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拓团里的日本女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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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关键字:开拓团,日本女人
  • 发布时间:2012-03-31 15:34

  七、小鸟江病了

  开春了,雪开始融化。死气沉沉的冬天终于过去了,天与地,还有生存在天与地之间的所有生灵都活泛起来了。人们见面时,脸上松弛了许多,连声音也变得爽朗了。

  可是,赵双喜却没有注意这许多,他一个礼拜都没见到秋树秀子,他在想,这个女人怎么了,病了吗?

  一天中午,赵双喜在路上碰到了秀子。秀子背着小鸟江,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两人站在那里说了一会儿话,赵双喜才知道小鸟江病了,上吐下泻,总喊心难受。

  赵双喜摸摸孩子的额头,不热。小鸟江蔫蔫的,用一双小鸟般的眼睛看着赵双喜。赵双喜的心里动了一下,也许这孩子想家了吧,在日本那边,孩子是不是也有爷爷奶奶呢?这样一想,赵双喜便觉得这孩子怪可怜的。

  鬼子营里就有日本人开的卫生所,医生、设备都不错,但他们就是看不好小鸟江的病。秀子愁得干什么都没心思了。

  赵双喜看了孩子好一会儿,说,孩子不会是起外病了吧?

  秋树秀子摇头,她显然不知道什么是外病。赵双喜跟她解释说,外病是我们当地的一种地方病,叫攻心番,大多从凉上得起,症状和小鸟江一样,上吐下泻,心难受。这种病医院治不了,越治越大发,耽误了,就没法治了。

  秋树秀子听了,越发焦急。

  赵双喜说,你信得着我不?要是信得着我,我领你到屯子里,找个明白人,一看就知道了。

  秋树秀子连连鞠躬,一再说谢谢。

  下午,赵双喜套上拉磨的小毛驴,拉着秀子和小鸟江,出了鬼子营,直奔挑灶沟。他们在田半疯家门口停下,赵双喜粗着嗓门喊田半疯开门。

  田半疯慌慌张张地开门出来,一见来人是赵双喜,砰的一声又把门关上了。

  赵双喜使劲拽门,咔嚓一声,门里的挂钩折了。赵双喜往里进,田半疯往外推。田半疯一边推一边说,还找我干啥,看谁白找谁去!

  赵双喜明白了,田半疯的醋劲儿还没过呢。赵双喜说,别闹了,我领人找你有正事!

  田半疯这才发现赵双喜的身后还有一个女人,女人领着一个孩子。女人白白净净的,那孩子却是蔫头耷脑的。女人冲田半疯勉强地笑笑,用生硬的中国话说,打扰了。

  田半疯看看女人,看看孩子,再看看赵双喜,冷笑道,赵双喜你行啊,几天不见,还领回个日本娘们儿。那娘们儿挺白呀,那孩子不是你的吧?

  赵双喜赶紧把田半疯推进屋里,说,别乱说行不行,人家有事求你来了。

  田半疯一把甩开赵双喜。田半疯说,你还有脸把日本人领进家门,你忘了,我弟弟就因为捡了一件日本军大衣,差点儿没让日本人打死。他们求我,连门儿都没有。

  赵双喜无可奈何,说,管他日本人中国人,我们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田半疯说,咋的,那个日本娘们儿要死啊?

  赵双喜说,不是她,是她的孩子。那孩子得了攻心番,日本人不懂这个,再不治就耽误了,你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孩子死吗?

  田半疯看了小鸟江一眼,觉得这孩子的确挺可怜的。秋树秀子领着小鸟江,快步走到田半疯跟前。秀子对小鸟江说,叫姨姨……

  小鸟江生硬地叫了声,姨姨。向田半疯深深地鞠了一躬。

  田半疯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出院子。

  秋树秀子不解地看着赵双喜。赵双喜笑着,说,别见怪,这娘们儿刀子嘴豆腐心,她去找她妈老田太太去了。

  田半疯的妈老田太太住在李花屯,离这儿二里来地。老田太太会跳大神,会看外病。医院里治不了的病,她都能治。在这一带十里八村的,挺有名气。

  大约一个点的工夫,老田太太来了。老太太走路很轻,一点儿声音都没有,风一样飘了进来。一进屋就脱鞋上炕,盘上腿,掏出大烟袋,烟袋锅里扌汇上旱烟,田半疯划着洋火,给她点上。老田太太坐在炕上,低着头,脑门上刻满了核桃纹,耷拉着眼皮,也不吱声,吧嗒吧嗒地抽烟,蓝色的烟在屋里一圈一圈地飘着。

  田半疯说,这孩子是日本孩子,打针吃药都不见好,好几天了,上吐下泻的,瘦得大眼睛跟铃铛似的,怪可怜的。

  老田太太把烟袋嘴儿从嘴里拿出来,当当当,在炕沿上磕掉烟灰,腮帮子瘪了瘪,咳儿的一声,一口黏痰吐到地上。老田太太说,我不管他小日本还是老毛子,到我这儿来就是扎古(治疗)病的。我只看病,救不了命,阎王爷让谁死,就是神仙也救不了。

