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飞翔的猫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聚会,天才,疯子
  • 发布时间:2012-03-31 15:59

  宋庆来电话,说在省城工作的老同学冯春来了,住在蓝天宾馆,约在A城的几个老同学聚一聚,问我晚上能不能去。

  冯春是我和宋庆的中学同学,在省城读的大专,学财经的。毕业后留在了省财政厅,听说现在都混成处长了。这样的人物就是A城的资源,市里的领导都巴结着。冯春也算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在工厂下岗的几个兄弟都陆续被市里安置在了不错的事业单位里上了班。他经常来A城,我在电视上多次见过,每次都是市里分管财政的领导作陪。这次怎么想起老同学来了?

  近些年来,社会上的聚会多了起来,同学会、战友会、工友会,名目繁多。组织聚会的多是各界的成功人士,很有开新闻发布会的意思,组织者就是想通过这样一次聚会告诉大家,你们过去瞧不上我,我现在可阔气了。

  我参加过不少聚会,每次都受刺激。人家都是住别墅开大奔的主儿,我骑个破自行车去高档酒店,经常被拦住盘问半天。在桌上就更让我难堪了,人家谈论自己有几个情妇,都分别是多少岁,我就更感到自惭形秽,除了自己老婆,还没碰过其他女人的手呢。每次我都坐在最下首,看着各位眉飞色舞地表演。

  这样的聚会多了,我就悟出一个道理,这帮孙子是让我们这些还在为生活苦苦挣扎的小人物来衬托出他们的成功。于是,再有这样的聚会我就慎重了。

  宋庆听我说完不参加聚会的理由,笑了,说,你也算成功人士啊,著名作家、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多响亮。他不提作家还好,一提作家,更让我感到无地自容。

  少年时我就做作家梦,在我眼里作家是最崇高的职业,等我混进这个圈子以后,作家成了让人尴尬的职业。

  起初我偷偷写作,妻子及家人们都认为我是不务正业,孩子也常拿这事挖苦我,他从来不告诉同学自己的爸爸是个作家,好像当作家是件很丢人的事儿。种地是职业,做工也是职业,靠写作吃饭,让人听来有些不靠谱。我在一篇文章也没发表时,就被叫做作家了,当然,那是人家调侃我。那时我经常看到一些怀疑的眼神,那意思是:就他那倒霉样也会写小说?等我真有小说发表了,我拿给他们看,心里有些激动。我多么需要他们对我的肯定啊,结果很令我失望,人们看我的眼神更加不屑。我从他们的眼神里读出来这样的内容:既然他都能写小说,说明小说这玩意也没啥了不起。吴冠中的自传叫《我负丹青》,那是人家谦虚。我说我负小说倒是真的,因了我的缘故,人们把小说也看低了,我有些对不起小说了。

  宋庆见我犹豫,说你不去准后悔,咱们的老同学大美女卢燕也来。说到卢燕,我心动了一下,说好吧,我去。

  卢燕是我们班的班花,是我们班男生们集体的梦中情人,高中毕业后顶替她老爸进了机关,嫁了个老公也在机关上班。后来她老公干到了市国土资源局的局长,再后来就被双规、判刑,现在还在监狱里。我来到蓝天宾馆抛闲厅的时候,宋庆等几个同学都到了,卢燕也来了。这个我们班公认的美女也胖了,和过去上学时比,简直判若两人。卢燕的女儿在上大学,自己闲来无事,很乐意参加这类聚会,借以打发一下漫长的时间。

  我和几个同学不咸不淡地聊着天,心里骂着冯春这孙子,请客还不早来,让大爷们在这儿干等,真拿自己当明星了?卢燕没话找话地问,为啥叫抛闲厅啊?我不做声,宋庆说,徐渭有句诗: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这抛闲二字就是打这儿来的。又说,徐渭也称青藤居士,郑板桥很崇拜徐渭,他有枚闲章,叫做青藤门下一走狗郑燮。我点头称是,宋庆对古文的精通,那是没得说的。卢燕便感叹宋庆不愧是机关的大秘。过了有二十多分钟,门口出现一人,大腹便便,戴副眼镜,大脸白白的,正是冯春。冯春进门,先奔卢燕,抓住卢燕的手摩挲着不放。宋庆说,老冯你这重色轻友的毛病啥时改?于是冯春就松开卢燕的手和几个同学寒暄。当这家伙和我握手时,问我,你是……我知道这孙子早把我忘了,想当年这家伙做了坏事只要我在场就往我身上栽,现在竟把替罪羊忘得一干二净了,我笑眯眯地握着他的手,看你啥时想起来。有人要说话,冯春摆手制止,说让他想想。看我多悲哀,颠颠儿地来赴会,人家根本想不起你是谁。最后,还是卢燕沉不住气,说,你忘了?八月里春风好!冯春立即一拍脑门,啊!想起来了,李明。我更感到有些哭笑不得,他不记得我,却记得我的糗事。

