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蔻可丝岛
- 来源:女报•时尚
- 关键字:蔻可丝岛
- 发布时间:2011-01-07 14:24
地铁那么小，秀恩爱的人，
应该被抹上屎，挂在车的最后面，飞行。
19岁以后，在每一年的同一个时间，我会说一个谎。
都是同样的谎——“今天，我19岁啦”。
但是今年的这个时间，我决定说真话了，“今天，我30岁了。”
我30 岁生日，我丈夫请我吃饭。帮我点完菜他故作惊讶地说：“哇呀，你真的已经30 岁了吗？”我知道他在恭维我。我就说：“嗯，是一个真正的，资深少女了！”
我和郑莲农的故事，已经过去11年了。
好像还只是发生在昨天一样。
我姐姐带着个比我家门框要高，比我家老式座钟还闷的男人进了家门。
我爸问他做什么工作的，他坦然答：无业游民。我爸咳嗽一声，去书房了，再也没有同他讲过话。而我姐从此也不和我爸说话，她认为我爸没给她面子，所以她三天两头跑出去住，就住在郑莲农的租屋里。那间租屋我也去过，有一个小院子，没有暖气，冬天的时候他们生一个洋铁皮小炉子，炉子烧得通红，上面烧一只水壶，顺便烤土豆和柿子。我跟姐姐学，把烤得半熟软烂的柿子盛在小碗里，拿一只吸管插进去，吸着吃。
小屋四壁挂着郑莲农的作品，他是无业游民，但他也是一位水下摄影师，画家，歌手，乐器修理师，手工业者……我大概明白了为什么一介无业游民仍能让我姐爱到疯癫。是有这么一种人，他们什么也不做，但他们什么都会做。
我记得他们俩带我去逛街，一路上我姐姐伤风败俗地对郑莲农上下其手，掐他脸，啃他手，抱住他的腰晃悠，对他摇头摆尾搔首弄姿。真令人汗颜啊，姐姐的爱情。她恨不能整个人化在郑莲农身上，变成一层人肉的膜。
爸爸和妈妈吃饭时的话题：老大就算了，老二可要看住了，不能找那种流氓。
原来艺术家在爸妈眼里，是流氓啊。
作为一个女孩，变丑是比得绝症还惨的事，所以那年冬天我不见人。
姐姐和郑莲农死去活来爱了两个月后分手，时间转眼来到了2000年。姐姐嫁了一个医院的化验师，化验师很坦诚，说他是博士，但专门负责化验尿。真恶心，我说。那时我19岁了，到了我姐当时的年纪。我发现到了这个年纪，人会发生奇特的变异：对一切都很鄙视，动不动这个世界就得罪了我，我就咆哮了、暴跳了或者哭了。我训姐姐：一个整天和尿为伍的男人，还不如那个流氓呢！我姐姐仰天长叹：尿，屎，血，唾沫，精液……这些其实都是同样的物质，人肉也不过就是碳水化合物。
姐姐和尿博士生了孩子。
爸妈得了外孙，得意忘形。完全忘了当初他们的约誓：看好老二。于是老二高考一结束就吱溜一下离家跑到北京去了。初到北京的第一个月，我因为水土不服以及遭遇数场沙尘暴的洗礼，脸上长痘，乍看如同生天花，变得特别丑。你知道，作为一个女孩，变丑是比得绝症还惨的事，所以那年冬天我不见人，最远的活动范围是附近一所中学，我在那的游泳馆游泳。
那个中学有一个小游泳馆，冬天也开放，我每周去两到三次。它的优点是人少，缺点是有耗子。小耗子会在你蛙泳的时候跟着你在池边跑，而在你蝶泳的时候跳进水中伴你游上一会儿。这儿的耗子个个水性极佳是浪里白条，我不怕它们，挺愿意和他们为伍。19 岁的我自卑又骄傲，羡慕人群，又常想远离人群。
那一天，出了游泳馆，眼看着铅灰的天空落下了雪，而我忘了换鞋，穿着人字拖站在雪里，我忽然觉得孤独是这么难以排遣的东西，我蹲下来，捧起雪，把脸埋在里面。
