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岛上的桃花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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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2-03-31 15:50
邹雪根长得又黑又瘦,但很精神,正和几个渔民在喝茶抽烟聊太湖渔事。婶娘把珍珍贩鱼的事跟他说了,邹雪根还没回话,一个渔民抢着说,她婶,巧了!今天风好鱼多,我们商量着多出手点正为找不到买主犯愁呢。不知小三儿要多少?婶娘摆出一副做生意的腔调,她握紧手掌,伸出大拇指和小指,说,少说要这个数,得先讲讲价钿吧?另一个渔民不在乎地说,什么价钿不价钿的,你也不是没有买过我们的鱼!邹雪根瞪了他一眼,露出焦黄的烟牙,你懂个屁!往日她婶买的是自己吃,二斤也嫌多了,现在人家是做生意,就得按做生意的规矩办,批量大,价钿得掂量掂量了。婶娘熟悉邹雪根的脾性,知道他要抬价,她斗鸡眼转了转,反将了他一军,到底雪根知事明理,做生意要讲做生意的规矩,批量越大价钿越便宜,买一斤二斤是五角,现在小三儿少说要买五六十斤,当然应该便宜的了。邹雪根刚吸了一口烟,听婶娘这么一说,给呛着了,喉结蠕动了好一会儿才笑了,婶娘几时学的阿庆嫂,说话滴水不漏。我的意思,我们往日私卖几斤是小头,敲敲边鼓,不妨碍上缴。现在小三儿一下子要这么多,水产大队的人会不知道其中的猫腻?我们是冒着风险的。风险你懂不懂?不过,风险同利益并存,只要价格到位,再大的风险我们顶了。所以不可能照以前的价,便宜,那更是瞎讲山海经。婶娘也笑了,我早知道你门槛贼精,是故意说了气你的。也好,现在挑明了,你倒说说,要几钱一斤?邹雪根举起手,把大拇指和食指叉开了,说,这个数。婶娘喔唷了一声,八角,不行,不行,你心太黑了!
之后,双方舌剑唇枪一番,终于以三两以上的统货,六角五分一斤成交。
接下来,邹雪根和渔民们带了我们去网箱里称鱼。
邹雪根家屋后,是太湖伸入麓下岛的湖湾,网箱沉在河桥下。河桥只是个名称而已,其实是架在水上的一个廊舫,下面放网箱养鱼,上面住人守夜。渔民们扯住纲绳拉起网箱,鲫鱼起了水,啪啦啦一阵响,灯光下泛起一片片白鳞。邹雪根一注一注过秤,把鲫鱼倒在一个大木盆里,其间少不了婶娘不厌其烦地剔除小鲫鱼,折腾了好一会儿,六十斤鲫鱼才过完了秤。邹雪根问,你们现在就拿回去?婶娘斗鸡眼一瞪,无锡到上海班轮船要明天早上8点才过芒山,我们拿回去干放一夜,你叫小三儿贩死鲫鱼?渔民们很知趣,拿来一个小网箱,把木盆里的鲫鱼倒在里面,沉入了水中。邹雪根笑了,做了媒人还包养儿子,我们的服务到位了吧?
