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岛上的桃花运(上)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桃花岛,桃花运
  • 发布时间:2012-03-31 15:49

  一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那年春天,我去了上海小姨家。小姨家在国际饭店后面凤阳路群益里一幢石库门大宅里。这幢大宅是三层楼,两进深,很宽敞,中间有个大天井,两侧有走马楼通前后楼。房主解放前是这一带的渔霸,远到淮海路八仙桥,近到家门前凤阳路菜场,都有他的产业。他拜黄金荣做老头子,平日欺行霸市作恶多端,并有血案,解放后被镇压了,房产收归国有,分割成好多单元,住着十多户人家,本来很宽畅的房子,变得有点拥挤。小姨住在后进底层,拥有一个厢房和从大厅分隔出的一个房间。厢房面临天井,有一排落地长窗,虽然整幢楼房被十八层高的国际饭店的阴影笼罩着,但是,有了这一排可以采光的落地长窗,小姨的住处就不像其他人家那样晦暗了。厢房里住着小姨的女儿,虽然说是她的房间,但只占了厢房尽头的部分,前面挂了一幅布幔,留出一个小空间,放了餐桌和日用家什,吃饭待客用。长窗外的陪石也被利用了,竖了一个自来水龙头,放了煤球炉子和灶具,好在陪石很阔,又可以借用天井的空间,人在那儿炒菜洗涮还算宽绰,甚至游刃有余。楼上人家就苦了,他们把煤球炉子水龙头等置在过道里,平时走路常磕磕碰碰,到了烧饭时,掌勺人弯腰撅起屁股,行人只能擦着他(她)屁股走。所以楼上人家都眼红小姨得天独厚,住房既采光又宽畅。可小姨说,当初分房,你们说滚地龙住怕了,抢楼上房间。我笨手笨脚慢了点,只得住底层。现在倒好,反而眼热我了,这叫呆人有呆福,泥菩萨住瓦屋。小姨说的当初,就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当初这些人家生活在贫民区,解放后,翻身了,搬出四面通风落雨就漏的泥墙芦席棚,其中有不少新婚青年,当然向往楼上的房间了。可是,婚后的人会裂变,二变三、二变四,甚至有二变五、二变六的,幸亏“人多热气高”的势头不久被抑制,否则别说过道,也许整幢楼也会被挤破了。不过,话得说回来,当年的孩子,现在都已长大成人,有条件的,飞出老屋自筑新巢,只有命乖运蹇的,还同爷娘挤在一起。另外,大楼之所以拥挤,除了人,更多是堆满了破旧衣物,这些破旧的东西人们为什么舍不得丢弃?也许,大家真的很穷,无钱添置新的;也许,那时艰苦朴素以穷为荣是一种时尚。

  小姨则不同,家中破旧东西不多,显得简洁清净。她说,老头子(就是她丈夫我的姨父,其实他不老,才五十出头,因为在房管部门的工程队专门干通阴沟即通下水道的活,又脏又累,所以才显得老了。)的兄弟在太湖边,那儿荒滩多,前几年向太湖要粮,不许种菱藕茭白,硬是改种水稻,水浸的稻子不结谷,越种越穷,衣服等不及我们穿破,就让他们拿走了。

  听母亲说,小姨是在解放前去上海“跑单帮”时认识姨父而后来嫁给他的。那时,国民党政府统治腐败,时局日渐不稳,上海菜场的货源常常紧缺,鸡、鸭、猪肉甚至大米也成了紧俏物资。小姨年轻时很活泛,瞅准上海菜场的行情,伙同几个小姐妹拿了那些食品到上海贩卖。因为大家都靠肩扛背驮,各管各的,所以叫“跑单帮”。我家乡的小镇是沪宁铁路上的一个站头,每天清晨五点有一列从常州开往上海的客车停靠,到上海只需三刻钟。她们坐这班车到上海,再乘十八路有轨电车在西藏路泥城桥下车,就近去凤阳路菜场设摊,还能赶上早市。那时,上海社会很乱,吃白食的白相人也多,因为小姨她们的生意小,不入大流氓的眼,小混混虽然觊觎她们,但她们一直几个人结成帮,就不敢下手,所以她们的生意做得还算顺风顺水。也是合当有事,1948年底,那天下着滂沱大雨,小姐妹都没有去,但小姨手头有货,过了年就会贬值,她就一个人冒雨去了上海。她在菜场被一个小混混盯上了,抢了她一只猪腿就跑。正巧被一个在雨中通阴沟的小伙子看见了,他出手打了个不平,解了小姨的围。从此,小姨一个人去上海也不怕了,常去他那儿落脚,再后来,两人做了夫妻。虽然他们很穷,在弄堂口搭了个泥墙铁皮棚栖身,但在乡村人的眼里,小姨成了人人羡慕的上海人。

