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叶中盛开石榴花

  • 来源:女报•时尚
  • 关键字:枯叶,石榴花
  • 发布时间:2011-01-07 14:08
  壹

  李雅茹后悔在拥挤的铁皮车上弄丢了新买的《工农兵画报》,她被挤在车厢里挂着的大红标语下,喇叭里连续不断地放着振奋人心的语录歌。有人从窗口探出身子和前来送行的亲人告别,热闹地说笑或哭泣。没有人送她,全家人因为父母背着的反革命身份,惶惶年代自身难保,谁也顾不上谁了。

  告别的时刻,车身动了一下,人群拥挤起来,哭声四起。李雅茹望向窗外的人群,她庆幸自己没有太多留恋,告别的声浪卷走脚下的土地。她觉得生活又要掀开新的一页,即将到来的人生应该不会比经历过的更差。

  李雅茹一直不能习惯农村的土炕,每一个翻身都硌得生疼。叶生嫂的呼噜震得单薄的她蒙头也睡不踏实。她瞪着干涩的眼睛,头顶上的芦苇顶棚里有老鼠在吱吱打架,李雅茹把头蒙得更紧。父亲被红卫兵用铜扣皮带抽打得皮开肉绽时,她也想这样把头蒙起来,那个时候机关大院人声鼎沸。可是这里山村的夜晚,安静得能听到玉米在田地里拔节的声音。

  天快亮的时候,李雅茹模糊地睡着了,直到一只粗糙的大手在她脸上使劲一捏,李雅茹才痛得跳起来,手忙脚乱套上衣服。叶生嫂斜过眼角,目光在雅茹的身上快速扫过,这样的细皮嫩肉不讨她的喜欢。李雅茹跟着叶生嫂拿起木桶和扁担就往外面走,雅茹迷迷瞪瞪地说,嫂子,等我刷牙洗脸。叶生嫂甩着大脚丫子往前赶,边走边说,刷牙?住在我们家,吃了我们饭,还刷嘴刷牙,我们的菜饭再不干净,难道还会弄脏了你的嘴?

  扁担在肩膀上打滑,绳子拉扯手心,李雅茹望望前面担着两桶水走得飞快的叶生嫂,她第一次觉得软弱与无能是那么令人丢脸。叶生嫂回头喊她快点儿,浓重的口音里掩盖不住对城里姑娘的看不起。

  贰

  李雅茹对乡下大嫂的想象在见到叶生嫂本尊的时候戛然而止。李雅茹觉得她那根已经油得像麻花一样的红色毛线围巾土气得可笑。她的胳膊比李雅茹的大腿粗,她偷偷地搽光了李雅茹的雪花膏。这些都可以忍受,只是在李雅茹下工回来发现自己藏在炕上的《大卫·科波菲尔》被撕得只剩半本时,李雅茹愣住了,她气急败坏地问她,谁撕了我的书?叶生嫂看了一眼,大咧咧地说,给虎子找手纸,没找到,就顺手扯了两张。

  李雅茹哇的一声哭了,说,这是我妈妈留给我唯一的东西……她捂住脸,泪水从指缝渗出来,瘦弱的身线压抑着巨大的伤心。叶生嫂怯怯地摇摇她的肩膀,妹子,别哭了。叶生嫂的语气从来没有这么软,说,嫂子赶集时再给你买本儿不成吗?

  叶生嫂诚惶诚恐,再掀开锅盖,熬白菜糊了半锅。吃晚饭时,叶生嫂拣了最暄软的一个窝头隔着桌子递给她,两个人没说话,却读懂了彼此的心思。

  晚饭后李雅茹趴在油腻的小桌子上写入团申请书,那几段话自己烂熟在心,可是连长总说组织上还要考察她。叶生嫂在旁边给虎子做衣服,换线时纫不进去,李雅茹接过来纫好,叶生嫂问她,你们城里人是不是家家都有那种做衣服的机器?李雅茹说,那叫缝纫机,我家以前有一台,我爸妈留学的时候买的,抄家的时候没了。叶生嫂看着她毫无表情的脸,觉得这个孩子冷静的述说比哭诉更惊心动魄。

  李雅茹永远记得叶生嫂的那句话,妹子,过去的就过去了,光景总会越来越好。

  叁

  院子里那棵石榴树开始摘果的时候,叶生嫂挺着大肚子笨拙地操持家务。乡下女人向来不金贵,叶生大哥休完探亲假迅速归队,留下老婆在家,一样是个壮劳力。李雅茹渐渐地觉得叶生嫂虽然人粗嘴巴刻薄,但是心眼儿不坏。雅茹从生产队回来晚了,她一边嚷嚷着“再回来晚了就不管你的饭”一边麻利地热好提前盛出的饭菜,雅茹有的时候觉得没她在耳边聒噪,这样单调的生活不知该怎样熬下去。

  李雅茹说给她,嫂子,你身子不方便,就别去挑水了,我多挑两趟就够用的。叶生嫂没理她,就你这小身板儿,跑散了我可给你装不回去。雅茹不跟她多说,趁她呼噜打得山响时水已经挑回来了。叶生嫂当着她的面说她不听话,可是背后,却夸这个学生妹有股硬劲儿。

  李雅茹刚从井台上拎起一桶水,觉得后面有人拦腰将她搂住。她吓坏了,挣扎着转过身,是村支书家的二儿子。他嬉皮笑脸贴上来,毛手毛脚地不老实,雅茹推开他,手里攥着扁担准备拼命。那小子看形势不对,一溜烟跑了。