我付清了钞票,正要走人,婶娘瞅着廊舫的木地板说,被头也不见一条,你们没人守夜?一个渔民指了指屋外,放心,有它呢。原来,黑白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跟来了,伏卧在廊舫的屋檐下,它很通灵性地吠了一声,表示回应。婶娘却还是不放心,不行,不行。这样吧,让阿娟把铺盖拿来,和珍珍住这儿。又对我说,外甥,你就睡在我儿子菊生床上。
我望着太湖空洞神秘的夜色,听着远方扣人心魄的涛声,觉得住在这儿畅意,刺激!就说,婶娘,两个女孩守夜,不妥,还是让我住在这儿吧。
我躺在松软的稻草铺上,盖了一条湖绿色印花被,枕着蝶穿牡丹的绣花枕,心里甜丝丝的。刚才在婶娘家,婶娘拿出一条补丁很多的棉被,虽然好像刚洗过,但靠头的一端还是黑黝黝的,而且油得发亮。玫娟摸摸被头,说,婶娘,这被头太脏了,还硬邦邦的,冻坏了人家怎么办?婶娘一脸耷丧,我儿子干的是屠宰场清理下水的活,一天到晚脏兮兮的,这条算好的了,还有一条更拿不出手。我安慰婶娘说,不就住一夜嘛,不要紧的。玫娟却转身进了房里,拿出自己用的棉被和枕头。婶娘忙阻止,使不得,你和珍珍盖什么?玫娟笑了,我还有一套啊,反正也不用了。我才明白,那是玫娟准备结婚用的。
我望着廊舫外清幽的月色,听着湖上的风声涛声,嗅着棉被和枕头上妙龄女郎诱人的香味,不禁遐想连篇,久久不能入睡。
六
次日一早,婶娘和玫娟一起帮我们把六十斤鲫鱼分别装在两个皮革包里,玫娟还捞了好几株水草盖在鲫鱼上面,说,贩鱼的人都这样,可以保持湿度,鱼不会死。我顺势说一句俏皮话,唱歌都说鱼儿离不开水,是这个道理。玫娟瞅了我一眼,笑了。我发觉,她比昨夜更妩媚。
麓下岛到芒山镇轮船码头有近三里路程,要是我和珍珍提着鱼包走,还要经过那座心荡桥,即使我能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奋斗一下,珍珍是万万不能胜任的。好在婶娘早已谋划好了,让玫娟摇了她爸的渔船送我们。邹雪根怕误了捕鱼有点支吾,婶娘说,别装了,你们十点多才下湖,怎么来不及?是怕玫娟白忙活吧?我觉得讨好玫娟的机会来了,说朝廷不差饿兵,我们付玫娟劳务费,三元,怎样?婶娘似乎看出了点苗头,阴阳怪气说,玫娟在文化站唱一天歌才一元贰角补贴,摇一趟芒山才烧一顿饭的工夫,给三元,外甥出手真阔绰!玫娟的脸红了,婶娘,我不会要的。
听话听音,看来这个婶娘在麓下岛算得上个人物了,什么事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得堵住她的嘴呢。我转而一想,这次向邹雪根买鱼,没有她出主意,砍价,哪会这么顺利呢。邹雪根走后,我对她说,婶娘,珍珍来这儿做生意,两眼一抹黑,幸亏你从中斡旋,出了大力。我对珍珍说好了,每斤付你中介费一角,以后每次都这样。婶娘听了,双手乱摇,帮侄女儿出点力,应该的应该的。我把六元钱塞到她手里,她却一脸灿烂地笑了。
玫娟把渔船靠了岸,我一看傻了。这渔船很小,船身滚圆,中间搭了个乌篷,像个大圆桶,船头尖尖的,很狭小,玫娟站在船头,一手握了竹篙撑在河底,稳住了船,伸出另一手招呼我。我家乡也有这种渔船,但比它大。这种船很活,下船时脚力不能失控,否则船身急剧晃动,弄不好会落水。眼前这条船更小,得当心了。好在我有了点经验,而且还有美女伸出了手接应,于是,我屏住了气,有意识地紧紧握住了玫娟的手,脚力轻重适宜地跨到了船头上,小船晃动了一会,就恢复了平静。玫娟仿佛有点会意,忙抽回了手,露出细牙笑了,二哥到底是公社干部,你们那儿也有这样的浪里钻吧?我心不在焉地点点头,钻进了船舱,回味刚才握住玫娟手时的感觉。玫娟的手掌很干糙,没有一点温暖柔和的肉感,我在相书上看到过,青年女子手掌不丰满,注定是苦命的一种,想起她的遭遇,心头涌起阵阵爱怜。
