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一个人或者几个人,爱一个地方或者几个地方,用力爱。
很长很长的时间里,我觉得我没有爱上广州,这座我生活了十几年的城市。我甚至不太愿意承认我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了这么多年:大学四年,工作几年,从恋爱到结婚生子全过程。对于这座城渐渐根系深远了,可我仍然觉得自己是异乡人。
我从不看广州人爱看的港产片,完全看不下去。也不太欣赏粤港文化,理论上讲我知道它的好,但气质上讲,它始终不是我那杯茶。或者因为在这城市里我没什么朋友呢?仅有的两三个,也是这个城市的异类,更谈不上“圈子”。或许还因为我太宅?太边缘?太草根?
我总觉得,广州,与我没有什么关系。
房价还比较低的那几年,我高瞻远瞩的老妈认为我应该买个房子。也许是为了让我学会理财,她帮我付了首付,于是我在这个浩大的城市有了自己的窝。于是我开始了每天坐着公交车早出晚归的生活,车子要穿过半个城市的北部线,在各种各样的街道频频停下,载上各种各样的人。这于我算是一种神奇经验。车上那一个个后脑勺,清晨上班的路上都是雅洁可喜的,傍晚归家,哪怕仍然纹丝不乱,却也给我看出篷散颓势,尤其是坐在车上,外面的灯光开始渐次亮起,这座城市在半昏半昧中变成一片浩无边际的海洋,这个时候,谁能不生出一种茫然呢?
每每经过城市快速干线,那种感受尤其鲜明。在快速干线上,是没有步行人的,只有艘艘公车攀升,路两旁的反光灯闪出黄昏特有的微光,沿路形成光的弧线。好几次,公车爬上了某个立交的最顶端,正好遇到这个城市庞大的塞车,于是得以俯瞰蜿蜒无边的车河。没有什么时候比那时更让我觉得这个城市像无声沧海。路两旁是大片大片差参的高楼,有一栋高楼,是好看的灰蓝色,在灯亮起来之前,它不像人间。
我其实很喜欢这样的一路。当我俯视这静止的城市,心里就有一种又颓丧又飞扬的快感。我曾以为,我之所以爱俯瞰塞车中的沧海般的城市,乃因为我矫情地觉得,那是一种电影似的镜头。但在回忆的此刻,我想到,这是因为青春不怕这种空和大,在那种庞大的城市里,我体会到一种与青春情怀互相对应的东西。
这座城市到处都是异乡人,那些貌似光鲜的白领们,她们坐在车里打盹,好像有不加掩饰的漂泊感。更不要说那些从异乡来的“打工仔”们,有几次,在车子经过的立交桥下工地里,我看到一对打工的男女相拥而坐,在他们的前面和后面,都是工地,他们茫然地拥抱在一起,必须承认,打动我的,不是什么“爱”,而是那种寂寥感,我当时觉得,他们就是我,我就是他们。
我也不知自己以后会去往哪里。
哪怕有了房子,也丝毫不能说明长久。那所房子最大的好处,是给我和两三朋友一个狂欢的据点。都是这座城市的异乡人,都是毕业不久,一无所有,都有点无头苍蝇般的青春。周末,我们在那房子里看碟,深夜了又到楼下的“7-11”买一碗热鱼丸,或者买一些啤酒喝着。朋友里有王王,还有慧子。王王喜欢看碟,尤其那种很文艺的碟,我也喜欢。
记得苏联塔可夫斯基的作品《乡愁》。老王一边看一边对我说:你发现没有?这片子基本上没有字幕。是的,片子几乎全由图景和音乐组成,那么静的片子。我们总是轻易就将整个晚上沉进那么一张静静的片子里,那个一无所有的年纪,是极容易投入大片大片的时间和心情的。
慧子则总在换工作,总在辞职。失业后她就住在我这里,每天抽一根烟,喝一杯咖啡,吃一顿饭,对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群发呆。慧子的诗歌写得极好,但她的才气全无用处,丝毫不能让她在这个世界上活得更好。等我下班时,慧子才亮起房子里的灯,吃着我带回来的盒饭,一边吃一边对我说:不行,不能让你养我,我得去找个男人来养。
慧子终于也没有找到什么男人养她,但她很快离开广州,后来,她一直在不同的城市里漂泊,不知什么时候,不知什么地方,才能让她长出根,停下来。
我住在那个小区,其实只有短短的一年。那之前,我住郊外的宿舍,那之后,我结婚买房,依然回到郊外。佛祖说,不能三宿于桑下,三宿足以生出恩爱。所以,当我搬离那个小区时,我感到满屋子都是离愁别绪,但那时我不知道,回忆的时候会更惆怅。
我发现,我就是以这样的方式获得广州的,使它成为我的城,与别的任何人所看所说的,各不相同。我爱着这个属于我的它,爱着它给我的回忆,给我的情感,我们互相赋予彼此意义。
前些晚上,我偶尔进城办事,乘坐的公共汽车经过了桂花岗小区。那个熟悉的街角转入视野,我与过去的时光劈面重逢。就像当年坐在公车上那样,我的脑海里涌出了诗句:所有逝去的、过往的时光,都令我忧伤,因为它们都意味着死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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