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利桑那水手刀(一)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亚利桑那州,水手刀
  • 发布时间:2014-03-23 15:52

  一

  通体黑色,略呈弧形。刀背布满锯齿,刀柄镶着鳄鱼纹饰。暗白色的刀尖和开刃处,闪着微微发蓝的冷光。这就是它,亚利桑那水手刀。如果不算那次擦枪走火,它从未真正被使用过。

  亚利桑那州似乎并不靠海。一个不靠海的州,怎么会出产水手刀?天知道。邓国宇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磨刀。可是磨着磨着,一不小心,手指忽被割破。那一刻,他脑海里立即闪过这道意念:我的刀竟然割了我的手。看来它真的已不再属于我。

  好刀,好刀!林冲就是这么叫的吧。大约还有杨志。邓国宇仿佛看到手指像一页纸,被刀刃不动声色地裁开。他并未真正感觉到痛,疼痛就像暴雨,是被延迟的。而眼前那其实并不存在的纸页印象却像雷鸣,总是先于暴雨抵达。抬手低头看看,手指果然已经拉开一道口子。好在他凭着水手的本能反应,紧急刹车,伤口不深。他捏去血水,掰开伤口,只见那惨淡的肉色,立即又被红色淹没。

  刀已不再属于他的意念,眼前闪过的纸页印象,以及本能反应急刹车,像接二连三的闪电。在海上,它们总是信使,预报着雷鸣与闪电的抵达。之所以会产生那个意念,是因为他刚刚说过,要将刀送给张帆。他从博客上给张帆发了张纸条,说看来老兄喜欢户外?你喜欢瑞士军刀,还是亚利桑那水手刀?绝对正品,我来装备。次日张帆回复道,真的?这可是千金难买。亚利桑那水手刀,似乎更加神秘。

  邓国宇趁热打铁,请求加为博客好友,得到张帆的同意。

  邓国宇的网名为DGY。加为好友后,张帆劈头就问,DGY什么意思?你知不知道岸上的行情,地沟油现在人人喊打!当时邓国宇刚过地中海,正在狭长的红海间起伏。这个突兀的丝毫谈不上美感的问题,一下子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他面对电脑,不觉微微一笑,信手回复道,我还真没注意。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确实有这个嫌疑。这是我姓名的拼音缩写。你这名字,也该出海试试嘛。

  当初偶然间找到张帆的博客,内中的推动在于书法,书法爱好者对书法家,或者准书法家的景仰。张帆的字主要学金农,很有特点。再一看,也是青岛人,于是邓国宇便经常上去踩两脚,发发评论与留言。可以想象,张帆博客的人气,远远超过邓国宇。他小有成绩,自然要用网络实名;邓国宇是无名之辈,用的又是姓名拼音缩写,无法引起张帆的注意,也很好理解。好在世上有地沟油。

  那两天船靠在苏丹港装卸货物。水手们无事,白天可以上岸闲逛。再向前开,即将进入海盗活动圈,快艇和AK47冲锋枪出没无常,类似雷区。刚刚接到交通部海事局的通报,有条中国货轮遭遇袭击。海盗虽然未能得手,但却造成了伤亡:中国水手一死一伤。所幸伤员伤势轻微,并无大碍。每条远洋船都搞过反海盗演习,备有防御措施。航行期间大家都提着心眼,靠岸之后这才放下那口气。白天闲逛,夜晚回到船上,重新面对日复一日的单调与无聊。好在可以上网,尽管速度奇慢。而正常航行期间,海事卫星不可能面对普通船员,提供这样的服务。他们有时连电话都没得打。

  邓国宇一直喜欢书法,但并未真正下过功夫。这当然可以推脱为工作忙,环境不允许,但最根本的原因,还是热度不够。或者叫作才气不济。否则他早就入了迷。前两年,他偶然间翻起一本字帖,看到王羲之的《丧乱》,突然就被深深地触动,从此对书法有了全新的理解。这幅帖他此前当然读过,知道其不可动摇的经典地位,只是内心并无很深的感触。那一天,也不知道触及哪根神经,那摇曳生姿气象万千的六十二个字,突然将他打动。尤其是后面几不成形的“临纸感咽,不知何言。羲之顿首顿首”。那一刻,邓国宇心头突然漾起一股毫无来由的忧伤。

  邓国宇从那时开始下劲。所可恨者,散装货轮漂泊于茫茫海上,再大亦是一叶孤舟,即便没有风浪,也不可能四平八稳,无法真正用功。而且他只是普通水手,舱室狭小,的确难以施展。只能读帖,或者蘸水胡写。

  只有上岸,或者在港口靠泊,才能从容不迫地写上几笔。所以那两天,他特别愿意跟张帆交流心得,书面用语应当叫作请益,可是远在青岛的张帆,显然只是将其视为众多毫不起眼的粉丝之一,并未施以青眼。邓国宇看到他博文中有四处远足的记录,灵机一动,不觉想起自己的战略储备:瑞士军刀和亚利桑那水手刀。

