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妈妈是土匪（下）

　　军吉普绕到了她的前面，“嘎”地一声停住，车上下来的是肖志高。

　　红蝴蝶被肖志高“请”回家里，小夫人米露见到“大夫人”上门十分热情，亲自下厨弄饭，拿出清酒，陪其畅饮。红蝴蝶盛情难却，没法不喝，饮了不几口，就装作醉了。米露说啥不让她走，亲自铺床焐被，并执意安排她和肖志高住在一室，肖志高也只好顺水推舟，留下没走，他要等陈喜凤“醒酒”后，好好问问女儿兰子的情况。

　　米露径直去了日军司令部，去向矢野报告两次见到陈喜凤的情景和对她身份所生的怀疑。矢野笑眯眯地夸奖了米露。米露全名叫“米露尤子”，是日本关东军从小秘密培养的一个间谍。

　　矢野忠雄在脑海里整理着米露尤子对“神秘中国农妇”所介绍的情况，着重思考起她曾经要找肖志高购买枪支弹药一事，脸上终于浮出一丝会心的狞笑。

　　红蝴蝶第二天赶早出城找到刘铁山，向他报告情况。她并没有隐瞒其被前夫肖志高发现和留宿的过程，但发誓自己和肖之间并没有发生那种事情。她并且告诉刘铁山，自己已经劝说肖志高把队伍拉出来，掉转枪口打日本，肖似有所动。

　　刘铁山是个粗人，没有想更多，决定在知己知彼的情况下，立即直取宁安城关。

　　夜。刘铁山率精干主力由东城墙豁口悄悄潜入，穿东牌楼，进东大街，绕城后街，到达北火磨日军司令部大院门前，四周静悄悄的。刘铁山把队伍埋伏在大门两侧。他们设计的战斗预案是：由红蝴蝶率小股人马在日军军火库前佯攻，做出要爆炸军火库的样子，引出北火磨日本军人。日本兵被引出以后由刘铁山这支伏兵，以暗打明，尽可能多地消灭其有生力量。然后，两下胜利会合，班师回山。

　　但刘铁山哪知，计划已被破解，矢野正在张网以待。矢野先向东仓库调去了兵员，配备了轻重机枪，这时便和红蝴蝶展开了激烈交锋，把她压制住，使之不能靠近军火库半步。这边，刘铁山听到激烈的枪炮声，以为日军司令部必然紧急调动兵力，前去救援。只要日本兵一出院门，就可以一枪一个要他们的狗命。刘铁山暗下决心，一定要亲自打死矢野忠雄，给乡亲们报仇，给父祖雪恨。

　　北火磨大门打开了，应声出来的是两辆铁甲车，但铁甲车后面并没有跟着士兵。刘铁山正在纳闷，高墙上亮起了探照灯，探照灯光把他们的藏身之处照得如同白昼，而这时两辆铁甲车上的机枪“哒哒”响起，分别向东西两个方向疯狂地扫射，第一时间弟兄们被打倒一片，刘铁山也腿部中弹。

　　刘铁山一看形势不好，忙喊一声“滑！快滑！”却不想各街口这时都跑出荷枪实弹的日本军人，人数比我方还多，双方展开肉搏。刘铁山指挥绺子们边打边撤。城南门由伪军把守，战斗力较弱，绺子们喊着：“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再打老子就不客气了！”一鼓作气地冲出了南城门。

　　刘铁山拖着伤腿没敢歇气，绺子们把死伤者搀的搀、抬的抬，正要奔上公路，猛见又被一支队伍迎头拦住，该队伍军装齐整，枪上栓，刀出鞘，零距离地恭候着他们。刘铁山想，这下子可彻底完了！这时，只听前面队伍中有人说话：“弟兄们，不要怕！我们是抗日救国军，特来接应你们！”说话的是李中华。

　　刘铁山慌不择语，叫道：“老兄喂！快，快截住日伪军，我刘某大恩后报！”

　　李中华应声制止说：“你们不能这样走！这样走也走不了！并且，城里还有你们的弟兄没撤出来，怎能扔下不管！”

　　刘铁山六神无主，请教道：“那怎么办？”

　　李中华告诉他说：“你们在此先不要动，做出还要继续攻城的姿态，我率领救国军到西门，吸引住日本人的火力，然后你们再撤。回头见！”

　　李中华急领救国军部队向西冲去。刘铁山依计而行，令手下人就地卧倒，对出城追击的伪军迎头抗击。伪军系由肖志高指挥的，肖志高的帽子被山林好炮手一枪打飞，吓得他出了一身白毛冷汗。他想这是胡子帮在警告他，本来是可以一枪击碎他的“核桃”的。肖志高高声命令伪军：都对天放枪！不要打中对方！

　　一会儿，西城门处果然枪声手榴弹声大作，其他方面战情开始缓解。又一会儿，只见红蝴蝶满脸烟尘，带人集中过来。两路合一，撤回到骆驼山老窝。

　　刘铁山首次攻打宁安城失败，损兵折将，羞恨不已，回窑就躺倒了。义子刘刚去罗子沟请来了外科中医。那外科中医不是别人，乃是肖德仁老人。红蝴蝶走过来与公爹见面，不免神情尴尬。肖德仁老人却深明大义，他抚摩着我的头，说：“兰兰，你母亲是豪杰！你爸爸(指肖志高)没廉耻！你们早一点离开他，算明智！”我妈妈听完这话，感动得抹起眼泪。

