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了你我有多寂寞

　　一

　　像这样的小型相亲聚会，总有人中途落跑。凑不够人数，只好让他来顶替。他是这家咖啡馆的员工，换下制服后有一种难得的优雅气，居然很受女孩子欢迎，眨眼名片就已经收了三张。但轮到她的时候，他们却很久都没有开口，眼见着八分钟就快过去，他才忍不住问：“为什么来参加这种活动？”

　　“有时候也想找个人嫁了。”她淡淡地说，又笑着问：“是不是很傻。”明明是个问句，却是用陈述的语气。他想了一会儿才说：“也没有。”之后他们错开，他又去应付下一位恨嫁的女士，而她则继续坐在位置上喝咖啡。他偶尔会朝她那里看一眼，心里暗暗佩服，无论对面坐着怎样的人她都可以温和地微笑，看不出一丝倦意。

　　但他知道她其实早就倦了，像她这样的女人，撑死不过二十八岁，长得漂亮，事业小有所成，身边又怎么可能会缺男人？她是这家咖啡店的常客，就住在马路对面新盖好的楼盘里。据说价格已经升至两万块一平方米，但一样有人买得起。

　　活动结束后他们同时获得最受欢迎男、女奖，奖品是咖啡馆的代金券，他们象征性地握手、合影，然后他把代金券送给了她，她也不拒绝，开玩笑问：“有碰到喜欢的女孩子吗？”

　　“我已经有女朋友了。”他说。

　　“那挺好。”她这样说，接着便走了。

　　二

　　他的女朋友杏仁，跟他一样来自小城，没什么大志向，只想趁年轻多赚一点钱，回家去开间小店。她不漂亮——至少不如今天那位漂亮，但身材很好。夜里他们在远郊的出租屋里接吻，他忽然又想起白天的那个女人来，不知道她在干什么？

　　杏仁很快就觉察到了他的心不在焉，气咻咻地把他推到了一边。他连忙抱住她哄她，隔壁传来了小情侣吵架的声音，女的骂男的是猪，男的就骂女的是母猪。他和女朋友都捂着嘴巴笑了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很好笑。

　　这大概就是恋人之间最常做的傻事吧，再无聊的事情都可以吃吃笑半天。他们已经恋爱了三年，偶尔吵架，又和好，虽然日子过得辛苦，但大部分时候都是快乐的。女朋友在一家公司做文员，周末不用上班，就来咖啡馆看他。那一天她刚好发了工资，就决定吃一顿奢侈的饭。可对着菜单研究了半天，就是狠不下心来点一块50 块的蛋糕。看着她纠结的表情，他有些懊恼，但又觉得很可爱。

　　那一天她恰好也在，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对着笔记本上网，缩在大沙发里，时而百无聊赖地绕着垂在胸口的长头发。午后淡金色的阳光照在她身上，看起来像是能发光似的。他上前去替她添水的时候，她看着杏仁问：“你女朋友？”

　　他点了点头，临走时她便把那一桌的账给结了。他心里过意不去，一直等着把钱还给她，可是她却很久都没有再出现过。

　　三

　　再出现时她身边多了一个男人，长相非常英俊的高大男人。那时冬天已经来了，她穿着一件红色的大衣，推门进来时整间店都亮了一下。他有些发愣，看得出她是特意打扮过的。他的同事把他们领到角落的一个位置上坐下来，他们点了一瓶红酒，也不说话，就那样慢慢地喝着。那天的客人出奇的多，他一直楼上楼下地跑，中途莫名走神，打碎了一个杯子。经理向他投去一个责怪的眼神，他咬了咬嘴唇，连忙去收拾。这时候他听到他们那一桌有轻微的争吵声，接着男人走了，把她一个人留在了那里。

　　他走过去的时候发现她已经有些醉了。“他已经结婚了。”她轻声说，“以前他发誓非我不娶，我等了他这么多年，谁知道最后他却娶了别人。”他沉默地收拾杯子，她忽而自嘲地笑了笑，又说：“再来一支。”你不能再喝了。他想对她说，但她是顾客，顾客就是上帝，他哪有资格向上帝提建议呢？

　　他于是新写了一张单子递到吧台，然后让别人把酒送到她面前去。

　　四

　　那个夜晚她喝得很醉很醉，他刚好下班，便被经理派去送她回家。在电梯里她依偎着他的肩膀问：“为什么我始终碰不到肯娶我的人？”