轮到珍珍上船了。珍珍胆怯地吐了吐舌头,拉住了玫娟的手,一脚踏到了船头上,由于脚力过重,渔船像有弹性一样,鼓动摇晃起来。珍珍吓得死死地抱住了玫娟,待船身稍稍平稳,玫娟连搂带抱地把她扶进了舱。
接着,婶娘把两包鱼交给了玫娟,喜滋滋地回去了。
麓下岛到芒山轮船码头没有直通的江,要绕过太湖一角,玫娟在船艄不紧不慢地摇着船,说,太湖无风三尺浪,好在经过的都是浅滩,有浪也不大。不过,遇到水底有河沟时水深,有涌浪,船晃动得厉害,你们不要怕,不能动,不会有事的。渔船出了湖湾,水色茫茫,无边无垠,玫娟尽量把船摇得慢、摇得稳,可是,水浪还是不停地叩击着船,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蓦地,一个涌浪袭来,小船就大幅度地倾斜,让人胆战心惊。我想,下面就是河沟了,从舱洞瞭望船梢上的玫娟,她似乎很镇定,双脚挺直,一手摇橹一手扯绷,像一个优美的剪影,小船随着剪影在波浪中徐徐前进。珍珍则时而惊叫,时而苦笑,我示意她镇静,她干脆闭上了眼睛,双手合十,大约在默念菩萨保佑吧。
小船过了太湖,渐渐平稳了,我和珍珍都长长舒了一口气。我很佩服玫娟临险不慌的胆魄和定力,她说,这船叫“浪里钻”,当地的渔民就驾着这种小船在太湖的浪涛中穿行。
我和珍珍回到上海群益里石库门,已经下午三点多。小姨把人革包里的鲫鱼倒在一个大浴盆里,用自来水冲刷干净,说,不早不晚的,正是人家买夜饭菜辰光。珍珍找了一杆秤,要我和她抬着浴盆到弄堂口卖。小姨阻止了她,急点啥,这些鲫鱼大的一斤多,小的三四两,人家把大的拣光了,小的也二元一斤,有谁要?小姨不愧为跑单帮出身,她手脚利索地把鲫鱼分拣成一斤以上,一斤到半斤,半斤以下三种规格,分别装在三个塑料盆里,说,大的贰元四角一斤,中的贰元,小的一元六角,这叫一分价钿一分货。我毛估了一下,一斤以上的鲫鱼有二十多条,小的只五斤不到,平均价会二元以上,而且省去了小鱼卖不出去的烦恼。我很佩服小姨,生姜到底老的辣!拣出三条大鲫鱼,说,留着给姨夫晚上下酒。小姨把鲫鱼扔进塑料盆里,外甥,侬真是少爷落难,架子勿改。凡是做小生意的,将本求利,要尽值钱的先卖,哪有拣好的留给自己的?小姨要我们把塑料盆搬到天井里,灌满了水,盆里的鲫鱼都渐渐复活了。她站在那儿,提高嗓门,向对门厢房里喊,宁北啊嫂,河鲫鱼要■?老新鲜的。宁北阿嫂从长窗里探出头来,看见盆里蹦跳的活鲫鱼,阿唷了一声,苏州阿姨,侬哪来老多的活鲫鱼啊?珍珍去了趟他老家太湖,带来的。宁北阿嫂提了个篮子走了出来。不一会,楼上的人家听见了,也都纷纷提了竹篮下楼。小姨仿佛回到了年轻辰光,兴致勃勃地一注一注秤了,报给我,让我算账,然后珍珍收款。锁宝也来了,阿咦喂,到底太湖鲫鱼,大得吓人!苏州阿姨,前日侬还说我是鱼尾巴,侬今朝让我开眼界了,应该是龙头了!小姨不让,向侬学的呗,吃勿光让大家分享分享。
眼看石库门里的人该来买的差不多都来了,小姨在珍珍耳边咕噜了一句,珍珍像得了将令一样奔了出去,不一会,群益里中的邻居和珍珍小姐妹革英弄堂里的人都提着篮子陆续走来了。只一个小时光景,六十斤鲫鱼只剩了两条小鲫鱼。小姨才醒悟似的发急,要死,大鲫鱼一条也没剩,你姨父下班回来要骂山门了!我指了指水龙头下的大浴盆,说,小姨,你看。原来,我趁她忙乱时,截留了两条大鲫鱼。