  这里面有个典故。刚上初中那年,一次作文课,我的那位语文老师给我们出了个作文题目《记一次难忘的劳动》,这个题目对我来说很简单:从小学开始不知写过多少遍了。可这次我突然想抒情,第一句写道:八月里春风好……本来是想写秋风,写成了春风。如果老师把我这个错字改掉,我一直认为我那篇作文还是不错的。作文点评课上,那位老师把我的作文当成了范文——当然,反面的。当他夸张地念出八月里春风好这句时,课堂上笑炸了窝,卢燕等几个女生更是有些做作地笑岔了气。我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以为全班只有我没笑,实际上还有一位没笑,那就是我的朋友宋庆。他不但没笑,还高声质问道——笑你爹吗?笑声立即闸住了。全班同学,包括我,都把目光投向宋庆。我心里充满感激。

  宋庆的壮举给他赢得了罚站一堂课的待遇。我也自动站了起来,陪我的朋友站了一堂课。没想到宋庆这么仗义,我是在最近那几天才和他结成同盟的。你和一个人做十次好事也增进不了友谊,因为俩人都虚伪着。但你若和他合伙做一次坏事儿,那肯定不一样,那叫肝胆相照同流合污。比如说,现在的人关系铁的有这么几类:一起同过窗的;一起扛过枪的;一块儿嫖过娼的;一块儿贪过脏的。一起嫖过娼的和一起贪过赃的,那比一起同过窗的和一起扛过枪的可铁多了。当然,你既一起同过窗、扛过枪,又一起嫖过娼、贪过赃,那就是铁上加铁了。

  我和宋庆结盟是我俩合谋把语文老师的椅子腿整折了,然后用胶水勉强粘住,表面看没啥毛病,让他一屁股坐在了破碎了的椅子上,继而蹲在了地上,有一块木茬,差一点插进他的屁股。这家伙恼羞成怒,把我们班的可疑分子找来挨个审问,我和宋庆都像钢铁战士那样,大义凛然,宁死不屈。我们都是立志做英雄的好少年。其实那天我是很心虚的,我还有一个撒谎脸红的毛病,可能那天我没脸红,要么就是那家伙忽略了。最后那家伙在我们这些疑似作案者的屁股上逐个狠狠地踹了一脚。当他伸出脚踹我时,我莫名地有些兴奋,知道他已经黔驴技穷要收场了。没想到这家伙用力过猛,我又稍稍侧了一下屁股,他的皮鞋甩出去好几米。他命令我,把鞋子给我捡起来。我说,我给你捡鞋,你就别踢我了。还没等这家伙说话,冯春已经颠颠儿地把鞋双手托着给他送了过去。我恨恨地白了冯春一眼。我这一脚还是没脱过去,当然冯春那一脚也挨了。在后来的日子里,只要看见冯春,我的脑海里就浮现出他替老师捡鞋的动作,时至今日,始终抹不掉。尽管他身处高位,我一直以为,如果是在抗日时期,冯春这样的,准是汉奸。我与宋庆的关系那是没的说,不管在校内还是在校外,谁敢对一方奓毛,另一位马上出手。我俩的友谊一直维持到现在,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历久弥深。在战斗中结成的革命友谊是多么宝贵啊。

  就是因为这个字,我被取笑了多年。后来在我们那个校园里,八月里春风好成了我的代号,高年级、低年级的都知道。有时候在人群里我会突然听到这声抒情,我知道那是我的同学在问候我。没想到冯春把我遗忘了,却没忘我的事。

