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妈妈是土匪(上)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土匪,妈妈
  • 发布时间:2012-03-31 16:02

  前记

  那日正在读报,接到一个电话:说是住干休所的一位老干部,看了你们最近发表的《历史人物刘铁山》文章之后,有不少想法,尤其是文中关于刘的大夫人“红蝴蝶”,笔墨太少,形象模糊,是不是作者掌握历史资料不够的缘故?若是,她可以多提供一些。

  我们听完这一番话,激动万分,这是我们踏破铁鞋求之不得的呀!于是,立刻放下手头东西,带上袖珍摄录机,飞也似的奔往第一干休所。

  卫戍区第一老干部休养所坐落在风光明媚的牡丹江畔,占地面积近3000平方米,楼堂馆舍大气又时尚。我们在办公室见到了许主任,许青主任见我们汗湿额角,迫不及待的样子,会心地一笑,立即将我们领进六楼东南角的一间套房,把我们介绍给在里面安享清福的肖老妈妈。

  肖老妈妈面色白润,腰身挺拔,表情欣悦,目光深邃,一看就知道是位内心宽广、人生阅历丰富的传奇人物。当许青介绍说老人家今年已经八十六岁高龄时,我们不由瞠目结舌。老人家看出我们不太相信她的实际年龄,便笑着从电脑桌小抽屉里取出身份证递给我们,果见上面白纸黑字写着:“肖兰,女,汉族,出生1926年5月4日”。铁证如山,无可置疑,大家不由一同笑了起来。

  谈话迅速进入正题。我们讲起刘铁山先当土匪后来抗日最后壮烈牺牲的过程,很有价值,但苦于缺少史料,很难写得生动。尤其是关于他的妻子女匪“红蝴蝶”,更是知之甚少。老人先是静静地听着,接着转入了悠悠的沉思,后来竟发现她眼里溢满泪水。过了挺长时间,她才恢复了常态。她朗朗地笑问我们:看来你们二位很想知道刘铁山和“红蝴蝶”的全部过去吧?我可以提供也有资格提供,因为我从记事起就随他们颠沛流离,出生入死,“红蝴蝶”是我的妈妈呀!

  我们一听此言,目瞪口呆,嗓子眼热辣辣地,腿软得差不多要跪下去。

  “那,我照顾您几年了,怎么从没跟我讲起过?”许青主任半是抱怨半是不解地问。

  “那是因为我太看重我的妈妈,怕她的身世一旦披露清楚,不仅得不到常人的尊敬,反倒被常人所不齿。”老人神色凝重地回答。

  “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呢!”老人从冰箱里取出自制的草莓果露,给我们三个人和她自己都斟了一杯,她一边喝着一边解释自己的根据:首先我妈妈“早恋”,她十二岁就和邻居家一个男孩子恋恋不舍,海誓山盟;然后,她“早婚”,十六岁,她嫁给一个富家子,生下了我,后来富家子(我爸爸)当了汉奸;再然后,她“婚变”,时逢乱世,她一不小心进了土匪窝当上了土匪婆;再然后,她“情变”,她当了土匪婆后,又见到了她小时候所爱的那个男人,为了追他不顾一切……你们说按通常的标准,这样的一个女人也能公开宣传吗?因此,我只能把对她的爱和对她的理解埋在自己心底!

  有顷,还是许青打破沉闷,俏皮地问:“那您老怎么还要把两位大作家请来,答应把一切不再保留和盘托出哪?”

  老人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到了我这把年纪,不知哪个时辰,就会被上帝彻底关上嘴巴。很多事如果没作提前安排,就会成为永远的遗憾。我再不让世人知道我妈妈乃是一位凄美壮烈的女子,不让世人对她留下一个完整正确的评价!那将是我犯下的不可饶恕的大过呀!”……

  许青主任立即给我们安排了房间,使我们得以和肖兰老人朝夕相处,听她断断续续讲述过去的往事。我们边听边录边整理,现将开头阶段的内容公布出来,敬候一读。

  一、少年长恨

  我妈妈大名叫陈喜凤,家住东北宁安老三家子,她很小就没了母亲。我姥爷是打猎的,经常上山,把她扔在家里。她长到十来岁,就已经能独立支撑门户。

  故事从难忘的1918年,我妈妈十二岁那年秋天讲起——

  这一天,我姥爷还是没在家,她蹬着锅台炒油酥豆时,邻居家一个叫李大宝的男孩进来找她。

  李大宝忧悒地告诉喜凤:“我们要搬家了,要搬得很远!”

  陈喜凤非常震惊,忙问:“啥原因?”

  “我父亲在俄国参加红军,带领一个中国营和白匪打过许多仗,负了伤。现在回到哈尔滨了。”李大宝说。

  “李叔回哈尔滨干啥,咋不回三家子?”喜凤不满地问。

  “说是忙于筹建铁路工会。”

  男孩一边说着,一边张开手掌,只见掌心上托着一只彩珠串成的红蝴蝶发卡。他要把它留给女孩作纪念。女孩两只眼睛一亮,但随后有心计地说:“要给,得你妈妈亲自给我,我才要。”

  随后,两个孩子唠起念书识字的事。

  李大宝说:“我妈说了,一到哈尔滨就让我进学校念书,你念不念?”

  陈喜凤说:“我咋念?这穷乡下。”

  李大宝突发异想,说道:“那你也跟我一起上哈尔滨得了,咱俩还是个伴!”

  陈喜凤思考半天,应道:“也行!我可以一路上保护你们娘俩,平安无事。”

  李大宝一听,仰脸哈哈直笑,说:“吹啥呢?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说不定靠谁保护哪!”

  陈喜凤脸一红,说:“你别门缝看人!我有枪!”

  说着,陈喜凤爬上炕,从被垛里拽出一把手枪来,把男孩子吓了一跳。陈喜凤开始教李大宝摆弄这只乌黑锃亮的铁家伙。

  忽听门外有动静,两个孩子悄手蹑脚地来到门侧,把门扇猛地向里一拉,应声跌进一个人来,也是一个男孩子,比宝子高壮一些,但手脸肮脏、穿戴破烂,胳膊肘、膝盖头、后脚跟都露在外面。

  这男孩子叫刘铁山,十四岁,比李大宝大一岁,比陈喜凤大两岁,也是邻居。他从地上爬起来,解释说:“我不是来‘抓对儿’的,是来告诉事儿的。你俩别误会!”