　　刘铁山病好后，带着两名炮手一瘸一拐地来到花脸沟，拜见了抗日救国军司令王德林，说明合作之事。献上薄礼。王德林认为这是扩大同盟军增强战斗力的一件大事，就爽快地答应了。他把李中华找来，说起让他去山上当教官的安排，李中华虽然表面无法拒绝，但内心深处是很不情愿的，因为他想一旦上了骆驼山，就和刘铁山、陈喜凤两个成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换作任何男人都会感到不舒服。可他又不能不去。

　　李中华上山后不久，就把工作开展得有模有样，而且人缘普遍处得好，特别是与小刚、小兰之间，一有空，两个孩子就缠着他讲故事、做游戏，骑着脖子搂着腰，他也一点不烦弃。

　　一天晚上，两个大当家的一起躺在热炕上唠闲嗑。刘铁山说：“我看这个姓李的小子，‘黄瓜皮里蹦珍珠——不是一般籽儿’！”

　　红蝴蝶说：“何以见得？”

　　刘铁山：“你看他跟谁都好，就晾着咱俩，不远不近，不凉不热的。”

　　红蝴蝶：“那还不好！说明人心正，不溜须拍马。”

　　刘铁山：“这样下去，能不能有朝一日把咱俩架空了啊？”

　　红蝴蝶：“纯粹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噢，八成你以前对谢老大就是这么干的？”

　　刘铁山：“胡说！再者，我细品他的长相、走相、眼神、声音，怎么总觉得他像咱们老三家子李湛江的儿子呢！”

　　红蝴蝶：“我问过他。他说他不是咱这圪垯生人，他从小家在长春，念完中学后，上的军校。”

　　刘铁山还是心存疑虑：“我认为有必要作一番调查！”

　　红蝴蝶踹了他一脚：“你吃饱撑的！人家过两天就离开骆驼山了！你别成天净琢磨没用的！快过来睡觉！”

　　我母亲话是这么说，但从此她对李教官就更加处处留意。军事训练刻苦，衣服脏得快，我母亲几次要帮他洗，他都不让洗。直到有一天，我手里托着一样东西跑来说：“妈妈，我捡的，真好看哪！”

　　我母亲接过一看，惊呆了：正是自己那次丢落的红发卡，不由脸色大变，气促促地问：“这东西，哪来的？”我仰起小脸，得意地说：“是李叔叔衣服包里的，我以为是花花糖呢！”

　　我母亲赶紧命令我：“快送回去！原样放好！好孩子不动别人东西，听到没有？”

　　我跑出门外，回头偷偷看到她拿起一面镜子仔细照照自己的面容，还拿起口红想往嘴上擦一擦。想了想，又放下了！

　　四、波谲云诡

　　就在救国军和自卫队积极筹划再取宁安的时候，矢野这个日本占领者也没闲着，也在一门心思策划如何搞掉这两股活跃的抗日力量。

　　矢野把肖志高叫到司令部，站着训他：前次骆驼山匪寇掉进皇军的陷阱，本来是插翅难逃的！为什么大部分跑掉了，和你贪生怕死、行动迟慢、甚至是高抬贵手有绝对关系，你知道一个日本武士是如何面向天皇御座方向谢罪的吗？

　　矢野把身佩的军刀掷给他，意思是给你一次自裁的荣誉！肖志高吓得面无血色，冷汗如雨。

　　矢野轻蔑地笑了：“你不敢自杀！你不想自杀！你舍不得娇妻美妾，你还想升官发财，是不是？那好！去找我的参谋去，他将告诉你如何戴罪立功！”

　　骆驼山，聚义堂。两个“水香”推进了一个“空子”来。去掉那人的“帽撸”(只留眼睛的青布头罩)，红蝴蝶一眼认出那是肖志高的亲信付疤拉眼。

　　红蝴蝶问道：“付秋才？你来干什么？”

　　付秋才说：我受肖——(扫了周围一眼，不继续说)

　　红蝴蝶向大当家的耳语了几句。

　　刘铁山屏退左右，盯着来者：“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个老兵油子了！说吧：姓肖的派你来，有何贵干？”

　　疤拉眼解开绑腿，取出一封绵纸信，呈上。刘铁山让小刚去把“字匠”叫来。

　　字匠展开信，只见上面写着：

　　刘大首领阁下：启禀者靖安军八旅五团肖，本人身为华夏儿孙，岂甘苟活于倭奴胯下，每愿投明弃暗，叵耐未有良机。今悉矢野部队马上换防他处，上田部队接防在路，一时宁安城兵空如野。如贵旅此时前来，可尽取城内钱粮武备，岂不为好。倘有此意，余愿配合，而后一同抗日奋战。详情由去者具述！

　　——志高匆笔

　　刘铁山和红蝴蝶听“字匠”宣读完信的内容后，先请付秋才暂坐休息，两个人到另外一间屋子，召集四梁八柱开会进行紧急磋商。刘刚受命留下来，给使者递烟倒水，监视其行动。

　　会上有人说要不要把教官(李中华)找来，刘说不要，咱们个人家的事个人家解决。

　　一袋烟的工夫过后，刘铁山回到聚义厅，向前来说项的客人豪爽表示小寨全体形成一致意见：愿与肖团配合，共举大义。付秋才听了十分高兴，随之双方坐下来热议具体行动方案。

　　厅外的人听到疤拉眼说了这样一句：多去人！多带车！好东西太多了！并听到刘铁山也说了一句：有福同享！有福不享傻子也！

　　刘铁山送给了使者付秋才两包烟土、五十块光洋，依旧让人给他戴上帽撸，送下了山。

　　弟兄们继续开会，研究来研究去，还是觉得不通报给救国军知道不好，于是红蝴蝶让兰子去把李叔叔找来(实际上刘刚早把信息透给了李中华，李中华心里已经有数)。

　　和肖志高信中说的一致：1932年6月17日一早，人们果然看到换防的“日本军队”出发了：骑兵在前面、步兵在中间、炮车压后阵，浩浩荡荡出了宁安北门。

　　同一时间，抗日救国军李中华部也在行动，他们秘密开赴到葡萄沟，隐蔽在葡萄沟的两端石丛中。

　　撂下李中华在葡萄沟准备大打伏击战役不提，且说宁安城里这头：南城门口，付疤拉眼眼巴巴地看着过往行人，发现都不像“山林好”绺子弟兄，心里火急火燎。突然他眼前一亮，只见红蝴蝶来了，领着她那打扮得像朵花似的女儿。