  小姨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大女儿在纱厂做工,早已出嫁,丈夫是个机修工;中间的儿子子承父业,但他不通阴沟,是个砌墙搭房的瓦工,前几年成了家,公司安排了一套二十多平米的住房。小女儿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在家待业已经几年了,今年十八岁。除了小女儿没有就业有点遗憾外,小姨一家生活很安宁,甚至有点幸福感。那年代运动年年有,交代问题、接受批斗,大楼里人人自危,但小姨家一直相安无事。这是沾了姨父的光,因为他的出身和工作都无懈可击。论出身,他老家的人都是太湖边苦大仇深的贫雇农;论工作,是让人瞧不起的通阴沟。说起通阴沟,解放前是末等中的末等,大家背后叫“爬阴沟乌龟”,如果不是穷得走投无路,都不肯干这一行。为什么叫“爬阴沟乌龟”?从前有钱的人家常在天井里放养乌龟,他们养乌龟除了观赏,还可以派用场。有时阴沟阻塞,天井积水,就让乌龟往阴沟里爬,直到水流通畅为止。所以,姨父在历次运动中都是依靠对象。但他没有那种优越感,从不随人瞎咋呼,更不愿对人落井下石。下班回家,一杯酒下肚,旋开收音机,听上海人民广播电台空中书场。小姨却不那么本分,有时爱出风头,但都被姨父给搅黄了,尽管她多积极,离当居民小组长始终只差一步之遥。所以她常抱怨,她这个当干部的苗子硬是给丈夫扼杀了。现在她已是五十的年龄,风光不再,早已错过了大好时机,也就死了这条心了。小女儿是他俩的珍和宝,从小乖养,所以叫珍珍。珍珍有点娇气也有点刁蛮,虽然待业在家,但街道里弄的工厂几次招工,爷娘要她去报名,她却咕嘟起嘴,对娘说,烦不烦?才十八元一个月的学徒工,人家弄堂口卖煎饼香瓜子的几天就赚出来了,要去侬去!说完跺跺脚就往外跑。她曾偷偷告诉我,她已经瞄准了一条赚大钞票的道。

  小姨知道我平反不久,工作还没有落实,让我多住几天(她在房内支了个小床,让珍珍住,我就住在厢房里珍珍的床上。)。小姨对珍珍爱也不是,恨也不是。她对我说,珍珍这细娘(江南少女的昵称),一点不像她姐她哥,肯听爷娘的话,叫做啥就干啥,倒像我年轻辰光,爱由着自己性子来,一天到晚同弄堂里一班小姐妹在外面野,讲讲什么都懂,眼界高得吓人,就是勿晓得老老实实赚钞票。

  粉碎“四人帮”后,实行改革开放,经济在复苏,社会在发生微妙的变化,住在石库门里的“买汰烧”们,听到了新鲜事,或者高价买来了鱼和肉都会向人炫耀。但也有一些人在过去的十多年中被一茬又一茬的运动整怕了,现在遇到这突然的变化,心里有点不踏实,甚至怀疑。一天清晨,楼上一户人家的女主人锁宝轻轻敲开了小姨家的门,悄悄说,鲜灵活跳的河鲫鱼要■?老大的呢。政策虽然已经松动,但小姨到底做过积极分子,对走什么道路的原则问题是十分敏感的,她瞅着女人笑道,锁宝姐,侬哪来河鲫鱼啊?是不是又不走正道,在扒外快?锁宝听了,正了正脸色,啊咦喂,大妹子,侬勿要寻开心,是阿拉侄子从苏北带来送我的,多了,吃勿完,调剂给大家享受享受。小姨还要说什么,姨父阻止了她,外甥在这里,买就买呗,省得侬上菜场了。

  一会儿,小姨回来了,篮里的鲫鱼在活蹦乱跳,对姨父说,这河鲫鱼活倒是活的,一斤要了我两元钞票,还说不是做生意呢,这女人真是斗不怕的资本主义尾巴!姨父也觉得这女人不地道,但嘴上却说,吃亏就吃亏了呗,下次不上当就是,犯得上这么上纲上线!

  珍珍对篮里的小鲫鱼吐了吐舌头,就往外跑。小姨喊住她,又不吃早饭了?珍珍头也不回。

  二

  珍珍同弄堂里的小姐妹在外面玩了一个上午,直到吃中饭时才回来。小姨的葱烤鲫鱼烧得两面黄,又香又脆,而且滋味好。鲫鱼背的肉鲜嫩好吃,但刺多,珍珍贪吃了点,被鱼刺鲠了咽喉。她吐又吐不出,拿又拿不掉,鲠得直流眼泪。小姨把饭粒揉成团,让她慢慢咽下,鱼刺才被黏走了。好一会,珍珍回复了常态,抱怨母亲为啥不买大的,这种小鲫鱼就是刺多。小姨知道小鲫鱼刺多,心里本来窝囊,被女儿一说,火就来了。她说,侬以为我情愿买小鲫鱼?都是上了锁宝这女人的当,还算我两元一斤呢!珍珍听了,“哇”的一声,眼睛睁得大大的,这小鲫鱼要两元一斤?前天我在革英家吃中饭,革英妈也烧的河鲫鱼,鲫鱼老大老大,盛在盆子里翘头翘尾。听革英姆妈讲,她一清早在弄堂口贩子手里买的,也是二元一斤。小姨听了火气越发大了,骂道,锁宝这烂污货真是死不改悔的资本主义尾巴!上面松一松,她就攻一攻,运动中被斗得讨饶的辰光忘记了!下次再来革命运动,我一定勿放伊过门!珍珍听了,暗暗瞅了我一眼,咕嘟起嘴,说,姆妈,侬真像阿Q做梦,革命革命讲顺溜了,粉碎“四人帮”都已经好几年了,还横运动竖运动的,在运动中被批斗叫受迫害,现在都已经平反了!小姨自知失言,不好意思地对我笑道,外甥侬勿要多心,我是对锁宝有气,才这么说说的。