  李大宝一听觉得话不对味儿,过去便薅住对方脖领子,要和他支巴。陈喜凤更是不甘落后,上来就给浑小子两个大耳刮子。

  刘铁山挨了打,不仅不生气,反倒笑了,连说:“不疼,不疼!一点不疼!”

  陈喜凤生气地问:“山驴子,你究竟干啥来了?”

  刘铁山:“你爸回来了,在我家和大家伙唠嗑呢!让我来要点烟末。你爱信不信!”

  陈喜凤听说爸爸回来了,十分高兴,忙用花手绢包起一包碎黄烟。刘铁山抢过手绢包,就往回跑;陈喜凤藏好枪支,也撵了去。

  陈喜凤来到刘家,果然看见炕上地下都是人,正在“商量”事儿,“商量”什么事儿哪?

  陈喜凤的爸爸陈庆林几乎常年在外,不是打猎,就是卖山货,接触面比一般人广。他前几年认识了一个做粮食生意的俄国客商,通过他的搭桥,刘铁山的父亲刘老闷等村民连续几年把粮食都统一集中卖给这个俄国商人,俄国商人再通过绥芬河口岸把粮食运往大西伯利亚。今年是俄罗斯苏维埃十月革命后的第二年,日本害怕俄国红色社会主义风暴刮进东北妨碍它实现侵略野心,春天和东三省巡阅使张作霖急忙签订了一份《中日共同防敌军事协定》,商定双方合作“讨赤”。从四月份到八月份,日本武装干涉军一批又一批从大连、长春,经过哈尔滨,开往中苏、中蒙边界。九月末,三家子村的七辆运粮大马车在牡丹江站被日军截获并没收。众农民哭诉于地方当局,地方当局不仅不予交涉,反而趁火打劫,向八户农民逼索高额罚金(每户三百元),其中包括陈喜凤的父亲陈庆林一户。陈庆林虽然不是种地的,但在出粜粮食过程中起了“对缝”和“保镖”作用,故而也未被放过。

  经托人说项,牡丹江税捐局勉强同意在扣押七人不放的情况下,让陈庆林一人出去筹措罚款。陈猎户知道乡亲们都穷掉了底,尤其是刘老闷,妻子患病花钱花得四壁皆空,因而只能自己多想办法,便去了汪清县罗子沟,找老辈的莫逆之友肖德仁老先生,总算借到了一千五百元钱,然后回到三家子,找七户家庭商量继续凑钱。那六家好歹又凑上了七百多块,还差点不多,唯独刘老闷家是镚子儿没有,大家都为之着急。这时,那个在炕梢一直在给刘妻马香莲喂汤饭的白净高挑女人回过身来,她叫韩文玉,是李大宝的母亲,说:“我手里有点钱,我回去取来给刘嫂子家垫上。”

  她回去不一会儿,就让儿子李大宝把家里的二百元钱送来了(实际那是她娘儿俩准备出门带的路费)。大家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这时,外边一片嘈杂,并传来打锣人的喊声:“三家子的男女老少都到场院集中!官家来车了!”

  牡丹江税捐局警察和日本干涉军士兵数十人坐着吉普车和运输车,已经风风火火开进了村子。他们拿枪押着六个卖粮农民,六个人都被绑着胳膊。因为原定的交纳罚款期限已到,捐税局的人急不可耐,把人押解过来。意思是:交钱就放人,一把一搂;不交钱或交不够就去家里搜;搜不着再把人带回去。而日本宪兵为什么也要来呢?这是他们要当众斩首一个人,同时还要查一查村里是否还有别的反日通苏分子。他们要斩的人是谁哪?就是刘铁山的父亲刘老闷。

  前面说到警察局让陈庆林回家筹款,筹到款拿款赎人。陈庆林脱身的当天夜里,刘老闷越狱出逃了,他逃出来的目的不是为了逃掉罚金,而是要完成一件更重要的事,因为,他发现干涉军中那个带头截粮的日本大尉,原来竟是光绪二十年(1894)中日战争时,从旅顺口登岸,登岸后杀死自己父亲刘义和的凶手,他叫矢野忠雄。刘老闷不想放过这个难得一遇的报仇雪恨之机。第二天,刘老闷守在牡丹江车站前,果然看见矢野在兴隆街一家酒馆喝过酒出来,两个人狭路相逢。刘老闷虽然把鹅跩鸭行的仇人矢野打得不轻,但自己也没能逃过日本兵警的追捕。

  七家农户向税捐局分别交上了三百元罚款后,各家男人被松绑分别回到自己亲属身边。最后,陈庆林带刘铁山也上来交钱,刘铁山四下“撒眸”:“怎么没看见我爸爸呢?”

  两个日本兵从军车后尾拽下来一条大麻袋,又从大麻袋里拖出一个上了镣铐的男人,那男人趔趔趄趄站稳了身子,面对着日本兵,眼里射出不屈的怒火,那就是刘铁山的父亲刘老闷。

  一个日本翻译官对在场的村民百姓说:“我们日本国,对你们中国,大大的友好。你们不团结,自己战不过俄国红毛子,我们大日本皇军来帮你们战!血的淌!你们这个人(指刘老闷)大大的坏,竟然想要皇军的命!打了(指身后一个缠着绷带的日本军官)矢野上尉。你们快快地向他跪倒赔罪求饶的干活!”

  刘老闷大喝一声:“放你娘的狗屁!什么日本朋友?刽子手,狗杂种!俺爹俺娘就都是被你们这帮畜生杀害的!”