  回来时看见叶生嫂,雅茹委屈得直流泪。她抽泣着把事情前后说了一遍,叶生嫂皱皱眉,说这事别怕,有我呢。

  第二天上工的路上,有人在讲昨天叶生嫂挺着大肚子大闹村支书家,把他家二小子揪着耳朵从屋里拽出来,嘴里还嚷着“再敢欺负她我剁了你的手”,那小子最后蹿到墙头上蹲了一个下午才敢下来。

  晚上回去的时候,雅茹想对叶生嫂说些什么,可是说不出来。躺在床上,李雅茹觉得,自己要有这么一个姐姐多好,像老母鸡护着小鸡崽般在她的翅膀下暂时躲躲风雨。李雅茹翻了个身,听着叶生嫂的鼾声,觉得安全极了。

  肆

  三个月后的半夜里李雅茹被叶生嫂推醒。她满头大汗地说,妹子,我怕是要生了,赶紧去喊人。李雅茹披了衣服叫来了叶家大叔大婶,一家人套上马车,连夜送到乡卫生站。深秋的节气,李雅茹冷得蜷缩在长椅上,产床上的叶生嫂,开始还能听到喊叫声,后来慢慢地沉寂下来,反而让人害怕。一个小时过去了,大夫急匆匆地出来找病人家属,说,大人不好,大出血,现在站里没有血浆,要等到天亮才能联系上县医院。叶家大叔瘫坐在了地上,没了主意,大夫催着家属赶紧想办法,哪里有办法可想?

  容不得考虑,李雅茹伸出细瘦的胳膊。她说,大夫,赶快,我是O 型血,合不合用?

  大夫带她去验血,血型合适,但是大夫警告她,你血压偏低,我们需要抽600毫升以上,你吃不消……

  李雅茹急了,你们赶快抽,孩子大人的命紧要……

  600 毫升的新鲜血液输给了叶生嫂。脸色苍白的李雅茹坐在她的身边,把白净净的小女娃抱给她时,叶生嫂疲累地笑了,但紧紧地握住李雅茹的手,很长时间没有松开。外面的世界血雨腥风,可是她们拥有过这样一个温暖而安宁的时刻。

  那封写着“父中风,速归”的电报是叶生嫂拿到的。她搁下吃奶的孩子,奔到李雅茹出工的田里。她看着李雅茹哇地哭出来明白事情不好。李雅茹晚上红肿着眼睛对她说,连长说,你连个团员都不是,万一跑了怎么办?李雅茹还说,有人告诉她,只要你和连长睡觉,他什么都答应你,探亲、入团,都行的。姐,我没办法,我要回家……

  叶生嫂冷不丁甩给她一个耳光,清脆响亮,她瞪足了眼,从来没有过的恼怒:“亏你还是首都来的,你也不嫌给爹妈丢脸,毛主席不是教导过吗,有苗不愁长,有难处不怕抗,就为了这点事女孩儿家最重要的名声你都想不要。没出息!”

  李雅茹泪珠不断往下掉,泣不成声:我,我就这一个爸了……叶生嫂看着她,想了想,说,不让咱们明着走,咱就偷着跑。就在叶生嫂偷偷摸摸准备送李雅茹上火车的时候,哥哥发来第二封电报,转危为安。李雅茹放了心,叶生嫂安慰她,你迟早都是要回去的。

  叶生嫂的女儿满炕爬的时候,有人告诉李雅茹,知识青年开始返城了。李雅茹想,这种好事怎么会轮到她身上,于是继续拆手里的一件旧毛衣。叶生嫂问她是不是想回去?李雅茹头都没抬,谁爱回谁回,反正轮不到我。叶生嫂眨巴眼睛,没再说什么。

  李雅茹是第一批回城的知青,她不知道也无法知道叶生嫂到底费了多大的劲,才能让她拿到那张写着她的名字,盖着大红印章的表格。一个农村妇女,不识字,放下哺乳期的女儿,从知青大队到家光山路就要走一个小时。李雅茹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叶生嫂安慰她,再哭,表格都弄花了。

  伍

  这样一张带着泪迹的表格最终把李雅茹送上了回北京的列车。汽笛拉响的那一刻,叶生嫂搂住她,飞快摘下当年丈夫送给自己作为定情物的红围巾,硬是围在雅茹的脖子上,一个劲儿地说,天冷,你穿得单薄。火车开出去很远了,雅茹把身子探出去用力挥手,她还能看到那个胖胖的身影……

  北京已经不复是她记忆里的北京,哥哥结婚了,本来不大的家更挤不下一个李雅茹。她觉得自己仿佛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故乡就在眼前,可是成了异乡。李雅茹招工进了棉纺厂,三班倒着在轰隆隆的机器中消磨着青春,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呢?

  她不是没动过回白山村的念头,可是回去怎么面对叶生嫂,她可以不在乎同事们对她这样不尴不尬的回城知青的窃窃私语,但是她害怕叶生嫂的眼睛,这种怕,最终成为她考上大学的动力。

  后来李雅茹去了美国读博士,课余时间在唐人街洗盘子洗到双手冻成胡萝卜,晚上熬夜读书,面包充饥,她从来不觉得多苦多累,也没有对生活失望过。每个见过她的人都说,你总是笑眯眯的。李雅茹笑着说,有人对我说过,有苗不愁长,有难处不怕抗,光景只会越来越好。她笑了笑,这么一想,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她的钱夹里,始终有一张小小的黑白相片,是她和叶生嫂站在院子里照的,叶生嫂笑得有些羞赧拘谨,那条看不出颜色的围巾,透过三十多年的光阴荏苒,像一束温暖的火光,照耀着她漫长的人生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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