  几天来,在我心目中的珍珍是个只知道吃喝玩乐向爷娘伸手的娇乖女孩,对人间的冷热阴晴似乎浑而不觉。现在,她为了不让我尴尬,制止了小姨那种揭人伤疤的话,让我改变了对她的看法,看来她是很懂事的。但是,尽管小姨打招呼解释,却越描越黑,勾起了我心中的苦涩。

  我高中毕业后,在家乡黄丘公社当辅导会计,负责辅导一个片的会计业务,因为没有编制,公社不发工资,我的报酬由片上四个大队分摊。那时报喜不报忧成风,为了证明上面“形势大好,一年比一年好”的英明论断,大队向上报的业绩大多虚假,而到了年终分配兑现,又只能按实结算,社员干一天的工分只值二三角,生产队的分配方案上往往是一串串赤字。社员抱怨,辛辛苦苦做了一年,到头来还欠队里的!所以,当时流行一句话:干部吹牛皮,社员啃瓜皮。社员的生活同会上讲的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我是个耿直善良的人,每每到了向上“报喜”时,我恨不得把算盘摔了!可是,我的同龄人大多插队落户在农村,过着同社员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为了这份工作,我不得不韬光养晦地忍着。过了几年,突然传来小道消息说,福建一位知青家长给毛主席写信,反映了农村干部歧视、伤害插队知青的情况,毛主席亲笔写了复信,还有“寄上三百元,聊为无米之炊”的佳话。后来,插队知青的状况果然有了极大改善,极个别的农村干部还被绳之以法,才知道小道消息来自党内传达的文件。我心潮澎湃,不能自持,也向党中央写了应该纠正农村报喜不报忧弄虚作假的作风,并实事求是地列举了我所辅导的几个大队的数字。信寄出后,我盼了半年,却杳无音讯,最后,却盼来了一场灾难。在一次公社干部会议上,我被宣布开除工作,批倒批臭后送农村强迫劳动。原因是歪曲事实,污蔑大好形势。有人宽慰我,这事要在前几年,非判刑不可,你算捡了便宜了。那时,我已谈了对象,都打算结婚了,出了那么大的事,人家当然离我而去。粉碎“四人帮”、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平反冤假错案,我多次向上申诉,直到去年冬天,才得以平反,户口从农村迁回了黄丘镇。但是,我当时没有编制,公社辅导会计这一名目也早已撤销,一时又没有适当的工作安排,所以延搁至今。

  珍珍见我沉吟不语,拍拍我的手说,二哥,姆妈就是嘴巴不上锁,一日到夜瞎三话四,侬犯不着上心。小姨白了珍珍一眼,对我说,外甥,勿要听伊瞎讲,我一直说侬从小聪明,是办事的料,从前吃了点苦,是运气未到,以后一定有翻身日。小姨的话说到了我的痒处,自从平反后,我对今后充满了希望,黄丘镇的人也把我看做人物。可是,好几个月过去了,工作的事还是渺茫,就对小姨苦笑说,过去的事不提了,可眼前闲在家的日子我憋得慌。珍珍眼珠子转了几转,说,二哥,这有啥憋得慌不慌的,现在改革开放,赚钞票的路忒多,侬何必在一根绳上吊死?珍珍说的不无道理,但我的路在哪里呢?珍珍直勾勾地盯着我看,我发觉她眼中有话,就故意恭维,妹子,你是大上海的知识女性,见多识广,能不能开导开导我这个乡下阿哥?珍珍似乎有点受宠若惊,哈哈笑了一阵,才说,二哥这么说我不敢当,可眼前的路倒是有一条。说到这里,她停了一停。小姨好像知道她要说什么,忙打岔,对我说,外甥,侬勿要听她,她吃爷娘穿爷娘的,有啥花头!珍珍却只当没有听见,一反常态,慢声慢语地往下说,二哥,我说的是真的,这一阵子,弄堂里常有从农村来卖河鲫鱼的,上海人长远没看见鲜灵活跳的河鲫鱼了,价钿勿问抢来买。我想,这也是一条赚钞票的道!