  宋庆见我面露尴尬,赶紧说,老冯你可别小瞧李明,人家现在可是著名作家,文化人了。冯春说,是吗,诗人吧?八月里春风好,多有诗意呀!还有点蒙太奇——其实李明的诗人气质早就显露出来了,只是我们肉眼凡胎没看出来。我想起冯春的外号,说,你这枯木可真是逢春了。冯春也不介意,呵呵大笑,说好长时间没有人叫他枯木了,还是老同学好。冯春拉着我的手,说要和诗人坐一起。宋庆说,李明是写小说的,不写诗。冯春已经落座,听说我写小说不写诗,直摇头,说。写小说没前途,我发现各大刊物的主编、文联主席、作协主席等搞文化的领导大多是写诗的出身。不行别写小说了,改写诗吧。又说,我认识《山顶文学》的主编、大诗人无稽子,我刚帮他解决了一笔资金,现在的纯文学刊物,没有几家能自己养活自己的,全靠政府的奶水。你想写诗的话,我让他点拨点拨你。我说,无稽子?太有名了。我看过他的诗,看不太懂。冯春说,看得懂那还叫好诗吗?要的就是那股深奥的劲儿。

  宋庆说,不在于写小说还是写诗,李明这人太死性。我过去说过一句话,当作家没点欺世盗名的本事怎么成?现在我补充一个字,作家吗,没点欺世盗名的真本事,怎么成?你看人家师西兵,那牛皮吹的,那叫一个牛逼。卢燕打断他说,宋庆刚才还文绉绉的,这会儿咋满嘴脏话了?宋庆好像没听见卢燕的话,继续说,即便到了法庭上,师西兵还敢把谎言进行到底。还有那个号召人们喝绿豆水、生吃茄子的名医,还有自称能给大兴安岭灭火的气功师,都是把牛皮吹得最大化,当然,后两位不是作家,但异曲同工。本来是骗人的玩意儿,到最后吹牛者自己都产生错觉,都以为是真的了。李明这人我太了解了,撒个谎都脸红,你看又脸红了吧?本来我还没脸红,他这么一暗示,我还真脸红了。冯春说,脸红就是好人了?你俩狼狈为奸干的那些坏事别以为我们不知道。把卢燕说得直乐,半天止不住。卢燕止住笑,说,作家还是本分点好,虽然说是创作环境宽松了,也得小心,你没看见有个作家被网上通缉了吗?冯春说,那通缉令撤销了,再说了,这个被通缉的作家和师西兵不同;不过我还是建议李明写诗,诗这玩意儿云山雾罩的不需要负太大责任。

  在文化圈这几年,我发现写诗的人是一个小圈子,正像冯春所说,写诗的大多在领导着文联和作协,甚至文联的秘书长也是写诗的。写诗比写小说有前途。我有些心动了,写小说太累,点灯熬油的,还费力不讨好。你看人家写诗的,大笔一挥,就是一首,多潇洒,而且爱好诗歌的文学女青年也比爱好小说的多。听写诗的文友说,喜欢诗歌的女孩比较好糊弄,她们大多不谙世事,傻乎乎地喜欢虚无缥缈的浪漫,不太注重现实,这就给了一些穷酸诗人们骗色的机会。

  席间有人提到已经公开的蒋介石日记,说蒋还是性情中人,许多他顶了多年的屎盆子其实是硬给人家扣上去的。我问冯春,你写不写日记?冯春说,我傻呀,写那干啥?按说日记是要说真话的,真话能说吗?你没看见那位烟草局的局长日记被公开的后果啊?他那点破事,哪个有点职权的人没有?我把日记写成雷锋那样,有人信吗?人们便附和着说,是啊,是啊!大家正聊得来劲儿,门口进来一人,宋庆赶忙起身让座,那人也不坐,只是俯身低低地对冯春说,单签完了,放开玩就是。冯春连动也没动,只是点了一下头,来人就退了出去。宋庆说,老冯真牛,市办的主任你都不鸟了。冯春说,别废话,喝酒。

  这顿饭没咋吃好,我一直在考虑改行写诗的问题,连卢燕也没顾上多说几句话。临散,宋庆悄悄对我说,这次冯春回A城是因为他父亲病了,住在市人民医院里,我们抽空去看看吧。我点头答应。

  回家后,我找来许多杂志,专看里面的诗歌,在过去,我是不看诗歌的。看了多首,发现问题很多,许多按正常语法不通的字和词,在诗里就行,有的诗总共几句,天上一脚地上一脚,不知所云,照样能发表。像许多年来一样,我还是看不懂这些叫做诗的文字,我又找出《唐诗三百首》、《宋词选》、《清诗选》,都能看懂。为什么我能看懂古人的诗,却看不懂今人的诗呢?