事后结账,六十斤鲫鱼卖了一百八十元。我觉得奇怪,怎么卖了这么多钱?我约略算过,不会超过一百三十元,而且还留下了两条大鲫鱼。小姨见我一脸迷惘,她莞尔一笑,摆出一副老做生意的腔调,凡做小生意的,一定要学会秤头上的功夫,称时要打进点,让秤杆翘得老高,买的人就放心了。我今天还算客气,每注只扣一二两,这叫十秤九勿足。不过,做手脚得看人,像锁宝,就不能这样,她心小,门槛也精。
我知道做小生意的人往往短斤缺两,想不到小姨手法如此娴熟,刚才我在旁边看,却一点也没有发觉。若要我也这样蒙人,笨手笨脚的,非让买主抓个现行不可。于是,在拆账分钞票时我对小姨说,要不是您,这么多鱼,我和珍珍不知道怎么卖呢,即使勉强卖了,赚的也不会这么多。所以,你也应该算上一份,以后都这样。小姨想了想,抽了两张拾元钞,说,我不客气了,就算我的劳务费。不过,外甥,你们还想去啊?珍珍她嫂子来过,说就在这几天一百公司招工要面试了。珍珍咕嘟起嘴,就在这几天,到底是哪一天啊?小姨说,是十号吧。珍珍不以为然,今天才六号呢,有啥急的。我和二哥明天再跑一趟,我们同玫娟她爸讲好了,他会把鱼留着的。
我心里牵挂着玫娟,忙附和,是的,我们不能失了信。见小姨点头答应,我才松了一口气。
次日下午,我和珍珍又登上了麓下岛,走进村子,听见远处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我们循声走去,看见一户人家屋檐上飘动着一个风信子,一个颟顸的半老头子,在风信子下大喊大叫,臭肉、臭肉地骂人,在他周边还围了不少人。我知道,大多农村小店,屋檐上都插个风信子,以做标志。我想起前天在珍珍婶娘家听说过玫娟算账的事,对方爷娘是村里开小店的,想来就是他了。他满口脏话,“臭肉”骂的是谁,也可想而知。我深深地为玫娟不平,义愤填膺地走了过去。
七
我走进人圈子,站在颟顸老头面前,一脸怒气地盯着他看。老头被我凶巴巴的气势震慑了,他停止了骂,外强中干地咋呼:你要干什么?我怒斥,你这么一把年纪了,满嘴脏话地骂人,还有个人样?大约老头平时撒泼惯了,却被一个陌生愣头青教训,就更加蹬脚拍手使起横来,我骂人家关你屁事,我就是要骂!忽然,他止住了骂,注视着我穿的裤子,像泄了气的皮球,瘪了。
原来,我穿的是从胯部到脚踝有一条笔直红线的深蓝色裤子,那是当时公安人员的服饰,我堂弟在当民警,发了新的,旧的送给了我。那时候警服、警具甚至警灯管制都不像现在那么严,借人送人是常有的事。当然,我不是穿了狐假虎威,是堂弟看我困难,把旧的送给我的。想不到一条旧警裤把这个蛮横老头彻底镇住了。老头气馁地说,同志,我错了,我改,我改。又指了指屋内的店铺,您要买东西?请。我鼻中嗤了一声,有意装模作样说,现在粉碎“四人帮”了,社会风气变了,应该有理说理,讲文明,今后注意点。老头的头点得像鸡啄米,连声说,是,是。
在场的人一哄而散,我才发现,珍珍和婶娘在远处向我招手。
我们随婶娘到了她家,玫娟爷爷坐在屋角呆呆地对婶娘看了一眼,示意玫娟在房里。
婶娘推开了虚掩的房门,玫娟房间的光线很暗淡,我定了定神,才看清她和衣向内侧卧着。她似乎听见了开门声,却还是睡着不动。婶娘说,玫娟,起来吧,珍珍和黄奕来了。她才不好意思地翻身坐起,对婶娘怨怨地盯了一眼,又对我和珍珍点点头,酸酸地一笑。婶娘说,玫娟,马善好骑,人善好欺,你不能就这样不干不湿把事情了了,吃那哑巴亏。那死老头也是个欺软怕硬的脓包,刚才黄奕在他面前一站,他看见了黄奕穿的公安裤子,就点头哈腰服了!照我看,乘这辰光同他把账彻彻底底算一算,要是他再耍无赖,让黄奕写状子到无锡法院告他。我听人说过,法院管这事,叫始乱终——,终什么着?珍珍提示:终弃。对,始乱终弃,赔偿青春损失费,要多少就多少,那死老头不见棺材不掉泪呢!