  珍珍的话外之音,叫我贩鱼,我觉得突然。前面说过,平反之后,我在黄丘镇人心目中是个青年才俊,我也自视甚高,倘使去做成鱼贩,岂不让人笑话。但又不能扫了珍珍的兴,一时答不上话来。小姨瞪了珍珍一眼,我晓得侬眼红弄堂口摆摊的女孩,现在又撺掇侬二哥去贩鱼,侬二哥是公社干部,文化高,因为实事求是给上面写信,才遭“四人帮”迫害,现在平反了,政府一定会重用,侬倒想叫他做邋邋遢遢的鱼贩子,亏侬想得出!珍珍却尖声说,姆妈,贩鱼叫邋邋遢遢了?对面弄堂里插队在崇明岛的几个知青返城了,嫌工作不理想,就是在贩海鲜,他们先是摆摊零吊,后来买了三轮卡车改做批发,生意大得吓人,啥人说他们邋遢了?我要不是女的,早跟他们一起干了!要说有文化,二哥是高中生,人家也都是高中生,有啥大不了的!小姨越发来气了,侬勿要做梦,我和侬老爸决不会放侬去搞长途贩运!说到这里,小姨转过头对我说,外甥,长途贩运侬懂■?就是投机倒把,市场里的人要管,捉牢要没收。所以乡下来的那些鱼贩子只敢在弄堂里偷偷摸摸卖,就说楼上的锁宝吧,明明是同她侄子阿三连了裆捞钞票,却推说是侄子从苏北带来送她的,大楼里的人都明白,因为抬头不见低头见,碍着情面,不拆穿她罢了。再说,锁宝这女人是老运动员了,敲也破锣,不敲也破锣,死猪不怕开水烫。可我们是什么人家?侬姨父是清清白白的工人阶级,光荣证书贴了一房间,容得她胡来坏了名声?

  珍珍气得涨红了脸,双手掩住了耳朵,说,侬倒像马列主义老太太了,道理一套一套的!饭也不吃,到房里旋开半导体,音量开得很大很大,传来了黄永生的上海说唱:“帽子公司”。

  小姨对房里撇撇嘴,恨铁不成钢地对我说,这细娘心里想的就是这些歪门邪道,野得很,街道招工连名都不肯去报!外甥,不是我看不起贩子,也不是不想要钞票,侬姆妈晓得,我年轻辰光赚钞票也是拼命的,落雨天到上海跑单帮别人勿敢我就敢!解放后世界变了,劳动最光荣,贩卖是剥削,可耻。这些年来运动一场接一场,政策一出不知一出,上海滩有些人,本领再大,啥人逃出了如来佛的手心?还是安分的好,找份工作吃一口太平饭拉倒!

  小姨的话让我百感交集,最近电台、报纸都在说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改革开放的形势像决了堤的洪水,新的事物不断涌现。小姨的那种观念,同某些因循守旧的干部如出一辙。就说我的工作吧,公社里有的说我可以派用场,但更多的却说这种人有点歪才,但目无组织,用了会翘尾巴,所以迟迟未决。现在,小姨同珍珍针锋相对,我很佩服珍珍爱憎分明的冲劲,心头涌起了一股惺惺相惜的情愫,对小姨刚才一番老于世故的话产生了本能的反感。但我不能像珍珍那样直接反驳,于是委婉地开导她,小姨,毛主席说天翻地覆慨而慷,人间正道是沧桑。粉碎了“四人帮”,就把一切都翻过来了,过去那些观念,现在行不通了。解放思想,敢于创新,是当代青年的一种精神。珍珍说的崇明岛返城那几个知青,敢放弃铁饭碗,走独立自主的路,就是一种难能可贵的闯劲,我也自叹不如。

  小姨见我没有附议她的高论,反而赞同了珍珍的意见,很扫兴,嘟囔道,她要侬去贩鱼总不妥当吧?说完,就忙她的去了。

  三

  晚饭后,珍珍正式向姨父提出贩鱼的事。姨父似乎多喝了酒,故意说,好啊,接你姆妈的班?珍珍说,人家可早忘本了,说贩卖低三下四邋邋遢遢呢。姨父看了一下小姨的脸色,说,低三下四倒未必,不过,那些街头小贩往往见钱眼开,朝天讨价,还短斤缺两做手脚,你也学他们,会让人瞧不起。小姨觉得丈夫同自己站在一条阵线,很得意,顺势奚落,可不是,她要学楼上的锁宝呢,一眼眼的小鲫鱼,卖两元一斤,宰人!珍珍却一点不生气,反而依偎在小姨身边,说,姆妈,勿要看扁了侬女儿,侬女儿要真做起生意来,会像侬年轻辰光一样,货色好,秤头足,价钿公道,听老爸说过,那时候,凤阳路菜场啥人勿晓得侬苏州小阿姐!珍珍的话,说到了小姨的痒处,扑哧一声笑了。她笑过后,脸色一正说,死腔,侬不要甜嘴蜜舌,快死了这条心!前几天,侬嫂子托人已经替侬报了名,名气响得括拉拉的上海第一百货商店,侬总满意了吧?珍珍不依,扭着身子说,知道,知道,可不知道要哪年哪月才面试呢,况且报名的人已经超过两位数,十多个人中取一个,又不是抱的稳瓶。这段日子我闲得慌,就当我出去白相散心好■?小姨有点气馁,问侬老爸,他同意不同意。姨父一边旋着半导体,一边说,你强压她也不是办法,就让她去吧。小姨怔了一怔,侬酒喝多了?让她一个人去那种野猫不屙屎的地方贩鱼?姨父索性关了半导体说,我没有说让她一个人去,珍珍同外甥已经讲好了,一同去她叔叔那儿。太湖里水产多。外甥从没有到过我老家,趁这机会认认亲也好。再说,太湖边风景好,他还可以放松放松。小姨见我在高兴地点头,才恍然大悟,原来你们都已经讲好了,把我蒙在鼓里!不过,珍珍,我有话在前,侬勿要赚了钞票生血落在牙齿里,一直野下去,侬嫂子那里落实了工作,就要收手!

