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拓团里的日本女人(上)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开拓团,日本女人
  • 发布时间:2012-03-31 15:34

  一、屯里来了开拓团

  1939年的春天姗姗来迟。

  清明已过,眼看来到谷雨了,天仍然暖不起来。雪还没有化尽,风吹在脸上,冷飕飕的。

  赵炮屯的男人和女人们开始抱怨这个春天了。豆腐倌赵双喜望着不阴不晴的天,说,天老爷也是个势利眼,专跟咱老百姓过不去。寡妇田半疯也附和着,说,就是就是,你一口一个天老爷地敬他,他也不肯照顾你,还不如骂他婊子养的……

  赵双喜的爹赵瞎子就站在他们身旁,听他们这样说,忙去捂儿子的嘴,却不经意地捂在了田半疯鼓鼓溜溜的胸上。赵瞎子说,年轻人,可别瞎嘞嘞,得罪了老天爷,那可了不得!

  赵瞎子抬头看天,感觉天是混沌的,太阳像一摊牛屎。

  田半疯挪开那只干柴棒子似的手,说,我又不瞎,我能瞎嘞嘞啥?赵双喜也说,就是就是,俗话说,清明忙种麦,谷雨种大田。你看这天,要是种不上黄豆,拿啥做豆腐?咱家地少,不做豆腐,还不得喝西北风?

  赵瞎子长长地叹口气,说,那也不能骂老天爷。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年轻人没摔过跟头不知道路不平。你们要不信,就算我瞎说。

  赵双喜还想辩解几句,身边那头拉磨的驴似乎有些不耐烦,抻长脖子向天空呜啊呜啊地叫了起来。

  赵炮屯就在张广才岭下,北面临着松花江,有山有水,是个好地方。赵瞎子的祖上是山东人,一路闯关东,就相中了这块地盘,在这里搭窝棚造农具,开荒种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老赵家一大家子就在这里繁衍起来了。那时候这里野兽多,棒打狍子瓢舀鱼,不要说獐狍野鹿了,就是野猪黑瞎子,也是成群结队的,祸害庄稼。还有老虎,也时常出没。赵家的祖先就用土炮打野兽。据说赵瞎子的曾祖父是个神炮手,死在他枪下的野兽不计其数,威震四方。人们称他赵炮。这个屯子也就成了赵炮屯。

  就在赵双喜骂完老天爷的第三天,村长赵大麻子带着一队人马进村了。和赵大麻子一起进村的有县公署开拓科开拓股股长杨升,满洲拓植公司社长横路。他们把村里的老百姓叫到一起开会。赵大麻子说,今天给大伙开会,就是说道说道土地的问题。你们光知道种地,却不知道土地是谁的。你们说,土地是谁的?

  赵双喜大声喊,土地是咱们老赵家的!

  其他人也跟着嚷嚷开了,说,对呀,是咱老祖宗占地开荒,才有今天良田千垧啊。有人干脆直呼赵大麻子的名,说你把祖宗忘了吗?田半疯更干脆,扯脖子骂道,赵大麻子,你忘了你是从哪个窟窿里爬出来的吧?

  赵大麻子当然知道,他和村里老赵家都是一个祖宗,许多人对他还是哥哥、弟弟,叔叔、大爷地叫着。但这些都不能让他动摇,因为他是村长,是县公署和日本人都认可的村长。面对男女老少的七嘴八舌,他一点儿也不生气。他掏出一支烟,自己点上,冲大伙笑了笑,说,原来我也和你们一样愚昧无知,后来读了大日本皇军建设东亚共荣圈的书,我才知道,土地是国家的,主权一律归国家所有。我们老祖宗开荒也是在国家的土地上开荒,种地也是在国家的土地上种地。现在,国家要把土地收回了,为了日满共荣,民族协和,收回的土地要交给拥有先进耕种技术的满洲拓植公司经营。丑话先说在前面,你们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

  下面炸营了,都在说话,却听不清谁在说啥。

  西装革履,戴着一顶礼帽的开拓股股长杨升用两只手使劲地做着手势,让大家安静下来。杨升说,国家有政策,收地不白收,按地块的等级给钱,一等地每垧50元,二等地30元,三等地20元。另外,县公署已决定,你们这些交了土地的村民,房子统统拆掉,统一迁到挑灶沟,那里国家给房子给地,你们就是县内开拓民。给大家一个星期的时间准备,一个星期后,这里要重新建房,给大日本皇军开拓团居住,违者,警察局、矫正局的伺候!

  杨升说着说着就带出了日本腔。

  散会。大家垂头丧气,各回各家。

  赵双喜走进家门,站在院子里不肯进屋。他家的三间黄泥垃哈草房,去年新盖的。房脊的草还没变黑,房檐下新筑的燕窝还在等待燕子的归来。想到他和驴一起贪黑起早,一块豆腐一块豆腐地积攒,多少年才攒了这座房子。有了房子就不愁媳妇。土地,房子,老婆,孩子,庄稼人的日子奔的不就是这些吗。

  完了,完了,转瞬间,这一切都完了!

  赵双喜的娘老赵婆子拎着水舀子,粗声大嗓地喊,还不进屋,傻杵在那里干啥?

  赵双喜这才闷闷不乐地走进屋。

  开会都说些啥呀?老赵婆子问。

  赵瞎子右眼睛上贴块白纸,抻着脖子,等他回话。

  赵双喜没好气地说,还能说啥,要收咱的地!

  赵双喜把开会的前前后后都说了。老两口子听了,都成呆驴。好一会儿,赵瞎子才划过腔来,带着哭音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祸,这一大早我这右眼皮就没好歹地跳,贴了白纸想让它白跳,还是没用。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明个我就上江北,他老姨夫要请我吃杀猪菜呢!

  老赵婆子使劲地挖了他一眼,说,瞎目虎眼的就知道吃,你就躲清净吧,一有事你就躲,哪像个老爷们儿?

  赵瞎子嘴哆嗦着,说,我不躲还能咋整,胳膊还能拧过大腿啊?

  赵双喜最烦他爹的这一套了。赵瞎子做了一辈子豆腐,脑瓜皮比豆腐包还薄,树叶掉下来都怕砸坏脑袋。后来眼睛坏了,做不了豆腐了,脑瓜皮还是那么薄。赵双喜就不像他爹,豆腐做得比他爹还强,脑瓜骨却硬得很。

  赵双喜说,行了,你们谁也不用管,看谁敢来扒我的房子。谁来扒,我就和他拼命,就是日本人,我也不怕!