  老田太太伸手去拉小鸟江。小鸟江有些害怕,怯生生地回头看秋树秀子,秋树秀子则把目光投向赵双喜。赵双喜笑着,说,别怕,老太太说话嘴黑,心眼儿可好使了,快让她给看看,看看就好了。

  老田太太用枯树皮一样的手摸摸小鸟江的额头,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然后握住小鸟江的手腕,号脉。

  老田太太闭着眼睛,瘪瘪着嘴叨咕着什么。过了一袋烟的工夫,老田太太说话了。老田太太说,把裤子脱了,趴下。

  小鸟江脸通红。显然,当着这么些人脱裤子,他有些难为情。赵双喜让田半疯出去躲一躲。田半疯笑了,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小×崽子,还没长毛呢,就知道害臊了。赵双喜也跟了出去,两人在外屋地上先是唧唧咕咕地说笑,后又捅捅咕咕,动手动脚,全然忘了前些日子吵架的事了。

  小鸟江趴在炕上,老田太太把他的肛门扒开,让秀子看。秀子凑上前,看到小鸟江的肛门里有一个紫泡。老田太太说,病就在这儿呢,这是攻心番,再晚来一天,这孩子就没命了。

  秀子感激地看着老太太,问,怎么办?

  老田太太从脑后的疙瘩鬏上拔下一根针,呸呸,在针尖上吐了两口唾沫,然后用针把那个紫泡挑开了。她朝外屋地喊,拿一瓣大蒜来!

  田半疯把一瓣剥好的蒜拿进来,老田太太把蒜咬成两半,把其中的一半塞进小鸟江的肛门里。

  老田太太用手拍拍小鸟江的屁股,说,提上裤子起来吧。

  小鸟江爬起来,提好裤子,脸还是红红的。老太太又摸摸孩子的脸,说,小玩意,怪招人稀罕的。

  小鸟江从炕上爬下来,老太太抓住他,说,别忙,再给你拔一罐子。

  她把小鸟江的衣襟解开,让田半疯找来刀片,吐了口唾沫,嗖的一下,在小鸟江的胸口划了个口子。小鸟江一咧嘴,秋树秀子的眼睛也瞪圆了。老太太也不看他们,说,别怕,马上就好。

  老太太把一张纸点着,塞进小瓦罐里,小瓦罐里还蹿着火苗,老太太麻利地把瓦罐扣在小鸟江的前胸上。那小瓦罐便牢牢地吸在上边。

  秋树秀子张大了嘴巴。她从没看过这样治病的。

  赵双喜和田半疯站在一旁笑。拔罐子这事,在他们已是习以为常。有个头疼脑热了,在脑门上拔上几罐子,胃不舒服了,就在心口上拔上一个。罐子拔过后,留下圆圆的紫痕,像切成片的血肠一样。

  半个小时过去了,老太太把罐子拔下来。小鸟江的胸口凸起一个圆圆的血肠,罐子里有淤血,紫黑紫黑的。老田太太说,你们看,这都是病啊,给拔出来了。

  秋树秀子拉过小鸟江,说,快说谢谢。

  老太太拍拍小鸟江的脑袋,说,回家让你妈煮碗姜汤,喝了就好了。

  回到家,秋树秀子给小鸟江煮了姜汤喝了。小鸟江睡了一大觉,醒来,人就变得精精神神的了,一顿吃了两碗大米饭。秋树秀子高兴得跟小姑娘似的,又唱又跳的,就连总是拉拉着脸子的鸟取一郎也露出了笑容。无论是什么样的家庭,孩子都是一片天。孩子有了笑脸,这片天就是晴空万里。一家三口,有说有笑的,真正感受到了春天的气息。

  八、中国人也要

  吃“国食饭”

  赵双喜和田半疯还有老田太太救了小鸟江一命,秋树秀子和鸟取一郎十分感激,他们逢人便说,中国老百姓好,大大的好!两人商量,要好好感谢老田太太一家,表达一下他们的心情。

  一天早晨,秋树秀子和鸟取一郎拿着日本罐头、糖块、果脯等从日本带来的东西来到豆腐坊,让赵双喜拿给老田太太。赵双喜说啥也不肯拿。赵双喜说,拿过去他们也不能要,老太太给人看病,从来没要过东西。再说,这日本东西,中国人也吃不惯。

  秋树秀子说,他们不要,你得要,你一个人,很辛苦。

  赵双喜还是摆手摇头。赵双喜说,你把我们当成啥人了,砢碜人咋的?