  第二天,我去了宋庆的办公室。宋庆只喜欢唐诗宋词,现代诗从来不看。我把我的疑惑说出,宋庆说,没啥,这或许是今人的进步,怪只怪古人太通俗。咋听这话都不像是夸现代诗。

  可巧,没过几日A城文联组织了一次笔会,邀请到了《人民文化》、《山顶文学》、《大江文艺》等著名刊物的主编来做报告。文联邀请了本市几个写诗的和写小说的作者,没想到我也在被邀之列。这几位主编都是诗人,特别是大名鼎鼎的无稽子,更是难得一见啊。A城境内有块著名的湿地,湿地里边有家四星级酒店,叫做天鹅湖大酒店,笔会就在那儿召开。现在正值春夏之交,运气好的话还有可能看到天鹅呢。

  我搭顺风车赶到酒店门前时,门前已经摆好了十几把椅子,上面有几位大主编和A城文联、作协等领导的名字。有人安排我们在空椅子后面站好,等了一会儿,文联和作协的领导陪同几个秃脑门儿的老头从酒店里出来,我们就鼓掌,秃脑门儿们也鼓掌,找到写有自己名字的椅子坐下。我每次看到那些写有名字的空椅子,就感觉怪怪的,像是一个个牌位。该坐的坐好了,该站的站好了,开始照相。为了保证成功,摄影师照了三次,我也跟着傻呵呵地笑了三次。照完合影,作家们拿出自己带的相机,与主编们照合影,文联的领导说,先进去开会,照相有时间。

  报告会由市文联主席主持,首先请《山顶文学》的主编无稽子发言。无稽子谈了《山顶文学》的历史,刊物名字由文学改文艺,又改回文学,培养了许多著名诗人。接着是《大江文艺》的主编讲,他说我们不像有的刊物,今天文学,明天文艺,我们自创刊以来,一直叫文艺,我们培养了粒粒、果果、圆圆等著名女作家,当初她们在工厂当工人,业余写作,一开始错字连篇,我们就给她修改,再找人写评论,现在都是全国著名的作家了。《人民文化》的主编说,你们承不承认,好作品先到我们那儿去走一圈,然后再投给其他刊物?那意思你们发的稿件都是我挑剩不用的。又说,有人说我们《人民文化》多发名人的东西,为什么不发名人的东西?省心也省事啊!有人说我们发的诗他看不懂,为什么让你看懂,把我们当通俗了吧?每个人的欣赏水平不同,有些东西是写给少数人看的,说实话,有些诗我也不懂,但我就是觉得好……

  会后的宴会闹闹哄哄,都在说,谁也听不清说的啥。主办方为了省钱,上的全是啤酒。上白酒,啥酒合适?茅台、五粮液的话得花多少钱?这些文化人一见酒就没有了斯文,全都想做李白。

  喝了酒的作家们下午就剩睡觉了。大家都明白,会议已经开完了,剩下的四天就是观光旅游了。我们这儿的旅游资源虽然有限,消磨四天是没有问题的。

  晚饭后,我敲响了让我仰慕已久的无稽子的房门。听到里面说请进,我就开门进去了。无稽子穿个大裤衩,光着膀子。我心说,有那么热吗?我拿着本,先请无稽子给我签名,说,我叫李明,网名叫八月春风,写小说的,迷途知返,想改写诗,请老师不吝赐教。又说,省财政厅的冯春处长是我同学。无稽子对我的网名和我是冯处长的同学都很感兴趣,说就冲这么有诗意的网名就和他有缘。又说能不能让冯春处长给他们刊物想法再拨点款,我说行,没问题。好像冯春是我亲儿子,我说啥是啥似的。即便是冯春的亲爹,也不敢像我那样做冯春的主。见我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要求,无稽子与我的交谈就顺畅了。

  我说,我写的诗都像白开水一样,人们说没有味道。可那些有味道的诗我都看不懂,就更别说写了。

  无稽子说,你知道你为什么看不懂现代诗吗?因为现代诗都是天才写的。许多天才被俗人当做疯子,疯子又被人叫做精神病。你看,有多少天才诗人杀人的杀人,自杀的自杀,他们太孤独了。你知道我刚开始写诗的时候也是只会写打油诗,我遇到了我上升的瓶颈,或者叫天花板。怎样突破呢?那时候,我住在机关的筒子楼里,我有个邻居,原来是大学的讲师,后来受了刺激,学校就不让他教书了。这位邻居说话总是云山雾罩,没人能听懂。我仔细听了听他的话,也不太懂,后来我就把他的话记下来,回家整理了一下,离好诗就不远了。我的这位邻居一直被人们叫做精神病,我却觉得他是一位天才诗人。这是我这大半辈子的心得,都传授给你了,你今天来诚心请教,就算是我的入室弟子了。