　　疤拉眼忙问：“来多少？”

　　红蝴蝶回答：“我自己先来，联系联系，弟兄们随后就到。”

　　疤拉眼有点失落：“多余！这小姑娘跟来干啥？”

　　红蝴蝶：“她爸爸不总说想她嘛！”

　　疤拉眼给团部挂了电话，毕恭毕敬地听完命令，转对红蝴蝶说：“快跟我来吧！一团人在里边正盼着你老人家哪！”

　　红蝴蝶领着我走进肖志高住宅，肖志高转过身，红蝴蝶登时惊骇得说不出话来：那穿着伪军官制服的男人不是肖志高，而是矢野忠雄。

　　疤拉眼忐忐忑忑地向矢野汇报说：“骆驼山的大帮胡子都没到，失败了！”

　　矢野忠雄晃着脑袋一脸奸笑地说：“呶呶！没有失败！大大的成功！这两个人比百个、千个胡子都贵重。一出好戏，这才小小的开始！”

　　红蝴蝶看着矢野猖狂得意的样子，从兰儿的背袋里抽冷子抽出匣子枪，但突然间，米露花容失色地奔出来，尖声喊叫着“姐姐”扑向红蝴蝶。矢野这时正好看见红蝴蝶准备举枪，大喊：“人的来！”立刻跑进了一队日本宪兵，把红蝴蝶手中枪夺走，把她和我都按倒在地。

　　矢野大吼一声：“带去宪兵队，刑的给！”

　　红蝴蝶破口嚷道：“放开我女儿！”

　　米露尤子怯怯地请求矢野放掉女孩，说她是肖团长的掌上明珠，应该懂得投鼠忌器。矢野思索片刻，采纳了尤子意见，把嘴一努，让宪兵把我交给米露，同时严厉关照：“放走的不行！”

　　刘铁山二袭宁安城，又中了计，得知情况后，一时只好按兵不动。回头再看葡萄沟那边儿，李中华部确实发现并堵住了一股军人，但这一股军人并不是真正的日军，而是由肖志高的靖安军装扮的。矢野想用这种李代桃僵的方法把救国军引入歧途——如果有救国军发动行动的话。

　　李中华发现了自己埋伏截击的是战斗力不强的伪军，不是自己本来要狠狠打击的日军，但是已经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是因错就错，猛攻猛打。肖志高部被葡萄沟两侧雨点般射出的子弹和不断飞落的手榴弹打得人仰马翻，抬不起头。从日头正中打到太阳偏西，好歹有七八十伪军逃出救国军的包围圈。

　　肖志高率残兵败卒狼狈地返回宁安城南大庙，他让惊魂未定的部下回营房休息，自己赶忙回家，准备换套衣服洗把脸，再去矢野大佐面前领罪。他走进家里的客厅，只见写字台上摆着多种点心糖果，一个小女孩蜷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米露表情复杂地看着那女孩。

　　肖志高不免产生疑问：“那是谁？”

　　米露睨了肖志高一眼：“你是真糊涂假糊涂？这不是你梦中都在想盼的爱女吗？”

　　“兰子！”肖志高大喊一声，奔过去一把把我举上头顶，激动地端详。

　　我尽力地挣扎，说：“走开！日本人！”

　　肖志高说：“我不是日本人，我……我是你亲生父亲！”

　　我不承认说：“不，你不是我亲生父亲！”

　　肖志高痛苦得说不出话来：“我……我……”

　　米露揶揄地：“别‘喔喔’地啦！赶牲口哪！小孩子已一天多一口饭不吃。”

　　肖志高：“为什么？”

　　米露龇牙一笑：“你问我，我问谁呀？”

　　肖志高抓起一块大饼干，送到我嘴边说：“快吃！不吃要饿坏小身体的！”

　　我抗拒说：“不！我不吃‘满洲国’饭！我不当亡国奴！”

　　肖志高羞愧无言。

　　米露不禁问道：“那你到底想干什么吗？”

　　我决堤般地大哭起来：“我要找妈妈！”

　　肖志高心如刀绞、紧张万分地来到日本宪兵队地下室。只见一个女人被悬吊在空中，浑身全是鞭痕，那是陈喜凤，他的妻子！

　　肖志高厉喝：“你们干什么？你们知道她是谁？”

　　宪兵：“她是女匪首，是反日分子！”

　　肖志高气急败坏：“放下她！快放下她！”

　　宪兵：“你的走开，你的说了不算！”

　　“我说了算！这是我妻子！是我肖志高团长的妻子！”肖志高说着歇斯底里地把靖安军肩牌、胸章乃至怀表、手戳能证明身份的一切点给宪兵验看。

　　宪兵仔细验看过后，到墙前去打电话：“嗯……嗯……吆西！”