  见赵双喜执意不肯收,秀子两口子只好红着脸,把东西拿回去了。

  送东西人家不收,感情还是不能不表达。两口子又想出一招,想请赵双喜晚上到家里吃顿饭。这下,赵双喜推辞不过去了,只好答应。其实,赵双喜还真想到秀子家里看看,这个日本人的家对赵双喜有着很神秘的诱惑。

  这个日本家庭其实没有赵双喜想象的那么复杂。日本人到中国东北建房,还是充分考虑到了当地的气候、风俗等实际情况,屋内的设计与中国农民的屋子差距不大,也是烧火炕,只是火炕要比中国人住的火炕矮了许多。日本人喜欢跪在炕上或盘腿坐在炕上吃饭。虽是草房,却干净得很,屋里飘着一股淡淡的香气。

  秀子和她的丈夫起了几瓶日本罐头,切了一盘猪头肉,还炒了一盘鸡蛋。猪头肉和鸡蛋,显然是按照中国人的做法做的,是特意给赵双喜吃的。鸟取一郎还找出一瓶酒,是日本清酒。鸟取一郎给赵双喜斟上酒,说了一堆感谢的话,请赵双喜干了这杯酒。

  赵双喜抿了一口,觉得有些淡,没有东北小烧的那股冲劲。他索性一仰脖,把一杯酒干了。

  鸟取一郎高兴了,竖起拇指,夸赵双喜豪爽,像个汉子。

  鸟取一郎一仰脖,也干了。

  秀子跪在旁边,不喝,却始终笑着。

  赵双喜冲秀子说,你别老跪在那儿,我瞅着别扭!

  秀子听了半天,终于听明白了。她随即站了起来,有些局促不安。

  赵双喜指着身旁,示意她坐下。秀子看看丈夫的脸,鸟取向她点头,也示意她坐下,秀子这才坐下了。

  赵双喜看着两人,说,我看明白了,这家里是老爷们儿说了算。好,我也说句话,你,秀子,能不能把这杯酒干了?

  秀子有些为难,看着鸟取。鸟取说,赵的,恩人,他的话,要听。

  秀子把酒干了。秀子的脸刷地红了,一直红到脖子根。

  赵双喜哈哈乐了,指着鸟取说,你他妈真有福气,娶了这么好的一个女人。来,咱俩连干三杯!

  三杯酒下去,两人都有些醉了。我打你一拳,你推我一下,赵双喜妈拉巴子妈拉巴子地叫着,把平时的骂人话差不多都用上了。可惜日本人听不懂,一再地吆西。

  秀子见他俩喝得差不多了,盛了两碗大米饭端上来。鸟取指着大米饭说,这是国食饭,是上等民族,我们大和民族吃的饭,满洲人平常是吃不到的。

  赵双喜把大米饭端过来,说,鸡巴毛国食饭,这就是我们中国人种出来的大米饭!

  鸟取见赵双喜把眼珠子瞪得牛一样大,也不示弱,瞪圆了眼睛,说,你的,恩人,才能吃国食饭,中国人,是没有资格的!

  赵双喜三下五除二,把一碗大米饭吞了下去。赵双喜说,我就是中国人,我就要吃大米饭,这是我们中国土地里长出的大米饭,中国人凭什么不能吃?

  两人怒目相向,几乎要动起手来。

  一旁的秀子慌了,鸡叨米似的点着头,劝阻两个男人。

  赵双喜站起来,把那只空碗扔在桌上,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满天的星星,像满天的大米饭,闪着银色的光。赵炮屯这地方水田多,出产的大米很有名。那雪白的大米,颗粒饱满,晶莹剔透,谁家焖大米饭了,全屯子都是香味。自从来了日本人,中国人只能种水稻,不能吃大米饭。谁吃了大米饭,谁就要被定为“经济犯”,严厉处罚。农民们种的水稻,都被日本人低价收购,运到方正县城,储存到一定数量,运回日本。日本人把这些粮食叫做“出荷粮”。

  快到豆腐坊的时候,赵双喜实在挺不住了,他感到有一种东西在胃里往上涌。他有些后悔,不该喝那小日本的清酒,这东西喝时不感觉怎么的,出门一见风,就后反劲儿了,天旋地转。赵双喜抱住一棵树,胃里的东西像决堤的河水一样,喷涌而出。他硬着舌头骂,小日本,中国人就要吃大米,咋地吧?

  迷迷糊糊的,他觉得有人来到他的身旁。那人说,妈呀,咋还躺着个死倒?

  那人上前踢了他一脚。赵双喜动了动,嘴里嘟囔了几句。那人说,是个醉鬼啊,豆腐倌,这不是和田寡妇搞破鞋的那个赵双喜吗?

  那人上前细看,突然发现了什么,说,吐的大米饭,好,我告你去,告你个经济犯,让日本人打你个半死!

  赵双喜动弹不得,但他的脑子还不很糊涂。他在想,这个人是谁呢?想来想去,他想起来了,这不是郝二狗吗?

  郝二狗是赵大麻子的手下,帮日本人做起事来比赵大麻子还卖力。开拓团的日本人大多不会种地,郝二狗就撺掇中国农民反租日本人的地,中国人种着原本属于自己的土地,还要向日本人交地租。日本人呢,啥也不干,坐享其成。中国农民心里不平衡,郝二狗就花言巧语,替日本人游说。说日本人把地租给中国人,是不忍心看中国人没地种,可怜中国人。他说,人家日本人有火犁(拖拉机),多少地不能种?