  据姨父介绍,他的老家在太湖边,叫麓下村,属无锡县芒山公社临湖大队管辖。麓下村三面临水,但同山坡接壤处,又被一条水流很急的江河割断了,整个村落像小岛一样漂移在太湖中,所以又叫麓下岛。我听了有点神往,怪不得姨父每每说起他的老家时,脸上会充满了骄傲,这就更增添了同珍珍去那儿贩鱼的理由。当然,那时我更多的想法是,贩鱼只不过逢场作戏,就像现在时兴的旅游一样,去风景胜地放松心情陶冶情操罢了。想不到的是,在麓下岛,同一个美丽的女孩一见钟情,跌入情网,成了我生命轨迹中的一个亮点。

  次日一早,我和珍珍坐了上海到无锡的轮船,中途在芒山镇上了岸,又步行二里多路,走上了一座多孔石板桥。那座桥每孔用两块石板并排铺成,不到两米宽,江面很阔,桥显得分外陡,两边没有栏杆,桥下的水流很急,人走在上面觉得脚在晃动,有一种凌空的感觉。到了桥顶,珍珍吓得挪不开步。我在农村常走狭窄的小桥,都没有像今天这么头里晕晕眩眩的,不能怪生长在大城市的珍珍了。我闭了一会眼睛,镇定了一下情绪,硬是搀着珍珍走下了桥。下了桥,珍珍托起双手,跳跃着说,刺激,好刺激!又对我说,这条江,叫急水江;这座桥,叫心荡桥。我以前来,都是老爸搀着或者背着过桥的。我心里默念,走在这座桥上,谁不心跳,心荡桥,这名字起得有意思。

  过了桥,到了麓下村,也即是登上了麓下岛。麓下岛很狭、很长,像美女的一条秀腿,伸入无垠的太湖之中。湖岸下,芦苇在水中探出了青芽,田垄中的麦苗,远望一层茵绿,近看却显得弱小细软,凸现了湿地改成农田的贫瘠。太湖边阴气重,湖风挟带着湿润,吹在脸上凉飕飕的,虽然已经农历三月初,却不是春光明媚,只有春寒料峭。岛上的民舍不像别的村落,一家挨一家,而是断断续续稀稀拉拉,珍珍说有六十来户人家呢,却觉得空旷萧疏。除了竹林有点绿阴外,家家房前屋后都种了果树,有栗树、梅树,更多的是桃树。栗树才抽叶,梅花刚谢,枝头挂着一粒粒幼果,藏在叶腋下。幸亏桃树已吐出嫩嫩的花蕾,布满了树枝,红盈盈的,才给人带来了春的气息。

  珍珍见我神思恍惚,二哥,想什么呢,我叔叔家到了。我才注意,眼前是一道用芦柴围起的篱笆,牵牛的藤蔓吐了丝在向篱笆上爬,篱笆内有个桃园,桃园深处,露出了一排三间瓦房,两厢还拖着转头,这种建筑风格,从前江南农村常见,不过,屋上的瓦片已经发黄,而且凌乱,墙体上的粉刷斑驳错落,黑不黑,白不白的,说明已经年久失修了。珍珍推开篱笆上的柴门,冷不防一条白爪黑背的犬,从斜里蹿出来,狗虽小,却很凶,龇牙咧嘴地向我们扑了过来。我们慌忙后退,那狗却不追,在篱笆里跳上跳下,汪汪汪地狂叫不停。

  我们与狗僵持了好久,叔叔家的门才开了,走出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头,叫了一声:黑白!黑白应该是那条犬的名字,它听见主人叫唤,立刻停止了叫,转过身,一蹿一跳地跃到老头身边,不停地摇着尾巴。珍珍带着我穿过桃园来到屋前,叫了声裕福爷爷。老人清瘦颀长,衣着古朴,头上的白发披到了脑后,有点仙风道骨的风韵。细看之下,他皮肤干涩糙黑,脸上手上满是黄褐的寿斑。他似乎耳背,好一会才应了一声,混浊的眼珠盯着珍珍看,也许在努力想,可想不起叫他爷爷的女孩是谁。珍珍又大声说,爷爷,我是上海的珍珍啊。老人才张开只剩下两颗门牙的嘴笑了,是水荣家的小三儿啊!

  我们进了屋,客堂间东西两边放了两张八仙桌,各种摆设也显示这里是住着两户人家。农家一屋两主的格局,在江南常见。大多因为上一代的人死了,只传下三间两转头的平房,晚辈多,又无力出巢,只能选两个儿子分而居之,余者就出外谋生或者去做人家的上门女婿。如果后代再繁衍,只能单传,我姨父有兄弟俩,所以他很早就到上海打工,把房子让给了兄弟。老人在西首的桌子边坐了,珍珍示意我在东首的板凳坐下后,问老人,我叔叔家里没有人?你叔在田里忙活,你婶陪玫娟找那人家算账去了,你哥在芒山镇做工。你哥,是指叔叔的儿子,后来知道,他在芒山镇打工,常不回家。说完,老人看了看北窗外的日色,似乎很心焦的样子。珍珍悄悄对我说,老人是她祖父的兄弟,玫娟是他的孙女儿,儿子早死,儿媳也改嫁了,只剩祖孙女俩过日子。玫娟比她大三岁,早听说谈婚论嫁了,现在婶婶陪她去算账,也许婚事崩了。珍珍这么一说,我明白了,江南农村男女双方约定了婚事,如果一方中途变卦,受害方要向变卦方清算损失。