  赵瞎子的脸白了,唉声叹气地嘟囔着,又瞎说了,又瞎说了,那天要不是你和田半疯瞎嘞嘞,哪有今天这事……

  第二天一大早,赵瞎子就上江北了。

  赵双喜躺在炕上睡觉,六天不肯起来。这六天里,县公署开拓股和满洲拓植公司的人忙着打地(丈量土地),一边打一边记。眼看着七天的期限已到,老赵婆子急得就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团团直转。现在,她怕的不是房子被拆,怕的是赵双喜和日本人干起来,那不是找死吗?转来转去,老赵婆子突然想起了什么,自言自语地说,没法了,就得求寡妇田半疯了。

  二、寡妇田半疯

  田半疯不是真疯,是她的性格特别外向,当姑娘时就是有名的人来疯。在她身上,绝对没有害羞、脸红这回事。村里人都说,这丫头,相当拉茬,不管是老爷们儿还是老娘们儿,她都敢和你口来大膘。这里说的“拉茬”,就是啥也不在乎,“口来大膘”,就是说磕碜话,唠黄嗑。她管她不喜欢的女人叫骚×,不喜欢的男人叫狗卵子。有一回,田半疯骂村里的二流子黄三,张口就是×养的,闭口就是狗卵子,把黄三骂急了。黄三说,你挺大个姑娘,整天狗卵子狗卵子的,你见过狗卵子啊?田半疯说,别说狗卵子,人卵子我都见过。黄三一听来劲了,问,你都见过谁的卵子?田半疯说,你忘了,那回你爬树,树杈把你的卵子籽刮掉了,让树下面的大公鸡给叼去了。你现在就剩卵子皮了,狗卵子都不如,还装啥卵子啊!

  黄三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听村上的人说,有一回田半疯在包米地里掰包米,听到身后有呼哧呼哧的声音,她以为是哪个骚老爷们儿呢,回头一看,是一个大黑瞎子。还没等她缓过神来,那黑瞎子已把她扑倒在地。由于用力过猛,黑瞎子扑过了头,白毛肚皮压在她身上。田半疯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定了定神,发现这是一头公熊。狗卵子!田半疯骂了一句,腾出手,轻轻抚摸公熊的阳物。黑瞎子感觉到了,竟然伸开了腰身,舒服地侧卧在那里。骚跑卵子!田半疯又骂了一句。她麻利地解下裤腰带,一头拴住黑瞎子的阳物,另一头拴在地里的一棵小树上。趁黑瞎子享受的时候,突然挣脱跑掉。那黑瞎子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往前一扑,卵子被拽住了,疼得嗷嗷直叫。田半疯把裤子也跑丢了,蹲在包米地里,等天黑了才光着腚回家。

  那时候田半疯已经结婚了,嫁的不是别人,就是被她骂作狗卵子的黄三。黄三长得又瘦又小,吃喝嫖赌,没个人样。田半疯呢,长得大奶子大腚的,像河边的野草一样无拘无束地发育着。两人站在一起,就像大人领个小孩一样。但黄三就是黏糊上了田半疯。田半疯不是说他没卵子籽吗,他就想让田半疯知道,也通过田半疯让村里人知道,作为男人,他的零件一样都不缺。俗话说好女怕缠郎,缠来缠去,黄三就把田半疯的肚子缠大了。生米做成了熟饭,两人凑到一起,结婚了。结婚不到半个月,田半疯就小产了。大伙都觉得惋惜,可黄三不在乎,黄三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生孩子还不是像种地一样,撒上种,没有不出苗的理。可是,一晃儿两年过去了,田半疯的肚子一点起色都没有。大伙逗黄三,说,是不是田半疯嫌你犁杖小,不让你播种啊?黄三撇撇嘴,露出不屑的神色。黄三说,没听说吗,个大长脚,个小长屌。别看她田半疯人高马大的,收拾她,就是个玩!我喝醉了,半夜醒来要喝饺子汤,她得麻溜起来,给我包饺子,煮完,把饺子捞出去喂狗,我喝饺子汤……

  一天,黄三正站在大道上吹,田半疯来了。田半疯抬脚就把他踹了个狗抢屎,骂道,狗卵子,不吹牛逼你得死呀!

  黄三爬起来,揉着眼睛说,等回家的,看我咋收拾你个败家娘们儿!

  大伙起哄,说,对,黄三,回家就骑上她,往死了整!

  田半疯呸了一口,说,看他那熊鸡巴样吧,还想骑我?我一腆肚,能把他弹到棚上去,我腿劈大点,能把他漏进去……

  大家笑,笑得直跺脚。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那次被黑瞎子扑了之后,田半疯怀孕了,生下个又黑又胖的儿子。大伙说,黄三,你借了黑瞎子的光了。黄三嘿嘿一乐,说,愿借谁光借谁光,反正他得管我叫爹。大伙给孩子起了个名,叫黄熊。

  黄熊四岁的时候,黄三死了。死得不咋光彩。开春时上江北偷小鸡,掉冰窟窿里了。

  田半疯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成了寡妇也依旧疯。疯来疯去,人们看出来了,田半疯对赵双喜有点意思。田半疯跟谁都疯,就不跟赵双喜疯。有事没事的,总往老赵家跑,帮老赵婆子洗洗涮涮地干零活。有时候,田半疯坐在老赵家的门槛子上,边洗衣裳边看赵双喜光着膀子劈柴禾。赵双喜背上黝黑棱动的肌肉让田半疯看得着迷。看着看着,田半疯就情不自禁地到园子里,摘根黄瓜,洗了,递给赵双喜,说,兄弟,别傻干了,歇歇。说着,就去擦赵双喜额头上的汗。赵双喜望着眼前的女人,嘻嘻地笑。眼前的女人,除了那股疯劲儿,还真是个俏女人,俏里面还有一股掩饰不住的风骚。光是那对大奶子,在胸前颤呀颤的,颤得赵双喜直迷糊。不自觉的,赵双喜总要搭上几眼。

  这一切都逃不过老赵婆子的眼睛。老赵婆子就偷偷地叹气。儿子眼看着就奔三十了,要不是家里困难,早娶上媳妇了,都该当爹了。不过,再怎么说,也不能娶个寡妇啊,那不让人笑掉大牙吗?后来,老赵婆子就总找理由,不让田半疯来家里了。但她心里明镜似的,赵双喜对田半疯有意思。

  现在,老赵婆子顾不了这些了。她去找田半疯,就是求田半疯把赵双喜稳在她家,等日本人拆完房子再说。

  田半疯很干脆,答应了。她说,没问题,等我把孩子送到他姥家。

  这天一大早,田半疯就来了。田半疯特意打扮了一番,打扮得有些妖冶,进屋就说,大兄弟,姐求你来了。

  赵双喜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一边穿衣裳一边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吧,你也有求人的时候啊?田半疯说,我一个寡妇失业的,啥事不得求人?