  不一会儿,来了一伙日本人,拖拖捞捞地把赵双喜带走了。

  红部(部落总部)里,赵双喜被吊在房梁上,郝二狗拿着皮鞭,使劲地抽着他赤裸的上身。此时,赵双喜的酒已彻底醒了,他瞪圆了双眼,怒视着郝二狗。郝二狗的手有些软,不时地去看站在旁边的部落长井善荣和兵事主任兼城松贤。井善荣沉着刀条脸,眯着小眼睛,不动声色。兼城松贤也耷拉着眼皮,不看他一眼。

  看部落长和兵事主任都没有表示,郝二狗只好硬撑着,继续抽打赵双喜。眼看着郝二狗气喘吁吁,没了吃奶的力气,井善荣和兼城松贤仍不出声。就在郝二狗累得快要抽筋的时候,赵双喜突然飞起一脚,把郝二狗踹了个四脚朝天。

  井善荣哈哈大笑起来。兼城松贤走过去,狠狠地踢了郝二狗一脚,捡起地上的鞭子,啪,啪,啪,有节奏地朝赵双喜的背上抽去。赵双喜的身上立刻皮开肉绽,鲜血四溅。

  就在这时,秋树秀子和鸟取一郎带着鸟取江来了。他们一进屋,就不停地向部落长鞠躬,嘴里说着一连串的日本话。井善荣听他们说完,训斥了他们一通,意思是要他们不要管闲事。

  秋树秀子急了,她跑过去抱住兼城松贤的大腿,求他不要再打了。兼城抬起脚,把秀子踢到墙角,重重地摔在那里。

  也许,兼城觉得自己踢得重了些,那毕竟是个柔弱的女人啊!他停了下来,看着井善荣。

  秀子从地上爬起来,拉起小鸟江,向井善荣和兼城松贤讲了赵双喜如何救活孩子,自己和丈夫又如何请他喝酒、吃大米饭的经过,请求两位长官放了赵双喜,要惩罚,就惩罚她和鸟取一郎。

  井善荣听完,眯起眼睛,点着头,说,赵的,够意思,讲义气,放了他,让他好好地给皇军效力,豆腐的,大大的好!

  赵双喜被放回来,在豆腐坊的土炕上躺了半个月,才又做起了豆腐。这期间,秀子没少过来照顾他,劝他好好做豆腐。要不然,赵双喜真的不想在这里干了。

  九、豆角地里

  的绿眼睛

  春天里,开拓团的各家各户都在自留地里种上了蔬菜,有土豆、茄子、辣椒、豆角等,有的人家还种上了向日葵、玉米等高秆作物。所说的自留地,是指日本人除了租给中国人的地以外,自己留下来的一小部分地。这些地离鬼子营都很近,也都是相对好一些的地。

  鸟取一郎家也种了地,种的豆角是赵双喜给的菜籽,当地有名的紫花油豆角。这种豆角鲜嫩、饱满,吃起来肉透、面乎。

  鸟取长得单薄,种地还算勤快。播种、浇水、铲地、蹚地,样样都能干,一个夏天,晒得黑黑的。

  一进七月,豆角就开花了,是那种紫色的碎花,在绿叶的衬托下,非常好看。蝴蝶被引来了,在豆角地里翩翩起舞。蜜蜂也来了,嗡嗡的,是来采花蜜来了。当豆角长成弯弯的月牙的时候,秋树秀子也来了,秀子是来摘豆角的。

  此时的豆角地,已是蓊蓊郁郁。豆角秧在架子上肆意地攀爬,豆角叶长成心形,肥硕厚实。叶子上长满细小的刺儿,往人的衣服上沾,也往人的肉上沾。豆角地旁不知是谁家的玉米地,绿油油的,像一片森林。

  那天中午,太阳火辣辣的。蜂儿、蝶儿都躲起来了,豆角地里的一切似乎都被太阳晒蔫了,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

  可是,豆角地里还有个女人,挎着筐,弯腰摘豆角。这个女人就是秋树秀子。

  秀子今天穿得很漂亮。赵双喜发现,日本女人特别爱打扮,只要出门,不管去哪里,都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秀子就是这样,到地里摘豆角,也要打扮一番。她穿着一件白色和服,上面点缀着紫色碎花,就像豆角花开在她身上。秀子弯着身子,腰那里塌下去,丰满的臀很突出。秀子的心情很好,她一边摘豆角,一边哼着一首家乡的小调。

  白桦无边,

  碧野蓝天,

  远方就是我的家园……

  秀子唱这首歌的时候,想到了她的家乡,她的家乡,原本也是个美丽的地方啊。

  此时她还不知道,旁边玉米地里有一双绿色的眼睛,已经窥视她好半天了。那双绿色的眼睛是豆角叶贴上去的,中间挖了个窟窿,露出两只眼珠子。

  秋树秀子的一只小调还没有哼完,绿眼睛就从玉米地里蹿了出来,从后面死死抱住她。秀子拼命地挣扎着,却一点儿用都没有,像剥玉米棒一样,她被剥去了衣裳,然后就被按在地垄沟里。她听见绿眼睛用沙哑的嗓子低低地叫着,干你个小日本,干你个小日本……

  那一刻,秀子似乎晕过去了,觉得很漫长,又觉得很短暂,还没完全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绿眼睛已经起身,消失在了玉米地里。