  我恍然大悟如听纶音,这么多年了,我也朦胧感到许多天才在近乎疯狂的边缘,比如梵高。我仔细搜寻了一下自己身边的人,没有这样的天才。精神病哪儿有?精神病院啊!那儿不是有许多接近天才的人吗?我咋没想到去精神病院学艺呢?那些深奥晦涩的诗正常人能写得出来吗?

  本来想和无稽子多交流一会儿,有人敲门,无稽子问谁,外边一个娇滴滴的女声答应,我只好有些不舍地离开。

  我又请教了另外几位主编兼诗人,都没有无稽子那样直白告诉我秘诀,只说尽在不言中。这是我收获最大的一次笔会,我很有可能速成为一名诗人。

  笔会结束后的第二天,我和妻子说去精神病院体验生活。妻子很纳闷,那儿能有啥好体验的?

  A城只有一家精神病院,称为三医院。我找到医院领导。这位领导正在看一本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引论》,我掏出省作家协会的会员证,说明来意。那位领导上下打量了我一下,问,你没病吧,来精神病院体验生活?我说,我没病,我过去是写小说的,有过一本专著《站着高还是坐着高》,现在我立志成为一名诗人。领导说,我们这儿每年都收治几位自称诗人的精神分裂症患者,你是不是想见他们?我说,那太好了,在我眼里那都是天才。

  我给值班的大夫一条将军烟,给一位膀大腰圆的护士大姐一盒德芙巧克力。护士大姐就给我一件白大褂穿上,这样我就可以顺利地进出病房了。

  我请教大夫,怎样确定这人是不是精神病?大夫说,精神病人一般都有三胡的症状。我问,什么是三胡?大夫说,就是胡思乱想、胡言乱语、胡作非为,但有三胡也不一定就是精神病。三胡属于行为异常,还有一种叫做信仰异常,比如日本的奥姆真理教的教徒们,有异常的我们院都可以收治。

  你别一听精神病院就跟电影电视里看到的那些狂躁病人联系起来,那样的病人是有专门的病房的,像监舍。大多数精神病人的病房和普通医院的病房差别不大。只是这些病人的眼神和语言像是生活在另外一个未知的空间。史铁生说过:精神能力的有限,并不说明其灵魂一定龌龊,他们迟滞的目光依然可以眺望无限的神秘,祈祷爱神的普照。

  值班大夫说先让我接触一下症状比较轻的病人。他把我领到一位病人跟前,我问病人,你是怎么来到这儿的。病人说,大夫,是这样的:我娶了一个有成年女儿的寡妇,我父亲却娶了她的女儿为妻,所以我太太成了她公公的岳母,她的女儿成了我的继女和继母。继母生了个儿子,这个孩子成了我的弟弟和我太太的外孙。我也有了一个儿子,他成了他祖父的内弟。另一方面,我的父亲提到他外孙的时候,说是他的内弟,我的儿子叫他的姐姐作祖母。我现在认为我是我母亲的父亲,我孙子的哥哥,我太太是她女婿的女儿,是她孙子的姐姐。现在我不知道我是自己的祖父,我弟弟的父亲,还是我儿子的儿子,因为我的儿子是我父亲的内弟。大夫,这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我觉得在这里比家里平静。这位病人把我也当成了大夫。我说,这位病人说的这段话我在一位名人的博客里看过,是道逻辑思维题,他也看过那位名人的博客?大夫说,你咋就认定这番话就是那位名人的原创?就不许是我的病人的原创?要知道,来这儿的人可都不简单啊。我心说,原创爱谁谁,我才不管呢,就像社会上流行的段子,谁知道谁是原创。

  大夫把我领到一位正伏在床头柜上写信的病人跟前,说,他原来是一位中学英语老师,喜欢一个教语文的女老师,但那位女老师却不喜欢他,后来他就去爬女老师的窗户,被学校的保安抓住,就送这儿来了。现在他坚持每天给那位女老师写一封信。