  老赵婆子说,别啰嗦了,快去吧,难得人家求你一回。

  赵双喜嘟囔着,求我,啥事能求着我呀?

  田半疯嘻嘻笑着,好事,到那儿你就知道了。

  赵双喜洗了一把脸,也没吃早饭,就跟田半疯走了。

  到田半疯家,田半疯翻箱倒柜,找出两个鸡蛋,煮了,给赵双喜吃。赵双喜说,这活还没干呢,就先吃鸡蛋了。苦春头子的,哪来的鸡蛋啊?

  田半疯说,去年秋天老王家儿媳妇猫月子,你妈去下奶,我顺手拿了两个。你妈还骂我,你也想猫月子啊?

  赵双喜说,我不管谁猫月子,我先吃了,反正鸡蛋也是我家的。说着,赵双喜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没良心的,也不怕噎着!田半疯扭着屁股给赵双喜舀了瓢凉水。

  赵双喜不紧不慢地吃完了鸡蛋,已是日上三竿。赵双喜说,你这一大早的折腾我,到底让我干啥呀?

  田半疯从房后抱来两捆稻草,说,眼看着小鸡就要开裆下蛋了,你帮我编几个鸡窝。

  赵双喜说,小日本不是撵我们搬家吗,你还有心思编鸡窝啊?

  田半疯说,管他小日本大日本呢,到哪儿,老百姓也得过日子,总不能因为来了日本人,我们就得去死吧。

  赵双喜想了想,说,你这老娘们儿有时候说话也挺叨理的啊。

  田半疯斜了赵双喜一眼,说,你可别总是小瞧你姐,你姐有时候也挺厉害的。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赵双喜开始编鸡窝了。金色的稻草软软的,有一股淡淡的草香。

  是个好天,太阳暖暖的。鸡们也欢实起来了,小母鸡们都红了脸蛋,不时地扑棱着翅膀,想引起迈着方步的大公鸡的注意。大公鸡呢,也不客气,跳上母鸡的背,叼住母鸡的脖子踩蛋,踩了这个再踩那个,像皇上那样肆无忌惮。

  这一天,赵双喜编了九个鸡窝。本来他是能够编十个的,可田半疯不让他再编了。田半疯说,什么事都不能做得太满了,不能十全十美,九个正好。

  太阳偏西的时候,田半疯把那个皇上一样的公鸡杀了。赵双喜直心疼,说,人家活得好好的,你干吗要杀了它。田半疯一边用开水烫鸡毛,一边说,不是它活得好好的,是它活得太好了,这一天,看它得瑟的,差不多把那些小母鸡踩遍了……

  田半疯抬头冲赵双喜龇了龇牙。赵双喜说,是你嫉妒了吧?

  田半疯呼地站起来,一手扯过赵双喜的脖领子,一手举着血乎拉的菜刀,说,你再瞎嘞嘞,我就一刀剁了你!

  赵双喜双手抱拳,连连告饶。赵双喜说,姑奶奶,可别剁了我,我比那公鸡冤啊,我可是没踩过母鸡啊……

  听了赵双喜的话,田半疯举刀的手凝住了。她突然扔下刀,长长地叹了口气。

  没良心的,杀鸡还不是想犒劳你!田半疯边说边进了里屋。

  小鸡炖蘑菇,这是过年过节也难得吃上的菜。田半疯还烫了一壶酒,说,兄弟辛苦了,姐陪你喝两盅。

  小饭桌放在火炕上,两人盘腿坐在两边。田半疯说,吃肉,喝酒,可劲造,别跟姐客气。

  田半疯把酒干了,赵双喜也把酒干了。

  赵双喜说,姐们儿,我知道我整不过你,你整一水舀子都啥事没有。

  田半疯哈哈笑,说你净听他们瞎说。

  田半疯喝一水舀子白酒的事,全村人都知道。那时候黄三还没死,喝醉了和田半疯打架。田半疯来气了,不想活了,看黄三正好拎回来一玻璃棒子白酒,就倒在水瓢里。田半疯从来没喝过酒,心想,这一瓢酒要是喝下去,那是非死不可啊。就一咬牙,喝下去了。完了就躺在炕上,等死。结果,睡了一天一宿,醒了,没咋地!她这才知道,自己的酒量,大大的。

  你一杯,我一杯,喝着喝着,两人的舌头就长了,眼睛也直勾勾的了。

  喝,差啥不喝啊,明天就扒房子了,差啥不喝啊!田半疯说。

  谁说不是呢,不光要喝,今晚我还得住这儿,今天不住,明天房子就没了,差啥不住啊!赵双喜说。

  田半疯用筷子戳着赵双喜的额头,说,像个爷们儿。说着,田半疯就把外衣脱了,上身只剩下一个小兜肚。那小兜肚显然太小了,被两个奶子撑得翘翘着。

  赵双喜的眼睛直了。

  好看吧?田半疯说。

  赵双喜的脸上只剩下眼睛了。

  你不说是不是?你不说我就还脱。

  别别别别,你千万别脱了。

  你说不脱我就不脱啊,这是在我家,我凭啥听你的啊?

  田半疯真的疯了,真的就脱了。

  不行不行。赵双喜扑过去,本想制止田半疯,却被田半疯死死抱住。两人就在土炕上撕扯起来。撕扯中,田半疯变成了光溜溜的泥鳅鱼。

  赵双喜粗壮的手,触到了丰腴与柔软。他颤抖了一下,像是突然点燃了荒草甸子,疯狂地燃烧起来。

  让我死了吧,让我死了吧……田半疯呻吟着。

  死吧,死吧,你去死吧,疯子,妖精,骚狐狸!赵双喜低吼着。

  这一夜,田半疯疯了,赵双喜也疯了。

  第二天,当赵双喜回到自己家的时候,他家的三间草房已成了一堆废墟。

  三、赵大麻子要

  找豆腐倌

  日本开拓团很快就在赵炮屯盖起了新房。有住宅,卫生所,小学校,打米房,马棚。上秋的时候,就有一队队的日本兵,护送着一车车的日本男人、女人和孩子住进了村子。原来住在赵炮屯的老少爷们儿,都举家迁到了挑灶沟。