玫娟在床上蹬了蹬脚,婶娘,你这么嚷嚷,叫我今后怎么见人啊!婶娘却恨铁不成钢,你呀,真像抱不上树的刘阿斗,事到如今还顾这顾那。你同那小子的事麓下岛谁不知道?刮肚皮里小囡还惊动临湖大队公社卫生院呢,满天下人都说那小子是迎新厌旧的陈世美!他敢这么做,你还怕什么臊不臊?干脆拨倒葫芦泼了油,非叫他家出血不可!
我想,婶娘真是直心直肺直肚肠,我和珍珍在场,她却一点不顾玫娟的感觉,口不遮掩地说开了,怪不得叔叔说她有点疯。
珍珍却无所谓,反而附和婶娘,玫娟姐,婶娘说的有道理,上海为追索青春损失费告上法庭的特多,那些负心男子,是不敲不见肉的核桃,你不要白不要!
我终于哀叹,自己落伍了,对珍珍说,可是苦主不告,官不究。光你和婶娘急不行,得玫娟妹子自己拿主意。
玫娟使劲地摇着头,黯然泪下。
沉默了好久,婶娘气得斗鸡眼定了格,说,我和你娘妯娌一场,知道她是个没嘴的葫芦,才帮着出头。想不到你也是个扶不起的泥菩萨,弄得皇帝勿急急太监!
珍珍坐到床沿上,拉着玫娟的手,玫娟姐,婶娘都生气了,你倒像个木头疙瘩,我有个主意,只要你表个态,我和婶娘二哥立马去找那老头,不怕他不乖乖地缴钱!
玫娟才勉强点了头。
珍珍说出的主意很雷人,她要我扮演公安,去逼那老头就范。我听了吓得跳了起来,珍珍,这怎么可以呢,冒充公安是犯法的!
婶娘也说不可,不可,弄穿帮了反而害了外甥。她想了一会,又说,不如这样,那老头不是以为外甥是公安吗?他去年失手伤人,被拘留过,至今见公安就怕,我们就将计就计,蒙他一蒙。我和珍珍去找他,只说刚才那人是我们的亲戚,算起来是玫娟的表哥,在无锡公安法院人头熟,你儿子的事还是私了的好。
我听了从心底佩服,想不到这个目不识丁的婶娘真刁钻,选人的软肋下狠招,那老头再颟顸,也不得不出血了。不过,我还是不放心,叮嘱,你们千万不能说我是公安啊。珍珍白了我一眼,知道了,不是说蒙他一蒙嘛!
婶娘和珍珍走后,玫娟轻轻唤了我一声二哥,示意我在床沿坐了。近距离地对视,我发觉,才一天不见,玫娟憔悴多了。我开导她,你不要太伤感,恋爱是双方自愿的事,既然对方变了心,就让婶娘去把事情了结了,不是更好?玫娟却摇摇头,二哥,你不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是我不好。我有点惊讶,你有什么不好?玫娟愣了一愣,又使劲摇了摇头说,不说了,不说了,了结了也好。凭我的直觉,玫娟同那个小学教师的情爱纠葛不像婶娘说的那样简单,也许她刚才一时冲动说漏了嘴,所以打住了。我虽然好奇,人家不说,也不便追问,特别是漂亮女孩的隐私。
默坐良久,玫娟的神情镇定了,又恢复了她的妩媚。她冷丁说了一句,二哥,你的事,珍珍都跟我说了。我吃了一惊,心头埋怨珍珍不该多嘴。玫娟见我脸色难堪,不介意地笑了,二哥,人就像在太湖里行船,哪有一直顺风顺水的。不过,珍珍说了,她只告诉我一个人,婶娘也不知道。我的心才放宽了,说,那时是“四人帮”当道,作了假还不许人说,现在不已经平反了?至于工作,毛主席说过,好人有好报,只是时候不到。这同不让你登台唱民歌有点相仿,也是有些人的旧观念在作怪,你也早晚会被人理解的。
玫娟听了有点激动,也有点迷惘,说,真的吗?她从枕边拿出一个不大的镜框,里面是一张她参加无锡县民歌大赛时在台上表演的照片。她说,本来一直挂在墙上的。我仔细看了照片,说,看,你唱歌时的表情多迷人,即使杂志上的封面女郎也不及你呢。不料她听了我的奉承脸色骤变,抢过照片,扭转了头,不再睬我。我更感到诧异,我说的是心里话,照片上的玫娟真的很靓,她不该生气啊。