  还好,此刀一亮,光芒顿显。张帆立即接受他为博客好友。

  二

  张帆每天都要巡视博客。他的人气颇旺,访问量已经超过十万。一个远未成名的书法家,或者严格意义上的书法爱好者,能到此程度,委实不易。他有个习惯,所有的访客都回访,也到对方的地盘上踩两脚。如果有意思,就留言或者评论,若不能吸引眼球,则扫一眼就走。

  邓国宇的博客,张帆应当回访过多次,但几无印象。对方的背景,比如职业、趣向等等,他丝毫不知,也无意知道。后来邓国宇不断发纸条,谈论书法,他也只是礼节性地应付。努力经年,他的条件已经足够加入中国书协,正在申报途中,通过当无问题,因此向以书法家自命,自然不会把爱好者当回事。书法嘛,就是用毛笔蘸墨水写大字,门槛奇低,谁愿意都能写上两笔。将他加为博客好友或者关注他的,有很多这样的爱好者。还有退休老干部。这样的人,如何能引起他的重视。

  可是海员二字外加水手刀,不仅令张帆两眼放光,更让他心跳加快。他的本能反应是大事不好,于晓雯的老公要来寻仇。

  认识于晓雯,缘于那次传统文化讲座。张帆受邀去他们公司授课,主题是书法。这种讲座,对于他们公司是例行公事,对于张帆则是名利双收。讲课费还是小事,他们公司的老总,有望成为潜在的买家。那可是个富矿。垄断型国企么。钱赚得容易,自然也就花得痛快。

  面对书案砚池是一回事,面对颗颗人头又是一回事。张帆起初颇有些紧张。而且所有的艺术,其实都不适合讲解。说得玄点,丝毫不能说,一说就是错。书法也是如此。二王的艺术特色,颜真卿的功过得失,董其昌的道德文章,张帆自觉那些话没着没落,语言与文字、文字与形象之间,浑身不搭界,因此说得磕磕巴巴,毫无自信。就在此时,他搭眼一瞧,却从下面找到了知音。还是个女人。

  女人比较年轻,顶多三十岁,烫着短短的卷发。相貌绝对值不高,但年龄占了优势,那就一好百好。这都不算什么,关键是她始终面带微笑,还频频点头,这对张帆是个巨大的鼓励。讲课不怕别的,就怕听众没反应。生公说法顽石点头,顽石点头生公肯定会说得更好。当此情境,张帆对她几乎满怀感激。完全是借着她的微笑,他才找到感觉,把两个小时的有偿服务坚持到底。

  为了活跃气氛,张帆带了几幅作品,作为回答问题的奖励。第一个问题刚提出来时,无人理睬,局面有些尴尬。张帆满怀期待地盯着女人,女人也很配合,立即举手。

  最后的互动时间,女人递了条子,说从小没打过基础,现在要练书法,该怎么开始?张帆把字条念出来,说不知道谁递的条子。不过这问题问得很好。书法是中国的传统文化,练习书法永远不嫌晚。练好书法,男人会更有风度,女人会更有气质。这不是虚夸,因为你身上有了儒雅。刚开始打基础,恐怕还是要先描红,掌握好字体结构和笔画,然后再临帖。这没有捷径可走。

  张帆心里有个强烈的预感,条子是那个女人递的。他跟女人对对眼神,然后在黑板上留下自己的手机和邮箱,说大家如果有兴趣,可以跟我联系。咱们课下继续交流。此举就他而言充满必然性,因为他办着书法班。学生便是经济增长点。

  有天下午,张帆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对方是女性,说听过他的课,想跟他请教云云。张帆脑海里立即闪出满头卷发和满脸微笑。一问,果然是她。张帆说这样吧,晚上我有个活动,请你过来吃饭吧。女人说不好吧?你是老师,论说该我请你吃饭。张帆呵呵一笑,说哪有让女人破费的道理!天生男人,还不就是买单的嘛。不过今天不是我请客,别人请我。你来吧,也认识几个朋友。

  那女人就是于晓雯。苗条而又不乏丰满,皮肤白皙,大笑时未及掩口,露出右边臼齿上的空缺。那里掉了一颗牙。对张帆这样的老男人而言,她唯一的缺憾是颧骨稍高,衬托出右脸颊上小小然而真实的缺陷。但尽管如此,她的到来还是像催化剂,立时将酒场的气氛激活。张帆号称手握毛颖吃遍天下,从来都是别人请他,这回自然也不例外。既然他是主角儿,对唯一的异性便享有优先权。更何况,人家本身就是冲着他来的。

  女人自陈老公是水手,常年在外,如今已经离家三个多月,上回通电话,还在澳大利亚的墨尔本。她长日无聊,练练书法写写字,也好打发时光。

  桌上的老男人闻听,互相对了对眼。不过他们都误会了张帆。张帆的本能反应,还真不是有机可乘。是水手这个职业本身,擦亮了他的眼睛。他说水手好啊,我很羡慕。他们都是有故事的人,再说工资又高。于晓雯自然而然地撅撅嘴,哼了一声。这不期然的俏皮,突然间打动了张帆。他立刻体会到酒友们眼神中的涵义,不觉摇头微笑。