  挑灶沟离赵炮屯三四里地。东面是杨木顶子山,山下是大罗勒密河,河对岸就是大片的塔头甸子。塔头甸子和草甸子不一样,塔头甸子是湿地,底下全是水,上面长着一个挨一个的塔头墩子,塔头墩子上长着三楞草,一年一年地缠绕着长,像人脑袋上长着长发。平时,这里少有人烟,倒是野花野鸟们的乐园。红色的野百合,蓝色的钢笔水花,白色的野芍药,各色的叫不出名的花,开得肆无忌惮。野鸭子在塔头下乱串,鸟儿们在塔头上做窝,孵蛋。时常有好看的鸟儿,站在草尖上,翘着美丽的尾巴,唱着美妙的歌儿。让人想不到的是,这鸟语花香的世界里也暗藏着凶险。有些塔头墩子是漂浮在水面上的,人或牲畜不小心踩上去,看似敦厚的塔头墩子就会翻个儿,人或牲畜就会掉入陷阱。塔头甸子里的水是酱油色的,散发着腐草的味道。

  挑灶沟的人们哪有心思赏景啊,他们住在极其简陋的房子里,到山坡子上开地。赵双喜和老赵婆子在山坡子上干了半个月,开出不到半垧地。赵双喜回家躺在炕上不动了。老赵婆子骂,骂也不顶用,赵双喜就是不动窝。赵双喜就想做豆腐,当豆腐倌。还有那头驴,也不愿意开荒,一到山上就呜啊呜啊地叫着转圈。赵双喜知道它驴日的想拉磨了。

  在挑灶沟,想做豆腐也是做不成的,这里的水不行。能不能做成豆腐,做的豆腐好不好吃,关键在于水。挑灶沟这地方,打出的井水也和塔头甸子里的水差不多,漂着一层黄乎乎的铁锈似的东西。刚来的时候,只要喝了这里的水,大人小孩都跑肚拉稀。后来家家都用小灰过滤,这才勉强能喝了。

  赵双喜躺在炕上,十分想念赵炮屯的井水。那是真正的井水,用辘轳呼隆呼隆地摇上来,哗地倒在水缸或水槽子里,那水清凌凌的,凉哇哇的,喝上一口或洗上一把脸,爽啊!

  就在赵双喜躺在炕上胡思乱想的时候,田半疯来了。田半疯进屋就喊,喜子,大白天的不下地干活,躺在炕上挺尸呢?

  赵双喜一骨碌爬起来,揉着眼睛,说,挺大个嗓门吵吵啥,我在想做豆腐的事呢。

  田半疯把肥硕的屁股压在炕沿上,说,你想做豆腐,我还想喝豆浆呢!

  赵双喜说,那些年,我家的豆浆你还少喝了?说这句话的时候,赵双喜的脑海里全是豆腐坊里白色的雾气,两个人对面说话,谁都看不见谁。赵双喜的爹赵瞎子当豆腐倌时,时常在雾气里占喝豆浆女人的便宜。雾气沼沼的,互相看不见,却知道谁是谁,先是打情骂俏,然后动手动脚,就像在黑夜里一样,甚至比黑夜里更加有趣,更加刺激。田半疯的妈老田太太,当年就是豆腐坊里的常客。

  田半疯撇撇嘴,说,咋的,挺大老爷们儿还翻小肠啊,喝你点豆浆还后悔了?你咋不说你还吃过我的奶呢?

  赵双喜说,我又不是你儿子,干吗要吃你的奶啊?

  田半疯扑过来,说,看你还嘴硬!搂起衣襟,亮出一对大奶子,就把奶头子往赵双喜的嘴里塞。两个人就在炕上滚做一团。

  这时候,老赵婆子进屋了。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老赵婆子使劲地咳嗽一声。炕上的两个人慌慌张张地爬起来。

  老赵婆子挖了田半疯一眼,田半疯的一对奶子还在外边。老赵婆子说,田丫,你都多大了,都当妈了,咋还这么没正形呢?

  田半疯也不吱声,拉上衣襟,下炕,扭搭扭搭地走了。

  剩下老赵婆子,对着儿子连连叹气。她有些后悔,那天不该找田半疯帮忙。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一天,村长赵大麻子来了。

  猫头鹰进宅,无事不来。赵大麻子这次是来找赵双喜的。正赶上老赵婆子也在家。赵大麻子说,嫂子,我这回给大侄子找了个好活。

  啥好活呀大兄弟?老赵婆子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赵大麻子说,你家喜子不是想做豆腐吗?原来的赵炮屯,现在叫三部落,住的都是日本人,日本人想吃中国豆腐,你想,谁能做呀,谁有你家喜子做得好啊,我这就来了。待遇,工钱,都不用说,你想想,只要你干得好,日本人能亏待咱吗?

  就是就是。老赵婆子说。

  他们一起去看喜子。赵双喜坐起来,当啷来一句,我不去,我不伺候日本人!

  这个不知好歹的!老赵婆子有些惊慌。

  赵大麻子笑笑,并不生气。说,喜子的想法也可以理解。不过,你也可以这样想,管他日本人满洲人呢?你就是做豆腐的,只要把豆腐做好了,管他谁吃呢,谁吃不是吃呢,谁吃都是我们中国人的手艺。他日本人要是能做出来,还用我们中国人吗?这是我们中国人的骄傲啊,是不是?

  赵双喜仍然不吱声。

  赵大麻子在屋子里踱了一会步,说,我知道,乡亲们对我有想法,背后骂我是日本人的狗腿子。但是,你们是不知道我的难处啊。我在这里做事,也不都为日本人,乡里乡亲的,谁家有事,只要我能说上话的,我能不帮忙吗?就说半个月前,田半疯他弟弟田疙瘩那事,如果我不出面,他田疙瘩早就喂日本人的狼狗了。

  赵大麻子说的不假。半月前的一天,田半疯的弟弟田疙瘩上山砍柴,回来的路上捡到一件日本军大衣,田疙瘩就穿上了,在村子里到处显摆,结果,被屯子里的郝二狗报告给开拓团兵事主任兼城松贤了。兼城松贤派几个日本人,把田疙瘩像拖死狗似的押到开拓团部。消息很快传到老田家,田半疯和她妈老田太太慌了手脚,急着去找村长赵大麻子。赵大麻子听了,骂了一句,妈拉巴子的,这不是找死吗?在屋地转了两圈,就上开拓团部了。

  赵大麻子来到团部的时候,日本人正在打田疙瘩。田疙瘩被脱光了衣裳,两条胳膊被麻绳捆着,吊在房梁上。兼城松贤亲自上阵,用皮带狠狠地抽打着田疙瘩。田疙瘩爹一声妈一声地叫着,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皮开肉绽。

  兼城松贤见赵大麻子来了,停下来,气喘吁吁地说,田的,马胡子,非送守备队的不可。

  守备队是驻方正县的日本部队,是全县的最高军事机关。老百姓中流传着一句顺口溜:守备队,阎王屋,竖着进,横着出。一听说送守备队,田疙瘩号啕大哭起来。

  赵大麻子上前递了棵香烟,弓身点上,说,皇军,你看,这点小事还劳您亲自动手,让您受累了。

  什么?你敢说是小事?兼城松贤硬着舌头喊。

  赵大麻子哈下腰,小声说,小事,是小事嘛。

  兼城松贤说,那你说,什么的是大事?

