小时美妙的时光呢。

　　我摸摸铁丁的头，我给他讲述电子游戏机是从哪来的，我讲了日本三十年代的侵华，杀死了众多的中国人，现在他们不来占领国土了，而是来软化和腐蚀青少年了，先从心开始，先从精神开始，涣散你们的意志，想拉垮你们这一代人。

　　我说得很认真，铁丁听得也很认真，他的小平头下圆圆的脑袋透出一种执拗与憨直，我相信我的话在铁丁那里起了作用。

　　和铁丁刚说到这里霍衍东的长途电话打了进来，他说他在那里很好，先进的技术原来是那么让人耳目一新，他说原来我们的产品缺少的就是技术上的功力，回去后我要努力赶上来。他还说那里的美女如云，看着都让人眼晕，可是他还是思念家里的丑女，希望丑女在家千好百好。

　　我猜想霍衍东可能是看到女人们花枝招展而春心荡漾，没我在身边他可能不能自控地就地取材，至于真是如此这般思念丑女好像没有多少真实性。但我也不否认霍衍东骨子里具有倾向我的东西，我信奉一个人心底的真诚，我相信我如此地对待他和如此地对待霍火总能令他感动。

　　霍衍东说，他在台湾看到一种化妆品，再黑的人擦上也能增白。我说，我擦着欧珀莱已经不错了，你准备两千元钱吧，我不能让董晓梅的妈妈亏上。霍衍东说没问题，那我就给你寄两套衣服吧，我昨天买的，一套冬装，一套夏装。我欣然同意，因为这表明霍衍东对我的深情厚谊。

　　衣服邮到后我利用中午时间去了一趟邮局，我没到家就把它打开了，一看它的颜色和样式我就十分喜欢，回到家对着镜子一穿，顿时增添光彩，湖蓝色的连裤装，穿上洋气又率真；另一套是淡紫色的灯笼裤和超短上衣，往身上一比就年轻好几岁，原来衣服对人的修饰是这么的绝对。

　　可是就在这时候我想到一个人，一个比我穿上还要漂亮几分的生动的女人。她就是塞瓦的妈妈。为什么想到她我一点也说不清，只是潜意识觉得我应该走近一下她，为了塞瓦吗？应该是这个答案。

　　塞瓦的家紧锁着。我站在塞瓦家的黑色铁大门前去意不决。

　　塞瓦家住的是平房，房顶不是红瓦而是碱土泥，由于夏天雨水过大，从房檐上滴落下来，土地被它砸成一溜深痕。上面的白色的碱一层覆盖一层，连根小草都不愿在上栖息。这样的房屋在我们这个城市是极为罕见的，真不明白塞瓦的爸爸在这样一个简陋的房屋内，怎么培植出那么春意盎然的芳心。

　　我正胡思乱想着，他家院门冲着的那家出来一个人。院门是南门，他家冲着那个是向后开的门，从门里出来一位雪白胡须的长者，他见我迟疑地站在那里，就问，你是来看塞瓦的吧？见我点头他说，那孩子可苦了，比原来还苦。原来他爹妈虽然总吵，但也没动真格的，塞瓦回来多少有个扑奔，这回不行了，他的爸妈离婚了。

　　我吃惊不小，前天下午我还看到塞瓦呢，怎么才两天的工夫他父母就离婚了？我忙问，那塞瓦跟着谁了？长者道，谁也没跟，他跟了房子，这房子断给塞瓦了。我谢过长者，准备回家，我没告诉老者我是塞瓦的老师，我想他就把我当成塞瓦的亲人最好了。

　　我从包里掏出笔，又在电话号码本上撕下一张纸，打算给塞瓦写个条子请老者交给他，我写道，回来一定到我那里，我有重要的事。我没写我是谁，也不打算留姓名，因为塞瓦一见这纸，就知道我是谁了。这个本子是去年过教师节塞瓦送给我的，整本都是五颜六色的横格信纸，带画面带格言。有一句格言是这样写的：“你是你自己的神。”塞瓦当时给我时我开心极了，我说我喜欢这样的纸张有很久了，上高中时就喜欢；我喜欢这样的格言却好像是前生。因为它像人五颜六色的情感，深深地渗入了懂它的人的心。

　　回去的路上我忽然产生个想法，等霍衍东回来我和他商量一下，把塞瓦接到我们家来住。我已经有了个霍火，就不在乎多一个塞瓦了，只要他愿意跟我，我就会把温暖送给他，就会把他带成对社会有用的人。