玫娟似乎察觉自己失态,歉然说,二哥,这不怪你,人家都这么说,我是生自己的气呢。我猜测,以玫娟的美丽、玫娟的风度,在大小舞台唱了一年多民歌,在她身上一定有不少故事,用现在的话说叫绯闻。也许,封面女郎这句话触动了她哪根神经,勾起了她心底的波澜,几乎闹得她翻脸,看来同她说话得多长一个心眼了。我打了个哈哈,玫娟,我是说着玩的,你不必当真。于是,把话题转到了贩鱼上。她告诉我,她爸邹雪根已经把鲫鱼留在了网箱里,等我和珍珍去买呢。
婶娘和珍珍还没有回来,我担心她俩会惹出什么风波来,心中有点焦虑。玫娟却善解人意,就有一句没一句地介绍这儿的渔家趣事和太湖风情。正说得高兴时,婶娘和珍珍乐哈哈地走进了房间。
我忙从床沿上站起来,婶娘瞅着我说,外甥,怪不得玫娟老担心你和珍珍会不来呢,原来你俩有说不完的话!玫娟脸一红,婶娘,你说啥啊,我爸把鱼留下了,叫我问的嘛。
珍珍却注视着我在狡黠地笑。珍珍的刁蛮,我昨天在小姨家已经领教了,她告诉小姨,玫娟摇了不到半天船,二哥付了三元钱,婶娘说,人家在文化站唱一天歌,才一元二角呢。言外之意,我在讨好玫娟,或有什么企图。小姨却当了真,告诫我,玫娟这细娘我见过,从小就有点浪。黄奕,天下好女孩多的是,你不能对她有啥想法。现在她对我狡黠地笑,知道她心里又在想什么了。我装作若无其事地对珍珍说,看你那高兴劲儿,那儿的事办妥了?珍珍才点点头,敛住笑,二哥,你知道我们讹了老头多少钞票?我说,得理也得让点人,不能过分。
婶娘说,外甥真是好人,对这种人还讲客气!那老头是蜡烛,不点不亮,起先水也泼不进,后来我告诉他你是我家亲戚,把编好的话说了一遍,他才装出一副熊样,一口应允私了。我们开价伍百,后来讨价还价了好一阵,最后三百五成交!
八
我和珍珍第二次在麓下岛买了鲫鱼回上海,她去第一百货商店面试,就被录用了。眼看不能继续贩鱼,我有点沮丧。这一次珍珍却没有作刁,而且还帮我说话。她对小姨说,老妈,太湖的鲫鱼很赚钱,放弃了可惜,让二哥放单去做吧。小姨摇摇头,算了吧,会耽误你二哥分配工作的。珍珍说,又不是去北京广州,去麓下岛两天跑一趟,还不是天天在上海,有啥耽误不耽误的!小姨还是犹豫。珍珍在她耳边悄声说,怕二哥吃独食?放心,二哥不是那号人,况且到了这里零吊,少了你不行。我顺势说,珍珍说得对,以后我只管进,小姨您只管出,就像坐商一样,怎样?小姨终于眯缝着眼睛笑了,你俩哪儿学来的歪经,行商坐商的,净拿钞票来忽悠我。
我看着小姨的高兴劲,想,别看她平日嘴上一套一套的,其实她也明白,赚钞票才是硬道理。
到了麓下岛,婶娘见我只一个人,觉得奇怪,珍珍怎么没有来?我说,珍珍去第一百货商店上班了,小姨见太湖鲫鱼赚钱,就叫我一个人跑,我呢,反正假期还长,就来了。婶娘啧啧嘴说,亏她想得出,叫你一个人跑,背了这么多鱼,路上多辛苦!我说,不要紧的,到了上海小姨会到轮船码头接我,再说,在那儿称鱼卖鱼都她包干。婶娘才省悟了,人不利己谁肯早起,想来她是为了珍珍那一份吧,到底是跑过单帮的,算盘打得精,只是苦了你。
我们说话间,玫娟却在偷偷地笑。
玫娟笑的是“假期还长”这句话,夜来,她送棉被到廊舫时,关心地问我,你真打算一直干这一行?我按住她的肩头,面对面轻轻地反问,你说,这有什么不好?玫娟似有所悟,有点脸红,凑在我耳边说,不、知、道!说话时,她吐出的口香让我的心悸动,是啊,珍珍不在,少了一个多余的人,我可以和她放开心情畅谈了。