  刘老闷还想继续斥骂,却被身后警察勒住了嘴巴。

  矢野忠雄示意翻译官催逼这个“敢吃生米的人”当场跪倒。三个中国警察上来,居然徒手没法制服这个山东汉子。于是一帮日本兵士过来围住刘老闷用枪托乱捣。

  矢野忠雄狰狞地抽出日本军刀,逼向刘老闷,儿子刘铁山一见不好,赶快扑过去,被矢野单手撂倒,踩到了脚底下。妻子马香莲抢身上前救儿子,被矢野一脚狠踢到胸口上,当时就背了气。

  刘老闷像头豹子,猛然撞向矢野!矢野早把长刀挥起。眼看刘老闷就要身首异处,这时不知哪里“砰”地打来一枪,正好击中矢野肩胛,矢野丢掉了刀,疼得哇啦哇啦嚎叫。

  原来,在日本兵刚上来围打刘老闷时,李大宝就已跑出人群,他跑到陈喜凤家里,把那把乌黑发亮的枪从被格里拽出来,又迅速跑回场院,他朝日本人搂枪就射,但枪没响,因为他不懂得打开机头保险,陈喜凤过来把枪要过去,这才射出仇恨的子弹。

  矢野忠雄气急败坏,狂喊:“有红党!快开枪!全杀掉!”

  士兵一齐拉开枪栓,矢野抬手一枪把刘老闷打死在地,矢野命令向人群继续射击,陈庆林率先跳起,大喊一声:“拼了吧!”

  所有在场的村民山呼海啸般一齐冲向日本兵。日本兵胆怯了,掉头奔向军车。矢野狠摇便携式无线报话机,但没有回音。矢野站在开跑的汽车上,咬牙切齿地发誓:三家子!我还会回来的!

  发生这场流血抗恶事件的当天晚上,村民来为惨遭屠戮的刘老闷夫妇守灵。灵棚搭在刘家山墙下,用松木杆先支起架子,顶棚覆上茅草,地当央放着两口由木匠临时攒起的白茬棺材,棺材头前摆放着供果,点着野猪油灯。

  刘铁山跪在灵前,不言不语也不哭,这引起在旁的韩文玉的担心。她俯下身安慰说:“山驴子!你要报仇,杀日本鬼子,是吧?那可不能性急,那得等你长大了!你听懂大娘的话了吗?”

  刘铁山点点头,这说明他还没成傻子。

  村民们都睡觉了,只有一两户茅舍还亮着灯。陈庆林家的墙上垂挂着沙子枪和兽皮,让人有一种置身山林的感觉。陈喜凤坐在炕上呜呜地哭,陈庆林在坑洼不平的地上来回走,嘴里吧嗒着烟袋。

  陈庆林向女儿发问:“你最后再说一遍,到底去不去?”

  陈喜凤绝决地回答:“不去不去!一千个不去!一万个不去!”

  原来陈庆林从肖先生处借的钱是附有条件的,那就是把女儿小凤送到肖家当丫环,侍候肖先生的儿子肖志高。陈庆林在喜凤开枪惹祸后,要带她连夜去罗子沟躲避。喜凤说:“我躲避也不去罗子沟躲避,李大娘同意带我去哈尔滨,和宝子一起读书哪。”

  陈庆林长咳了一声说:“你要真的不去,那我就成无信无义的人了!我借钱时,向肖老伯说好完事就把你送过来。自古皆有死,人无信不立。我六尺之躯不能食言啊!你去吧!去哈尔滨李湛江那儿吧!我也走!咱爷儿俩从此就算缘分到头了!

  陈庆林把凤子打过子弹的手枪拿过来,鼻子对准枪口,闻了闻,然后别到腰上。

  陈喜凤惶惑地看着爸爸:“爸!你要干什么?你是不是要……要那个啊?”

  陈庆林哭了:“我到深山老林去,隐姓埋名一辈子!”

  陈喜凤也哭了:“那我去罗子沟,还不行嘛!”

  李大宝家,刘铁山睡在炕头,炕中间是宝子,炕梢是韩文玉。她没有睡,正在给铁山缝鞋子。炕上地上左一个包儿,右一个包儿,两个孩子身边也都放好了明天启程要穿的衣服,她要带两个孩子一起去东省特别区哈尔滨。

  韩文玉终于把针线活儿做完了。一看窗外,星斗满天,已经后半夜了。她吹灭了油灯,也没脱衣裳,就合身睡下。

  刘铁山实际没睡实,他眼前仍是挥之不去的爹妈惨死的场面,杀人狂矢野那张丑陋的大脸一直在眼前晃动,他耳边依然回响着父亲那鸣钟般的声音:“俺爹娘就是他们这帮兔崽子杀死的,所以我必须报仇!”

  鸡叫了,窗子发白了。

  韩文玉迷蒙中听到后院有人贴着窗户纸说话:“李嫂子,还没起吧?”

  韩文玉忙问:“谁啊?”

  窗外人声:“我是南大屯侯老四,我看山场,天没亮碰上陈庆林和他姑娘了,他姑娘托我来给宝子捎个信,说她去罗子沟老肖家干活了!”

  韩文玉回应:“知道了!谢谢大兄弟。”

  李大宝一骨碌坐起,瞪大了一双眼睛。

  韩文玉这时才发现炕头被窝是空的,刘铁山已经不见了,是穿着她补好的衣服鞋子走的。随后并发现锅台板上的一把尖刀也不见了。

  韩文玉娘儿俩上路了,雇的是大沉子家的马车,韩妈妈应儿子大宝的恳求,绕道先去了罗子沟。一进街口就看见肖家大院,很大的一所宅院,院门两旁贴着副笔力遒劲的大红对联:德门膺厚福;仁里乐长春。李大宝走入院门,进了正房,只见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正一边蹬药碾子一边读《盛京时报》。李大宝有礼貌地站立着,没有打扰主人。

  肖德仁发现了自己跟前站着一个陌生的男孩:“噢?你是谁家的小客人啊?”

  李大宝:“我是宁安三家子的,我来找陈喜凤,我妈让我给她送样东西。”

  肖德仁:“宁安?离我罗子沟一百六七十里哪,你怎么来的?”

  李大宝:“坐车路过,打个招呼就走!”

  肖德仁:“那快去吧!小凤子在后院。”

  宝子忙跑向后院,只见眼前也是一排正房。宝子隔着玻璃,看见书房里一个大男孩(即后来我的爸爸),正在手把手教陈喜凤写毛笔字。陈喜凤穿戴一新,容光俏美,像长大了许多似的。

  李大宝犹豫着,是进还是不进。最后他把手里的那枚红蝴蝶发卡悄悄放在窗台上,然后出了大门,奔向马车。

  陈喜凤出来倒洗砚水,一眼望见窗台上那只印象深刻的红发卡,不由万分激动。她飞也似的跑到街上,向街两头张望,哪还有人影啊!