  秋树秀子慢慢地醒过来,从地垄沟里爬起。满眼都是绿色,太阳是绿的,大地是绿的,那绿色旋转着,旋转着,最后聚焦在一双绿眼睛上。秀子浑身颤抖了一下,捂住脸,小声哭起来。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秀子哭够了,她起身,整理好衣裳和头发,挎起一筐豆角,疲惫不堪地走回鬼子营。

  在回家的路上,秀子想了很多。她想马上报告给部落长井善荣,让他派兵抓住那个绿眼睛,千刀万剐。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一来,大伙都知道了这件事,自己的脸没处搁;二来,如果找不到绿眼睛,周边的老百姓就要遭殃……算了吧,算了吧,秀子这样劝自己。

  可是一到家里,鸟取一郎就瞪大了眼睛。秀子的衣服皱皱巴巴,后背还有泥土和植物绿色的汁液。秀子的一双眼睛是红的,肿的……所有这一切都瞒不过丈夫了,秀子扑到鸟取的怀里,大哭起来。

  听了秀子的诉说,鸟取的脸变得铁青。他吼了一声八格牙路,转身去找部落长井善荣。

  井善荣淡淡的眉毛一下子竖了起来。他叫来兵事主任兼城松贤,三人分析,此事一种可能是周边老百姓中的地痞干的,一般老百姓没这个胆量。另一种可能,也是最大的可能,就是马胡子干的。日本人把当地的抗日组织叫马胡子。最后决定,此事不宜声张,暗地里调查,一定抓出这个胆敢冒犯大日本尊严的绿眼睛。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尽管日本人在秘密调查,但绿眼睛的故事还是悄悄地在老百姓中流传,让人们心里有种莫名的兴奋。狗日的小日本,活该!

  赵双喜一到田半疯家,就听田半疯讲了这件事。出乎田半疯意外的是,赵双喜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兴奋,而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田半疯说,叹哪辈子气呀,自从来了小日本,他们祸害了多少中国女人,这回也让他们尝尝让人祸害的滋味。

  赵双喜说,话是这么说。不过,你知道让绿眼睛祸害的是谁吗?

  田半疯说,我就知道是日本人,管他谁呢!

  赵双喜说,你还记得那个找你妈给孩子看病的日本女人吗?

  田半疯说,是她啊!那个女人,白白净净,低眉顺眼的,倒是不招人膈应。怎么会是她呢。

  赵双喜摇摇头,很痛苦的样子,说,不应该呀!

  田半疯瞪圆了眼睛,说,你心疼了是不是?

  赵双喜说,看你,说啥呢!

  田半疯不依不饶,说,要不,就是你,装成了绿眼睛,趁机……

  赵双喜不等田半疯说完,忙上前捂住她的嘴。赵双喜说,姑奶奶,可别瞎嘞嘞了,你想要我的命啊!

  看赵双喜那副紧张的样子,田半疯乐了。田半疯说,你忘了,小时候,咱们在豆角地里捉迷藏,你不是总贴上绿眼睛吓唬我嘛!

  赵双喜说,吓唬归吓唬,我可没祸害你!

  田半疯用眼睛邪邪地看着赵双喜,说,想得美,还想祸害我,我倒想祸害祸害你!

  田半疯的疯劲儿又上来了,老虎妈子一样扑过来,抱住赵双喜又啃又咬。赵双喜回应着,两个人呼呼哧哧地滚做一团。可是,折腾了老半天,却做不成男女间的那点儿事。这在以往是从来没有过的。田半疯知道,赵双喜是个强有力的男人,每次都让她死去活来。

  田半疯失望地推开赵双喜,说,你这是咋的了?

  赵双喜沮丧地坐起来,耷拉着脑袋不说话。他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不能说。因为此时他的脑子里已注满了秋树秀子的影子,那影子是失魂落魄的。

  看着赵双喜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田半疯的心软了下来。田半疯凑过来,脸贴在赵双喜的胸前,手在他的背上轻轻地抚摸着。田半疯的手摸到了赵双喜后背上的疤痕。

  田半疯说,都怨那个郝二狗,他比日本人还坏。要不是他向日本人告状,你也受不了那份罪。看看,把你弄成了这个样子。

  赵双喜说,不是,不是,不是这么回事。

  田半疯苦笑着,说,怎么不是,你是不知道,郝二狗那么整你,是因为我。黄三没死的时候,他就打我的主意,我连个好脸子都没给过他。后来黄三死了,他看我寡妇失业的,想着法地占我的便宜。没办法,我就告诉他,我和豆腐倌赵双喜搞上了,让他死了那条心。郝二狗气得眼珠子泛白,说总有一天还让我做寡妇,看我上赶着去找他……

  赵双喜咬着牙,说,不用你说,我也看出来了,这小子,是在找死。

  田半疯突然想起来什么,说,有了,是狗改不了吃屎,他不是骚吗,我让他捋着尿窝子去找死!

  起初,赵双喜还以为田半疯气得说疯话,没太在意。后来,直到发生了郝二狗被抓的事,才知道田半疯真的对郝二狗下手了。

  也是一个中午,田半疯约郝二狗到屯子东头的大罗勒密河洗澡。一个寡妇要和一个骚老爷们儿洗澡,够吸引人的了吧。那郝二狗这些天见田半疯给他个好脸了,浑身上下就不知咋的好了,得瑟地紧着往田半疯跟前凑合。田半疯说,少跟我套近乎,我晌午还要洗澡去呢。

  郝二狗涎着口水,说,让我也跟你去呗!