  三

  离开苏丹港,继续向前。其间还将停靠哪些港口,何日抵达青岛,计划是有的,但存在巨大的变数。谁也无法确定,下一站将会是哪里。公司随便一纸调令,通过海事卫星电话传来,货轮就要调整方向。不是在这里装船,就是在那里卸货。

  繁星点点,夜幕低垂,就像一张开满鲜花的草地,触手可及。你能真切地感受到它的柔软。那些洁净的白光,微微泛黄。巨大的船体像个乌黑的怪物,总是被黑暗包围。夜晚行船,身后的驾驶室里没有开灯,所有的黑暗都向心头堆积。腥咸的海风就像一张没有拿好的面饼,紧紧贴在口鼻上,令人窒息。

  邓国宇慢慢回到自己的舱室。置身于行踪不定的乌黑怪物上,头顶无边无际的星幕,总让他心生迷惘。他痛彻心扉地感受着自身的渺小与脆弱。据说太阳系至少是地球一千亿倍,银河系至少又是太阳系的一千亿倍。这些数字可能还不够直观,这时只消你抬头看看海上这片缀满星星的天幕,便不可能不心生悲凉。所谓人类,所谓人,比喻成尘埃,都未免自大。

  邓国宇总是在夜晚怀念陆地与港湾。脚踏实地,这个陈旧得简直发霉的词语的涵义,突然间变得无比新鲜,无比生动。回到舱室,想起跟张帆的约定,便取出那把水手刀。时至今日,木板帆船早已退出淡出历史,水手刀也不再有用武之地。水手不必割断缆绳--当然也割不断,船上多是钢缆--水手刀也不足以对付海盗。这刀在国外是商品,在国内就是凶器--肯定属于管制刀具。

  虽无实用价值,但邓国宇还是莫名其妙地喜欢。在安特卫普港的免税店里,一眼就将它相中,以四十二欧元的代价买下,然后又挑选几把瑞士军刀,打算带回去分赠亲友。换言之,这把水手刀他原本不打算送人,是送给自己的。然而话已出口,只有言出必行。在张帆的博客上,邓国宇曾经看到过一幅行书长卷,杜甫的《荆南兵马使太常卿赵公大食刀歌》。字虽然都认识,但涵义却不甚了了。这中间毕竟有千余年的时空阻隔。他又没正经上过大学。但是无论如何,张帆的字邓国宇很佩服。那时他想当然地将对方引为同调,认为张帆也是既喜欢书法,又喜欢刀。

  邓国宇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喜欢刀。杜甫诗中的大食刀,也就是大马士革刀,与日本武士刀、马来克力士剑齐名,号称世界三大名刃。随着商船漂洋过海周游世界的邓国宇都见识过,也曾在商店里把玩不已,但都没有买下。它们都是武器,体型太大,过关不便。即便能蒙混过关,收藏也成问题,远不如水手刀顺手。况且水手刀配水手,正所谓天造地设。

  邓国宇对着灯光,反复端详。那情形简直就像嫁姑娘。突然,他看到一处微小的锈迹。这一定是上次跟老王较劲时留下的。既然要送人,那就应当保持品相。他立即决定将之磨掉。不等回家,就在此刻。说做就做。他一边磨刀,一边想张帆写的那幅长卷,跟大食刀有关的杜诗。磨着磨着,突然就伤了手;刀已不属于他的想法,油然而生。

  邓国宇突然就没了兴致,随即将刀抛到一旁。

  货轮这个渺小而又巨大的乌黑怪物,居然也是一个完整的江湖。二十多个船员,级别森严,你听听名称就能感觉得到:船长、大副、二副、三副、驾助;水手长、木匠、一级水手、二级水手、实习水手;轮机长、大管轮、二管轮、三管轮;政委、管事、医生、大厨、二厨、大台、小台、报务员;机工长、一级机工、二级机工,实习机工。等等等等。

  邓国宇已不年轻,可还只是个二级水手,简称二水。按照年资,他当个水手长毫无问题,最次最次,也该爬到木匠的等级,结果却不,连个一水都没混上。仅仅比实习水手高一头。船员晋级都要通过专业考试,貌似公正,但内情彼此心照不宣。不是说过么?这条乌黑的怪物,也是完整的江湖,遵循同样的规矩。同缀满繁星的天幕相比,它是渺小的尘埃;可放到船员跟前,又是钢铁巨兽。这算什么,相对论?