  李湛江定的让韩文玉娘儿俩从绥芬河上火车。经过一天一夜的旅行,终于到达了终点站哈尔滨。手拿《狂人日记》陪伴韩文玉母子的女大学生赵红一眼望见月台上的男同学许伟,忙喊许伟到窗口来接行李。他俩胸口校徽上都印的是“哈尔滨法政大学”。

  赵红和许伟带他们母子俩到了哈尔滨中东铁路总工厂。一间大厅里面站满了人,正在开会。男大学生把李大宝身上背的白帆布书包接过来(里面是《无产者》、《劳工神圣》等进步刊物和传单)送进会场,一会儿出来,高兴地告诉韩文玉:“伯母,李工程师正在讲话,他知道你们来了。你们就在走廊等着,千万不要走开!”

  赵红和许伟带着一部分文件和传单走了。临走女大学生亲吻了聪明可爱的李大宝的脸蛋,男大学生摘下一管自来水笔赠送给了李大宝。

  工人们散会了。门口像开了锅一样,人们意气昂扬,有说有笑,李湛江在他们中间。他们仍在热烈地讨论着关于反对日本在东北扩修铁路的事。韩文玉听到了有“日本人赖在东北,是我们民族的耻辱”、“我们有能力改造自己国家,使中国独立富强”、“帝国主义不想让我们做的事,我们偏要做”这样一些铿锵的语言。

  李湛江把工友们送走后把母子俩一把搂住,大喊:“我的贤妻!我的儿子!我想死你们了!”

  李湛江一家团聚后,母子俩很快适应了城市生活节奏。韩文玉进了铁路服务社,大宝开始就近入学,插班就读二年级,老师给他起了个大名叫“李中华”。

  陈喜凤、李大宝分别得到了安置,生活总算稳定下来,那么刘铁山哪?他现在在哪里?

  刘铁山那天夜里怀揣一把尖刀,偷偷离开韩婶家之后,一路躜行,去了牡丹江火车站,满街转来转去,想找矢野忠雄这个“两条腿的畜生”拼命,但没有找到。后来不知经过什么高人的指点,说你要想杀人不偿命,只有两条路:一是当兵,一是为匪。他根据自己的条件选择了后者。

  秋风瑟瑟,林木幽幽。十四岁的大男孩奔向骆驼山,去当“绺子”(土匪)。没等上到半山腰,早被树上跳下来的一个岁数大和一个岁数小的“瞭水”(岗哨)截住。

  大瞭水喝问:“什么线的?干吗来钻乍子?”

  刘铁山不懂黑话,小心回答:“我姓刘,是宁安三家子农村的,要上骆驼山投靠大王!”

  两个土匪一听,哈哈大笑:雏!

  小瞭水用木枪横拍他后腰,问:“你小崽子多大岁数?”

  刘铁山:“十四,腊月初八生人,属兔的。”

  大瞭水追问:“谁给支的门子?”

  小瞭水代为翻译:“问你有没有硬实人打保条作介绍?”

  刘铁山摇头说:“父母双亡,就扔下小哥我一个。”

  大瞭水又问:“备项了吗?”

  小瞭水再为翻译:“问你带钱了吗?总得给达摩老祖上炷香吧!”

  刘铁山急了:“我没钱,有钱谁来当胡子!”

  两个土匪火了:你小子竟敢骂我们,简直是活腻歪了!刘铁山一看形势不利,回身想跑,早被两个瞭水一前一后截住。小瞭水打了个呼哨,山林里立刻又钻出几个人,共同商量处置办法。有的说:“踹掉(赶走)算了!”有的说:“应该当叶子(人质)卖了!”最后决定送上山寨,由大掌柜的处置。他们给刘铁山蒙上青布巾,推推搡搡,来到了山顶。

  这是顺山坡一色用原木盖成的几栋大房,其中一栋最大,中间进去是一间大厅,大厅两侧有门,可以看见里面是套间,套间里面是南北大炕。大厅里有多排木头长板凳和几只旧太师椅。

  刚进屋时里面挺黑,这时有人点亮了马灯,随后有一帮神头鬼脸穿着奇特的人拥了进来。他们有的光着脑袋,有的头戴礼帽,有的长袍马褂,有的只穿条裤子,还有的是女人打扮,袄子是粉的,裤子是绿的。共同点是满脸锈斑,泥骨千秋。他们中间一个身披呢子大氅身躯高大、威风凛凛的人,年龄五十多岁,显然是大舵把子,他叫谢老大。谢老大在聚义大厅中间椅子上坐定,眼睛雪亮地望着刘铁山,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刘铁山害怕了,因为他听说:“不怕匪首哭,就怕匪首乐”、“胡子没事干的时候,隔几天就杀个把秧子喝血酒,取乐子”。刘铁山想到这里,不由自主就双腿一软,跪了下去。

  没想到谢老大却以和悦的口气和他说话:“起来起来,你一个小孩伢子来挂什么柱啊!虽然没爹没妈,只要勤快,给谁家当半拉子,还不混碗粥喝!”

  刘铁山立马回答:“我来投奔大王,不光是为了填饱肚子,我还要学习枪法,好去给爹妈报仇!”

  谢老大更乐了:“哟嗬!志向还不小。可你要知道,干我们这行,是脑袋别在裤腰上,双腿下进土坑里,有今晌没明晌!你不怕丢掉小命吗?”

  刘铁山:“不怕!”

  谢老大:“那划了,烫了呢?”(指受伤,缺胳膊少腿等)

  刘铁山大声:“不怕!”

  众匪徒嚷叫起来:“这小子瞎胡唚,简直目中无人,别让他进窑!”

  谢老大一扬手制止众匪聒噪,继续试探男孩子:“当绺子的个个都得‘缸硬’,‘睡’了不后悔!‘闷’了不喊冤。这你都能做得到吗?”