  田半疯挑了他一眼,说,你咋那么不知道砢碜呢?

  郝二狗说,那砢碜啥,你先去,我从高粱地钻过去,那……

  田半疯斜他一眼,说,你要是真有那个胆,就用豆角叶子贴脸上,只露个眼睛,就是让别人看见了,也认不出你。

  郝二狗小眼睛转了转,嘿嘿笑起来,说,好主意,好主意。这骚娘们儿,搞破鞋搞出门道了。

  田半疯向他呸了一口,转身走了。

  中午的时候,田半疯真的就去大罗勒密河了。郝二狗跟在后面,转到一个豆角地里,把豆角叶贴在眼睛上,又鬼鬼祟祟地钻进高粱地……

  结果可想而知,郝二狗被日本人抓了个正着。日本人怀疑他是马胡子派来的,逼他交代马胡子住在哪里。他哪里知道马胡子的事,被打得胡说八道,几天的工夫,就一命呜呼了。

  赵双喜当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暗自想,田半疯这婆娘,不简单!

  十、一辈子都

  忘不了的夜晚

  1945年的夏天,鬼子营里有些冷冷清清。青壮年都被抽去当兵了,部落里就剩下了女人和老人、孩子。

  鸟取一郎尽管身体有些单薄,也当兵走了。剩下秋树秀子带着鸟取江,悄无声息地过着日子。

  豆腐坊也不景气。以前每天都要做豆腐,还有些供不应求。现在,一个礼拜才做一回豆腐。豆腐倌赵双喜也清闲了,时常回屯子里,帮家里和田半疯干点农活。日本人也不说什么。鬼子营里的人对赵双喜的印象都很好。

  在挑灶沟,田里已铲完二遍地了,进入了挂锄期。劳力们白天没事,拎把镰刀,到地里拿大草。今年的庄稼似乎比往年长得快,从春到夏,也就一眨眼的工夫,绿油油的,蹿起来了。庄稼长得快,世道却不太平。眼瞅着鬼子营的日本男人都当兵走了,却不见回来。四边里时常有马胡子出没,弄得日本人前院起火,后院冒烟。人们悄悄地议论,小日本子快倒台子了。

  部落长井善荣这些日子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坐卧不安。作为鬼子营的最高长官,他已得到消息,苏联红军即将进入东北,上面让他做好组织开拓团回国的准备。

  井善荣不相信,强大的、具有武士道精神的大日本皇军会战败。他想,即使苏联红军进入东北,日本军队也不会马上撤退。但是,他心里清楚,目前日本人在中国东北的统治,就像久泡在洪水里的土墙,随时都有可能轰然坍塌,只是他不想承认、不敢承认而已。人们时常见到井善荣,这个年过半百的日本人,站在黄昏的河边上,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一望无际的庄稼地。那里有高粱、大豆、玉米和水稻。现在,庄稼即将成熟,而他们,自认为统治着这片土地,统治着这片土地上的一切的日本人,就要无奈地离开了吗?

  不会这么快,不会这么快!井善荣自言自语。农民出身的井善荣对这片即将成熟的庄稼充满感情,充满留恋,他实在舍不得呀。

  哪怕让我们收了庄稼,再离开……井善荣在心里祈祷着。

  可是,让井善荣想不到的是,8月15日,日本天皇颁布诏书,宣布日本战败,无条件投降。

  听到这个消息,井善荣感到五雷轰顶,瘫在地上,不禁泪流满面。好一会儿,井善荣才平静下来。他面向天皇的方向跪下,默默地说,请天皇允许我,收割了庄稼再走!

  井善荣没有向部落的开拓团民传达日本投降的消息,但是,各种传言还是接连不断。松花江上游的桦川、依兰、勃利等地的开拓团都一拨一拨地下来逃难了,说苏联兵专门收拾日本女人,当地的“马胡子”也来捡洋落,被强占了土地的中国农民也要趁机报复,种种传言,让鬼子营里的日本人惶惶不可终日。

  赵双喜这些日子一直住在挑灶沟。他有一个月没做豆腐了,也没人找他。这一天,躲在江北他老姨家的赵瞎子突然回来了。赵瞎子一进屋就说,小日本子完蛋了,就要倒台子了!

  赵双喜不让他瞎说。赵瞎子说,我瞎说,我多咱瞎说过?

  小日本完蛋了,这是天大的好事。可是,赵双喜放不下一个人,就是秋树秀子,还有,她的儿子小鸟江。

  他赶着毛驴车,急匆匆的来到鬼子营,径直向秀子家走去。

  秀子家的院子,荒草萋萋。屋子里传来秀子忧伤的歌声。

  夫君在何方

  是回国还是遇难

  莫非命中注定

  注定天各一方

  面对尘世

  泪如雨下

  泪眼蒙眬

  我眺望着中国原野……

  赵双喜推开门,他看见秀子坐在炕上,小鸟江偎在她的怀里。秋树秀子脸色苍白,眼睛瞪得圆圆的,一副吃惊的样子。

  赵双喜就这样一脚门外、一脚门里地站着。他将这娘儿俩看了好一会儿,转身朝外走去。

  看一眼,看他们母子都没什么事,赵双喜的心就放下了。

  赵双喜刚走出大门口,秀子就撵了出来。秀子说,你,晚上走吗?