那天的雪在我记忆中是有味道的。
是什么味道？一言难尽。
忽然有一辆车在我身边停下了，车里的人下来，站在我面前。郑莲农。是的。我姐的前男友。他说：“长大了发型也不换一换，还像顶个西瓜皮！”他拍拍我的头顶。
他可以做到一点儿也不惊讶，不惊讶于这么巧的路遇，就好像昨天才在我家混饭，表情里甚至还带有“牛肉炖得不太烂啊”的样子。我想我也不能示弱，所以我故作镇定地说，“哟，你哪个墙角钻出来的呀？”
我换上靴子跟他走，他请我吃饭。我要了热巧克力，比萨，牛排。西餐之后我食欲大开，又去吃了热乎乎的羊肉火锅。一边吃一边狼心狗肺地抱怨北京，“小吃都什么啊，卤煮，炒肝，爆肚……不就是苦力们爱吃的下水吗！泡着饼吃，吃饱了好去干活儿。”
郑莲农听我讲，对我小家子气的牢骚不予置评。听我讲完了他才说：
“你姐怎么样？”
“不知道，你去问她！”
“小朋友，你吃得够多了，送你回去。”
我得罪了饭东，被他强行拉上车，往学校去。我闻出这辆车里有女人的气味。我替姐姐感了一个小小的叹，唉，萧郎已成路人甲。
我从小就喜欢给人点烟，在点烟的瞬间不论抽烟的人是谁，都会变得很乖。
我从小就喜欢给人点烟，因为在点烟的瞬间那个抽烟的人不论是谁，都会变得很乖。乖上那么一秒、半秒。我喜欢那种时刻。郑莲农把眼睛自烟头移开，指着菜单，对我说：“想吃什么，自己点。”
这是在北京遇到郑莲农后他第二次请我吃饭。我挺明白，这顿饭是专门为了我姐而请的。果然，他转弯抹角都在问同一个问题：你姐姐过得怎么样？
我当然得说，过得很好，何况，姐姐过得真的很好。
只要不嫁给真心爱的那个男人，女人都会过得不错。
郑莲农又掏出一根烟。我说，我替你点吧。于是他在打火机前又乖了一秒，我得以看清他睫毛月牙样的弧度。他抬起头告诉我：“下个月我要去哥斯达黎加，敬我一杯酒，替我践行。”
“去干吗？”我斟了两杯燕京啤酒。
“拍摄牛鲨。”他和我干杯。
牛鲨是什么样我不知道，也不关心。我只关心，我们吃饱喝足后一起走在雪还没化的路上，路很滑，郑莲农让我拉着他袖子走。我于是拉着他袖子，他就把我的手连同手套一起揣进他大衣口袋里。这个口袋里想必有纸钞，打火机，烟以及一些发票，已经被揉得很皱很软，动物絮窝一样温暖。我发现我不舍得把手拿出来。四周的路灯像鱼的灯，夜色深蓝像海，积雪和建筑像沙子和礁石，我们如同走在海底。我看着身边比我高大的郑莲农，我有点明白我姐姐当年的感受了。那是一种很奇异的感受，它使我想要恋爱。
郑莲农走后，我在北京三月的沙尘暴里恋爱了。我爱上了一个开古着店的男人，他拥有三千个古董包，每个都不一样。他卖高价，每只卖一千到一万不等，他说，这些包卖完，我们就可以去东南亚玩了。我说不出我喜欢他什么。大方？其实也不大方。有钱？几十万还算钱吗。英俊？有一点点，但并不能算很帅。脾气好？其实男人的脾气都是一个样儿。最后我在东南亚得出了问题的结论，当他晒黑了一点点，头发长长了一点点，身体被镀上一层金色以后，他长得有一点像郑莲农。
这真是一个惊人的发现，惊人的发现还有，为什么他跟我说话时会常用到一个词语，“我前女友”。注意，不是“前女友”，而是“我前女友”。后一种说法的意思作为中文系毕业的我来分析，得出的结论是：古着男和他的前女友，仍是如同偏正词组一样，是一体的。
可是，你们既然已经分手了，为什么还要一体呢？所以我就纠结了。我问他，那你到底和她分手没有？他反问我：你说的是哪一位？