  在三医院,我还见到一位因多次进京上访被送来的所谓病人。这个人的医药费、生活费都是被上访的那家乡政府出,医院也知道他没有病,只给他用点安定药,只是严格限制他的行动自由。他在这儿被精神病了住着院,他的家人还不知道呢。所以,除了那家乡政府不时有人来给医院送医药费、生活费,没有人来探视。这样的病人没意思。大夫嘱咐我,回去千万别说精神病院里关着上访的人。我说我是省作协的签约作家,谁给我发饷我不知道吗?再说了,我们拿工资的作家是歌颂和谐社会、弘扬主旋律的,啥话该说,啥话不能说,我们心里有数,受党教育这么多年,不能给政府添堵。

  大夫直夸我有觉悟。

  我要找真正的天才,俗语叫疯子的那种。说实话,三医院收治的还是真疯子更多一些。真疯子就没啥好说的了,和你平时所见到的疯子没啥区别,又各有千秋,他们的语言扑朔迷离,好像来自另外一个世界。我如获至宝。

  这一天我的收获颇丰,记录了许多病人的深奥语言。

  从精神病院回来,我着手写我的第一首诗,也是我的成名作——《片断》:

  玻璃破碎成完整

  鱼儿飞翔在天空

  妓女强奸了历史

  谁的短裤还没有收

  茄子长在了大腿的根部

  可曾梦见了天堂

  月亮欺骗了姑娘

  阳光洒在水中央

  ……

  我把写好的诗给妻子看,妻子说,这是啥啊?我说诗啊!妻子说,这头上一句脚上一句也叫诗?我说你不懂,我也是刚入门。写出这么好的诗,是我没有想到的,足足让我兴奋了一夜。

  第二天我把这首诗用电子邮件发给了无稽子,并注明我的联系方式。没想到无稽子正在电脑旁,看完我的诗激动得了不得,马上给我打来电话,那声音还有些颤抖,说,孺子(这老东西,我这把年纪了还能叫孺子?)可教也,我一点拨你的诗就写得这么好,比我那几个徒弟强多了。又说,这么好的诗不能随便发表,我正在搞一个“无稽之谈杯”先锋诗歌大赛,准备让这首诗参赛。

  我也很激动,写小说这么多年都没有这一刻有成就感,早知道这样,早就该写诗了。无稽子还说,如果能让你那个在财政厅当处长的同学给拉点赞助就更完美了。我说我试试吧。

  尽管我一直认为冯春有做汉奸的媚骨,但我现在有事要求他,也就顾不了气节问题了。我给冯春打了个电话,先扯了会儿闲篇儿,继而说,冯春你想不想让我出名?现在有个机会——无稽子搞了个“无稽之谈杯”先锋诗歌大赛,只要你给拉点赞助,我就有可能获奖。冯春说,我找家企业赞助不难,能给多少钱得和商家谈,主要是看你们这次活动有没有影响力了,你看人家南非世界杯,赞助商掏的赞助费起码几个亿。我说你扯远了,像这种文化活动,是个企业赞助一下就行。冯春说尽力而为。

  在此后的许多日子里,我又多次去过三医院,每次都有新感受。我最后那次去时,没见到那位因上访被送来的病人,大夫说他出院了,被某乡政府的领导接走了。为什么不是他的家人来接呢?大夫说,这是精神病院的规定,谁送来的,必须谁来接。走那天有许多媒体来采访。据说是有人在网上发帖走漏了消息,这才被救出去,乡政府答应给赔偿。我赶紧说,不是我干的。大夫说,谁说是你干的了?后来我得知,这件事对三医院的影响也很坏,怎么乡政府说是精神病就是精神病呢?近几年常有被家人送到精神病院的正常人,其中有位千万富翁被妻子强行送进精神病院,还有位母亲把有三套房产的女儿送进精神病院。有没有更权威的机构来认定是不是精神病呢?