  刘铁山口气坚定:“能!”

  众匪徒大喊:“怎么证明?”

  刘铁山针锋相对:“你要怎么证明我就怎么证明!”

  一炮头让人抬过来一个菜墩子(一抱多粗的半截原木),让刘铁山左手拳上四指把小手指伸出来。然后那人高举起菜刀!刘铁山把眼睛闭上!只见那人手起刀落!但菜刀并没有落向手指而是砍进墩面上。

  众匪徒哈哈大笑,讽刺连连:瞧!小脸都吓白了!眼睛闭得死死的!魂没了!撸下裤子看裤裆窜没窜熊?

  刘铁山怒看周围,血冲瞳睛。他用右手把菜刀从墩板上拔起,“咔嚓”一下子就把左手那根小指头剁掉,鲜血立刻染红了台面。

  谢老大高喊一声“好!是条龙!”当场就把抡刀惹事的炮头的匣子枪授给了刘铁山。众人鼓掌。有人过来给他上刀口药、包白布条。小水香扶新伙计刘铁山去后窑歇息。

  刘铁山躺在光炕上,手疼得直拘挛,眼里溢满了泪水。他身边还有几个伤病绺子,有人好心地递给他“彩方子”(毛巾),刘铁山看了一眼嫌脏,说我自己有,遂从裤兜里摸索出一条小手绢——是陈喜凤不久前用来包烟叶的那条。刘铁山看着那手绢上绣的花和蝴蝶,哑哭起来。

  二、乱世畸缘

  转瞬十三个年头过去了。到了1931年,9月18日,日本关东军突然进占沈阳,接着攻了东北各主要城市。每个中国人的命运都被迫改变。我这一年才五岁,就和妈妈一起开始了一场难忘的经历——

  初冬,天空下着小清雪。一个身穿棉袄脚蹬靰鞡挎着一杆老猎枪拎着一只小鸟笼的人向罗子沟走来,那是我姥爷陈庆林。他走到肖家大院门前,发现门口当街躺放着一根桦木,两丈来长、二尺来粗,心想这没有十个八个人是抬不来的。

  陈庆林进屋,拜会了亲家肖德仁,也见到了女儿陈喜凤,她已是一位绰约多姿衣着光鲜的少妇,也看到了刚满五岁健康活泼的外孙女肖兰。陈庆林把鸟笼子交给我,我很快和笼子里的小苏雀开始了友好交流。

  有几年没来了,肖老太爷头发全白了,腿脚也不很灵便了,但精神尚称矍铄。

  肖德仁殷切地问亲家:“你可有几年没过来了!身体挺好吧?”

  陈庆林笑道:“我身体还行。你也都好吧?”

  肖德仁:“我马马虎虎。外面的形势怎么样?”

  陈庆林:“乱!日本人打到哪儿哪儿血刺漶淋的!”

  吃晌饭的时候,陈庆林提起门外那根原木,说出对它产生的怀疑,因为传闻外地有劫匪在掏窑时,往往就用这种东西撞击大门。肖德仁听后沉吟多时,他认为和附近山头的大绺子们都还相处得不错(常被请去治病),而且儿子肖志高又是吉林边防军的团职人员,谅也没人敢轻易惹乎,不过还是居安思危、有备无患为好。

  肖德仁、陈庆林、陈喜凤三个人就可能发生的事研究了整整一下午。

  他们的顾忌不是多余的,确有一个山头的土匪瞄准肖家祖辈积留下来的财富,准备今夜里过来“砸窑”。那伙绺子是骆驼山的,报号“山林好”的匪首不是别人,正是如今年已二十有七的刘老闷的儿子刘铁山。

  过半夜,刘铁山带人包围了肖德仁家的院子。张炮头指挥弟兄们抬起那根巨木,喊着号子向紧闭的大门撞去,原以为需要反复多次才能撞开大门,没想到那大门是在里面虚掩着的,首次用力过大,连人带木头便就跌进了院子,多人倒地被砸,疼得直哎哟。

  院子正房门口,站着一个亭亭玉立的女人,月光照在她的脸上,立时让绺子们惊呆了:一惊的是这女人条顺牌亮,如同戏台上的仙女;二惊的是这女人表情神态自若,像是天上的菩萨。还是张炮头蹚的水深点,只见他武步上前,一抱丁字拳:“里码外码,甩个蔓?”

  陈喜凤微微一笑,不无嘲讽地:“深更半夜,未请自到,还是老大先报个号吧?”

  张炮头大声说:“本炮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骆驼寨‘山林好’的兄弟弓长张。没别的意思,来求借点‘齐子’、‘米子’!”

  后面有小绺子插嘴解释:“就是向你家索要枪支、子弹、金银、财宝!”

  张炮头踹了插嘴人一脚,让其退后,因为小绺子用炭油子涂了脸,他怕把大户家人吓着。

  陈喜凤义正词严:“这是肖老名医的积善之家,你们都受过他的恩惠,好意思动抢吗?”

  张炮头口齿伶俐:“要搁平时是不好意思。可如今小日本子打过来了。我们大当家的和日本人仇深似海,要为打日本抓紧做筹备!所以斗胆来请大少奶奶大方大方、协助协助!”

  陈喜凤见对方说的是人话,也就放平了口气道:“这就好说多了!我孩子他爹就是戴‘翅儿’的(指军官肩牌),正等着搂日本人哪!今后大家一个目的。你等一下,我家主事的献货来了。”

  房门里走出来的是陈庆林。陈喜凤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从爸爸背着的手里接过匣子枪(我们早年在三家子见过的那支德国半自动),说时迟那时快,一枪就把张炮撂倒了,紧接着没等其他土匪反应过来,又一枪一个把趴在墙头上、站在磨盘上、蹲在棚子上的几个小匪打伤落地。陈庆林用猎枪掩护女儿退进了门内。

  众绺子一时既不敢进,又不敢退,“上市的秫秸——戳上了”!这时早有人去请示带队的刘铁山。实际不用请示,刘铁山早在暗处借着亮光看得一清二楚,他断定那身穿红衣如此“管亮”的大少奶奶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久别的陈喜凤(他曾经打听过她,并且得知她嫁到了汪清,但具体不详)。刘铁山急速地转动脑筋并做出决断,让李“拉丝”(谈判代表)出面和肖少奶奶门里门外继续拉话,自己则带几个大手转向后院墙。

  和为贵。“拉丝”和少奶奶两方都放下了手里的家巴什儿。

  李拉丝:“别怀疑,我们确实是要打日本人,保护地方。特限你家五天之内,把二十杆齐子(枪)、五千发米子(子弹)送到骆驼山下。”

  陈喜凤:“这不是向尼姑要孩子、给和尚梳辫子——难为人吗!”