然后就是吵架，姐姐当年也和郑莲农这么吵吗？抓到什么就丢什么过去，并且希望丢到对方脸上。我们是相爱的男女，可是吵起来比仇人还凶。你看过happy tree friends那部动画片吧，吵得最凶的时候我们可以把对方变成那动画片里的小动物，用各种方法弄死。
我丢一只啤酒瓶过去，他丢了一把菜刀。然后我就晕倒了。大标题，“我就不相信男女之间没有纯粹的友情”，
小标题，“你看我们不就做到了”。
菜刀不是飞镖，大可以躲过。我也没有中刀，只是吓晕了。在医院醒来，我发现我靠，怎么北京又下雪了？整个城市像是在为什么大事服丧。而我居然还活着，还百无聊赖地混迹在这魔鬼之城，而且居然没有饿死，还交往到男朋友！不知道令多少北漂的女人羡慕嫉妒恨啊。
古着男带着求和的表情来探望我，但是他在病房里又接电话了：“呵呵，没问题，呵呵，我下午给你送去吧，老地方见。”
这个电话我不用问也知道是“我前女友”的。没背着我打，也没声音小小地接，一切正大光明，想证明他的坦荡是吗？而且如果我此时较真儿地质问起来，人家马上会义正词严地说，这是正常的友情，你多心，你好狭隘。古着男和他的“我前女友”，怎么定义呢？用一个长一点的句式吧——大标题：“我就不相信男女之间没有纯粹的友情”，小标题“你看我们不就做到了”。
如同我讨厌公众场合调情的男女一样，我也讨厌这种自欺欺人的前男女纯友情。
我弄到“我前女友”的手机号，叫她出来单挑。
我承认我这么做是自贬身价，正牌女友是没必要折辱去和前任较量的。但是，身价是什么东西？我自己也嫌它没劲。
然后我看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她长得不丑，其实还多多少少算漂亮。她不缺少知识和教养，可能大学时代还曾当过学习委员或团支书。但她给我的感觉就是，很差劲，很呆，很笨。是那种失去了一个男人就失去了灵魂的，想力图挽回想得发了疯的，很弱的女人。一个loser。和一个loser有什么好计较的啊？于是我就对她说：“这样吧，我和他分手。我来见你，就是想告诉你这件事。”
我可怜她。
她哭了。她流下感激的泪水吗？
这件事之后，我颇有一种无债一身轻的感觉。唯一的愿望就是古着男和天然呆复合后，不要称呼我为“我前女友”。我就是周小冬，不是谁的谁的谁。
这张床有男人的味道，这种味道令我很想发明一种易拉罐，装罐生产。
我打电话给身在哥斯答黎加的人。我想问郑莲农借他家钥匙。分手后我流浪了，租屋一时之间还没找到满意的，而我总不能一直住宾馆。电话没有打通，此人想必正在海底拍摄鲨鱼的鸡鸡。一个小时后，短信到来：钥匙在地垫下。
世界上真的有心电感应这回事对么？我那时正在他公寓门口，揭开棕榈编织的地垫，看到钥匙。
我走进去，把小皮箱和自己一起摔在沙发上。冰箱里有啤酒，很好，让我一醉方休。鲨鱼对吗？你去拍摄它们。其实你不知道我也一直喜欢鲨鱼。我喜欢它们的牙，喜欢代表凶狠的灰蓝鱼皮，喜欢它们的表情。但是此刻我却像被割掉了鳍的鲨鱼，曾经叱咤一时，如今沉潜落魄。我对自己很无语。爱情搞得我很惨，可是，小冬，拜托！那是爱情吗？
半夜上厕所，黑咕隆咚摸错了一扇门，那个门里是暗室。
我还在想，这些挂着的照片都是谁呢？
有7 张是鲨鱼，有3 张是海龟，有2 张鬼头鬼脑的乌贼，这是在海里拍的。有很多张不同的鱼。还有1张是个女孩子，手里拿一只桃，笑着露出小小的犬齿，是我。
我回去倒在床上继续睡。