　　12

　　李冬明要请几天假同父亲一起去外地看病，我问李冬明是谁有病，李冬明说，可能是我爸爸，反正我没病。李冬明已经不像从前那么惧怕我了。我说，我很想问你一件事，你能正确回答这件事吗？李冬明说，能，老师，我没有什么可瞒你的，你有问题就问吧。我说，你爸爸还做假酒吗？李冬明想了想说，还做，他这次领我出去就和假酒有关。我说，原来的地方没有了呀，我去看过。李冬明说他又换了个地方，不换他怕你每天缠着他。我问李冬明，你认为他做假酒道德吗？李冬明说，不道德，可是我劝不了他。我说，你应该制止他，你知道他的行为是犯法的吗？李冬明挠挠头皮说，不过我爸爸说没事，我小姨父当警察，我爸说有他什么都好说。我说，不对，李冬明，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小姨父代替不了法律，到时坐牢的还得是你父亲。李冬明说，真会坐牢吗？我说，早晚的事。李冬明说，那怎么办呢？我说，只有你能救他，想办法制止他。李冬明点点头。临走时他又对我说，老师，其实你挺好的，挺善良的，不过你若是能化化妆就不会这么难看了，很多丑女人都是靠化妆补足，你为啥不试试呢？李冬明的话太真诚了，我拍着李冬明的肩头，我说好吧，我就等你走后开始化妆，我要变个样给你个惊喜。

　　然而李冬明没有走出去，就更谈不上回来看我的惊喜了。他还在家里睡觉，准备第二天清晨两点就同父亲一起坐车去大连。

　　李冬明睡到十二点时他家门就被咣咣敲响了，李冬明醒来看到的第一个场面就是几个公安人员把闪亮的手铐铐在他父亲手腕上。李冬明想哭还没有哭出来，他父亲已经被人带走了。

　　李冬明父亲的被捕让李冬明过早地失学了，他念不起书了，他的父亲本来就囊空如洗，有点儿钱也押在了酒上，如今酒没有卖出去而被扣押了，他家的经济状况就雪上加霜了。

　　看到这些我心急如焚，我把我想赞助他的想法说给李冬明听。谁知李冬明比我还实际，他说，老师，我学得不好，我没那脑袋，你供我念书也供不出样来。你若有心帮我，不如为我找个工作，我去挣钱，挣多了好为我爸爸还债。我听了李冬明的话觉得这孩子一夜之间长大了，而且想法还很长远，也的确，李冬明再念书也不过现在这个样子。

　　第二天我把他送到烟花爆竹厂。霍衍东的代理人看到我这么做惊讶得直眨巴眼睛说不出话。我告诉他没有钱给李冬明开工资就在霍衍东的工资里扣。

　　事办成了，我很高兴。利用上午回校余下的时间我准备找董晓梅谈一下。这是一个对什么都守口如瓶的姑娘，她心里装的东西太多了，多得像一个盛满水的大肚瓶，你就是打开瓶盖也休想一下子全部倒出来。

　　我对董晓梅说，下午咱班去烟厂参观，我给你备一辆出租车，你也一同去。

　　董晓梅具有处事不惊的本领，她已经不像以前那么焦灼了，她似乎明白了一直都不明白的道理，一旦明白了就什么都想通了，或者说她是有了希望与盼头，有了这两样也会出现无所顾忌无所在乎的征兆。

　　董晓梅笑笑，她说，老师谢谢你的好意吧，我不去了，你们回来给我学一学就行了，看景不如听景，我的想象力丰富着呢。

　　我说，去了对你有好处，说不定对你有启发。她说，启发我已经不在意了，周围的生活到处是启发。老师你不知道，我现在是在河底下生存，水面上与高地上都没有了我的位置，更谈不上天空飞翔，人有在云之上也有在云之下的，我的想法是云之上，而我的身体却只能让我在云之下，这是两种争夺呀，它有时让我十分疼痛。

　　我理解董晓梅的话，也知道未来生活对她是怎样的一盘棋，当众多的棋子你争我夺蚕食生命时，董晓梅只能是那楚河汉界。她要经历，要谛听，要分辨，要努力擦拭嘴角的鲜血亮出红牌和黄牌。我知道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的问题，要用整个生命过程才能将其完成。这对于一个漂亮的女孩、一个含苞欲放的蓓蕾未免太残酷了。

　　但是我又能怎么样呢？谁又能怎么样呢？房洪迁，闻吉，李冬明，他们就是帮了董晓梅，又能满足她多少生命的欲求呢？董晓梅在成长啊，成长就有需要呀，这需要每时每刻都像水源一样不能断流呀。然而谁能相伴她生命的始终呢？

　　这大约只有她自己了。只有看她自己能承受多少孤独和打磨了。我笑了一下，让这笑替代我许多的理解和担心，还有搪塞。我说，等有时间我和你深谈这个问题。董晓梅说，不用谈了，复杂问题简单化，说多少都是空中礼花，看着灿烂其实没啥。你就把霍火借给我一下午就行了。我觉得只有霍火能理解我。说心里话老师，我很怕孤独，我有时很盼望能有个人和我说说话，哪怕是拉拉手也行啊。