  本来,赵双喜是想走的。不做豆腐了,还住在这里干啥?可是,听秀子这么一问,他改变了主意。赵双喜说,不走,就住在豆腐坊了。

  秀子转身回去了。

  好些日子不住人了,炕有些潮。屋子里发闷,开了窗户也不行,热得人难受。

  赵双喜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着开拓团进来后发生的一些事,就像唱戏似的,左一出右一出的,折腾来折腾去,这小日本真的就要完蛋了。他想起了瞎老爹的话,是你的抢也抢不走,不是你的抢也抢不来。你个小日本,不好好地种自个儿的地,到中国来开啥拓,开来开去,把自己开进去了。可怜那些女人和孩子了……

  胡乱地想着,赵双喜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恍惚中,他觉得有人敲门,声音轻轻的,若有若无。也许是风吹的吧。他并没在意,翻个身,又睡了。

  其实,不是风,真的有人敲门。那人听屋里没人应,就推了一下门。不想,门一下子就推开了。赵双喜一个人睡觉从来不挂门,一个大老爷们儿,有什么可怕的?

  推门进来的是秋树秀子。她的脚步轻悄悄的,似乎没有一点声音,就飘到了赵双喜的炕边。她看着赵双喜,睡在炕上的赵双喜是赤裸着的。清微的月光下,古铜色的肌肉凹凸着,像版画一样深刻在秋树秀子的目光里。

  秀子站在那里凝视了好一会儿,缓缓地动作起来。她开始解自己的衣带。

  秋树秀子刚刚洗过澡,头发还湿漉漉的。年轻女人特有的气息强烈地冲击着睡梦中的赵双喜。在梦里,春天的花儿开了,鲜嫩的花蕊正一点点地向自己敞开。慢慢的,那花蕊幻化成女人身体的一部分,真切而又模糊。他明显地感觉到了自己的膨胀,膨胀得不能自己。他的手不自觉地伸出梦境,触摸到柔柔的、温热的一团。不知怎么的,此时的女人已在炕上了。随着女人情不自禁的一声轻吟,炕上的男人就像刚从蛋壳里露出脑袋的鸡雏,一半在梦里,一半在现实,把女人死死地压在了身下。风生水起,波涛翻滚,男人像冲破堤坝的野水,肆意冲撞,一泻千里。女人则像惊醒的母狮,不再轻吟浅唱,而是自由挥洒,咆哮不已……

  当一切风平浪静,赵双喜才彻底从梦的蛋壳儿中爬出。他发现,刚才和自己如火如荼地缠在一起的,是真实的日本女人,是不知多少次闯进他梦境的秋树秀子。

  赵双喜哀号了一声,跳下炕,扯过一条麻袋片遮住自己的下体,看着女人,说不出话来。

  女人倒是平静。她起身收拾好自己,重又把衣服披在身上。她看着赵双喜,畅快地叹口气,说,你不要怪自己,是我愿意的。我要谢谢你,让我完成了一个心愿。

  赵双喜仍然抬不起头来,不停地用拳头捶着头,说,混蛋,混蛋,我混蛋啊……

  秀子走过来,拉起赵双喜。秀子说,按照你们中国人的说法,我们有过这一回,我也算你的女人了,是不是?

  赵双喜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秀子说,我是你的女人,我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了。

  赵双喜想说什么,秀子没让他说。

  秀子说,我有一件事求你。

  赵双喜说,说吧,只要我能做的。

  秀子说,我马上就要回日本了。这一路兵荒马乱,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去。我倒没什么,可怜鸟取江,他还小,他还要活着。你,就把他当成儿子,收下吧,我和他爸,都谢谢你了……

  秀子突然跪下来,已是泪流满面。

  赵双喜抱住女人,禁不住热泪盈眶。

  为了防止孩子吵闹,秀子给鸟取江吃了安眠药。赵双喜趁着孩子熟睡,裹上棉被,用毛驴车拉出鬼子营。

  赵双喜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但他能感觉到秀子的目光,缠绕在孩子的身上,比黑夜还要幽长。

  十一、鬼子营的火光

  赵双喜把孩子送到田半疯那里,向田半疯说明了原委。出乎赵双喜的意料,田半疯什么也没说,劝赵双喜赶紧睡觉。此时,天已快要亮了。

  赵双喜醒来的时候,太阳已升起一竿子高。赵双喜开始想昨晚上的事,想来想去,还是跟做梦一样,理不出个头绪。越想,越感到蹊跷,越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吃过饭,他跟田半疯打个招呼,说要去鬼子营看看。田半疯说,还去干啥,乱马樱花的,那里要是好,日本娘们儿能把孩子舍出来?