这张床有男人的味道，这种味道令我很想发明一种易拉罐，装罐生产。一定会畅销，因为这种气味使人觉得被暗恋，被疼惜，被爱。这种气味促进睡眠，可能的话，还会激发春梦。要知道，现实很凄苦，能在梦里风骚一把也算是享受。
鲨鱼，我梦到我同鲨鱼嬉戏，大海里的水却慢慢被抽干了，鲨鱼死掉，风干碎裂变成了一堆梳子一样的白骨。我再看我自己，我也只剩下白骨。
爱情抽干人类多余的血肉，剩下的骨头，能彼此照看多久？我把照片摘下来，装进自己的包里，鲨鱼和海龟不要，乌贼和鱼也不要，单要自己的那张。我买张机票，我想去看看，哥斯答黎加的海。
当你陷入爱情，就自然而然沦为骗子。我站在哥斯达黎加的海岸，白浪滔天，日光暴烈，捕鱼船驶向远处。
蔻可丝岛以凛冽的洋流引来鲨鱼而闻名。海底鱼群沉默、艳美而又无情，它们令人色授魂予，尤其，是对一位水下摄影师来说。我吃着三明治，偶尔借硬币给吃生牡蛎的游客，他们还给我时硬币沾上刚撬的新鲜牡蛎微腥的汁液。
牡蛎催情，他们回去可以大搞一次。
而我如同一个心灵上修行的女子，在等待远方的良人。我对自己说，如果，我能在这里邂逅郑莲农，那没得说，我要向他求爱。海洋其实没有那么大，使它变得无限的，是幻觉，时间，恐惧和孤寂。而我心中有期待，所以海洋对我来说，代表希望。
第七天，一艘帆船向岸边驶近，我看到金发的，棕发的，红发的老外一个个下来，然后我看到了黑头发。是的，郑莲农，不是他还会是谁？我看到他胸前挂着的相机。我的心揪紧了，拔腿冲过去。
船上的人按顺序下船，我还差五十米。船上的人又按顺序上了另一艘船，我还差三十米。船开走了，有人看到追船的我。他们向我挥手、叫喊、飞吻，整个船里的人都奔放热情，而船越驶越远，郑莲农没有看清我的脸。
我流下一生里唯一一次，有意义的眼泪，是在19岁那年。后来，在每一年的同一个时间，我会说一个谎“今天我19 岁啦”。我拒绝过去19 岁以后的人生，那代表痛苦和空虚，像深不见底的，寂寞的海。
但是，日子还是要过下去，人被时间的沙子，磨去一切棱角。我和郑莲农的故事，到如今已有11年。
可为什么好像还只是发生在昨天？郑莲农从圣何塞回到北京，带回牛鲨攻击大海鲢的照片。
他说：“我的房子你住得还舒服吧？如果舒服就别走了，做我的小老婆。”“那你大老婆是谁？”当年，19岁的我问。他郑重地想一想，说：“我打算追求张曼玉。”
他问我为什么大冬天鼻子头会晒暴脱皮，我说我去尝试了最新的烤人机，晒点棕色皮肤，也许蒙到个老外当男友。
雪化了，春天又来了，玉兰花像卫生巾一张，在树顶铺开……洁白、柔软、弹性好、不侧漏。郑莲农办了个人摄影展，我穿着小礼裙去逛。我们合了一张影，我们都站得直直的，他高我一个头，他生平第一次穿了正装，烫过的布裤子，人模狗样的。他不知道，我回去把那张照片PS上粉红的花边，像是婚纱照，打印，存在我的钱夹里。——男女之间不是没有纯粹的友情的，你看我们不就做到了。逢人我会说：“我的朋友。”指指郑莲农，一副生张熟李的派头。逢人他会说：“我的一个小朋友。”指指我，好像带了一只宠物的样子。
我们一起在夜市吃烤串时，会说点小事情。我说：“我有男朋友了，这次比较靠谱。”
郑莲农说：“真的吗？”
我拿出实话实说的表情，“真的，人很好。”我盯着郑莲农，看他的反应。他没有反应，埋头把烤腰子上配的肥肉薄片给夹掉，递给我。人们说，要当心，首都北京的骗子很多——我很快沦为其中一个。没错，当你陷入爱情，就自然而然沦为骗子。