  四

  酒酣耳热,张帆眯着眼睛,盯着于晓雯道,你喜欢我的字?于晓雯说当然啊。张帆道:那你说说,我的字好在哪儿?于晓雯脑袋冲旁边一歪实话实说:书法我还没入门,真是不懂。你的字好在哪儿,我说不好,就是看着舒服。我觉得你写的字,个个都像女人,不管你信不信。

  张帆无声地一笑,端起酒杯冲于晓雯的杯子撞去:字像女人,高论!你算是说了实话。来,咱们干一个!喝完放下杯子,习惯性地理理额前的头发--其长度跟于晓雯有一拼,嚷道多少人说喜欢我的字,说哪儿哪儿好。他们其实都没说实话。金冬心的字有特点,但在外行看来,顶多就是小学生水平,歪歪扭扭的,不成个型。妹妹,你是真懂我呀。

  此言一出,席上的那几个男人顿时表情讪讪。他们先是各自低头,然后再抬起来,抽烟的抽烟,喝茶的喝茶。还有人剔牙缝,故作文雅地用左手掩着。张帆不管他们,自顾自地继续说,你这个同道,我认了!于晓雯笑道,别这么说,我可是一点都不懂,连你的徒弟都配不上!张帆说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旧。很多人练了一辈子字,其实根本没入门。这跟时间没关系,在于悟性。你说看我的字舒服,跟我的感觉一样。我看金冬心的笔法,入眼又入心。改天我送你两幅。于晓雯说别送我,送我老公吧。他也喜欢。张帆心里一闪,但很快就接续上来,如同笔下的粘连与飞白:那也行。你是妹妹,他就是妹夫。都不是外人。你想不想加入青岛书法家协会?于晓雯说你别开玩笑,就这我水平能加入书法家协会?我可不想丢人。张帆说没事!都是哥们儿!你到底愿不愿意吧,我一句话的事儿!于晓雯笑道谢谢。我先练练,我先练练再说。张帆说那也行。啥时候想加入,你言语一声。

  两人交换了手机号码。

  有次饭局结束,回去正好路过张帆的书法班,于晓雯便应约进去小坐片刻,算是认门。于晓雯有QQ,但是单位屏蔽,平常没法上。电子信箱呢,又没有。张帆说那就申请一个呗,反正免费的。用起来也方便。于晓雯说我不会,再说也用不大上。张帆说这简单,我替你申请一个。随即键盘噼里啪啦,替她申请下来,说演示一下吧,你看看怎么接收。

  张帆打开自己的信箱,朝刚申请下来的信箱发信。当时二人尚在酒境,头耳相接。张帆说发什么内容呢?这个样吧。说着话随手打出三个字:我爱你。于晓雯没有吭气。片刻之后,那三个字翩然而至,进入她的信箱。她说真是快啊。张帆顺势要抓她在键盘上的手,但她若无其事地朝后一缩,吃吃笑道:张老师经常发这样的邮件?怪不得这么熟练!张帆正色道,你别误会,我从不这样。于晓雯端起杯子喝口茶,然后放下,冲他粲然一笑道,我该回去了。还得上班呢。

  两人的联系就此建立。张帆每有得意之作,便拍下来,发给于晓雯。他说你到我这儿来学习吧。免费。于晓雯说那怎么好意思。张帆说真的。也就是你有这待遇。来吧。于晓雯说为什么?张帆说你有悟性。把你带出来,会给我巨大的成就感。于晓雯说谢谢。过些日子吧。这段时间公司比较忙。

  后来有一个大款请客,张帆又喊来于晓雯。该款乃公私结合兼土洋结合:既是老板,又是村支书;名牌西装配着布鞋,手纳鞋底的正宗布鞋。他的财力跟腰身一样粗,不过面容不难看,言语举止表面看也并不咄咄逼人,都是力透纸背的那种境界。山东人有无数典型特点,热心劝酒便是其一。共同科目谁都得喝,无一例外。于晓雯不善酒,大概也不曾酒精考验。分配给她的,虽然是女人的任务,但完成起来,还是有难度。她求援地盯着张帆,说怎么办,我真是不能喝。

  大款说喝吧。不就一杯啤酒嘛。你现在还年轻,到我这岁数,你就知道人生一世,吃穿二字,别的啥都没意义。真的。喝吧,拿出年轻人的气概。喝下它,将来咱们回忆起来才有意思,那是忆往昔峥嵘岁月,没有仇!

  张帆哈哈一笑,对于晓雯说那就喝了吧。这是共同科目。以后你随意。李总李大哥也是热心好客。

  说是随意,怎么可能。大款再劝酒时,于晓雯自然而然又成了钉子户。张帆见状,说快算了吧,要不科目没法进行。说着话顺手把于晓雯的酒倒过来,一饮而尽。

  张帆真是不希望别人再劝于晓雯酒,可那是大款的意思,不好违扭。他已经摸透此公的脾气。看似平易近人,其实特别讨厌别人呛他。他的私企外加村集体,都如其腰身,交际应酬多,需要书画,是潜在的市场。

  张帆先后替了于晓雯两杯。再要替第三杯,遭到大款的表扬。他说张老师,我才发现,你酒量不错呀。那也替我一杯!张帆赶紧用手盖上自己的杯子,说那我哪儿敢!青岛是小岛,上海是大海。李总你是海量,哪里用得上我!