十五的月亮真圆。我和玫娟倚在廊舫的窗口,向外望去。没有风,太湖很安静,迷漫的水汽,使月亮变得朦朦胧胧,我发觉,玫娟的脸庞也朦朦胧胧的,更美。七八年前,恋人离我而去,我心如死灰,再没有同女孩亲近过,即使有让我心动的,但当时的身份,我也有自知之明。现在,玫娟的出现,又点燃了我的激情,产生了对异性的渴望。我有好多好多话要对她说,可是一时笨得像个弱智,想不出怎样开头。我和她望着空洞洞的太湖,静静的,默默的,都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听到对方的心跳。终于,玫娟笑了,笑得很动人,二哥,你不会一辈子贩鱼吧?显然,她在没话找话,我说,当然愿意,而且更愿意睡在你送来的被窝里。
她又笑了,笑得却有点苦涩,在我胸前叩了一拳,轻轻地。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到了麓下岛,晚上玫娟都在廊舫里逗留。我俩相依相偎,很浪漫,得惬意。青年男女耳鬓厮磨,我难免会不老实,但每每我的手伸到她神秘的部位时,她就死死地封住。我有点懊丧,问为什么?她总是摇头不说话。有一次,她被我逼急了,却唱了一首太湖民歌:
天上云多月勿明,
太湖无风船声轻。
哥哥进房撩帐门,
吓得妹妹蜷头缩脚点亮灯;
哥哥呀,不是妹妹勿想你,
只因为终身难忘旧私情。
玫娟的音质与众不同,低沉、缠绵,有点像关牧村的女中音,声声扣人心扉。不过,她唱的旧私情,难道是那个小学教师,但是,他俩账都算清了,为什么还放不下?
看着玫娟哀怜的眼神,我更执著,更亢奋,呼喊,玫娟,这不是你的理由,不是你的理由!声音有点战栗。
玫娟终于说,哥哥,我知道你对我好,等下次,也许下次我会让你满意的。说完,她挣脱了我,消失在夜幕里。
就是玫娟让我“等下次”以后,我回到上海,小姨却打退堂鼓了。她说,外甥,不能再搞下去了,我们收手吧。我一头雾水,为什么?你每次都带六十斤鱼,而且跑得勤,再好的鱼,石库门里的人都吃腻了,即使外面弄堂里,人家也想换换口味。我才松了一口气。小姨,这叫市场饱和,不就歇上几天么,谈不上收手。又故意说,我也真有点累了,就休息几天。其实,我心里打算,趁此空闲给玫娟挑选点礼物。小姨却一脸严肃,外甥,我刚才说的是表面现象,问题的严重性是,政府出手管了,听说,那个傻子瓜子老板给抓了起来,吓得做生意人都缩了头。我们是逢场作戏小儿科,犯不上落下什么话柄,所以不能再搞下去了。
我也听说过一放就乱、一管就死的论调,车站码头小商小贩也不像前一阵熙熙攘攘了。傻子瓜子的老板被抓,还传得沸沸扬扬,好像真有那么回事。我心里焦躁不安,一时拿不定主意。
珍珍下班,我和她说起这事,珍珍以为,市场饱和还说得过去,至于政府要管,没那么严重。她哂笑我,二哥,你还不知道我妈是个又想赚钞票又怕人家说闲话的人?她早在我耳根唠叨了,我懒得睬她。休息几天,你只管去,我支持你。之后,她又狡黠问,你和玫娟进展得怎样了?
没几天,石库门里的人看见了我,招呼:苏州外甥,侬啥辰光去太湖啊?菜场里弄堂口买的鲫鱼小得一眼眼。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果然,个体小贩在弄堂里照样川流不息,于是,我又去了麓下岛。
麓下岛的桃花开了,开得很旺,站在高高的石板桥上望去,岛上人家像沉浮在绯红色的云海里。我的心情很愉悦,为了早点看见玫娟,抄小路去婶娘家。抄小路要走过挂着风信子那家小店的场角,颟顸老头见了我,走出店门,眼睛像喷火一样,盯了我一眼,又发出一阵幸灾乐祸的笑。我心里明白,他吃了哑巴亏,记仇呢,可是,他为什么这样笑呢?