　　“也许是你要求太高了。”他说。

　　“不不不，我的要求一点都不高，我只不过是想找一个可以踏实过日子的人，但就是没有……”她喃喃自语，站不稳身体，他只好一只手环住她的腰。电梯上的数字一直在变，但他还是觉得太慢了。他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典雅而高贵的味道，很适合她。

　　打开了房门，开了灯，他第一次来到了她的住处。比他预想中的还要大，因为太过整洁，所以显得空旷，落地玻璃外面是繁华的都市夜景。他把她扶到卧室里，替她脱掉鞋子、外套、盖好被子。正要离去时她忽然伸出手拉住他，小声恳求说：“不要走。”

　　他也知道她不清醒，她想要留的可能是任何一个人，而不是他。迟疑许久，他还是拿掉了她的手，轻手轻脚地离去。

　　走出来时夜风很冷，他独自一人站在公交车站等夜班车。但早已过了夜班车载客的时间，打车回去的话至少要两百块。他想了很久，始终没有拦下出租车的勇气。

　　第二天回去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七点，杏仁没有上班，而是在家里等着他。她质问他为什么一夜未归，他懒得解释，她就开始骂他，骂完了又哭。他太困了，眼皮沉沉地向下坠，不久就睡着了。杏仁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也不知道，反正等他醒来的时候，杏仁连人带行李都不见了。

　　她搬走了。

　　五

　　后来他才知道杏仁的离开是早有预谋的，她公司的一个上司非常喜欢她，追求了她很久。也不知道她挣扎了多久才终于作出决定，他觉得，她肯挣扎就已经是很对得起自己了，毕竟在一个穷小子和一个精英之间，人们往往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杏仁离开后他的生活一如既往，坐很久的车去上班，再坐很久的车下班。有一天他等公交的时候，一辆车子停在了他的面前。车窗摇下来，是她。她问：“要不要载你一程？”

　　他摇摇头道：“太远了。”

　　她笑了，说：“没有关系，上次的事情还没有谢谢你。”

　　“不用客气。”

　　她的车就停在他面前，只要他上前一步、拉开车门，就可以走进去。就可以不必在寒风中等待，不用在拥挤而嘈杂的车厢里度过漫长的一个半小时。但他始终没有走过去，后面的公交车司机等得不耐烦了，开始鸣笛。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敢抬头看她，只是盯着自己的脚尖。打折时的匡威是他唯一能消费得起的名牌，在这个城市里，一脚踩下去九双都是匡威，而她穿的是agens.b 的羊皮靴子，那天帮她脱鞋时他看到的，连听都没听说过的牌子，就是觉得不便宜。

　　许久后他才听到她说了一声“再见”，接着车便开走了。不知道为什么他鼻子酸涩，用力地吸了一下，像是感冒了。

　　六再后来，杏仁回来找他，穿的还是旧时的衣服，像一只小狗一样蹲在门口等他。一见到他她就站了起来，像犯了错的孩子似的，带着紧张和愧疚的神情说：“我还是喜欢你，你肯原谅我吗？”

　　走廊里风很大，他边打开门边说：“进来再说吧。”

　　“你告诉我你原谅我了，我就进来。”她拉扯着他的袖子，一如他们恋爱时那样。然而现在，现在他们已经分开了。他站在门口望着她的脸，这张他爱慕过的、吻过的脸，原本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此刻却忽然变得陌生起来。他心里有什么东西落进冷冰的海里，看不到光，也不会暖。他终于是摇了摇头，接着走进房间，把门关上。

　　门外面爆发出杏仁的哭声，他喉咙里有含糊不清的东西，要很用力很用力才能够咽下去。

　　有多痛苦，他自己知道。

　　然而这就是城市，每一天都有无数的人涌来这里，又有无数的人离开。无数的人在爱着，无数的人却也不再爱了。放眼望去满大街都是诱惑，名、钱、权利……犯了错的人没有回头路可走，定力好的人，也要面对无限的寂寞。

　　仿佛每个人都缺了一点什么，但就是没有办法碰到那个可以互补的人。又仿佛，每个人都太贪婪，已经拥有了一些，但总还是嫌不够。他后来换了工作、搬了家，再也没有见到过杏仁，或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