  在同老人断断续续的闲聊中,才了解,二年前,有人做媒,把玫娟介绍给村里开代销店人家的儿子搞对象,对象叫秦家益,在芒山镇小学教书。两人一来二往,都还满意。因为提倡晚婚晚育,政府规定,男女双方的年龄加起来满四十五岁才可领结婚证,所以没有正式结婚。玫娟聪明伶俐,嗓音甜润,爱唱太湖民歌。有一次,无锡、芒山镇几个文化人到麓下采风,发现了她,推荐她参加县里的歌唱大赛,得了奖项,从此一路走红。正当县文化馆准备借调她成为一名专业歌手时,省里来了一位文化界大人物,说庄玫娟唱的是靡靡之音,什么郎啊妹啊的,是腐蚀人灵魂的黄色歌曲。大人物一锤定音,庄玫娟借调的事搁浅,回到麓下村继续修地球,可恨那个秦家益,听信了外界的风言风语,也就另觅新欢。

  听了老人的叙述,我沉默不语,却心潮起伏。想起脱颖而出的新秀女歌手李谷一,因为革新,用优美的抒情唱法,演绎了扣人心扉的《乡恋》,却被卫道者们视为洪水猛兽,遭到了劈头盖脸的口诛笔伐,甚至把她比之“不知亡国恨”的“商女”,《乡恋》被列为禁歌。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小小的庄玫娟遭封杀,那更是小菜一碟了。要开创一个个性张扬的局面,何其难啊。就说我自己,平反了这么久了,却还没有被人认可,心头涌起了兔死狐悲的情愫,很想认识一下,庄玫娟到底是什么模样的人。

  好久,珍珍的叔叔、婶婶回来了,却不见庄玫娟。

  四

  老头见玫娟没有回来,有点发急,问珍珍婶娘,火荣家的,阿娟怎么没有回来?珍珍婶娘大声回答,阿娟去她妈家了。老头嗫嚅着嘴,再想问什么,珍珍婶娘却扭转身,对珍珍说,老头不懂规矩,家中来了客人,也不来知会一声,让你们在这儿清坐。之后,她两只黑眼珠定了格似的对着我看。我才发觉,珍珍婶娘是个斗鸡眼。珍珍笑了,婶娘,他是黄丘镇的二哥,黄奕,我姆妈的外甥。婶娘拍了拍手,笑容可掬说,想起来了,我好几年前去上海,珍珍妈说她有个外甥在做公社干部,就是你?想不到今天见着了。她的恭维,让我如坐针毡。珍珍婶娘却如获至宝,向你打听个事,听说你们那儿已经分田单干了,是不是真的?我们这里却只听雷声响,不见雨点下。看来她真当我是什么干部了,只得顺水推舟地点点头,搜肠刮肚综合了听来的话解释,我们那儿实行的是土地承包责任制,上面明确,土地属于集体,社员只有使用权,所以不叫分田单干。各地情况不同,你们这里也许慢了点,但迟早会实行的。珍珍婶娘对丈夫说,听听,到底是公社干部,说话有水平,不像我们这里那些土老帽,只晓得发牢骚,说什么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想想也是,土地都承包了,他们怎么办?只是苦了我们,要等到哪天才出头呢。

  火荣,珍珍的叔叔,他不耐烦地说,就你一个人急,有什么用?都是共产党领导,还怕他们胳膊扭过大腿!人家外甥从上海到这里,累了一天,快去烧水泡茶吧。珍珍婶娘对丈夫白了一眼,走向灶间,却不服气地回头说,全世界就你有耐心,毛主席还说一万年太久,要只争早些呢。我听了有点忍俊不禁。老头却又喊住了她,火荣家的,阿娟的事怎样了?她没好气地回答,这种刺头人家,一句两句怎么讲得清,等阿娟回来,你问她去!