……
应该被抹上屎，挂在车的最后面，飞行。
19岁以后，在每一年的同一个时间，我会说一个谎。
都是同样的谎——“今天，我19岁啦”。
但是今年的这个时间，我决定说真话了，“今天，我30岁了。”
我30 岁生日，我丈夫请我吃饭。帮我点完菜他故作惊讶地说：“哇呀，你真的已经30 岁了吗？”我知道他在恭维我。我就说：“嗯，是一个真正的，资深少女了！”
我和郑莲农的故事，已经过去11年了。
好像还只是发生在昨天一样。
我姐姐带着个比我家门框要高，比我家老式座钟还闷的男人进了家门。
我爸问他做什么工作的，他坦然答：无业游民。我爸咳嗽一声，去书房了，再也没有同他讲过话。而我姐从此也不和我爸说话，她认为我爸没给她面子，所以她三天两头跑出去住，就住在郑莲农的租屋里。那间租屋我也去过，有一个小院子，没有暖气，冬天的时候他们生一个洋铁皮小炉子，炉子烧得通红，上面烧一只水壶，顺便烤土豆和柿子。我跟姐姐学，把烤得半熟软烂的柿子盛在小碗里，拿一只吸管插进去，吸着吃。
小屋四壁挂着郑莲农的作品，他是无业游民，但他也是一位水下摄影师，画家，歌手，乐器修理师，手工业者……我大概明白了为什么一介无业游民仍能让我姐爱到疯癫。是有这么一种人，他们什么也不做，但他们什么都会做。
我记得他们俩带我去逛街，一路上我姐姐伤风败俗地对郑莲农上下其手，掐他脸，啃他手，抱住他的腰晃悠，对他摇头摆尾搔首弄姿。真令人汗颜啊，姐姐的爱情。她恨不能整个人化在郑莲农身上，变成一层人肉的膜。
爸爸和妈妈吃饭时的话题：老大就算了，老二可要看住了，不能找那种流氓。
原来艺术家在爸妈眼里，是流氓啊。
作为一个女孩，变丑是比得绝症还惨的事，所以那年冬天我不见人。
姐姐和郑莲农死去活来爱了两个月后分手，时间转眼来到了2000年。姐姐嫁了一个医院的化验师，化验师很坦诚，说他是博士，但专门负责化验尿。真恶心，我说。那时我19岁了，到了我姐当时的年纪。我发现到了这个年纪，人会发生奇特的变异：对一切都很鄙视，动不动这个世界就得罪了我，我就咆哮了、暴跳了或者哭了。我训姐姐：一个整天和尿为伍的男人，还不如那个流氓呢！我姐姐仰天长叹：尿，屎，血，唾沫，精液……这些其实都是同样的物质，人肉也不过就是碳水化合物。
姐姐和尿博士生了孩子。
爸妈得了外孙，得意忘形。完全忘了当初他们的约誓：看好老二。于是老二高考一结束就吱溜一下离家跑到北京去了。初到北京的第一个月，我因为水土不服以及遭遇数场沙尘暴的洗礼，脸上长痘，乍看如同生天花，变得特别丑。你知道，作为一个女孩，变丑是比得绝症还惨的事，所以那年冬天我不见人，最远的活动范围是附近一所中学，我在那的游泳馆游泳。
那个中学有一个小游泳馆，冬天也开放，我每周去两到三次。它的优点是人少，缺点是有耗子。小耗子会在你蛙泳的时候跟着你在池边跑，而在你蝶泳的时候跳进水中伴你游上一会儿。这儿的耗子个个水性极佳是浪里白条，我不怕它们，挺愿意和他们为伍。19 岁的我自卑又骄傲，羡慕人群，又常想远离人群。
那一天，出了游泳馆，眼看着铅灰的天空落下了雪，而我忘了换鞋，穿着人字拖站在雪里，我忽然觉得孤独是这么难以排遣的东西，我蹲下来，捧起雪，把脸埋在里面。
那天的雪在我记忆中是有味道的。
是什么味道？一言难尽。
忽然有一辆车在我身边停下了，车里的人下来，站在我面前。郑莲农。是的。我姐的前男友。他说：“长大了发型也不换一换，还像顶个西瓜皮！”他拍拍我的头顶。