  李拉丝:“这是什么话!知道你们家‘门插棍硬’,是团参谋长,弄几杆子枪还不易如反掌。”

  陈喜凤:“弄不到怎么办?”

  李拉丝:“弄不到枪,你筹集五千宪大洋!”

  陈喜凤:“要不筹集呢?”

  李拉丝嘿嘿一笑:“大当家的必然会另有安排。”

  这时,只听绺子中间小声传递着命令:“踹拉”!“踹拉”!绺子们按命令迅速撤走了(抬着已死的、背着受伤的)。

  陈喜凤父女踅到院外,看四周远近确实已经没人,才进来把大门插好,平息了一下心情,走向后房。

  陈喜凤见自己的房间门大敞四开,吃惊非小,进入卧室一看,只见公爹被四马倒攒蹄捆着,嘴里堵着手巾。父女俩忙上前解救,肖德仁老泪纵横开口第一句话是:完了!兰子叫他们给架去了!陈喜凤一听立时昏倒在地。

  面对如此塌天之祸,还是陈庆林较为冷静,他提出解救人质的计划方案:一是让喜凤立刻去找丈夫肖志高,从部队搞到一些零散枪支;二是他自己去往骆驼山,找花舌子联系防止撕票;三是让肖德仁抓紧变现一些“兰头”(现金),以备关键时候使用。大家同意陈庆林的意见,陈喜凤立即改装打扮去往额穆县。

  吉林额穆是东北吉林边防军第11旅第五团机动连驻地。哨兵进来向李中华连长报告说:捉到了一个日本间谍。李中华说:“提进来!”

  被提进来的是一个头戴长兔毛皮帽外穿黄棉军大衣的年轻“男子”,面庞十分清瘦。

  李中华接过哨兵从年轻“间谍”身上搜出来的匣子枪,不由稍微一愣。他让副排长(疤拉眼)过来作审讯记录。

  李中华问哨兵:“怎么知道他是日本人?”

  哨兵回答道:“因为他不说话。”

  疤拉眼铺好纸笔,抢着发问:“你是哪国派来的?赶快交代!”

  那年轻人瞄了众官兵们一眼,用地道的东北口音说道:“先别问我哪疙瘩的!先说说你们这帮兵是什么番号?”

  哨兵立刻答道:“东北边防军吉东十一旅五团机动连。”

  那年轻人再问:“五团团长是谁?是不是肖志高?”

  哨兵嗫嚅支吾:“是……不是……”见疤拉眼排副在狠狠地瞪他,赶忙闭口说,“不知道!”

  那年轻人对李中华一脸藐视地贬损道:“看你这个连长带的兵,都什么德性!要长样没长样,要口才没口才,要精神头没精神头!我看把你撤职算了!”

  李中华看那人的相貌,听那人的语言,不像是疯子,倒像蛮有来头,不由心里产生嘀咕。正在思考应对招数时,只见那人猛然把军大衣一脱,露出藕荷色缎子花袄,尽显窈窕匀称的身材,原来是个女的。众官兵吃了一大惊,李中华也不例外。

  李中华示意兵士接过那人的外衣,开始彬彬有礼而又言之有物地发问:女士,您是东北什么地方老乡?请问贵姓?

  那人回答:宁安老三家子,陈家的!

  李中华立刻醒悟:“是肖夫人吧?快请坐!快请坐!”

  陈喜风大大方方坐下,口气和蔼地问道:“志高在哪儿?我有急事找他。”

  李中华命勤务兵快去团部通报。疤拉眼付秋才说:“还是我去吧。”

  陈喜凤这边一面品茶,一面打量李中华,觉得像是有点眼熟。

  陈喜凤问道:“连座,贵姓呀?”

  李中华认出了陈喜凤,心里一时好慌,赶忙答道:“免贵姓李。”

  李中华说完,心里更加紧张,因为他怕对方也会认出自己。早在他刚开始看到那只匣子枪时,就勾起了他对小时候的记忆;待到发现来人是女的,又姓陈的时候,已猜到十有八九是陈喜凤。心里顿时掀动起汹涌的波涛。但他很快控制住情绪,把心沉静下来。他决定死活不能让她认出自己!

  而这时陈喜凤也在暗暗怀疑:这个挺拔帅气的李连长,会不会是当年的李宝子啊?

  陈喜凤一面用嘴唇嘘着茶,一面偷看对方的表情,但只见李连长一脸冷漠,毫无激动不已的样子!排副付秋才回来报告肖团长去长春军部开会去了,得明后天回来。

  女客人说:“那我去家里等他好了!”

  李中华送团座夫人出门时,用既客气又没商量的口气说:“您带来的‘二十响’,我先给保管一下,因为部队有规定——探亲不得带枪。”

  陈喜凤笑看他一眼说:“可以!我守规矩。”

  肖团长夫人随士兵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看李中华。她心里还是存有怀疑,决定再试探他一次,便突然喊了一声:“宝子!”但是李中华仍毫无反应,陈喜凤这才断定:这个成年的李不是那个孩时的李,只不过是长得有些相似而已。

  陈喜凤被士兵护送到肖志高的宅舍。进宅后,陈喜凤发现卧室布置得简直像新房一样,新房内还倚着一个美貌如花的年轻女人。年轻女人一见陈喜凤进来马上站起身来,称自己是肖团长的二夫人,名字叫米露,对大夫人的到来早有准备,希望今后成为和美的一家人。