　　渴望着被爱了。

　　我被董晓梅说感动了，我真想告诉她，这个拉手的人，真是太难找了，有些人一生都遇不上呀，她就更难了。但是话又说回来，当你找到了爱，爱又是什么呢？爱不过是脚下的云，它能存在多久还是带你飞呢？爱是背伏不了人的，人只能在爱之上暂时停留。但是这话不能说呀，这话一说就等于置董晓梅于死地呀。

　　我只有答应董晓梅，好的，霍火今天就归你了。

　　13

　　霍火在董晓梅没到来之前一直由老中医照看着，不过老中医有中午睡觉的习惯，不睡他一下午就什么也干不成了。老中医见我有些担心，怕他睡熟霍火跑掉，就说，放心吧，我总归有办法，我在椅子上坐着和霍火下棋总不至于睡觉吧。我说，也罢，一会儿说不定董晓梅还来呢。

　　我走后董晓梅真的来了，她把袖口处的手镯铃铛一阵紧摇，正在下棋的霍火就奔过去给她开门。届时老中医一边和霍火下棋一边睡觉。他打了无数个瞌睡后就抑制不住地睡着了。

　　董晓梅走进屋，看见老中医睡熟就递给霍火一根绳子，并做手势让霍火把老中医捆在凳子上。霍火接过绳子做捆绑时，董晓梅过来帮了忙。绑着绑着老中医醒来了，董晓梅说老爷爷委屈您了，我要带霍火出去走走，您先在这里睡一会吧。

　　董晓梅像个熟练的杀手带着霍火出门打车，急奔。这一切她做起来十分随意。

　　汽车是从我们的后方呼啸而过，我和孟利黎、铁丁、房洪迁共同看到车里坐着霍火和董晓梅。董晓梅的脸惨白惨白，女同学一起高喊，噢，下来吧！结果他们不但没下来反而跑得更快了，驶过烟厂向火车站方向飞去。

　　我和铁丁都预感到大事不好，他们会去干什么呢？铁丁问我。不会是好事吧？我也总觉得董晓梅的脸上有些不祥之兆。于是我就叫住一辆出租车命令铁丁、房洪迁、孟利黎上车，紧追董晓梅不放，其余同学跑步尾随这辆车。人和车开始了较量，这是一场仅凭感觉打起的战争。火车站距我们仅有三里多路，三里多路也足以让这些平时缺少锻炼的孩子跑得汗水淋淋了。

　　等我和同学们赶到火车站，火车站绿色栅栏前的铁丁他们正急得团团转。铁丁见我赶来，高兴得直挥拳头，他说，老师，董晓梅和霍火进站了，她可能要把霍火劫持到什么地方去，你快救救霍火吧。

　　我举目向站内望去，这是一条便道。只有董晓梅这样熟悉铁路的才会知道有这样一条捷径，它避开火车站的月台直通远方，寂静而空旷。而且两侧是高坡，只有十多条铁轨深陷在沟底。董晓梅和霍火此刻就在高坡之上，他们只要一步迈不稳就可能从上面直直地滚落。

　　董晓梅这哪是劫持呀，她分明是领着霍火去自杀。从那天她从两根獠牙般的铁轨中间出来，这一切已经孕育了。董晓梅是有前瞻性的，董晓梅是了不起的，董晓梅是超凡的，董晓梅更是体贴我的，她是爱我爱到了极限才这么做的。

　　她总觉得有霍火我这一生太苦，有霍火我这一生将没有自由。一中门前的谈话已经泄漏了她的机密。可是我真浑呀，我怎么就没提早看出并制止呢。我顿足捶胸，双腿像灌了铅，是铁丁拉着我跑到离他们更近的坡。

　　我们看到远处杂七杂八纵横交错的铁轨上方的斜坡上，董晓梅和霍火并排坐着，更远处一列火车正疾驶而来，那火车只要拐过一道弯就到了他们坐的地方，那时董晓梅只要拉一下霍火，他们就会双双从那几乎坐不住人的斜坡上滑下。

　　董晓梅不愧是火车司机的女儿，她选择的位置和角度及时间都是死神无可挑剔的，她和我们的距离正是我们绕过天桥，绕过几辆搁浅的货车而不能及时达到的，在那辆风驰电掣的火车来到之前，我们纵使有一双翅膀也难以飞达。

　　许多女同学都哭了起来，她们喊，董晓梅，你不能死呀！董晓梅你不能轻生呀！董晓梅我们想念你呀！

　　同学们的哭声提醒了我，我把双手做成喇叭状朝向董晓梅：

　　董晓梅，老师和同学们求你了，你回来吧，我知道你委屈，我知道你把你喜欢的几个同学都一一试过，你认为这世界没有你应该留恋的了，但是你不知道呀，我们大家都很喜欢你呀，我们离不开你，你看房洪迁、闻吉、铁丁不是都来了吗？他们都向你认错来了，你看，这就是房洪迁呀！