　　宪兵回来放松滑轮，让受刑的红蝴蝶身子降落在满是积水的水门汀地面上。

　　肖志高要扑过去，被宪兵挡住。

　　宪兵向他转告矢野忠雄的指示：“停讯半小时，你的，矢野君的那边商量！”

　　肖志高跌跌撞撞地走进日军司令部，扑到矢野办公桌前双腿跪倒，哭得像个孩子似的，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矢野从写字台后凝视着他，一脸鬼怪似的笑容，慢慢地说道：“你有两位夫人，艳福不浅的！为了大日本帝国与满洲的亲善，为了两国军队之间的互相合作以及你我两人之间的鱼水情谊，我放了你的老婆，你可要知恩图报哟！”

　　“我报！我报！尽我终生的一切，报答长官！”肖志高忙不迭地泣说。

　　矢野忠雄趾高气扬地让肖志高把电话话筒摘下来，口授宪兵队号码，让他拨通。

　　骆驼山下，刘铁山当着众多绺子面，在抡挥砍刀。他狂怒地刷砍着周边的小树，根据折断的树干和满地的枝叶估计，至少疯砍了半个小时时间，没人敢上前去劝阻。最后，还是义子刘刚走到了义父面前，说道：

　　“爹，我倒有个谋断，可以救回俺娘和俺妹妹！”

　　“你？！”刘铁山立马把刀停住，急喝，“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抗日救国军李中华部在葡萄沟歼灭了近三百名伪军，缴获了大量枪支弹药，其他各部在海林、兴源、东京城、汪清、敦化也不断发动袭击，使日伪军伤亡越来越重，其结果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日本侵略者的嚣张气焰，拖延住了关东军入关南进的后腿。关东军司令本庄繁为此十分恼怒，他对负责吉东一带清剿任务的广濑师团长发出严厉的训诫。广濑赶忙巡回视察到矢野忠雄旅，对矢野忠雄破口大骂，要求他必须立刻查明抗日救国军的行踪、据点，而后集中重兵合围消灭。

　　矢野忠雄窝了一肚子火，只能继续向下面发泄。他立即决定撤掉肖志高靖安军团长一职，职务由疤拉眼付秋才暂代。他狠下心来，把战略间谍米露尤子送上风口浪尖，试图孤注一掷挽回败局。

　　主意已定，矢野让付秋才跟他一起来到肖志高家，宣布送肖志高到司令部，强制反省。付秋才冷酷地给自己的老上级戴上手铐，什么东西也不让他携带。肖志高临出门，留恋地回望着米露，米露也装出依依不舍有情有义的样子。米露要送件衣服给肖志高，被矢野紧紧抓住两只胳膊，搡回了卧室。

　　自肖志高被关押隔离以后，我们母女就成了米露的仆役。每天干完家务杂活后，我俩只能坐在厨房的矮凳上休息待命。

　　我不止一次问妈妈：“咱们啥时候回家啊？在这里我害怕。”

　　妈妈总是安慰我说：“快了！你刘爸和你李叔不会不管我们的！”

　　这时，卧室里传出喊茶的声音，红蝴蝶忙把暖瓶提起往瓷茶壶里兑进热水，再把茶壶送进卧室。只见矢野光着膀子靠床坐着，米露躺着以被掩面。

　　一天，妈妈在洗床单衣服，我给小吧狗喂食。听到门外有敲花梨棒子的声音，伴随着乞讨声：先生！太太！可怜可怜！给点帮助吧！

　　我跑出门去看，只见一个脏兮兮的男孩子领着一个瞎乎乎的老头在挨家要饭。老少一边行进，一起唱着莲花落：

　　打竹板，往前蹿，

　　眼前来到蝴蝶山。

　　蝴蝶山，山蝴蝶，

　　红色花开遍田野！

　　遍田野来遍田野！

　　打竹板，又一家，

　　有个小孩叫兰花。

　　漂亮眼睛会说话，

　　小嘴一抿笑哈哈！

　　笑哈哈来笑哈哈！

　　我跑进屋，拉妈妈说：要饭的到门口了，给他点啥呀！妈妈拗不过，一边擦胰子沫一边出门观看。我们一眼看出那领道的小孩原来是我小哥刘刚，刚要喊，被妈妈一把把嘴堵住。

　　红蝴蝶对瞎子悄声说：“我们是佣人，等主人‘晚上’回来再来要吧！”

　　瞎子睁开眼，那是刘铁山，急问：“‘晚上’啥时来？”

　　红蝴蝶把两根食指一搭，相约“十”点钟。

　　瞎子微微一笑闭上眼，杵搭杵搭向前走去，领道小孩不时回头，继续高唱莲花落：

　　打竹板，又向前，

　　哥的话儿没说完。

　　祝你日后交好运，

　　祝你一生平安安！

　　平安安来平安安！

　　卧室。米露躺在床上，红蝴蝶在往她青一块紫一块的皮肤上擦抹止疼水。过道，兰兰搂着小花狗，在悄悄地跟它唠嗑，似乎要透露给它一点什么秘密似的。

　　米露发现红蝴蝶神情似乎比平日恍惚，敏锐地问道：“你今天怎么了？魂不守舍的样子！”

　　红蝴蝶：“没有啊！”

　　米露忽然敲起床铺，咬牙切齿地说“……再来作挲我！我非杀了他不可！”

　　红蝴蝶知道米露指的是谁。

　　夜。红蝴蝶母女睡觉的小屋。窗外，一块小石头敲在玻璃上。红蝴蝶和兰兰马上推开被子坐起，原来两个人都没脱衣裳。第二颗石子又敲到窗玻璃上，母女俩赶快下地，穿好鞋，什么都不拎都不拿，悄悄走向门口。