  李总的母亲是上海人。

  就这样,结束时两人均已东倒西歪。李总自然有宝马香车,不过人多了点。于晓雯率先提出步行回家,逛街散步兼消食,说是反正离家很近;张帆一听,也借坡下驴,表示要送走于晓雯,他再打车回家,请李总自便。李总笑笑,也就没再客气。

  两人结伴而行。于晓雯说张老师你赶紧回去吧,我自己走,没事的。张帆说跟你说过多少次,别叫我老师,叫我哥!叫老师你得掏学费!于晓雯呵呵一笑,在他胳膊上捶了一拳。张帆顺势抓住她的手,就不想丢开。于晓雯拽了几下没能拽掉,便警告道,我家就在附近,你小心点,让人看见不好!张帆闻听,赶紧丢开。他突然发觉,于晓雯的左手指头上有个奇怪的伤疤。上次在他那里,他拉的是于晓雯的右手。

  张帆一直将于晓雯送到小区门前。于晓雯让他就此回头,他哪里肯。他说我替你挡了多少酒,到了门口,你连杯茶都不请我上去喝一口?于晓雯说那好吧,只喝一杯你就走。张帆说你放心,我一定好好珍惜水资源,保证半杯都不多喝。

  爬上五楼,两人都有些气喘。进了门,于晓雯朝张帆身上一靠,张帆就势把她搂住。于晓雯赶紧支起胳膊护住胸部,竖着食指挡在张帆嘴边,正色道,哥哥,你不要瞎想!张帆把脑袋埋进于晓雯胸前,说就让我好好抱抱你,行吧?于晓雯眼睛微闭,喃喃地说哥哥,你可千万别害我!

  五

  商船一旦起航,除非靠岸,便二十四小时不停。不必担心主机过热,这条船上的核心设备与机件都是洋货,只有座椅,甲板,船体,MADE IN CHINA。连续几十天不停地运转,从来没出过故障。当然,保养和维护必不可少。轮机长就是这个部门的部门长。下边有大管轮、二管轮、三管轮。大管轮负责主机运转,是副部门长;二管轮负责管理辅机,三管轮负责设备的管路。这条船上的大管轮姓王,年近五十,是老王;三管轮也姓王,不到三十,新婚燕尔,人称小王。

  船上无父子。船员的生活,就像头顶的烈日暴晒那样直接,无遮无拦。所有的船员,都有外号。比如邓国宇,外号邓神经。因为他舱室里除了刀和笔墨纸砚,还有一本羊皮面的精装《圣经》,多少年雷打不动。神经便是圣经的谐音。这帮渎神的东西。老王叫球。因他是河南人,有个口头禅,不是球就是去球,甚或去屌球。另外就是他的体型,也确实像只气球,稍微晒晒就要爆炸的级别。小王新分到这条船上,还没来得及起外号,尚在命名酝酿期。

  那天晚上,饭后大家闲聊。说起小王的命名,老王不怀好意地笑道,我给你们说个段子。从前有个人,姓王。有一天,他碰到分别多年的一个熟人。那人看他两眼,便向他伸出手来,跟他打招呼。说到这里他拖长声音,模仿道:你是小王吧?

  大家顿时笑翻。

  船上的生活就是这样。海风的腥咸中都带着荷尔蒙的气息。脚下汪洋恣肆的似乎不是海水,而是精液。这帮大老爷们,不管纯不纯,总是少了一极。所以话题总是万变不离其宗。

  小王大窘,面红耳赤。无论如何,大学生就是大学生,不是大老粗。他结婚不到两年,更兼聚少离多,尚在婚姻保鲜期内,一有机会就煲电话粥,如何能开这等玩笑。上回在越南装船,二副要领着大家去找熟悉的小姐。他跟政委打赌,约定买来秒表准确计时,持久为胜,败者买单,请大伙的客。这当然不是船上安排的集体活动,可也并不特意遮遮掩掩。当时在场的纷纷起哄,老王最为踊跃,大家基本都去了,只有两个人除外。一个是邓国宇,另外一个就是小王。

  老王对小王的窘迫毫不为意。他说小伙子,都年轻过,都好过。可是到头来呢?你还是小心点吧。老王离婚多年,现在有个相好,书面语言叫女朋友。不过两人没结婚,老王大概也无此打算。

  小王说王师傅,你不了解她。她人很好的!很正派!他说得吭哧吭哧,可老王还是连连摇头。那样子,似乎他已经证据在手,铁证如山。

  这时邓国宇突然开了口。他不紧不慢地说,球,你说错了吧?那个段子,咱们这个年龄段的都听过。他是这么问的:你是老王吧?

  大伙再度笑翻。老王离婚与此关系密切,他并不避讳。可是这回,不知怎么回事上了脾气。他冷冷地翻了邓国宇一个白眼,说大人说话孩子别插嘴!你一个臭二水,发什么神经?