他可以做到一点儿也不惊讶，不惊讶于这么巧的路遇，就好像昨天才在我家混饭，表情里甚至还带有“牛肉炖得不太烂啊”的样子。我想我也不能示弱，所以我故作镇定地说，“哟，你哪个墙角钻出来的呀？”
我换上靴子跟他走，他请我吃饭。我要了热巧克力，比萨，牛排。西餐之后我食欲大开，又去吃了热乎乎的羊肉火锅。一边吃一边狼心狗肺地抱怨北京，“小吃都什么啊，卤煮，炒肝，爆肚……不就是苦力们爱吃的下水吗！泡着饼吃，吃饱了好去干活儿。”
郑莲农听我讲，对我小家子气的牢骚不予置评。听我讲完了他才说：
“你姐怎么样？”
“不知道，你去问她！”
“小朋友，你吃得够多了，送你回去。”
我得罪了饭东，被他强行拉上车，往学校去。我闻出这辆车里有女人的气味。我替姐姐感了一个小小的叹，唉，萧郎已成路人甲。
我从小就喜欢给人点烟，在点烟的瞬间不论抽烟的人是谁，都会变得很乖。
我从小就喜欢给人点烟，因为在点烟的瞬间那个抽烟的人不论是谁，都会变得很乖。乖上那么一秒、半秒。我喜欢那种时刻。郑莲农把眼睛自烟头移开，指着菜单，对我说：“想吃什么，自己点。”
这是在北京遇到郑莲农后他第二次请我吃饭。我挺明白，这顿饭是专门为了我姐而请的。果然，他转弯抹角都在问同一个问题：你姐姐过得怎么样？
我当然得说，过得很好，何况，姐姐过得真的很好。
只要不嫁给真心爱的那个男人，女人都会过得不错。
郑莲农又掏出一根烟。我说，我替你点吧。于是他在打火机前又乖了一秒，我得以看清他睫毛月牙样的弧度。他抬起头告诉我：“下个月我要去哥斯达黎加，敬我一杯酒，替我践行。”
“去干吗？”我斟了两杯燕京啤酒。
“拍摄牛鲨。”他和我干杯。
牛鲨是什么样我不知道，也不关心。我只关心，我们吃饱喝足后一起走在雪还没化的路上，路很滑，郑莲农让我拉着他袖子走。我于是拉着他袖子，他就把我的手连同手套一起揣进他大衣口袋里。这个口袋里想必有纸钞，打火机，烟以及一些发票，已经被揉得很皱很软，动物絮窝一样温暖。我发现我不舍得把手拿出来。四周的路灯像鱼的灯，夜色深蓝像海，积雪和建筑像沙子和礁石，我们如同走在海底。我看着身边比我高大的郑莲农，我有点明白我姐姐当年的感受了。那是一种很奇异的感受，它使我想要恋爱。
郑莲农走后，我在北京三月的沙尘暴里恋爱了。我爱上了一个开古着店的男人，他拥有三千个古董包，每个都不一样。他卖高价，每只卖一千到一万不等，他说，这些包卖完，我们就可以去东南亚玩了。我说不出我喜欢他什么。大方？其实也不大方。有钱？几十万还算钱吗。英俊？有一点点，但并不能算很帅。脾气好？其实男人的脾气都是一个样儿。最后我在东南亚得出了问题的结论，当他晒黑了一点点，头发长长了一点点，身体被镀上一层金色以后，他长得有一点像郑莲农。
这真是一个惊人的发现，惊人的发现还有，为什么他跟我说话时会常用到一个词语，“我前女友”。注意，不是“前女友”，而是“我前女友”。后一种说法的意思作为中文系毕业的我来分析，得出的结论是：古着男和他的前女友，仍是如同偏正词组一样，是一体的。
可是，你们既然已经分手了，为什么还要一体呢？所以我就纠结了。我问他，那你到底和她分手没有？他反问我：你说的是哪一位？
然后就是吵架，姐姐当年也和郑莲农这么吵吗？抓到什么就丢什么过去，并且希望丢到对方脸上。我们是相爱的男女，可是吵起来比仇人还凶。你看过happy tree friends那部动画片吧，吵得最凶的时候我们可以把对方变成那动画片里的小动物，用各种方法弄死。