　　房洪迁原是站在我的身后，此时被我从身后拉出来揽在怀里。董晓梅，房洪迁要和你说话！

　　房洪迁这个标准漂亮的小男生，他的泪水比女生流得还勤，他向着董晓梅喊：

　　董晓梅，我对不起你，我歪曲了你的意思，我疏远了你。你回来吧，我们重新手拉手，你不要死呀，你若死了，你会后悔的，你就永远和我们不能见面了！

　　那头的董晓梅显然是哭了起来，她一直紧扯着的霍火得空回头看我们了，霍火大约也听懂了房洪迁的意思了。

　　铁丁对着董晓梅喊，董晓梅，你是我的好姐姐，你虽然考验过许多同学，可是你还没考验过我呀，你知道我多想让你给我讲数学题呀，你没把全班同学都一一试过，你就没理由去死呀，你若死也得等到你知道所有人的心呀！

　　董晓梅听到铁丁的话扭过头来，她被铁丁的话说动了，她或许在想这简直是她最大的疏忽，纰漏让她不再拉着霍火了，霍火已经站起身向我们这里跑来，剩董晓梅还犹豫地坐在原地。我命令铁丁，快，营救霍火！铁丁领着几个人冲了下去。

　　闻吉站了出来，闻吉没说什么，先痛不欲声，他说，董晓梅，是你吓着了我，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你是什么意思，你手指的鲜血就流了出来，你没给我时间考虑考虑，我们都才十七岁呀，我们都才从父母的手掌心脱离出来呀，你如果再等我两年，等到我十九岁，我就不会掉头走掉，我会为你疗伤，为你包扎伤口，其实你只要稍稍动动脑筋你就该懂，我真就那么无动于衷吗？它也曾折磨我好几天呀。现在你绝望了，想到死了，你把悔恨留给了我们，我们将背着阴影过一辈子，你不觉着你太自私了吗？

　　“哇”的一声董晓梅痛哭起来，她的声音很大，是对着天空哭泣，尖厉似长嚎，翻滚如波浪，可是我们却越来越听不清了，因为那火车越来越近了，就在火车俯冲着过来的时候，董晓梅突然跌落了斜坡，这好像是无意的，也好像是有意的，也许正是她树立起信念想活下去的时候，她也又一次失手了。

　　与此同时又一辆列车也从另一个方向奔驰而来，它们擦肩而过，它们把董晓梅夹在了一个两米宽的过道里，九死一生的董晓梅遇到了世界上最倒霉的时刻，同学们都惊恐地用双手抱住了头，巨大的恐惧撕扯着这群善良孩子的心。

　　列车过去了，这是两列载满乘客的国际特快。一切都平静了，连风儿都跟着走了，天地有约一样共同消释成静音，孩子们鸦雀无声，他们静静地走下高坡向董晓梅的方向移动，他们走得很缓慢，他们很怕惊动铁轨旁那个疲劳的灵魂；他们幼小的心灵在凭吊，凭吊那个曾与他们朝夕相处过的伙伴；他们的眼泪在汩汩地随秋风零落，零落到他们无所察觉的去处。

　　忽然，奇迹出现了，莫大的奇迹出现了，在他们还没有接近董晓梅——那堆物体时，那个静止了一般的身影拱动了起来，她拱动着，再次拱动着，大地上，铁轨旁，再一次立起一个生命，一个活生生的，颤抖着的，有呼吸的生命。孩子们为此爆发一阵长久不衰的喊声，噢，董晓梅，活过来了！噢，董晓梅我们来接你来了！噢，董晓梅，我们永远不分开了！

　　兴奋的孩子们抱做了一团，他们把劫后余生的董晓梅围绕在中间，他们欢笑着吵闹着互相捶打着，他们此时没有了人世间任何的芥蒂与嘲笑，没有了任何的争吵与哀怨，没有了任何猜疑与防范，他们把惶恐未消瑟瑟发抖的董晓梅抬了起来，他们争抢着轮换着把她一次次抛向空中。

　　我站在高坡上，泪水长流，看着这些——我的孩子们，前呼后拥，五颜六色，璀璨怒放，刹那间成为花朵，美轮美奂地装点着这个世界，我忽然觉得天地间无比宽广，无比浩渺，无比博大，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牢记和深深牵挂。

　　一切都过去了。

　　是啊，一切都过去了。

　　有人伏在我的肩头轻声啜泣起来，我回头一看，是盛小娇，这是一个我还没来得及描写的女孩，我只能告诉你她手里拿着一沓散乱而失页的教案。

　　责任编辑 吴 琼

　　插图 任义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