  此二人向来不对脾气,只是彼此都忍着。行船嘛。老王年资比邓国宇久,但差别不大。邓国宇可以说是看着他爬上去的。而且他考轮机长已经通过,只等上头任命,还能再晋一级。上回船员们在越南的比赛,最终的结果是政委胜出。当时老王在干吗?他站在政委旁边,手持毛巾给他擦汗,替他加油。

  事后说起此事,老王绘声绘色。邓国宇先是吃惊地眉毛一扬,然后诡异地笑笑,没表态,但态度鲜明。老王一见颇不以为然,对邓国宇说你别装神经,也别充圣人。你到底行不行啊?船员们闻听哈哈大笑。

  彼时邓国宇笑而未答。此时此刻,却突然爆发。他将新买的水手刀抽出来,疾行到老王跟前,微笑道,牛逼个球。你不是有把墨西哥水手刀吗?你拿出来,咱们比试比试!

  老王大惊,众人大惊。邓国宇依然保持微笑,将老王推进他的舱室,十几分钟后两人才出来。

  亚利桑那水手刀上的痕迹,就是那次交锋留下来的。几天后,有人问老王,到底是亚利桑那水手刀好,还是墨西哥水手刀快?老王眉毛一抡,不肯答话;再问邓国宇,也无结论。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开小王的玩笑。

  六

  张帆突然发现,房间里挂着雪白的水手服,用衣服撑子撑着,端端正正地。仿佛主人就在家中,随时都会穿着它外出。张帆不觉一惊。于晓雯笑道,别紧张。这是他的要求,也是我们的约定。

  张帆走到衣服跟前,伸手摸摸,衣服线条笔挺,状态保持良好。他立即动手脱自己的衣服。于晓雯惊问你要干啥?张帆说你别误会。我穿穿看。于晓雯说你千万别!他有洁癖。他对别人的气味很敏感的。他的东西,谁都不能动!张帆恳求道,就让我穿穿吧。你不知道,我有水手服情结,打小就喜欢!

  于晓雯背过身子,张帆换上那身水手服。正巧,他穿着十分合身,就像是量着他的体型定做的。服装笔挺,裤线绷直,外加那条灰白色的腰带,帅得不能再帅。他到镜子跟前照照,然后转到于晓雯跟前,说妹妹你看怎么样?哥穿着正合身呢。于晓雯把鼻子触到衣服跟前,闭眼吸口气,点点头又摇摇头,很沉醉的样子。张帆顺势要拥她入怀,又被推开。于晓雯轻声说,哥哥,你教我练书法吧。

  张帆身着崭新洁净的水手服,手把手地教于晓雯悬腕运笔。他的身子紧紧贴着于晓雯,后背微微出汗。女人的香水味,和刚洗过不久的头发宿香,浸润着他的每一根毛孔。对于他而言,这是种意味深长也影响深远的醉人气息。他把鼻子触到于晓雯的后颈处,贪婪地大声呼吸。

  于晓雯摇摇头,说哥哥请你千万别害我,好不好?那声音颤巍巍的,搅得张帆肝肠寸断。张帆轻声道,妹妹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勉强你。

  张帆用左手探到于晓雯的左手,摸着那个伤疤,问道怎么回事?于晓雯微微叹道他干的。张帆说谁?于晓雯挣脱左手,拽了拽水手服。

  张帆停下右手,把于晓雯扳过来,说究竟咋回事?他敢欺负你,看我不拿啤酒瓶抡他!无论是谁,都不能动你!于晓雯眼里闪出泪光,摇摇头道哥哥谢谢你。你不会懂的。我们的感情很深,依然相爱。张帆说那他还打你?那也叫爱?对女人动手,那也叫男人?切!于晓雯还是摇头,说你不会理解的。他脾气确实不好,但也很爱我。他甚至愿意和我一起练书法写字。要知道,船上根本没有条件的,站都站不稳。

  正在这时,一阵清脆的鸟叫,是于晓雯的手机。她立即竖起食指伸到嘴边,示意噤声,然后才打开手机,歪头撩开头发,搁到耳边。

  夜晚的寂静里,对方的声音听得很真切。是个男人。

  你在哪儿呢?

  还能在哪儿,家里呗。

  就你自己?

  肯定啊。

  你一个人?

  也不是。还有你啊。呵呵。

  这么安静?