我丢一只啤酒瓶过去，他丢了一把菜刀。然后我就晕倒了。大标题，“我就不相信男女之间没有纯粹的友情”，
小标题，“你看我们不就做到了”。
菜刀不是飞镖，大可以躲过。我也没有中刀，只是吓晕了。在医院醒来，我发现我靠，怎么北京又下雪了？整个城市像是在为什么大事服丧。而我居然还活着，还百无聊赖地混迹在这魔鬼之城，而且居然没有饿死，还交往到男朋友！不知道令多少北漂的女人羡慕嫉妒恨啊。
古着男带着求和的表情来探望我，但是他在病房里又接电话了：“呵呵，没问题，呵呵，我下午给你送去吧，老地方见。”
这个电话我不用问也知道是“我前女友”的。没背着我打，也没声音小小地接，一切正大光明，想证明他的坦荡是吗？而且如果我此时较真儿地质问起来，人家马上会义正词严地说，这是正常的友情，你多心，你好狭隘。古着男和他的“我前女友”，怎么定义呢？用一个长一点的句式吧——大标题：“我就不相信男女之间没有纯粹的友情”，小标题“你看我们不就做到了”。
如同我讨厌公众场合调情的男女一样，我也讨厌这种自欺欺人的前男女纯友情。
我弄到“我前女友”的手机号，叫她出来单挑。
我承认我这么做是自贬身价，正牌女友是没必要折辱去和前任较量的。但是，身价是什么东西？我自己也嫌它没劲。
然后我看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她长得不丑，其实还多多少少算漂亮。她不缺少知识和教养，可能大学时代还曾当过学习委员或团支书。但她给我的感觉就是，很差劲，很呆，很笨。是那种失去了一个男人就失去了灵魂的，想力图挽回想得发了疯的，很弱的女人。一个loser。和一个loser有什么好计较的啊？于是我就对她说：“这样吧，我和他分手。我来见你，就是想告诉你这件事。”
我可怜她。
她哭了。她流下感激的泪水吗？
这件事之后，我颇有一种无债一身轻的感觉。唯一的愿望就是古着男和天然呆复合后，不要称呼我为“我前女友”。我就是周小冬，不是谁的谁的谁。
这张床有男人的味道，这种味道令我很想发明一种易拉罐，装罐生产。
我打电话给身在哥斯答黎加的人。我想问郑莲农借他家钥匙。分手后我流浪了，租屋一时之间还没找到满意的，而我总不能一直住宾馆。电话没有打通，此人想必正在海底拍摄鲨鱼的鸡鸡。一个小时后，短信到来：钥匙在地垫下。
世界上真的有心电感应这回事对么？我那时正在他公寓门口，揭开棕榈编织的地垫，看到钥匙。
我走进去，把小皮箱和自己一起摔在沙发上。冰箱里有啤酒，很好，让我一醉方休。鲨鱼对吗？你去拍摄它们。其实你不知道我也一直喜欢鲨鱼。我喜欢它们的牙，喜欢代表凶狠的灰蓝鱼皮，喜欢它们的表情。但是此刻我却像被割掉了鳍的鲨鱼，曾经叱咤一时，如今沉潜落魄。我对自己很无语。爱情搞得我很惨，可是，小冬，拜托！那是爱情吗？
半夜上厕所，黑咕隆咚摸错了一扇门，那个门里是暗室。
我还在想，这些挂着的照片都是谁呢？
有7 张是鲨鱼，有3 张是海龟，有2 张鬼头鬼脑的乌贼，这是在海里拍的。有很多张不同的鱼。还有1张是个女孩子，手里拿一只桃，笑着露出小小的犬齿，是我。
我回去倒在床上继续睡。
这张床有男人的味道，这种味道令我很想发明一种易拉罐，装罐生产。一定会畅销，因为这种气味使人觉得被暗恋，被疼惜，被爱。这种气味促进睡眠，可能的话，还会激发春梦。要知道，现实很凄苦，能在梦里风骚一把也算是享受。