  晚饭时,玫娟还没回来,婶娘让老头跟我们一起坐了。她做了四个菜,一盆炒鸡蛋和一碗咸菜干丝,另外两个菜却很有点湖滨风味,一碗是竹笋鲫鱼咸肉片汤,鲫鱼不大,味道却很鲜,这是在城市中很难尝到的正宗腌笃鲜。另一碗是一只盘头拳脚的野鸭,也是腌的。这两味珍馐,在物质还不富裕的农家,婶娘已经尽力了。火荣对我说,太湖里野鸭多,镇上集市卖的都是用铳打的死鸭,没有鲜味,有的肉里还有铁珠,吃时会硌牙。不过,外甥你放心,我这鸭子是活捉的。在茫茫太湖里捉野鸭,我听了有点神往,也很好奇。叔叔,野鸭会飞,你怎么捉呢。叔叔敬我喝了一口白酒,咂嘴说,野鸭夜间都成群地栖息在湖边的芦苇荡里,它们把头伸入翅膀里,看上去像睡死似的,但只要有一点点响声,它们就扑棱棱地一哄而散,但野鸭飞不高,只会绕水面飞,打野味的就用铳打,可惜野鸭死多活少。从前,捉活野鸭的专业户掌握它夜栖的特点,用高头大木船,船头上挂满尖利的金钩,夜间在湖边鼓噪疾行,把栖息在芦荡里的野鸭惊飞,撞在金钩上,被钓住了,所以也叫金钓船。你想想,一般人家哪来这种大本钱?现在,别说麓下村,就是绕太湖也找不到这种船了。珍珍有点不耐烦了,催促,叔叔,别卖关子了,快说你是怎样捉野鸭的?叔叔跷了跷大拇指,得意一笑,你叔我财星高照呢!去冬大寒腊底,下了一场大雪,太湖水滩都冰得连底冻。说也巧,你婶娘发了一夜寒热,我们这里的人有个习惯,头痛脑热就去湖边挖芦根煎汤喝,比看医生还灵验,还省钱。我一早去了湖边,刚跨下湖岸,突然听见野鸭扑动翅膀的声音,一看,芦苇的残梗败叶间有好几只野鸭,因为脚被冻住了,飞不起来。我一数,八只!就轻而易举地抱了回来。去镇上卖了五只,得了三百元外快,剩下的腌了,过了一个丰收年。你们说,我是不是财星高照?珍珍高兴得笑了,叔叔真的财星高照,三百块钱,抵我爸半年工资呢!婶娘有意见了,小三儿,好像功劳都是他的了,要不是我夜来发寒热,还轮得到他财星高照?说完,她夹了一条野鸭腿,放到我面前,说,外甥,听小三儿娘说,你们那儿除了荒丘就是水稻,湖鲜极少,更不要说这原汁原味的野鸭了,快尝尝。

  早听说太湖美味多,我嚼着野鸭腿,品味着那种从未尝过的肥腴,对太湖更加神往了,想,太湖的珍禽鱼鲜贩到上海一定比锁宝的苏北小鲫鱼值钱,来了半天却还没有说正题,应该摊牌了。可是,刚才珍珍婶娘还以为我是公社干部,倘使说来这儿是贩鱼,我又不能自圆其说,岂不煞了风景?我一时踌躇不定,欲言又止。珍珍似乎看出了我的难处,竟然单刀直入地说,叔叔,婶娘,我们这一趟来是贩鱼的!我吃了一惊,正要开口,她用眼神制止了我,又说,现在改革开放了,上海菜场河鲜是抢手货,太湖水产更是人见人爱的宠儿,好多乡镇供销员都带了去上海的大工厂、大企业通关节走后门,挖点原材料、边角料,给社队办厂增收创效益,社会上称为鱼尾巴功能。弄堂里的小姐妹都知道我老爸是太湖边人,又有你们两位长辈可以做内应,都说我有了金饭碗不去捧。我当然也很心动,早想来了,可一个女孩家单身闯太湖有点胆小。正巧二哥来上海度假,一月半月回不去,所以我拉了他做了伴,而且还可以多带些。珍珍谙熟世道的一番话让我意外,到底生活在大都市的女孩见识多,脑子活,这谎又扯得天衣无缝,就顺坡下驴说,对,对,我是来帮忙的。叔叔听了却摇头,小三儿,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太湖的鲫鱼、白虾果然值钱,可是,水面都被渔业大队垄断了,农民下湖捉鱼,发现了要罚款,况且我和你婶娘是只会种田的旱鸭子,这“内应”恐怕做不成。珍珍听说,一丈水退了九尺,泄气了。

  叔叔说的是实情,我家乡那儿也是这样,自从公社化渔农分治后,水面都归渔业,别人染指不得,现在政策松动,但体制还是老样子,不过,渔民捉了鱼私卖却屡禁不绝。于是我说,珍珍说的内应,意思是让你们两位牵个线搭个桥,找渔民暗中买,我们那儿的渔民都瞒了上面私卖呢。叔叔又为难说,外甥,你不知道,我们这里的干部脑子不开窍,还是管得死死的,渔民捉了鱼一律上缴芒山渔业大队,即使有人私卖个二斤三斤也满足不了你和小三儿。婶娘听得不耐烦了,你才死脑子,偌大的太湖,这么多渔船,难道捅不到一个窟窿?叔叔瞪了她一眼,就你懂!这世道人心难测,况且人家说举报有奖,万一弄穿帮了,会连累外甥,人家是公社干部呢。婶娘想想也是,点点头。忽然,她眼睛一亮,说,我倒想起一个人了。

  婶娘想起的人是玫娟的后爸邹雪根。邹雪根是芒山渔业大队渔民,早年丧父,同母亲摇了一条小渔船出没太湖烟波里。他上无片瓦下无寸土,属于贫渔一类,六十年代渔改,渔业大队为他在麓下岛盖了三间竹架红瓦砖房,才在陆上定居。后来娶了寡妇玫娟娘,多年后生了个儿子,今年十岁。邹雪根从小在太湖打拼,谙熟水上营生,头脑活络,点子也多,成了麓下岛几条渔船的领头羊。他们捕了鱼常常截留私卖,以五角一斤的价卖给村里人,弄点香烟老酒钱和日用开销,渔业大队远在芒山,鞭长莫及。婶娘说,邹雪根有点胆气,同庄家也算沾着亲,虽然他门槛精,但他手下船多,只要我们价格抬高点,当场付清鱼款,一次搞他五六十斤,他不会嫌钞票烫手吧?大家都觉得婶娘的主意可行,正商量着怎么去找邹雪根,玫娟回来了,后面跟了摇着尾巴的黑白。