  赵大麻子说,日满亲善,这是大事。打了一个田疙瘩,凉了满洲人的心,对大日本的亲善政策大大的不利。再说,我是一村之长,田的是我治下的小民,打田的,就是打我。

  兼城听了,板着脸,沉吟了半天,说,吆西,赵的讲情,面子的大大的给。不过,下不为例。

  田疙瘩就此捡了一条命。赵大麻子在村里人心中的印象,好了许多。这次来找赵双喜去三部落做豆腐,老赵婆子最高兴了。一来,赵双喜有事做了,二来免得他成天跟田半疯鬼混,弄得不清不白的。于是,老赵婆子不等赵双喜再说什么,就一口答应了。

  老赵婆子说,他叔,你放心吧,明天我就让喜子跟你去。

  四、赵双喜

  来到鬼子营

  拗不过母亲,赵双喜牵着他的小毛驴,跟着赵大麻子来到鬼子营。

  这里叫三部落,老百姓叫鬼子营。

  部落长井善荣,小个,刀条脸。他领着赵大麻子和赵双喜来到豆腐坊。

  豆腐坊里,做豆腐的工具,一应俱全。

  井善荣说,赵的,明天,皇军要吃水豆腐,好好地做,大大有赏。

  赵大麻子点着头,说,长官放心,赵的,手艺大大的好。

  井善荣微微点头,吆西,吆西!

  豆腐坊在部落房的偏厦里,屋子是新盖的,有些低矮潮湿。豆腐坊外屋安装着石头凿成的磨盘、大铁锅,里屋就是一铺通炕。因为要烧火煮浆子,炕烧得像煎饼烙子,滚烫滚烫的,躺在上面烙得肉皮嗞嗞的,这让在挑灶沟睡惯了凉炕的赵双喜有些不习惯。

  别看赵双喜不愿意种地,一提做豆腐,他的精神头就来了。他现在做豆腐的手艺早已超出他爹赵瞎子了,他做出的豆腐精致白净,细嫩味纯,久炖不碎。每次磨豆腐之前,他都要仔细把豆子挑选一遍,把那些杂质,甚至有花花点、虫子眼的豆都挑出去。挑豆的工具是盖帘,盖帘是高粱穗秆做成的,选择粗细相当的穗杆,像扎筏子一样用线扎成一排,然后把两排秆子交叉合在一起,再裁剪成圆形,就做成了盖帘。因为秆子是圆柱形的,每两个秆子中间形成一个贯通的凹槽,把豆子放在有倾斜角度的盖帘上,让它们自由地滚动,饱满的豆子滚得快,有缺陷的豆子滚得慢,就被淘汰了。

  赵双喜每天都是鸡叫头遍就爬起来磨豆腐。拉磨的是他那头心爱的小毛驴。小毛驴很温顺,只要上套就会慢条斯理地走一个步调。起初,赵双喜还给它蒙上眼睛。田半疯曾经问赵双喜,为什么要给驴蒙上眼睛?赵双喜逗她说,怕它转圈迷糊。其实是怕它偷吃磨出来的豆浆。后来就不给它蒙了,因为它很懂事,从来不偷吃。赵双喜也从不打它,也不吆喝它,任凭它不紧不慢地在磨道上转圈。浸泡一宿的豆子膨胀起来,变得长长的,软软的,田半疯说,就像女人的乳头。磨盘的上方吊一桶清水,桶底留一细孔,上面插一根高粱秆或一根筷子,控制水的流量。磨盘转动时,水自动流入磨眼里。这时磨碎的豆子变成了乳白色的豆浆,从磨缝里涓涓地流出来,就像一道道瀑布。

  豆子磨到一多半的时候,赵双喜就开始点火煮豆浆了。一边磨一边往锅里加浆,豆子磨完了,锅也烧开了。然后开始过包。把纱布四角系在十字型木架的四个顶端,中间悬挂到房梁上,把煮好的豆浆一瓢一瓢地浇上去,然后轻轻摇动,浆水便哗哗地流到大锅里。为挤干榨净豆浆,还要用夹板挤一挤,直到挤出豆渣中最后的一点豆浆。过滤完后的豆浆还要再进行第二次熬煮,沸腾后还要小火煮上几分钟,这就是可以喝的纯豆浆了。

  这时天已蒙蒙亮了,人们一觉醒来,首先扑入鼻孔的就是那喷香的豆浆味儿,特别是在寒冬里,那暖融融的豆浆味从鼻子流到胃里,从胃里流遍全身,让人感到特舒服特得劲儿。

  做豆腐的关键在于“点豆腐”。豆浆出锅后,把少量的卤水慢慢融入豆浆,豆浆也随之逐渐变稠,如能在豆浆中刚好立住根筷子,那算是点好了,这个火候把握得是否准确,能体现出手艺的高低。赵瞎子做豆腐的手艺好,关键就是点卤水的火候把握得好,这里没什么理论,主要是实践经验。赵双喜跟他爹学做豆腐,也是凭经验,火候掌握得比他爹还好。点过卤水的豆浆成了豆腐脑。有很多人不吃豆腐,专门吃豆腐脑,拌上炸好的辣椒酱,闻起来喷香,吃起来滑溜,要多爽有多爽,比吃山珍海味都强百套。

  豆浆成脑以后,赵双喜用凉瓢把豆腐脑舀上豆腐盘,舀平抹平后,再用木板压上,过几个小时,等把水控净了,木板一撤,白白嫩嫩、颤颤巍巍的豆腐就成型了。赵双喜用划好刻度的板条量好,然后再下刀切,用铲刀子撮起来,个个均匀。这时候,天大亮了,屯子人陆陆续续来捡豆腐了,有的用现钱买,有的用黄豆换,豆腐热腾腾的,拿到家里正好做早餐,小葱拌豆腐,大豆腐汤,如果加上鲫鱼、鲤鱼和粉条一块儿炖,那就是有名的得莫利炖鱼,要多香有多香,真是阔死了。