我走进婶娘家的篱笆墙,黑白从斜里走来,它没有吠叫,摇动尾巴,懒洋洋地跟在后面。婶娘见了我,说,还以为你不来了呢。我装模作样地说,放不下那儿的工作,回家看了看,所以歇了几天。我从包里拿出两瓶分金亭酒和一条海鸥香烟,这是给叔的。又说,不知婶娘爱什么打扮,不敢买,下次补上吧。其实我包里有买给玫娟的女子用品,怕婶娘多心,没有拿出来。婶娘却笑道,我都老了,还爱什么打扮,省了吧。
我心里惦着玫娟,眼睛不停地向西屋逡巡,婶娘会意,她家没有人。前几天,玫娟收到一封信,就去了无锡。写信的人来过麓下,我认识,是个弹洋琵琶的男人。玫娟走后,她娘就把爷爷接到了雪根家。我蓦地想起玫娟藏在枕边的镜框,照片一角还有一个弹吉他的人,莫不就是他?心里酸溜溜的,问,玫娟去干什么?不是不要她唱歌了嘛!婶娘看我发急,说,外甥,玫娟爱的是唱歌,她的心早不在麓下岛了,你只管贩你的鱼,买了鱼要是没人摇船送,有婶娘我呢。婶娘的安慰像隔靴搔痒,我来麓下岛真的为贩鱼么?我怅然若失地出了门,在桃园里徘徊踌躇,枝头的桃花在风中抖动,似乎在笑我自作多情,人家难忘的是照片上的男子呢!
其实,婶娘对我和玫娟的事早已察觉,她见我还是魂不守舍,就摊了底牌。她说,黄奕,你想开点吧。玫娟这细娘心活,跟谁都爱黏黏糊糊地,你笼不住她!去文化馆唱歌那阵,跟那个弹洋琵琶的也是这样,闲话传到这里,老头子的儿子几次三番要她回麓下岛,她不肯,才又找了别的女孩。我看在一笔写不出两个庄字的分上,才硬出头,其实那老头也是冤大头。她和弹洋琵琶的信一直没有断,想是榫头对上了。只怪玫娟没有志气,好马不吃回头草呢。
夜来,我躺在廊坊里的稻草铺上,盖的还是玫娟那条湖绿色印花被,枕着蝶穿牡丹绣花枕。婶娘说,玫娟知道你会来,把枕头被头留下了。玫娟是多情的,她爱唱歌,和那个弹吉他的男孩成了双,也算志同道合了。倒是我,在她感情最脆弱的时候亵渎了她,太没有人格了……
太湖的风声涛声,搅得我无法入眠,直到传来声声鸡啼,才有点聣聣羳羳的感觉。似睡非睡中,我做了好多梦。梦很乱,一会儿梦见玫娟在舞台上唱歌,台下有人在喊,不许庄玫娟唱黄色歌曲!夹杂着嘘声和倒彩声。一会儿,玫娟却走进了廊坊,带着酸楚的笑,二哥,我不去唱歌了。我激动得狂叫,正要拥抱她,突然,那个颟顸老头隔在了我们中间。玫娟像长了翅膀一样,乘风飞走了。眼前只有老头,他扭住我恶狠狠地说,黄奕,你这个骗子,原来是搞投机倒把贩鱼的,走,到芒山渔业大队去!我挣扎着,惊出了一身冷汗,醒了。
我睁开眼睛,却见姨父火荣在叫我,黄奕,醒醒,该去芒山轮船码头了。你婶娘没空儿,我摇船送你。
就这样,我结束了短暂的贩鱼生涯。
几年后,珍珍出嫁,我去上海吃喜酒,说起玫娟,珍珍说,她现在是无锡城家喻户晓的女歌手,红了。她和那个弹吉他的结婚了吗?哪里!她至今单身,但绯闻不断。珍珍又狡黠一笑,玫娟倒常提起你,那时要没有你,说不准会跳太湖呢。怎样,要不要我给你们联络联络?
我摇了摇头,惋惜地说,麓下岛桃花很多,正在热播的电视连续剧《射雕英雄传》里也有一个桃花岛,让人神往,可惜只是个美丽的传说。
责任编辑 成 林
插 图 任义娟
作者:周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