  五

  玫娟高挑的身材,两条长辫子拖到了腰下。她上身穿一件绯红色斜襟薄棉袄,腰间束一条墨绿短裙,裙带束得很紧,使她的腰显得更细。我想,玫娟这身江南水乡民俗装束,不需多加化妆,登上舞台,就是一个美轮美奂的民歌手了。当玫娟走近餐桌,我发现,她的眼窝在灯光下凹得很深,藏在睫毛下的眼睛像一汪波动的碧水,清秀的脸,给人以一种似曾相识的沧桑感,尽管她微笑着,却掩盖不了眉宇间淡淡的忧伤。也许我和她命运相同的缘故,也许我流行的伤痕文学看得多了,玫娟的出现,使我觉得她就是我梦中追寻的那个人,心就怦怦跳了起来。

  玫娟发觉我失神地盯着她看,用眼梢乜视了我一眼,对珍珍说,珍珍,你们什么时候到的啊?珍珍回了一声玫娟姐,拉住了她的手,又说,我们是下午到的,他是我二哥黄奕,我姆妈的外甥。玫娟羞怯的跟着叫了一声二哥。我有点受宠若惊,点点头,却找不出恰当的词汇称呼她。婶娘怪怪地看了我一眼,转过头问玫娟,你爸在家吗?玫娟说,在家,今天捉了不少白虾,我妈留了点,烧了给爷爷吃。她从圆圆的小提篮里端出一碗虾,放到桌上,又说,珍珍来了,你们吃吧。说完,她又瞅了我一眼。

  我还没看见过太湖白虾呢,这虾看上去肉头厚实,很饱满,但颜色不像河虾那么火红,通体发白,所以叫白虾吧。不过,虾壳的关节处微微发红,一圈一圈的,像现在的竹节虾,只是个头小得多。我夹了一只放在嘴里,甜津津的,口感特好,虾壳也比河虾软,容易褪尽。我对婶娘说,到底是太湖白虾,味道同河虾就是不一样,不知卖多少钱一斤?婶娘回答,说不定,要是在平时,白虾产量小,出了钞票也难买到。现在桃花水发,是太湖白虾汛期,拖虾人一网下去,捞个三斤四斤是常有的事,多了就便宜,二三元就能买一斤了。我忽然想,常说投机贩卖,就是要投准机会搞贩卖。我听珍珍说过,上海菜场的河虾五六元一斤,这太湖白虾少说也要卖七八元一斤吧?这利润空间要比贩鲫鱼高得多了。于是自作聪明地对珍珍说,珍珍,你应该调整一下经营思路,贩白虾比贩鲫鱼更赚钞票。珍珍连连点头,正要说什么,叔叔却摇摇头,制止了她,说,黄奕,你不知道,白虾贩到上海不及河虾值钱。我不明白了,太湖白虾名气比河虾响,为什么反而不值钱?叔叔说,河虾生命力强,带到上海还活蹦乱跳,白虾却不行,只要离水半天,只只都拳起尾巴死了。上海人臭讲究,爱吃活的,白虾味道再好,一看是死的,连问都不问,所以不值钱。玫娟听了,似乎知道了我们的来意,脸上露出莞尔的笑意,对叔叔说,那不一定,我在无锡看见贩水产的人都把河鲜装在鼓鼓的氧气包里,到了菜场倒在脚盆里,都活蹦乱跳呢,其中也有我们这儿的太湖白虾。玫娟的话让我开了眼界,到底社会进步了,贩子也改变了陈旧的模式,用上了现代科技,怪不得珍珍说崇明岛几个返城知青用三轮卡贩海鲜呢。我终于叫了一声玫娟妹子,照你这么说,珍珍是逢场作戏,犯不着花这么大本钱,就贩鲫鱼吧。

  婶娘也说,我在芒山镇也看见过用氧气包贩太湖水产的,他们出手很大,用汽车运,还有一个女的开汽车呢。什么逢场作戏?我看珍珍干脆贩鱼拉倒,将来生意做大了,也买汽车,也用氧气包,不成了人人眼红的女老板?叔叔把酒杯一搁,看你这疯劲,该去找雪根了,晚了人家会睡觉呢。婶娘白了丈夫一眼,我怎么疯啦?老辈人都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呢!才对玫娟讲了准备去找她爸商量买鱼的事。玫娟说,要去快去,我爸他们有一百多斤鲫鱼养在网箱里,准备私卖多少,还没定呢。婶娘又疯了,拍了拍手说,我说珍珍有财运,第一趟生意就碰上这么巧的事。

  珍珍拉了玫娟说,姐,你门道熟,陪我们一道去。于是,在婶娘带领下,除了叔叔火荣,我们一行四人来到了玫娟她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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