  可是,现在不是过去了,赵双喜把豆腐做好,就被部落长井善荣派来的人连豆腐盘子都拉走了,他们要先给那些长官吃,剩下的,再分给部落里的其他日本人。

  赵双喜的豆腐在鬼子营一炮打响,让赵大麻子在日本人那里露了脸。赵大麻子高兴,给赵双喜拿来两瓶铁皮罐头,还有一瓶日本清酒。赵大麻子说,大侄子,你给咱中国人争光了。

  从那以后,赵大麻子经常介绍一些日本人一大早就来喝豆浆。日本人喝了热气腾腾的豆浆,个个竖起大拇指,吆西吆西地叫个不停。赵大麻子兴奋得满面红光,有些忘形,说,你们大日本没有这样的豆浆吧,我们中国人,洗脚都用矿泉水,个个都是喝豆浆长大的!

  一个矮胖的日本人拦住赵大麻子的话,说,中国人的不是,满洲人!

  赵大麻子连连点头,对,对,满洲人,日满亲善嘛!

  五、日本女人

  秋树秀子

  赵双喜第一次见到那个叫秋树秀子的日本女人,是在一个深秋的早晨。喝豆浆的人们已经散去,赵双喜就要收拾豆腐包了。赵双喜做的豆腐好吃,与他的勤快有关。每次做完豆腐,赵双喜都要把豆腐盘子刷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再把豆腐包洗净,晾干。晾干的豆腐包散发着阳光的馨香。如果摊上懒一点的豆腐倌,不及时刷盘子洗包,做出来的豆腐就会散发着一股酸烘烘的味道。

  门吱呀响了一声,一缕阳光从门缝挤进来,接着,赵双喜就闻到了一股香气。赵双喜抬头,就看到了那个日本女人秋树秀子。赵双喜愣住了,他在赵炮屯长这么大,从没看到过这么白净的女人。她的头发和眼睛都是黑黑的,闪着光泽。她的脸,她的脖子,她的手腕,她所有露在外边的皮肤,都是那么白,就像刚刚磨出的豆浆;都是那么嫩,就像刚刚出锅的豆腐;都是那么干净,就像刚刚打出的井水……女人手里拿着一个搪瓷缸子,上面喷着红色的汉字:王道乐土。女人向赵双喜轻轻地鞠了一躬,几根头发滑下来,挡住了她的眼睛。女人用一只手轻轻地把头发抿到耳际,说出一段生硬的汉语,但声音却是柔柔的。

  赵双喜愣了半天,他终于听明白了。女人说,她的孩子病了,想喝豆浆。

  好的,好的。赵双喜不自觉地也像女人那样鞠了一躬。

  早上的豆浆早已经没了,赵双喜偷偷地留下一碗,准备自己喝。他把这碗豆浆倒进女人的搪瓷缸子里。

  女人低下头,一连声地说,阿丽哥豆,阿丽哥豆。然后,女人把几枚硬币塞进赵双喜的手里。

  赵双喜赶忙说,不要钱的,不要钱的。他想把钱塞回去,却没有下手的地方。女人的衣服没有扣子,只在腰间系了一条带子。女人朝他微微一笑,踱着碎步,风一样地远去了。

  赵双喜望着女人远去的背影,好久回不过神来。

  从那一天开始,赵双喜注意上了这个日本女人。在赵双喜的印象中,日本人都是脚踩的豆包,没啥好饼。但自从见了秋树秀子,赵双喜怎么也无法把这个女人同日本人联系起来。日本人中,也有这么温柔的人吗?

  赵双喜慢慢地发现,秀子就住在离豆腐坊不远的一幢草房里。她的男人叫鸟取一郎,清瘦,耷拉着眼皮,留着八字胡,平时不爱说话,也不笑,整天拉拉着脸子,就像谁欠他二百万似的。家里有一个男孩,叫鸟取江,还没上学。

  这一家人来自日本山形县,鸟取一郎和他的父亲原来做毛皮生意,生活还算富裕。秋树秀子出生在一个书香之家,祖父、父亲都是读书人,对中国文化很感兴趣,可惜很早就过世了。近些年来,由于战乱不断,鸟取的毛皮生意一落千丈,甚至连正常生计都难以维持。就在这时,日本政府通过广播、电视、报纸,大肆宣传建立大东亚共荣圈,日满亲善,五族协和(日本人把生活在中国东北土地上的民族划分为五等,自上而下为大和民族,满族,蒙古族,朝鲜族,汉族),号召日本民众到满洲开拓,在那里建立王道乐土。宣传说,把勤劳的日本农民移居到满蒙的天地,让他们开垦荒地,把匪贼横行的满蒙变成世界上的和平之乡,这是我们大和民族的使命。满蒙的原野,才是我们神州人民敢于进出的天赐的土地。满洲地大物博,沃野千里,一望无际,黑土地攥一把直冒油,插根筷子都能发芽。那里地广人稀,满洲人懒,又没有机械,土地根本就种不过来。勤劳优质的大和民族,只要踏上这片土地,就是踏上了王道乐土,过上天堂般的生活。

  这样的宣传,这样诱人的美景,让多少在战乱中穷困潦倒的日本人心驰神往!加之,秀子受父亲的影响,从小就对中国文化充满好奇和向往,能到中国开拓,建立美好家园,的确令人心动。就这样,鸟取一家告别故土,来到了梦中的满洲。

  初来乍到,一切都感到新鲜。秀子和丈夫、孩子住进一幢崭新的草房里,一进屋,就能闻到一股树木和干草的馨香。这里有山、有水、有大片的草原,草原里开着各色野花,鸟儿们在这里筑窝,生儿育女,那份自由自在的快乐,令人羡慕。可是,当那份新鲜感野花般凋谢,剩下的,是一种悬浮感和孤独感。当她看到中国人的生活那样贫困,那样落后,心里沉甸甸的。还有那仇视的目光,令人不寒而栗,让她强烈地意识到,这是满洲人的天下,自己的脚下,踏着的是别人的土地。那山、那水、那不尽的田园风光,和自己到底有多大关系呢?