  田半疯的话,让赵双喜愈加感到不安。他二话没说,径直朝鬼子营奔去。

  其实赵双喜不知道,就在昨天,部落长井善荣把部落里的男女老少召集到一起,向开拓团民传达了大日本皇军战败投降的消息。到处都是传言,井善荣想捂也捂不住了。井善荣告诉大家,苏联军队就要开过来了。听了这一消息,下面乱糟糟地成了一锅粥,悲哀的气氛像乌云一样笼罩着鬼子营。

  井善荣等大家议论得差不多了,张开沙哑的嗓子说话了。井善荣说,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路是让苏联军队和中国人抓了去,受辱受罪,特别是女人们,一个都逃不出苏联人的手,让他们随意奸淫取乐。另一条路是,大家一块去死,以身殉国,以表达我们对天皇的一片忠心。

  妇女们停止了嚷嚷,停止了哭泣。大家已下定了死在一起的决心,都说,宁可死,也不受辱!

  部落长最后决定,从明天起,部落封闭院门,不准中国人进入。男人们和身体强壮的女人,都到山上砍柴,回来堆到各家的屋前,做好自焚的准备。把部落里的中国人通通赶出去,把所有的牲畜都杀掉,吃喝一天,然后把部落里所有的东西都烧掉,一起自杀。

  当井善荣宣布完集体自杀的计划后,所有的男人、女人面色凝重,一起面向东方,向天皇遥拜施礼,齐呼天皇万岁!

  八月的风,潮湿闷热,汗水把所有人的头发和衣裳都浸透了。

  自杀计划在第二天开始实施了。家家户户杀猪宰羊,男人女人大吃二喝。牲畜濒死的叫声传出几里,真比过年还热闹。但他们心里都清楚,这是最后的晚餐,晚餐后,一切都将销声匿迹。

  部落长井善荣带着十几个男人和身体强壮的女人进山砍松树明子,回来摆在每家每户的房子底下。吃肉,喝酒,唱歌,跳舞……然后,领着三个团民,手持三八大盖,开始挨门挨户枪杀那些不忍心遭受自焚之苦的妇女和儿童。

  鬼子营响起沉闷的枪声。

  赵双喜来到鬼子营的时候,天已过午。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像要把整个大地点燃。

  鬼子营静悄悄的,各家的窗户下都放着松树明子和柴火,窗户门都关得死死的,沉寂得令人窒息。

  赵双喜就近推开一家人的屋门,想打听一下发生了什么事。屋子里静极了,被子褥子在炕上放得整整齐齐,有母女俩头朝里躺着。赵双喜认得这母女俩,过去经常去豆腐坊买豆腐,她家还有个儿子当兵去了。母女俩穿戴整齐,一身崭新的和服,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嘴唇红得像要滴血。头上盖一方洁白的毛巾,像睡着了一样。赵双喜喊她们的名字,没有反应。上去扒拉一下,身体已经僵硬了。细看,赵双喜发现枕头下有一摊血,子弹从眼眶子打入,从后脑勺钻出……

  赵双喜跌跌撞撞地从这户人家出来,直奔秀子家。他预感到,秀子也可能遭到了不幸。

  刚跑出几步远,迎面碰上了部落长井善荣。井善荣领着一老一小两个开拓民,每个人手里都拎着一杆三八大盖,像刚吃了死孩子的野狗一样,两眼血红。看到赵双喜,那个年轻的大声喝住,把手里的枪扔给他,拍拍干瘪的胸脯,哑着嗓子叫道,赵的,有种你杀了我,杀了我……

  井善荣和那个年长的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笑,刺鼻的酒气扑面而来。

  赵双喜把枪扔回去,继续向秀子家跑。两个人拦住他。井善荣龇了龇牙,说,赵的,我知道你上谁家。你的,不用去了,她的,已经死了死了的!

  赵双喜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拼命地挣扎着,用脚使劲地踹着,嘴里大骂,小日本,小日本,我操你血祖宗!

  赵双喜头上挨了重重的一枪托,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傍晚时分,鬼子营着起了冲天大火。黑烟遮蔽了太阳,火光把天上的云映成血红。

  赵双喜在大火中醒来了。也许,他是被烤醒的,也许,他是被那刺鼻的气味熏醒的。反正,他是醒来了。日本人把他打昏后,将他扔出了鬼子营。

  大火烧了三天三夜,赵双喜在那里守望了三天三夜。他看到,鬼子营的一切,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房屋、牲畜,都在大火中化为乌有。

  随着最后一缕火苗的熄灭,这里成为一片焦土,死一般沉寂的焦土!

  当赵双喜满身焦黑,踉踉跄跄地回到村里,村里人都以为见了鬼。随即认出了他,都说是他点燃了鬼子营的大火……

  附记:光复后,赵双喜和田半疯正式结了婚,收养了鸟取江,改名为赵小江。后又生了一对儿女。

  中日邦交正常化后,鸟取江回到日本,找到了亲人,并在日本定居,多次想接养父母和弟弟妹妹去日本,都被赵双喜拒绝了。赵双喜两口子去世后,鸟取江回到中国东北,为养父母立了碑,上书:再生之恩,永世不忘!

  责任编辑 咏 红

  插 图 卞秉利

  作者:廉世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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