　　我妈妈轻轻拉开闩，刚要出去，只觉后衣襟被人拽住了，回头一看，是米露。

　　米露：“我跟你们一块走。再不走，矢野就把我造害死了！”

　　刘铁山等人穿着日本和服，嘴巴上粘着黑仁丹胡，驾着商用马车，刘刚在车上，把红蝴蝶、肖兰、米露三个从后堵头拽进车篷里，赶车人像是用日本话哼着歌曲《支那之夜》，直奔南关而去。……

　　五、宁死不屈

　　刘铁山通过冒险行动，营救出了我和妈妈，但同时也引狼入室——让东洋女谍米露尤子钻进了自卫队的心脏。

　　单说米露登上骆驼山后，施展浑身解数，没几天工夫就把大柜刘铁山拿下，成了他的新婚夫人，坐上了山寨第三把交椅。

　　按照红蝴蝶的本来性格和以往作风，是不能忍受这一从天而降的奇耻大辱的，非闹个石破天惊鱼死网破不可。但她如今已快到而立之年，看问题要比过去深刻成熟得多。她考虑到抗日的大局、考虑到弟兄们的团结以及两个孩子的命运，便强忍怒火，把刘铁山的滥情和米露的狡狯作了冷处理。她和刘铁山之间形成了一项默契：她一门心思抓山寨的管理和绺子的调教，而把成双作对出头露面的风光全部让给另外二位。这样“一家子”倒也相安平静。

　　那米露乃是青春活泼又善解人意的人间尤物，她有不让任何人对之产生反感的本事。只有一个毛病：太好动了！这可能是因为年轻、想家的缘故吧，她隔三差五就要回趟长春，看望看望父母啦！会会同学老师啦！而由于这是在和刘铁山成亲前，作为前提条件提出来的，刘铁山也没法拦阻不让。米露出去跑，也有个好处，就是能带回许多新消息，如有一次她回来说发现有几辆军用物资车误在哪儿哪儿了，刘铁山率人由她领路真就掏了个正着；有一次让她捎带买些药品回来，结果她搞到的品种和数量都大大超过预期。总之，米露在“山林好”里的地位，已经逐渐盖过了红蝴蝶，几乎成了自卫队里众人瞩目的一道亮丽风景。

　　1933年初的一天，她回长春探亲没两日，就匆匆忙忙回来了，惴惴不安地向刘铁山透露说：日本广濑部第十师团已经出动，要去攻打绥芬河。我们这段时间千万躲着点，别让它顺道给划拉着。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刘铁山马上把这个重要情报转告给了驻扎在罗子沟附近的救国军，救国军派人核实，果有其事。

　　刘铁山、米露被邀到救国军部，共同商量打一场大的伏击仗。米露惕怵地说：打仗太可怕了！不打不行吗？救国军同志说：你不打它，它早晚也要打你，正应该抓住这个机会，最大程度消灭他的有生力量。

　　救国军和刘铁山共同拍板决定：一、这个仗一定要打，这次来的都是日本精锐，一定要杀它个人仰马翻、战果辉煌；二、以救国军为攻击主力，主战场设在海林与拉古之间，在运送日军的列车通过之前、探道车开过去之后，利用这短短的时间，把铁轨破坏，使列车颠覆；三、敌军溃逃后，由事先埋伏的自卫队负责截击；四、由米露到长春(或哈尔滨)请外国记者到现场采访，向世界报道这一胜利，狠狠打掉日本帝国主义的嚣张气焰。

　　战斗如期打响了。但糟糕的是，从长春开过来经过海林到达拉古的这列军车只是一列空车，里面并没有多少日本军人。广濑部队官兵事先全都改穿了救国军服装，在海林前一站山市下了火车，关东军在那里事先备好了汽车队。由汽车将士兵通过公路运送到拉古，以便抄救国军伏击部队的后路。

　　但庆幸的是，山市车站值班员孙崎看到了日本军人换乘交通工具的一幕，觉得非常奇怪，立即报告给站长张平。张平是中共海林支部成员，他敏锐地感到这关系到一场险恶的博弈，立即驾驶轱辘马子(查道车)，抢在广濑专列之前，进入我伏击区。由于张平的及时通报，救国军总指挥急调李中华团，迅速转往公路埋伏，这样才使广濑部队想反包抄的阴谋没有得逞。

　　运送广濑部队军列的司机也是日本人，他事先已有警惕，特别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路况，在列车到达断轨之前三十米处把车刹住，使之没有翻车，但因车内人少，只能散乱地射击，没能对我隐蔽在山坡上的战士构成威胁。

　　救国军主力部队及时转移到公路两旁，抢占有利地形，狠狠打击了广濑的车队。这一仗打死打伤日军四百余人，救国军战士无一重伤和牺牲。如果说损失的话，是“山林好”绺子弟兄死了一些，而且大当家的刘铁山被敌人俘虏了。

　　刘铁山率自卫队埋伏在黄花，准备按计划袭击逃窜的日军。当他看见跑过来的人一色救国军装束，以为是和友军胜利会师呢，就第一个跳出来欢呼迎候，于是遭到鬼子兵的迎面枪击，几个弟兄冲出来抢救未成都被打死，受重伤的刘铁山被日本兵掷上了军车。