  陈喜凤的性格哪能容受得了这个!但她并不怨恨面前像中学生一样的女孩,甚至也不怨恨肖志高。她给肖志高留了个字条,说明来意,然后决然离身而去。她在回机动连驻地取枪时,还想最后试探李中华一把,故意装着一时疏忽让头上的红蝴蝶卡滚落到李中华的脚下,但见蝴蝶卡不仅没有引起李连长的任何兴趣,反而被当成垃圾一脚踢开了。

  陈喜凤不在家期间,陈庆林与“山林好”花舌子取得联系,经过多次传信,大掌柜的最后同意缓限交纳赎金,并特别恩允肖少奶奶亲自上山去探看自己的女儿。但为了保证山寨安全,只允许少奶奶一个人去。

  陈喜凤念女心急如焚,立刻就要打点上山。肖老太爷非常不放心,最后决定由陈庆林陪同她一起去。

  陈喜凤父女登上了骆驼山,踏进了木刻楞聚义堂,见到兰兰的确没有遭罪,还胖了,正和一个比她大不两岁的小男孩玩藏猫猫,两个人跑得红头涨脸的。

  大当家的进来了!小匪们个个肃然起敬。陈喜凤父女俩一眼认出这骆驼山的匪首原来竟是山驴子!父女俩便开始抬夯地骂他:你怎么这么缺德!这么不干好事!简直够上死爹卖娘、六亲不认的主了!刘铁山听了不急不恼,一个劲地笑,说七十二行,哪行都得有人干不是!

  他让两个孩子当场为客人背诵绺子中间新近流传的一首歌谣。曰:

  当胡子,不发愁,

  吃大菜,满嘴油。

  匣子枪,别腰后,

  西洋景,瞧个够。

  搂着大妞住高楼,

  花钱就像江水流!

  陈喜凤把兰子一把拉过来,搂进怀抱,告诉她今后不许跟别人学着耍贫嘴!

  陈喜凤转过身对刘铁山充满恨怨地说:“你爱住啥楼住啥楼,但你当胡子不能忘了规矩:兔子不吃窝边草,老鹰不打地上食。你无论冲老肖家积德行善救死扶伤,还是冲老陈家几辈乡亲光腚娃娃,你都得对我们娘儿们够意思!”

  刘铁山立马爽快地回答:“那还用说,老妹子!这次我不仅不要你钱,还要拿钱孝敬陈叔呢!”

  陈庆林听了,一点没有笑模样,拒绝说:“别!花别人的钱睡不安稳,你给我多少我撇多少!”

  陈喜凤的口气也更加强硬:“别的都是废话!你赶快让我把孩子(肖兰)领走!现在就走!”

  刘铁山把陈喜凤拉到另一个房间,单独表达自己多年来对她的无尽情思,并出示了那方一直珍藏不舍的花手绢,发出留她入伙给自己当压寨夫人的请求。

  刘铁山动情地摩挲着喜凤的手说:“这人一辈子连女人毛都没摸着,不白托生了?”

  陈喜凤挣脱他的熊抱,冷冷拒绝道:“那不可能。而且,你已经有老婆了,不然那淘小子哪来的?”

  刘铁山赌咒发誓:“那是我两年前进城看到这个孩子在卖艺,被倒拧胳膊疼得死去活来,不忍心,捞出来的。”

  陈喜凤斩钉截铁:“那也不行,我有掌柜的。咱们下辈子吧!”

  刘铁山不由变脸,露出匪相,说道:“那老肖家的‘秧子’恐怕一时半晌回不去!”

  刘铁山见陈喜凤半天不言语,大喊了一声:“刘刚!”男孩子进来了,肖兰也跟着进来了。

  刘铁山指着陈喜凤,命令男孩子:“跪下!磕头叫娘!叫啊!”

  三、血迹情痕

  就这样,我妈妈怕我遭遇不测,不得不放弃家庭把自己留在骆驼山上。刘铁山给她报号“红蝴蝶”。并且,终于有一天,与她强行住到了一起。

  我姥爷陈庆林执意不参加女儿“红蝴蝶”的入伙典礼和成亲仪式,一个人下了山。下山前,刘铁山让粮台打开仓库亮出金银财宝,让陈庆林可劲挑、可劲拿,陈庆林眼皮撩都不撩,只从陈喜凤手里要回那支德国造的二十响毛瑟枪,回到了三家子自己的家。陈喜凤把陈庆林送到山底,父女洒泪而别。

  山林是静谧的,空气是清新的,似乎让人产生一种天下太平万方平安的错觉,但多架刷着红膏药旗的日本飞机从天上隆隆掠过,一下子又把人们震醒了:这三千里大好山河已经成了日本人为所欲为的天下。那么被蹂躏的中国民众不禁要问:几十万东北军都在干什么哪?摆样子的吗?

  这个问题,在吉林边防军第十一旅第五团里,也正在做着讨论。

  团指挥部。全团副排长以上军官及文职、后勤人员都集中在一起,等待开会。五湖四海的弟兄们有机会凑到一起,免不了对动荡的时局,面临的险境,以及今后的走向,发表各自的看法。

  有人推举李中华,说你有文化,爱看书,你出来发表一下高见!李中华笑着使了个眼色:你没看疤拉眼(团座的“内线”)在那儿偷偷用笔在记吗?小心遭暗算!留得青山在,才能有柴烧。咱们散会后找背静地方谈吧!

  这时外面传来汽车刹车声,参谋长喊:“起立!肖团长到!”

  团长肖志高匆匆跨进门来,只见他神色肃穆,不像平日那样斯斯文文的,也没有让大家就座,就开了口。肖志高说:

  “好!人都到齐了!我现在宣布军部命令:从即刻起,我‘东北吉林边防军第十一旅第五团’改变番号为‘北满靖安军第五团’,内部编制照旧……以后的任务是配合日本友军,维系地方安定,扑灭反抗势力。”

  肖团长话音刚落,底下立刻炸了锅:“这不等于跤没等摔就倒地认输了吗!今后得听小鬼子吆五喝六,枪口对准中国人打!不干!”

  肖志高一听,勃然变色,厉声发喊:“谁说的?站出来!”

  一个大手大脚的汉子走前一步,说:“我!”

  肖志高一见是机动连赵大川,也是自己的老乡,怒喝道:“赵大川!你想死想活?”