鲨鱼，我梦到我同鲨鱼嬉戏，大海里的水却慢慢被抽干了，鲨鱼死掉，风干碎裂变成了一堆梳子一样的白骨。我再看我自己，我也只剩下白骨。
爱情抽干人类多余的血肉，剩下的骨头，能彼此照看多久？我把照片摘下来，装进自己的包里，鲨鱼和海龟不要，乌贼和鱼也不要，单要自己的那张。我买张机票，我想去看看，哥斯答黎加的海。
当你陷入爱情，就自然而然沦为骗子。我站在哥斯达黎加的海岸，白浪滔天，日光暴烈，捕鱼船驶向远处。
蔻可丝岛以凛冽的洋流引来鲨鱼而闻名。海底鱼群沉默、艳美而又无情，它们令人色授魂予，尤其，是对一位水下摄影师来说。我吃着三明治，偶尔借硬币给吃生牡蛎的游客，他们还给我时硬币沾上刚撬的新鲜牡蛎微腥的汁液。
牡蛎催情，他们回去可以大搞一次。
而我如同一个心灵上修行的女子，在等待远方的良人。我对自己说，如果，我能在这里邂逅郑莲农，那没得说，我要向他求爱。海洋其实没有那么大，使它变得无限的，是幻觉，时间，恐惧和孤寂。而我心中有期待，所以海洋对我来说，代表希望。
第七天，一艘帆船向岸边驶近，我看到金发的，棕发的，红发的老外一个个下来，然后我看到了黑头发。是的，郑莲农，不是他还会是谁？我看到他胸前挂着的相机。我的心揪紧了，拔腿冲过去。
船上的人按顺序下船，我还差五十米。船上的人又按顺序上了另一艘船，我还差三十米。船开走了，有人看到追船的我。他们向我挥手、叫喊、飞吻，整个船里的人都奔放热情，而船越驶越远，郑莲农没有看清我的脸。
我流下一生里唯一一次，有意义的眼泪，是在19岁那年。后来，在每一年的同一个时间，我会说一个谎“今天我19 岁啦”。我拒绝过去19 岁以后的人生，那代表痛苦和空虚，像深不见底的，寂寞的海。
但是，日子还是要过下去，人被时间的沙子，磨去一切棱角。我和郑莲农的故事，到如今已有11年。
可为什么好像还只是发生在昨天？郑莲农从圣何塞回到北京，带回牛鲨攻击大海鲢的照片。
他说：“我的房子你住得还舒服吧？如果舒服就别走了，做我的小老婆。”“那你大老婆是谁？”当年，19岁的我问。他郑重地想一想，说：“我打算追求张曼玉。”
他问我为什么大冬天鼻子头会晒暴脱皮，我说我去尝试了最新的烤人机，晒点棕色皮肤，也许蒙到个老外当男友。
雪化了，春天又来了，玉兰花像卫生巾一张，在树顶铺开……洁白、柔软、弹性好、不侧漏。郑莲农办了个人摄影展，我穿着小礼裙去逛。我们合了一张影，我们都站得直直的，他高我一个头，他生平第一次穿了正装，烫过的布裤子，人模狗样的。他不知道，我回去把那张照片PS上粉红的花边，像是婚纱照，打印，存在我的钱夹里。——男女之间不是没有纯粹的友情的，你看我们不就做到了。逢人我会说：“我的朋友。”指指郑莲农，一副生张熟李的派头。逢人他会说：“我的一个小朋友。”指指我，好像带了一只宠物的样子。
我们一起在夜市吃烤串时，会说点小事情。我说：“我有男朋友了，这次比较靠谱。”
郑莲农说：“真的吗？”
我拿出实话实说的表情，“真的，人很好。”我盯着郑莲农，看他的反应。他没有反应，埋头把烤腰子上配的肥肉薄片给夹掉，递给我。人们说，要当心，首都北京的骗子很多——我很快沦为其中一个。没错，当你陷入爱情，就自然而然沦为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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