　　牡丹江日本宪兵队刑讯室。刘铁山受尽了各种酷刑，一只手被打断，两只眼睛肿得睁不开了，但他宁死不屈，甚至连问话都不屑回答。他被抬回单间牢房，宪兵队派一个美女来，用甜软的声音劝说他，许诺以高官厚禄，说只要他发表一个“投诚日本归顺满洲的声明”即可。他醒过来，听声音感到熟悉，勉强睁开眼睛，只见贴在他身上穿着高档和服满身香气的女人是米露。刘铁山艰难地站起来，米露以为对方要打她吓得要命，但刘铁山秉承“好男不跟女斗”这句祖训，没有那样做，而是把她朝门口轰去。米露不甘心无功而返，刘铁山“呸”地把一口血水吐到她的脸上，她这才死了心。

　　矢野在外面暗处观望，不敢向刘铁山靠近半步。

　　刘铁山被行刑的宪兵拖走，拖到绞肉机前，在他被丢进轰轰隆隆转动的绞刀口之前，拼尽力气喊出的话是：刚子！兰子！你们是我的后代！将来就靠你们给我报仇啦！

　　骆驼山的聚义厅，再一次设置了灵堂，刘铁山照片张挂正中，照片上是一张雄浑的笑脸。李中华、陈喜凤、小哥和我都戴着孝，眼含着泪，所有在场的战士和弟兄们都戴着孝，眼含着泪。当把刘铁山的衣冠枪支入椁安葬时，数百名山林好和救国军的战士齐举数百条步枪，对着青天鸣放！

　　陈喜凤和其他首领们商量决定，放弃骆驼山，结束土匪生涯，全部加入正规抗日部队。

　　1933年1月10日，王德林司令率2000多名战士暂时转入苏联境内，其余救国军部队(其中包括李中华红色独立团)继续留了下来，在白山黑水之间坚持游击战斗。李中华根据满洲省委和吉东特委指示，公开亮出共产党员的身份，红色独立团成为我党领导的东北第一支抗日队伍。骆驼山下来的人单独组成特别连，由陈喜凤任连长，由李中华兼任该连政治指导员。

　　1933年1月下旬，红色独立团用两天时间袭击团山子，毙伤日伪军近200人，我团毫发未损，缴获枪支、子弹、炮弹甚多。

　　1933年3月1日，红色独立团开展了八道河子战役，敌寇死伤200人以上，此役我军牺牲副官一名，班长两名，负伤六名。

　　1933年3月下旬，该团打响宁安东京城战役，此役消灭了日寇三十余人，千余伪满洲国军反正。

　　1935年初，青沟子之战，该团用三小时左右时间，击溃全部敌人，获快枪子弹军需品甚多，获战马500余匹，其中300匹留部队自用，余200余匹分给附近老乡。

　　在长期艰苦的斗争岁月里，在不断的出生入死战斗中，红蝴蝶对政治觉悟高、领导能力强、勇敢睿智的李中华产生了极大的敬慕，她并且知道李中华仍然在默默地深深地爱着自己。但越是这样，她越感到自愧不如，感到配不上他。但让她想不明白的是，既然你李中华挚爱着自己和兰兰，从不追求别的女性，那为什么不主动提出结合哪？她想不通又不能问，这层窗户纸何时才能够捅破哪？终于，有一天，它被自己女儿(也就是我)，不经意的一句话给揭开了谜底！

　　那是二道河子战斗胜利之后，红色独立团战士们和当地老乡们联欢，又是唱歌又是跳舞，乐和得不得了。夜晚围着篝火，农民一家一家地围着抗联战士，吃着农家院的东西。团长赵大川、团政委李中华、连长陈喜凤、小班长刘刚和小女兵肖兰挨得很近，就着山泉水，啃着黏包米。我坐到了李中华叔叔和陈喜凤妈妈中间，仰起小脸问了一句：“中华叔叔！我想让你当我爸爸，成吗？”妈妈的脸当时就红了。

　　孩子的问话大人不能不回答。

　　李中华叔叔摸着我的头发，半天才慢慢地说：“不能啊！兰子，因为现在是战争！我随时都可能光荣了！如果是那样，你们会更加难过的！”

　　六、冰雪绝恋

　　日本鬼子毁弃了很多村屯民居，修建了上千个“集团部落(俗称人圈)”，把农民集中关闭在铁门高墙之内，把其周围十数百里的建筑物、隐蔽物烧光伐净。农民出入部落，午饭都不让带，以防送给抗联部队战士吃。

　　抗联部队战士们既要忍受饥寒，又要躲避围剿，他们经历了最为艰苦卓绝的困难考验。红蝴蝶经过血与火的洗礼，在周围同志的热情帮助下，政治觉悟不断提高，被接纳为中国共产党党员。我妈妈和李叔叔的关系也升华到同具共产主义远大理想、心心相印、情同骨肉。

　　两个人互相都知道对方在全身心地爱着自己。难道还有比知道被自己所爱的人死心塌地地爱着更幸福、更欢畅的吗！

　　现在我要回过头来，补叙一下肖志高，因为他毕竟是我既可气又可怜的生身父亲啊！

　　肖志高被免掉了军职，又失去了家人之后，百般悲愤，大病一场后，学会了喝闷酒和抽大烟，很快没有了生活来源，上街要了饭。

　　一次烟瘾发作，躺在阳沟板上，差点让马队踩烂糊了。骑在马队前首的人是矢野少将。矢野发现了他，把他带回司令部。

　　矢野问他：“想不想发财？”

　　肖志高以为这是在开玩笑羞臊他，没有正面回答，而是低三下四地恳求道：“太君，赏两个钱吧？”

　　矢野告诉他：“你真有好机会，关东军司令部悬赏捉拿反日极端分子杨靖宇、赵尚志、周保中……逮着后一两肉换一两金子，你干不干？”

