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热水袋公主

　　理性思维有点短路

　　衡潜第一次看到章美美，几乎被震慑住了。

　　她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像一只即将发情的蝉，要不是身旁有个体形略微魁梧的大个子女生扶住了腋窝，章美美也许会像肥皂剧中听到晴天霹雳就突然晕倒的女主角般瘫倒在地。

　　人群中，章美美黑亮的短发异常醒目，在阳光的照射下，它先是随着每一次笑点的来临顿住，而后又随着埋头猛地往前甩，头发也跟着身体的节拍一直抖，一直抖。衡潜看得有点心悸，担心过不了多久，她的整个头就会掉下来。第二天，衡潜发现在开学典礼上笑得有点二的女生，正乖乖地坐在自己身后，一本正经地盯着黑板，满脸严肃的样子。能在重点班遇到她，衡潜有些意外。

　　成为前后桌，衡潜常常有幸近距离欣赏章美美。她笑起来依然找不到脸，不是埋在胳膊里，就是倒在课桌上，笑完还有来自喉咙深处的收尾音。章美美对衡潜诧异的目光嗤之以鼻，她目不斜视，最后抛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衡潜回过头，继续看书。但他多少有点思想抛锚，“笑神经这么发达，应该理性思维有点短路。”

　　人格多少有点分裂

　　高一上学期，在第二届校园歌手大赛上，章美美一举夺得亚军。她唱了《when you believe》，老练的台风和不俗的唱功让衡潜啧啧称奇。夺奖归来，章美美被各种赞美紧紧包围，衡潜站在人群外，隔着老远，都能看到她眼里的光芒万丈。章美美出尽了风头。

　　期中考试一过，备受瞩目的章美美杯具了，正如衡潜所料，她果然是个严重偏科的怪才，文科十分出色，理科没有一门拿得出手。就比如对衡潜来说理所当然、轻而易举的规律，到了章美美那里，就像转进了死胡同，无论怎么强攻，也杀不出一条血路。

　　人的天赋往往是注定的，从章美美身上就能看出冰火两重天的绝望。理科课上，她正襟危坐，生怕听落一个字，恨不得把每堂课都录下来，课余时间全用来做题，不懂的就问衡潜，问来问去，衡潜发现，隔几天她就会把问过的题再问一次。其实解题的套路是一样的，她却老是学不会“万变不离其宗”。而文科课，章美美就像个纨绔子弟，斜着头剪指甲，照镜子听歌，把酸奶喝到见底后还咕咕直吸。衡潜默默摇头，她肯定有人格分裂。

　　热水袋公主

　　渐渐熟识以后，章美美时常觉得衡潜是个内心强大的人，虽然出生在单亲家庭，但小时候的种种不幸经历并没有让他堕落或变得敏感，唯一的影响就是早熟。

　　衡潜的自控能力无疑超越了所有的同龄人，他能迅速进入学习状态，不管外界有多吵，也可以跟章美美聊天的同时写作业。衡潜讲题很耐心，并且因材施教，针对章美美的情况，尽量做到授之以渔，帮助她总结各类题目的共性和解题技巧。章美美一直心存感激。

　　南方的冬天，同学中流行自带热水袋，在楼下灌上热水，可以温暖一整个上午。为报答衡潜，也为了报答得不张扬，章美美总是自告奋勇，把身边四人的热水袋都收归旗下，义务帮大家灌热水。这被衡潜认为是章美美人品中最大的闪光点。

　　章美美抱着一堆热水袋，像快递公司员工一样分拣出来，然后轻轻地抛给主人们。衡潜每次接过热水袋，都会略带感激地看一眼章美美，也不说谢谢，只是沉默地笑。

　　那时候，章美美觉得衡潜的笑容跟热水袋一样温暖，她很受用。任你理科再好也需要热水袋，而我，就是帮你灌热水袋的人，我可真重要，章美美心想。

　　前途，你不懂

　　时光荏苒，转眼到了高二，马上要分文理班，同学们之间都在互相打听，看看对方选什么。衡潜选理科是情理之中，但章美美没选文科，让大家跌了眼镜，衡潜更是直言不讳地问她：“你理科那么差，为什么还要选理科？”

　　“前途。你不懂。”章美美一脸远大理想的光辉让衡潜语塞。

　　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接下来的理科学习还是让章美美措手不及，尤其是在人才济济的重点班。她已经把文科的学习时间压缩到最短，却还是配不平盐类水解的方程式，数学更是每个月必到老师那里报道，因为她一直在垫底。课间休息的时候，章美美偶尔会看着衡潜的背影发呆，他是有什么样的脑袋，可以在这么多科目之间游刃有余。边转着笔边做题的衡潜让章美美觉得遥不可及。