  在她接触为数不多的中国人中,赵双喜算是比较和善的一个。他的和善与赵大麻子和郝二狗那些人不一样,赵大麻子和郝二狗是虚伪的,讨好的,一副奴颜婢骨的奴才相。赵双喜不是,他的和善是真诚的,真诚里,还让人感受到那么一种威严。

  赵双喜每天都给秀子留一罐豆浆。他知道,秀子不好意思在人多的时候来,可是来晚了,豆浆就没了。赵双喜就特意给她留。赵双喜见过秀子的儿子鸟取江,瘦瘦的,蔫蔫的,霜打过的茄秧似的。赵双喜跟秀子说,豆浆养人啊,让孩子喝上一个月,保证养得白白胖胖。秀子笑了,说,中国人好,大大的好!

  赵双喜说,好啥呀,房子、地,都让日本人占了,现在也就是对付活呗。

  秀子的脸红了,她看看窗外,小声说,以后不能这么说,皇军……秀子用手掌做了个砍头的动作。

  赵双喜笑了,说,我没把你当成日本人,我也就是和你说说,嘴上痛快痛快。

  秀子的脸更红了。

  六、冬天洗澡

  的女人

  冬天了,秀子再来豆腐坊,就不光喝豆浆了。她拎着桶,要那些压豆腐时流出的豆腐水。

  赵双喜不知道她要豆腐水有什么用。以往,豆腐水都是用来喂猪的。可是,秋树秀子家并没有猪啊,她要豆腐水干什么呢?赵双喜几次想问,都没好开口。只是秋树秀子一个弱女子,拎着一桶豆腐水实在太吃力了。

  赵双喜说,你要不嫌弃,我用扁担给你挑家去吧。

  秀子没出声,脸红起来。

  赵双喜就用扁担,一次挑上两桶豆腐水,送到秋树秀子家。赵双喜挑着扁担在前面走,脚踩在雪地上吱呀呀地响。秀子和儿子鸟取江跟在后面,鸟取江抓起路旁的雪,团成雪球,淘气地向赵双喜身上抛。真巧,雪团正落在赵双喜的脖梗子里,赵双喜一激灵,脚下一滑,差点没摔倒。鸟取江跳着脚笑。秀子也忍不住笑起来,见赵双喜正回头看她,赶紧转回身,仍然止不住笑。赵双喜说了句,小淘气包,也跟着笑起来。

  来到秋树秀子家门口,赵双喜停下来。秀子的男人鸟取一郎正在扫院子里的雪,见到赵双喜,点了点头。不知为什么,赵双喜不喜欢这个男人,总感觉这个人阴森森的,不像秋树秀子,身上总是散发着忧郁的冷光。

  赵双喜知道,他只能到此为止了。日本人的家,是不能随意进去的。他把两桶豆腐水放在门口,拎着扁担往回走。他听到秀子用生硬的中国话说,谢谢。鸟取江也跟着说了句,谢谢。赵双喜没回应他们,心里一直在想,她要豆腐水干什么呢?

  晚上泡黄豆的时候,赵双喜发现黄豆袋子上有一双手闷子(一种不分五指的棉手套),拿起来一看,是小孩的。他想起来了,这双手闷子是鸟取江的。他把手闷子放在一旁,继续泡豆子。泡完了豆子,他又看到了那双手闷子。他想,明天鸟取江来喝豆浆,光着手,是要挨冻的。不知为什么,赵双喜讨厌鸟取一郎,却喜欢这个鸟取江。他拿起手闷子,出了豆腐坊,关好门,向鸟取家走去。他边走边说,小崽子,我要不给你送去,明早看不冻掉你的两只爪子。

  赵双喜来到鸟取家,鸟取家的大门没上锁。他推门走进院子,发现鸟取家东面的一扇窗户亮着灯。他拽了一下房门,房门在里面挂上了,没拽动。赵双喜就来到亮着灯的那扇窗下,他想敲敲窗户,让秋树秀子出来开门。走到窗户前,赵双喜下意识地朝屋里看。窗上糊着窗户纸,本来是看不清里面的,可是在窗棂边,窗户纸裂开一道缝,赵双喜的目光就从这道缝探了进去。

  这么不经意地一看,让赵双喜顿时张大了嘴巴。他看到秋树秀子正在一个圆木盆里洗澡。热水飘着袅袅的白气,云雾般,缠绕着秋树秀子的胴体。秀子的身子那么白那么细腻,让人有种恍惚感。赵双喜擦了擦眼睛,理智告诉他,不能再看下去了,不光是道德上过不去,如果被日本人发现了,脑袋就要搬家了。可是,此时赵双喜的两条腿就像生了根一样,抬不起,迈不动。不知不觉的,眼睛又瞪圆了。秋树秀子的身体在雾气中越来越清晰了,她胸前的奶子那样小巧、秀气,像两只振翅欲飞的野鸽子。越过平坦的小腹,他看到一片稀疏的草地。她转过身去,弯下腰,屁股像葫芦瓢一样饱满地展示在他的眼前。

  赵双喜感到胸闷、晕眩。他又一次使劲眨眨眼。当他把目光再次探进窗户的时候,秋树秀子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圆木盆,还有木盆旁边的两只木桶。赵双喜一下子明白了,秋树秀子是在用他的豆腐水洗澡。他拍了拍脑袋,想,这日本人可真会享受啊,自己做了这么多年的豆腐,从来没想过,豆腐水还能用来洗澡。

  在赵炮屯,不管男人还是女人,冬天里是不洗澡的。天寒地冻的,洗哪辈子澡啊。只有到了夏天,男人们才到河里,把一个冬天积攒下的污垢洗净。孩子们一下河,看谁肚皮上还有黑皴,别的孩子就会问,你今年头回洗澡吧,你看,肚脐眼里还有泥呢。女人们呢,则是等到太阳快落山了,才找一处僻静的河湾,遮遮掩掩地把自己洗干净。像秋树秀子这样,大冬天在屋子里用澡盆洗澡的,一个都没有。

  那天晚上,从鸟取家回来,赵双喜躺在热炕上烙开了烧饼。他的脑子里一会是秀子的影子,一会又是田半疯的影子。他不敢把她们两个放在一起比较,可又不能不比较,同是女人,她们又是多么的不一样啊。

  第二天早晨,赵双喜起来得有点晚,但还是没耽误做豆腐。秋树秀子照常来打豆浆,要豆腐水。赵双喜一见她,脸就发热,眼睛不敢看她的脸。秋树秀子倒是没觉出什么,和往常一样微笑着。这段时间,秀子和赵双喜有些混熟了,不再那么拘谨了,说起话来也大大方方了。她看到赵双喜两眼红红的,就问,昨晚没睡好吗?赵双喜哼哈地答应着,不知说什么好。秋树秀子说,做豆腐,贪黑起早,很辛苦,要注意身体。赵双喜心里热乎拉的,更不敢看秀子了。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小鸟江没来吧,他的手闷子落这儿了。他把鸟取江称作小鸟江。