　　肖志高忙说：“干干！可我现在没有气力上山爬岭，你得先让我抽两口大烟。”

　　矢野说没问题，当即吩咐人给了他三十个烟泡儿和一支手枪(就是红蝴蝶曾随身携带的那只德国造)。

　　肖志高一身商人打扮，穿着长袍，戴着礼帽。他路过乡下一个大空场(三家子原址），发现日本人正在那里建设“集团部落”(俗称人圈)，就是建好后把附近村子的农民都集中在里面，日夜看守，以期割断抗日军民之间的血肉联系。一些人正在那里筑墙，肖志高忽然发现其中有一位耄耋老人，像是自己的爸爸，凑近一看，果然不差。肖德仁倒没有认出这个瘦得脱了相的人，会是自己的儿子。

　　一个日本看守跑过来，照屁股就给了肖志高一枪托。

　　日本兵斥问：“你的什么的干？”

　　肖志高回答：“我的良民的干。”

　　日本兵检查完肖志高的良民证，又例行搜查他的身体，结果搜出一包大烟泡儿，还有手枪，立即吹哨，“噔噔噔”跑过来好些日本武装移民，将其捕获。

　　肖志高挣扎大喊：“我是皇军密探，有重要使命！你们放开我！”接着叽里咕噜说了一连串的日本话。

　　这时，修墙的人都停下了观看，日本人回身殴打修墙的人，肖德仁跑得慢，脸上身上挨了好几棒子！

　　肖志高获释后，来找爹爹，爹爹仍趴在地上，不能动弹。

　　肖志高大喊：“爸爸！爸爸，是我！我是志高！”

　　肖德仁万分惊异：“是你？你怎么这副——潦倒模样！”

　　肖志高：“别提了！”他取出一小份大烟，干嚼，用吐沫送下去说，“就这个命了，没办法！”

　　肖德仁艰难地站起来说：“我方才听你说日本人给了你重要使命，什么使命？”

　　肖志高回答：“钻山林，探营地，访周保中，访到后赏万两黄金！爸，到那时候我来接你去北京、上海，过舒服日子！”

　　肖德仁气愤已极：“你！你——领兵打仗枪炮杀人还不够啊？你还要亲自动手祸害爱国英雄啊？你还是中华民族孔孟门人后代吗？”

　　肖志高哀道：“儿子实在是别无出路啊！”

　　肖德仁痛恨地：“你走！你走！”

　　肖志高无奈地：“我走！我走！爸！可我今晚上饭还没指项，你兜里有钱吗？掏给我点！”

　　肖德仁哽咽地：“我有，我有，我这就给你！都给你！”

　　肖老太爷说着猛然撞向正在修筑的砖墙，血溅而死在众目睽睽光天化日之下。

　　坐在肖德仁的坟前，肖志高哭了一通又笑了一通，把所有大烟泡都拿出来吃了，然后手拿匣子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随着“砰”地一声枪响，几只乌鸦“哇哇”地叫着，飞向地角天边。

　　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游击战争逐渐成为东北敌后抗战的主体，到1935年，东北抗日联军即已发展到十一个军三万多人，外围抗日队伍达一点五万余人，不间断地给侵略者以痛击。1937年，日本又由国内和朝鲜抽调十余万兵力开赴东北，以图孤注一掷彻底歼除抗日队伍。我抗联部队针对形势，采取积极稳妥的应对措施，以转战、远征、化整为零等游击战略，跳出包围圈，巧妙地打击了敌人。

　　九月，李中华红色独立团受命西征(长距离转移)，他们按地图所示路线，向西急行十五华里，进入深山。此山只有一条少有人走的小路，两边树枝交错，在最低处必须低头弯腰才能通过，行进半日之后，再无路可寻，只能披荆斩棘，看着太阳识别方向。人们衣服被刮破，血痕累累，白天饥食炒面，渴饮溪水，晚上砍些树枝割些茅草搭起茅棚，以避夜露。

　　李中华、赵大川、陈喜凤等支部核心成员夜里轮流站岗，设置警戒，防范野兽。

　　队伍翻山越岭到达狮子沟时已是冬天。突然间，狂风骤起，阴云密布，下起了冻雪。风大得要命，把人吹得东倒西歪，连道路都看不清了，天也冷得出奇，大家全身衣服冻满了冰块，帽檐上、眉毛上、下颏上都垂下了冰柱。

　　雪沙重重地扫在战士们的脸颊上，已经辨认不出平日的模样。李中华把背包交给他人，把我背到了后背上，拄着拐杖顽强地行进。有的战士患病体弱，加之劳累与饥寒，走着走着，倒下了就再也起不来，一回头工夫就被风雪掩埋了。

　　他们终于望见前山脚下有一座大的喇嘛庙，李中华和参谋核对地图后，知道下了沟，翻过这座狮子岭就是老根据地，就可以得到群众的掩护和有丰足的食物了。

　　全团人无比喜悦，小刘刚嗓子好，开了个头，大家一下子高唱起来：

　　中国的天、中国的地，

　　中国人决不当奴隶！

　　宁可站着死，

　　决不跪着活！

　　愿以我血染黑土，

　　换来神州出红日！

　　就在这时，李中华用望远镜发现前面有情况，让周围的人来看，一致断定：那喇嘛庙后山脚处守卫着敌人。而这时，天空又传来飞机的声音。

　　怎么办？返回是不可能了，谁也没有那种体力；目标已被发现，原地不动只能挺着挨炸；只有向前，在敌人的防线上冲出一个缺口，冲过去就是成功！但行动必须要快，要机灵！

　　李中华和参谋紧急研究，迅速决定：所有的人分成三组，把所有白衣服、白褥单、白围裙一切白色织物都留给中间人数最多的一组，但先不要动。让其他两组各向东西移动60米，然后像箭一般射向敌人，待东西两线激烈交火以后，中间这组战士，一定要保护好其中的妇女和孩子，把他们夹在中间，在一片白色的布棚掩盖下无声地向前蠕动，到接近封锁线的时候，待两边发起冲锋，吸引敌人全部火力后，趁机实现突围。