  我没开电视。在练字。你闻闻,墨香呢。就是上回咱们去黄山,你送我的上等徽墨。我磨磨试试,确实不错,香味儿很特别。

  于晓雯一边说话一边离开。想要去阳台,走到半道又折回来,最后进了厕所。等她出来,两人差不多都醒了酒。

  很多事情都像随风而逝的青春,一去不回。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张帆突然感觉,房间里多了个人,有个第三者,正盯着自己。这身水手服,让他很是尴尬。就像偷糖吃的孩子,被父母抓住现行。他清清嗓子,笑笑说妹妹,我说到做到。喝完这杯水,马上就走。

  出租车上,张帆闭着眼睛,依旧在回味刚才那身崭新笔挺的水手服。洁白的,一尘不染的,水手服。颜色就像上等的生宣。它不像雪那么尖锐,那么刚强。它的力量有些柔软,但却更能持久。它不以姿态取胜。它在意的是时间。可时间又是什么?表上的刻度,还是日月的旋转?是头顶的白发,还是冰凉的墓碑?都不是。对于人类而言,时间只是人与物经过自己而流逝的痕迹。

  何时开始,对水手服如此在意?这个历史很久,至少可以追溯到张帆的少年时期。

  七

  张帆在青岛市区安家已逾十年。但翻翻户口本,他还是正宗的农民,户籍地是崂山区王哥庄。对于青蛙而言,坐井观天是种幸福,而换作人,则是陷身泥淖的痛苦。如果没有心气,没有所谓的追求,当农民种地也可以很幸福,就像很多脑满肠肥功成名就者的真诚感慨。但你如果想要有所作为,要去看看远方和世界,那么农村就像枷锁,就像手铐脚镣,时时刻刻拘禁着你沉重的肉身。个中滋味,非切身体会,实不足与外人道。

  不幸的是,张帆的学习成绩不行,通过考试改变身份和生活的途径彻底断绝。那么只有一条路,当兵。

  北海舰队司令部驻在青岛。这里自然有大量的水兵。那身洁白的水兵服,被夏天的海风熨帖在身上,脑后还有两条飘带飞舞,这种景象不必体验,想想都令人心醉。那时的他,发了疯地想当水兵。对于他而言,大海不是一汪咸水,而是远方;水兵服不是服装,而是希望。

  张帆高二时就辍了学。因为成绩无望,老师也不建议继续浪费。就算混到高三,通过高考预选的可能性也很小。既然连参加高考的机会都没有,还不如早点辍学,给寡居多年的母亲减轻负担。

  可是张帆舍不得学校。因为马海燕还在那里。马海燕是城里人,确切地说,是城镇户口,跟随父母在乡上生活。她坐在张帆的前排,披肩发上总是带着淡淡的香味儿。很多时候,张帆凝神向前,看的不是黑板,而是马海燕。确切地说,也不是看,而是呼吸。呼吸着马海燕头上那种淡淡的香气,沉醉于其中。对于他来说,这种气息不言而喻,意味深长,也一度令他暗暗自卑。

  张帆曾经为此做过努力。有个周末,他特意卖掉一篮子鸡蛋,买来雪花膏和香波,仔仔细细地洗个澡,然后跑到母亲身边,说娘你闻闻,啥味儿?好闻不?母亲悲天悯人地摇摇头:至少五个鸡蛋。作孽!张帆一听哭笑不得,又找个村里的同学,让他识别。该同学叫李文革,是村里成绩最好的学生,好得令张帆绝望。张帆很愿意跟他套近乎,尽管李文革很少拿正眼瞧他。这没办法,葵花总是向日,成绩好的学生,那时必然是中心。

  李文革也没有好脸。他白了张帆一眼,说你啥意思?你神经不是没毛病嘛?不用闻,我也知道你晚上吃的是韭菜,咱们一样。你别整天把心思朝邪路上用。咱们这些泥腿子,考不出分数,身上再香也是臭的!

  张帆恨不得把李文革揍扁。他恶狠狠地心说,我要是能考出分数,还用得着跟你叨叨?再说这是什么味儿,你懂吗?

  张帆彻底放弃了改变自己气味的努力。这让他更无法忘怀马海燕身上的醉人气息。辍学之后,他给马海燕写了封信,想当面交给她。之所以选择写信,除了怕有些字句烫伤口舌,主要因为他字写得很好。这大概是他唯一的亮点,也是父亲在他身上留下的唯一印记。他在学校门前等了好几天,方才找到机会。马海燕独自一人走出学校,匆匆迎面而来。那一刻,张帆心跳如擂鼓,手心全是汗。可他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准备开口,马海燕却突然折转方向,朝小卖部走去。那里站着一个水兵,水兵服白得耀眼。马海燕走到他跟前,两人有说有笑地消失在街道深处。

  时至今日,张帆也无法忘记那个场景。水兵脑后的那两根飘带,鞭子似的抽打着他的脸。回到家里,他把信撕得粉碎,然后一头栽倒在床上,死猪般一动不动。那两只本来嫌小的眼睛,被愤懑不解撑得大大的,溜圆溜圆。

  还好,第二年就赶上海军招兵,不是北海舰队,而是东海舰队。这没关系,只要是水兵就好。再退一步,只要参军就好,陆海空不限。只要能离开这伟大无比的王哥庄。

  然而兵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当上的。那时可不比现在,当兵挤得打破头。先报名再体检,然后武装部拿出名单,接兵干部挨家挨户,上门面对面地审查验证。书面语言叫走访。每户人家都摆好酒宴,接兵干部盛情难却,只能东家一杯西家两杯,一天不知道要喝多少回。