  这一天我在路上碰到了卢燕。说实话,我情窦初开时第一个梦中情人就是卢燕,在梦里,该做的不该做的我都和她做过了。做了那些不该做的梦,第二天见到她,我还有些许罪恶感。当然,我没有把她当成唯一的歪脖树,我知道不管还有没有这样的歪脖树,既然不属于你,就趁早去找别的树。在后来的日子里,又有几位女性走入了我的梦里。

  对我们这些无能的作家来说,没有桃花运,只好靠做桃花梦来安慰自己了。作家就是这点好,能虚构故事,当然能延伸南柯梦。作家的梦不一定非得睡觉才做,我们白天睁着眼也做,俗称白日梦。所以,我写过一篇亦梦亦幻的小说,叫做《从未失去也不曾拥有》。

  这天我特别有表达感情的冲动,不知哪来的这股勇气,我把情绪酝酿得饱饱满满地,朗诵道:

  燕子脱下了棉袄

  飞到春天的腰

  明天的脸不变

  老鼠爱上猫

  卢燕像是不认识我,说李明你说啥呢?我说这是我为你写的诗。卢燕说你没病吧,这哪儿跟哪儿啊?我说你不懂,这是先锋诗。卢燕摇头,说,李明你听我一句,你真该到三医院好好看看去了。我说我经常去啊。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无稽之谈杯”先锋诗歌大赛颁奖大会在省城文联礼堂如期举行,到会的领导不少,但多是离退休的老干部,也有几个是退居二线的几大班子的前领导,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关键是颁奖仪式后还有酒会。我早早就来了,无稽子让我坐在第一排,我开会从来是捡犄角旮旯坐,第一次坐在靠主席台这么近的位置,主席台上的领导放个屁我都能听到。我回头看了眼身后,满员了,但后面那些孩子怎么看都像是在校的中学生,估计是主办方从附近学校找来的啦啦队。

  首先是各级领导及赞助商的讲话。我心情比较激动,领导们说的啥基本没听进去。在宣布结果前,无稽子直朝我挤眼。我心里咚咚直跳。

  首先宣布的是三等奖,获奖者是一位貌似犀利哥的家伙,上台只说了一句话:我用毒药喂养着诗歌。人们先是沉默,以为他还有下文,见他都要下台了,才知道获奖感言已经完了,继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有人小声嘀咕,这孙子用毒药喂诗歌,想把诗歌药死啊?然后是二等奖获得者上台,二等奖得主戴副眼镜,长发披肩,穿一件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灰白色风衣,那风衣估计也有些年月没洗了,上台说了三句话:

  我在我家的院子里挖了个坑

  偷偷地把太阳埋起来

  第二天长出了狗尿苔

  人们这次没有犹豫,掌声立马响起,还有人像听京戏一样,叫了一声——好!人们回头去找叫好那人,叫好那位也跟着回头找。人们熙攘了一会儿,转回头看主席台上。

  宣布一等奖得主了,主持人故意拉长了音,他是——八月春风的——《片断》。我热泪盈眶,尽管有些预感,但真当幸福来临时还是有些激动。写了多年的小说,我没有获过任何奖项。我站起身,张开双臂想和身边的两位女郎拥抱一下。我在许多颁奖仪式上都见过这样的场面,被拥抱的女性久久不愿松开,眼里闪着幸福的泪光。今天又让我出了丑,我身边的两位女子压根坐着没动,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我,没有迎接我拥抱的意思。我张开的双臂只好在空中划拉了一下,像是一个人在跳华尔兹。

  我一边擦泪,一边跑上台,接过无稽子递给我的奖品和获奖证书。奖品在一个大盒子里,好像和二等奖、三等奖包装一样,当然,证书写的是有区别的。我接受了那位冬奥会冠军的教训,我的获奖感言比较靠谱也比较俗套:感谢党,感谢政府……

  回到我下榻的宾馆房间,我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坐在地毯上,打开奖品包装一看,是个搪瓷痰桶,上面用红漆写着:首届无稽之谈杯先锋诗歌大赛一等奖。还拴了块红绸子。我随手把痰桶丢到了一边,痰桶碰到墙壁,发出当的一声。

  后来我想开了,那家赞助的企业就是痰桶厂,赞助费肯定不只是几个痰桶。人家无稽子也不能白忙活,发个痰桶就不错了。再者说,无稽(疾)之谈(痰)杯,可不就是一痰桶吗!瞧人家这创意,多有先锋诗的味道啊。

  我载誉归来。妻子看到搪瓷痰桶,气不打一处来,打开窗户朝楼下扔了出去。我赶紧下楼捡了回来,已经是瓷落斑斑面目全非了。我把它放到了一个妻子轻易找不到的地方,妥善地保存起来。

  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我的这首《片断》被许多选刊选载,约稿的电话不断。许多全国性的笔会也给我发邀请函,大中华作家协会已经正式吸纳我为会员。以开研讨会的名义,我已经免费旅游了我们国家的所有著名景点,包括港澳台地区。下一步就应该以著名诗人的身份出国考察了,我期待着。