  他把那双手闷子递到秀子手上,他闻到秀子身上有一股好闻的香味。那香味里,包含着豆浆的清香,似乎还有一丝暖暖的奶香,令人沉醉。

  秀子走了,赵双喜照例帮她把豆腐水挑到家门口。

  回到豆腐坊,赵双喜用剩下的豆腐水洗手、洗脸、洗头。豆腐水滑溜溜的,有着好闻的清香。洗完后,赵双喜仍然愣愣地站在那里,回味着,品味着,仿佛日本女人秋树秀子就在他的身旁,甚至在他的手上、脸上、头发上……

  一个有月亮的夜晚,赵双喜忙完豆腐坊里的活,挑着两桶豆腐水出了鬼子营。日本哨兵都认识这个豆腐倌,也没人拦他,只有给日本人做事的郝二狗问他,这么晚了还往家挑泔水,等着喂猪啊?赵双喜笑笑,说,猪都饿得嗷嗷叫了。郝二狗说,快走吧快走吧,真是过日子的人哪。

  赵双喜在明晃晃的月亮地里走进挑灶沟,他没进自己家门,而是把两桶豆腐水挑进了田半疯家。

  敲开门,睡眼蒙眬的田半疯发现站在面前的男人是赵双喜,又惊又喜,骂道,你这死鬼!当胸就给了他一拳,把赵双喜打了个趔趄。

  他们进屋,田半疯把灯点上。看到赵双喜挑着两个木桶,田半疯问,这是干啥呀?赵双喜说,回来喂你的。田半疯眼里就有了风情,说,你还知道啊,我还以为你给日本人做几天豆腐,就不知咋得瑟好了呢!

  赵双喜哈哈笑,把郝二狗说他挑泔水喂猪的事学给田半疯听。田半疯还是不停地捶打赵双喜的胸,骂,这个郝二狗,真是条狗,反倒说人家是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赵双喜仍然咧着嘴乐,说,咋的,一说喂猪你就心惊了?说你像猪还冤枉你了,你不就是个小母猪吗!

  田半疯扑过来,赵双喜就势抱住她,两人在炕上滚在一处。田半疯的衣裳不知不觉间就剥落了,发出小母猪一样的哼唧声。说,你在鬼子营见过日本娘们儿吗?田半疯在撒娇。

  不想,这句话似乎提醒了赵双喜。赵双喜停下来,直愣愣地看着田半疯。田半疯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有些抱怨地说,咋的了,抽哪辈子的疯?

  赵双喜说,你去洗洗澡呗。

  一句话说得田半疯大笑起来。田半疯说,我说你抽风吧,就是抽风,大冬天的,上哪儿去洗澡,你想让我钻冰窟窿啊?

  赵双喜坐起来,点上一棵烟,说,洗澡水我都给你挑回来了。

  田半疯这才注意到那两桶豆腐水。走了一路,豆腐水都上冰碴了。

  赵双喜说,你不知道,用豆腐水洗澡,可光溜了。

  田半疯说,多凉啊!

  赵双喜说,死脑瓜骨,倒锅里热一下不就行了?

  田半疯把嘴噘得老高,说,那不费柴火吗?

  赵双喜不想跟她费话,穿鞋下地,把豆腐水倒进大铁锅里,灶坑里架上柴火,烧起水来。又把田半疯平时洗衣裳的大木盆翻出来,刷干净,放在地当腰。不一会儿,泔水热了,赵双喜把泔水舀到木盆里。一时间,屋里热气缭绕。

  田半疯瞪着眼睛看着赵双喜,不知他作的什么妖。赵双喜说,还傻看啥呀,赶紧洗吧。

  田半疯一时扭捏起来。以往都是夏天里,和村里的娘们儿在大罗勒密河里洗澡,趁机评论一下谁家的老爷们儿有福,谁的奶子大,屁股大,谁家的老爷们儿就有福。反过来,她们也猜哪个娘们儿有福,疯一阵,口来一阵大膘,常常让那些小媳妇们红了脸。可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大冬天的在屋里洗澡。

  脱呀!赵双喜催促道。

  脱就脱,又不是没脱过!三下五除二,田半疯把身上本来就所剩无几的衣裳脱了,光溜溜,坐到木盆里。

  赵双喜叼着烟,坐在一边有滋有味地欣赏着。油灯下,缭绕的雾气里,田半疯披散了头发,浑身的肉紧绷绷的,泛着光泽。胸前的两坨,颤颤的,像要堆下来。

  这也是个不错的女人啊!

  赵双喜恨恨地想,他妈的日本人可真会享受啊,不说女人在热水里多么舒服,就是男人,还有比坐在旁边看女人光着身子洗澡更美的事吗?

  赵双喜看着,想着,田半疯喊他拿手巾,擦身子。赵双喜意犹未尽地站起来,掐灭烟头,找来一块干手巾给田半疯擦身子。刚擦了几下,田半疯就有些受不了了,闭着眼贴在赵双喜的身上。赵双喜闻到一股似曾闻到过的香气,手摸着滑溜溜的皮肤,觉得身体里的那把火燃了起来。呼地一下,他把赤裸裸的女人抱到炕上,很快又把自己身上的衣裳扒光……

  也没看你吃啥好东西,这疙瘩咋这么肥实?赵双喜说这话的时候,想到的是另一个女人小巧的奶子。

  田半疯不知赵双喜在想什么,只顾撒疯似的抓着、挠着。

  你喝了我家那么多年的豆浆,身子咋不白呢?此时,赵双喜想到的,是另一个女人白嫩的身体。

  这次,田半疯听明白了。她一打挺儿,把身上的男人掀了下去。田半疯说,你看到哪个娘们儿的身子白了?

  赵双喜正在如梦如幻之中,突然被掀了下来,如坠五里雾中,一时有些发蒙。

  田半疯说,老王家的二丫白,她能嫁给你呀?老刘家的媳妇白,白让你干呀?日本女人白,你敢碰一下吗,还不让你脑袋搬家!

  一提到日本女人,赵双喜的脸发起烧来。他心里明白,刚才,他的确是在把田半疯和秋树秀子作比较。没想到的是,竟让田半疯醋性大发。女人啊,真是不可思议。

  赵双喜也不说话,匆匆地穿上衣裳,挑起两只空桶,走出屋门。

  好半天,田半疯才缓过神来,她冲着敞着的门喊,赵双喜,要是你那瞎爹揍的就别再登祖奶奶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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