  不幸的是,张帆家连个摆酒宴的资格都没有。

  他等啊等盼啊盼,武装部一直没下通知。直到邻居家开始杀鸡买肉,他才知道大势已去。那时大雪盈尺,触目皆白,他的心也像雪原一般荒凉。他家徒四壁,不是一般的穷,要摆酒宴也摆不起,只有借贷。可是他宁愿借贷,而且已经借来,从姑姑家里。接兵干部不来,自然可以省去这笔开销。然而不,他宁愿浪费。

  张帆随即顶风冒雪,直奔乡上而去。他的脚就像长枪,在雪地上戳出一个又一个的窝窝,一直摆出二里多地。

  张帆赶个大早,害怕碰不上接兵干部。人家不是还要走访嘛。可过去一看,他们却在那里打扑克。大概是赶上突然变天,雪太大,行动不便,他们要稍事休整。张帆来在门口,进退两难。他当然想要进去,可进去之后怎么说呢?积极参军保家卫国?从人家嘴里趸来的套话,肯定不管用。

  张帆转过身子,慢慢回头而去。风早已停下,周围一个人都没有,除了打扑克的遥遥吆喝,就是他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声。白雪覆盖了一切,到处都不是路,到处也都是路。正因为如此,他必须时时处处地做出选择。这并不容易。

  乡政府就是个破旧的大院。穿过对面的小桥,就是街道。小桥和乡政府之间,散落有几户人家。不知道谁家的一只芦花鸡,愣头愣脑地蹒跚于雪野中。对于它的个头而言,这雪实在太厚,它的每一步都困难重重。张帆看着那只可怜的芦花鸡,不由得顾影自怜。突然,他疾步蹿过去,一把揪住鸡,顺手掖进棉袄,便匆匆而去。

  那只鸡可真是凉。张帆揣着它,就像怀着块冰坨子,既冷且湿。这感觉类似马刺,扎得他只能一路快跑。到了家不由分说,便催促母亲赶紧杀鸡煺毛,剁好炖汤。他母亲把鸡搁进瓦罐,细细地炖,慢慢地熬。下午两三点钟,陋室飘香,令人垂涎。可是张帆一口都没舍得吃,自然也没给寡居多年的母亲留下半口。他取出瓦罐,扑打掉外面的火灰,用油纸封好口,外面再裹上破棉袄,然后捧着这个巨大的包袱,重返乡政府。

  真是老天保佑,那几个接兵干部还在打扑克。说句心里话,走访真挺累人。周围几个村,简易公路连村支部都不到,多数路程全靠两条腿一步步地量。碰上雪天,休息一下也正常。那年月没有歌厅,更无洗浴中心,只有群众性娱乐,学习五十四号文件--打牌。

  那些人看着张帆进来,都有点奇怪。这张脸很陌生。

  你是谁?你有什么事?

  赵书记让我给首长们炖了罐鸡汤。首长们走访实在太辛苦!赵书记就是乡上的一把手。把他搬出来,可不是灵机一动,而是张帆在漫漫雪野上的深思熟虑。直接说是他做的,他们万一不肯吃怎么办?虽然这种可能性不大,但终究不保险。

  那时大约下午四点。午饭已过而晚餐未到。大雪天里吆喝半日,身上的热气散发殆尽,能此时进补,自是美事。面对鲜美的鸡汤,乡武装部长身为东道主,哪好意思辨别究竟,只能先尽地主之谊,吩咐人去找碗筷。他说喝两杯?为首的接兵干部苦着脸接连摆手摇头。武装部长笑道,也好,先喝鸡汤垫垫饥,晚上在打阵地战。

  首长们吭哧吭哧地啃将起来。为首的那个招呼张帆来一碗,张帆腹内馋虫不住地蠕动,但却只能摆手谢绝:这是专门慰劳首长的。我不饿我不饿!

  吃到末了,外面忽然骂声四起:哪个挨天杀的,偷了我的鸡!一听就是老于此道的妇女,骂人难听但不是简单重复,内容有变化,节奏有曲折,一骂三叹,令人心颤。首长们立即醒过神来。为首的那个赶紧停止咀嚼,口齿不清地问张帆:你到底是谁?你有什么事儿?

  张帆把破旧的棉帽子捏在手里,故作羞涩地说,我叫张帆,三村的。没别的想法,就是想当兵,保家卫国!武装部长接口道这个人我知道。参军很积极,去年没选上。身体合格,三代贫农,政审也没问题。不过……为首的那个说既然这样,那还有什么好顾虑的。补上吧。你赶紧回去,明天我们去走访!

  大家伙手忙脚乱地拾掇碗筷,打扫鸡骨,消灭罪证。为首的那个一改先前的豪放,闭着嘴咀嚼。张帆接连躬身致谢,满脸谦恭地指指瓦罐道:首长们吃饱没?不大够,只能让你们打打尖。为首的那个咽下鸡肉,不住地挥手道:你赶紧收拾走!你赶紧收拾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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