  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是没我什么事了。我获奖两个月以后,2010年度诺贝尔文学奖也揭晓了,是秘鲁的一位作家,叫巴尔加斯·略萨,也是一位不守规矩的先锋派。我读过他的书,像我一样,他也善于用酷似蒙太奇式的结构切换、拼接、组合,看了令人惊诧不已。我们国家的专业和非专业作家数量快赶上秘鲁的总人口了,可到现在我们也没获过这个奖项。明年我的诗如果能得到此奖项的提名,也许能给国人赢得这项荣誉,据说好几年没有诗人获此殊荣了,我同样期待着。

  在我名声大噪后不久,冯春的老爸医治无效去世了。冯春是家中的老大,自然要回来办理丧事。冯春是真悲痛,哭得惊天动地。省里、市里来了许多领导吊唁。估计冯春收到的奠礼得有几十万。我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现象,比如冯春的老爸去世了,因为冯春的缘故,丧事便会很风光。假如冯春死了,丧事却是很冷清的,除非他的儿子比他更有权势。你看《红楼梦》里,曹雪芹写了几个丧事,谁也没秦可卿死得风光。为什么?因为她死的是时候,人家贾珍可以倾全家之财为心爱的儿媳办这丧事。那时候贾家还可支撑,当然要把丧事办得体面。试推想,贾珍死后是没有儿媳这么大的场面的。这个比方不是太贴切,但确有相通的地方。

  追悼会在市殡仪馆举行,鉴于我有著名诗人的名气,大家一致推举我来致悼词。按说致悼词也没啥,内容是早就写好的,无非是总结一下死者的一生,属于自己的儿女给自己的老爸做一下评价。哲学界有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的理论。照此推理,肯定和否定都是有阶段性和局限性的,且有转换性。有人据此推理出,肯定即否定;否定即肯定。照此推理,悼词是肯定还是否定都不太重要了。盖棺论定也是靠不住的,随时会被推翻。其实哲学家们说的也没啥深奥的,我们的道家早就说过,得就是失,失就是得;福即是祸,祸即是福。古今中外哲学家们的话,很像狗皮褥子的两面,没有反正的。

  我拿着写有悼词的那张A4打印纸,突然心血来潮,不看那张纸,模仿中央广播电台已故某著名播音员播讣告的播音腔,字正腔圆地朗诵道:

  轻轻地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地来……

  站在最前排的宋庆赶忙冲上来,从我手中抢过那张纸,把我拉到一边,开始念起了悼词。我只好站在他旁边,眼巴巴地看着他把悼词念完。

  追悼会后,有人直朝我笑,还有人朝我竖起大拇指。冯春没说啥,脸一直铁青着。这是我第一次致悼词,可惜没有完成。我一直以为,徐志摩的这两句诗是最适合在追悼会上朗诵的。

  我现在写诗基本不用脑,我随手翻开一本字典,记下右下角的几个字,再翻一下,记下这一页左上角的几个字,这样凑成的诗更有跳跃性。这不是我的独创,印象中有人用过这种方法。我现在说话基本都用诗的语言来说。我发现听懂我说话的人越来越少,这就是境界呀!没有人能听懂,那我只好自言自语了。

  这天,家里来了许多人,我一看都认识,宋庆、冯春、卢燕,妻子在那儿掉眼泪。冯春拉住我的手说,都是我害了你啊,小说写得好好的,我非让你写诗。宋庆说,走吧,车在楼下等着呢。我问,又是什么聚会呀?需不需要随份子啊?

  宋庆说,去了你就知道了。我随着他们下楼,上车时,我看见妻子也上了车,还在抹眼泪。我们聚会她从不去的呀。

  车子开到一个地方停下,我下车一看,这不是三医院吗,来这儿干啥?从楼里出来两个穿白大褂的人,我一看都认识,正是带我体验生活的医生和护士。他俩一左一右,上来就把我的两只胳膊夹住了,看来这俩人经常干这活儿,手上特别有劲。我感觉我的两只脚离开了地面,像是在飘。奇怪,宋庆他们见这两人对我这样也不上来制止。我突然迸出一句诗:

  我是一只飞翔的猫。

  责任编辑 成 林

  插 图 李婷婷

  作者:李秋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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