　　现在的章美美很忙，忙得已经没有时间大笑。每次看到成绩单，她都很局促，她可不认为学习没有进步是一种错，只是觉得有些对不住衡潜，认为自己浪费了他的时间和耐心。

　　进入高三，章美美已经不好意思占用衡潜太多的时间，因为备考气氛越来越紧张。在重点班里，排名比股指还要敏感，衡潜的名次却跟他本人的个性一样沉稳，从来没有跌出前三。他对任何考试都是一副举重若轻的样子，一到晚自习还不忘关心章美美有没有哪怕一丁点进步。

　　答案当然是没有。

　　章美美张大了嘴高考结束，衡潜顺利考入全国人民耳熟能详的大学，章美美拼尽全力，也没能上到北京的第一志愿，只好走进本省的某大学。

　　毕业聚会上，章美美送给衡潜一支派克笔，金色的盖帽闪着柔和而亮眼的光芒，衡潜觉得这光芒很熟悉。章美美说，这是亲戚送的，自己不喜欢，现在谁还用钢笔。

　　大学的衡潜实在很忙，忙着学习、打工还贷款，寒假也不回家，自然也就一直缺席高中同学聚会，只有章美美偶尔会打电话给个问候。大三那年，因为姥爷病危，衡潜回家，路过省城，见到了依然是一头短发，笑起来也依然会抖啊抖的章美美。多年没见，两人却无比熟络，章美美的问题真多啊，问得衡潜来不及接应。章美美有意无意间说起自己一直没谈恋爱，然后很自然地问起衡潜的个人问题。衡潜还是很直白：“嗯，谈过两个，没时间经营，都散了。”

　　可能是夜晚的原因，衡潜发现章美美眼睛里的光芒好像暗淡了下来。

　　“那你们感情深不深？”

　　“说不上来。对后面那个挺愧疚，还为我打过小孩。”

　　章美美张大了嘴，沉默。

　　有点小激动

　　衡潜本科毕业后保研，顺利走上知识精英的康庄大道，之后从事一份相当拿得出手的工作，凭借脑力劳动拿着令人羡慕的高薪。

　　章美美东突西撞，参加数次招聘会后，终于得到一个文员的职位，干得尽心尽力，两年以后，通过亲戚的关系转行做会计，也算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人生道路。多年后的同学聚会，衡潜成为人群中的焦点。这一次是章美美站在人群之外，欣赏衡潜脸上低调的光芒。他一直都是很强大的人，美美心想。

　　当年章美美看《肖申克的救赎》，当摩根弗里曼说有些鸟儿，天生就不是被笼住的。她想，衡潜就是这样的人，他微笑的样子跟那个银行家一样，低调而沉稳。而现在的事实，证实了自己的想法，让章美美有点莫名的小激动，尽管自从她亲耳听到衡潜说起大学的感情，就明白其实一切都会与自己无关。

　　想想看，章美美死皮赖脸地留在重点班，当然不是为了什么所谓的前途，她只是很享受在冬天为衡潜灌热水袋，然后看他满足地抱着认真做题的样子。在还享受压岁钱的年龄，章美美刻意节省，仔细挑选，终于不经意地将自己的心意装在那支派克笔上交给了衡潜。

　　她不去想值得或是不值得。如果人生所有的事情都像理科那样有道理可讲，那还有什么幸福可言？

　　Close to you

　　觥筹交错间，衡潜忙着跟这个人拍肩，跟那个人碰杯。成功人士在同学聚会上总是风头最劲。

　　聚会的大厅有个小舞台，大家提议当年的亚军章美美献唱一首，起哄声引起了衡潜的注意。

　　当挺着大肚子的章美美缓缓站起身时，他有点小小愣

　　神。那张一直在记忆中挥之不去的脸，现在搭配着一头柔顺的长发，笑容轻轻绽放，淡定而从容。

　　毕业这几年，章美美一直在跟生活较量，为不可预知的明天，为现实中紧缩的理想，也为弥补自己曾经丢掉的天分。尽管生活仍然不尽美好，但还有力气去奋斗，谁说不是一种幸运呢。跟衡潜的巨大差异让她已经丢掉了去争取在一起的勇气，于是，她只能把这份心意深深隐藏起来，把它埋得深些、再深些，直到当两人相遇的时候，再也看不出一点点痕迹。

　　章美美唱的是《close to you》，声音舒缓，没有当年用不完的力气和刻意拿住的范，就像一个邻家主妇在跟你唠家常。

　　全场静默。有那么一瞬间，衡潜在想，这要是我老婆就好了，但也仅仅是一瞬间。衡潜仔细看过去，那双眼睛不像当年那么耀眼，柔和的光芒更像一汪清水，装满月亮般柔和的光彩。想起章美美当年笑起来老是抖啊抖，衡潜忽然觉得眼睛有点湿。

　　窗外的夏夜，静谧芳香，花好月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