  赵大川回答:“我想回家侍弄地去!”

  肖志高拔出手枪,对准他的胸口:“你不用回家了,这块儿就有地!够埋你的了!”

  赵大川也不让劲,撕开军上衣:“你打你打!打死我你就更够当汉奸的资格啦!”

  众人一齐喊阻:“团长!团长!”

  肖志高收起枪,叹了口长气说:“你们都发现我变了是吧?我不变行吗!日本矢野旅团,马上到了,我们今后只能受其指挥调度。你们谁今后再敢言反日,就不是枪毙一个两个人而是整整一团人的问题了!”

  众黯然。

  话务兵进来报告:矢野旅团到!

  矢野旅团先头部队到了:装甲车开路,后面是军用运输车、通讯车、炮车和骑兵。伪靖安军列队欢迎,接受矢野检阅。

  三连活动室,李中华和其他几个共产党员在秘密开会,研究集体脱逃自救。

  一排长赵大川换了便衣,一副纯农民的打扮,进来领命。李中华交给他一封密信,所有人站起来,和他握手道别。

  日伪军联合奔袭宁安城的军事行动开始了。

  日伪两支队伍一前一后沿图宁公路向北推进,天黑时候,在天桥岭野外露营。

  深夜,李中华连许多官兵悄悄起来,携走了绝大部分枪只,奔向榆树川。

  到达抗日救国军营地时,天刚刚放亮。只见前期奉命赶来联络的赵大川和抗日救国军官兵们正在营门口迎候他们。

  李中华带着差不多整整一连人加入到王德林领导的抗日救国军队伍,他们受到了爱国官兵以及当地百姓的热烈欢迎。

  早晨,疤拉眼付秋才从美梦中一觉醒来,发现情况不对:周围铺位空空如也,戳立的枪支也不见了,他赶紧蹬上外裤,但却找不到腰带,他便拎着裤腰,大喊大叫地跑向团长的帐篷。

  肖志高大惊失色,又急又怕,压低声音说:“千万千万不能让日本人知道。我立刻从各营连抽员,重新组成一个连,你任连长。”

  疤拉眼骤然被提职升官,大喜过望,高兴得抽泣起来。

  矢野看见前面是个村子,命令部队停下来,让参谋打开地图一看,矢野笑了:三家子!我终于又见到你了!官兵们不知他笑的原因。他嚎叫着,放纵士兵说:“今天一白天,你们随便的干活!”

  血腥残忍的场面立刻出现了:

  一些妇女被日本兵围住,扒光衣服。

  一位老人抱着婴儿,从着火的房子出来,日本兵用刺刀将婴儿挑起,晃了几晃,丢进火堆里。

  青壮男人们被日本兵当靶子射击……

  矢野站在十三年前站过的地方,开心地看着这景象。突然一颗子弹从侧面飞来,他的右胳膊被打中。矢野捂住受伤的胳膊,转头一看是位半百男人,手里拿着盒子枪,正在继续向他瞄准,矢野想还击举不起枪。那人转身便跑,矢野命人追赶。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老猎手陈庆林,他开枪的主要目的是将日本兵引向村外,好让村民们得到逃生机会。

  日本士兵在前、矢野在后,一直将陈庆林追到村西坟岗子。陈庆林打光了枪里的所有子弹。有十来个日本兵被击毙。陈最后面对哈腰撅腚龇牙咧嘴的鬼崽子们,仰天大笑,饮弹牺牲。

  矢野旅团血洗三家子村后,继续向前逡巡,矢野吊着伤胳膊,骑着马,倨傲的气势减弱了许多。

  逃出性命的三家子村民跑到救国军总部,诉告惨案发生经过。总指挥王德林和营长李中华一起认真听取并详细询问了日本矢野部队的情况。

  与此同时,还有不少老乡登上骆驼山,向大当家的“山驴子”和二当家的“小凤子”泣报凶信。刘铁山、红蝴蝶都哭了。来的村民中有一个老人十分特别,他也不哭、也不喊、也不走、也不坐,只是呆呆地兀立着,两只烧成重伤的手托着一个焦煳状的婴儿。

  山林好、红蝴蝶眼里冒火,相互对望后不约而同地向绺子们发出命令:追日本鬼子!要他们的狗命!说这话是1932年3月。

  1932年3月,日军伊田部队侵入了宁安城,紧接着伊田又率部进驻牡丹江,而让矢野旅和肖志高团留驻宁安。卖国投敌者如肖志高等遂安上家,落上户,想过一段逍遥日子,但他们理所当然地遭到了抗日爱国者的正义挑战。

  那日,东北抗日救国军司令王德林正召集干部筹谋战斗方案,得到一个消息,说“山林好”自卫队已经挥戈上路了。

  刘铁山带领自己的百余名弟兄移动到宁安城郊,从牡丹江上游水浅处涉水渡江,悄悄隐蔽在城西鸡陵山的林子里。几天前,他就派妻子红蝴蝶和儿子刘刚装扮成卖野山果的农民,去城里侦察情况。

  我母亲红蝴蝶带领小哥进城后,走街串巷察明:日军驻军及指挥部设在北火磨的高墙大院里;伪靖安军肖志高两个营分散驻在原二十一旅的四个据点里。

  傍黑,红蝴蝶与刘刚娘儿俩转回西卡子,准备出城时,受到了门岗的拦截。红蝴蝶从容不迫地说:自己是西沟的,回家还得给奶奶婆做饭,老总行行好吧!快让我们过去吧!说着就把小半筐野“托盘”推给伪兵。伪兵看着那宝石般晶莹的红托盘,馋涎欲滴,一歪头放人了。

  这情形被城楼上瞭望的疤拉眼付秋才看到了,他关注的倒不是那半筐马林果,而是那个擎筐的面沉似水的女人。这哪是一般农妇啊!而且怎么这么眼熟哪!他使劲想,拼命想,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了:是她!疤拉眼立即摇动电话机,向团部报告。

  红蝴蝶母子出了城,正急匆匆向鸡陵山方向拐去,忽听到后面有汽车开来的声音。红蝴蝶机警地让刚子躲进旁边林子里,自己走在公路中间,任汽车喇叭在后面响偏不让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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