　　情况万分紧急，不容半点犹豫，大伙立即分组开始行动。

　　李中华率领的是东边一路，赵大川带领的是西边一路，陈喜凤留在中间。

　　日本兵共有五十余人，基本是二三米距离一个人，见东西两路中国军人冲插过来，立即举枪射击。

　　李中华等人卧倒，侧目一看，中间白色的人流已经快接近守敌，李中华为了吸引中间敌兵的注意力，脑子灵光一闪，突然挺身而出，向前举手大喊：“我是周保中！谁出来与我谈判！”

　　日本兵一听“周保中”三字，喜出望外：这人“一两金子一两肉”，太值钱了！纷纷哇哇啦啦乱叫：“抓活的！开枪的不要！”

　　但中间部位也有些敌兵或者是没听见或者认为离得较远，跑也白跑，没有移动，为了调动走这帮蠢货，陈喜凤突然向东横跑了十多米，然后把身披的白色外衣甩掉，露出女性身体，高举手枪，大喊：“我是赵一曼！有种的过来抓吧！”

　　中路的日本兵扑向陈喜凤，趁这工夫，王参谋喊了一声：冲呀！中路战士迅速穿越防线，奔上高坡。稍后，东西两路独立团战士也顺利通过封锁线。日本飞机俯冲下来扫射时，独立团已经整体突围成功。

　　那些狂喊要“抓活的”的鬼子兵被三只匣枪(李中华一只，陈喜凤两只)——点射打死。五十一名日军全部被打死了。李中华和陈喜凤却都只受了点轻伤，正待他俩互相走近时，意外的不幸发生了：天上的日本飞机转回来对准他俩，疯狂射出机枪子弹，他俩赶紧趴下，匍匐着靠近，终于牵上了手！红蝴蝶试图给李中华胸部的穿透伤止血，李示意没有意义了。陈喜凤的肚子上、脖子上、手上脚上也全是创口，血从多处伤口汩汩地流着，流到洁白的冰雪中。

　　两个人已经气息奄奄，突然李中华想起了什么，铆足最后一点气力，从内衣兜里掏出一个亮晶晶的东西，那是一只红色的蝴蝶发卡。陈喜凤看着这只熟悉的定情之物，微微俯下头，李中华把蝴蝶发卡最初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给唯一的心上人戴在了青丝之上。

　　突然，陈喜凤撕开胸部外衣露出洁白的肌肤，让李中华把头紧紧地贴在那洁白的肌肤上，直到两个人慢慢地昏迷过去……

　　团队战士绝大部分脱险了，转移到安全的游击区根据地，只有少数几位同志(包括李中华叔叔和我亲爱的妈妈)长眠在高坡上、松树旁、冰雪里。

　　小结

　　到1945年，我长到了十九岁。这一年，世界反法西斯斗争终于取得了决定性胜利。

　　在欧洲战场上，德国法西斯节节败退，5月5日，德国投降。7月26日，中、美、英三国政府发表波茨坦公告，促令日本无条件投降。8月8日，苏联对日宣战，一百五十万苏联红军排山倒海般越过中苏、中蒙、中朝三千五百公里边界，给日本关东军以压倒性进攻。

　　1945年8月9日，配合苏军作战的东北抗联三军四师二十四团生龙活虎的战士，空降到牡丹江和海林，其中就有男侦察兵刘刚和女报务员肖兰。

　　8月15日，日本天皇通过无线广播，向国内、国际宣布无条件投降。

　　驻牡丹江的关东军个个垂下了脑袋，矢野忠雄还想继续死战下去，可是没有人再听他的。他六神无主地在司令部院子里外奔走，知道自己双手沾满中国人民的鲜血，中国人民不会饶过他，于是他想到了自杀，但他还想自己死前再杀一次别人，满足“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的心理。恰好，这时他碰到伪军营房里跑过来的一男一女，他认出那男的是疤拉眼付秋才，女的是米露尤子，两个人都换上了中国穷人的衣服。矢野迎上去，疤拉眼吓得回身就跑，矢野把米露抓住，用十指紧紧扣住她细嫩的脖子，并不断给力，那张日本艺伎的冶容霎时变得狰狞。

　　1945年8月16日，牡丹江解放。8月17日，宁安县、海林县解放。

　　十月末，中共东北委员会成员抗联领导人周保中同志陪同两位老年人由沈阳来到牡丹江，未及休息，就风尘仆仆赶到了宁安烈士陵园。李湛江、韩文玉两位革命老前辈来看望自己的儿子李中华了。

　　在墓地，他们凑巧碰见了两个身穿苏联远东军第八十八中国旅军服的青年人，他们一位是来吊唁母亲陈喜凤的肖兰，一位是祭奠父亲刘铁山的刘刚。这正是天宇清澄、繁花似锦的盛夏，我看见骤然飞来了无数只蝴蝶，翩翩停落在各个土坟、石碑、树丛、花枝上，扇动着万万千千五彩斑斓的翅膀，迟迟不肯离去。

　　责任编辑 立 成

　　插 图 高兴奇

　　作者：李冠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