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别离(七)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别离
  • 发布时间:2014-03-23 16:38

  四十一

  方芳不知道今天侄女朵儿放学回家会怎么和父母讲下午自己去看她的事。她想她会问他们大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吗。

  她想着这事有些抓狂。她发现自己在等着电话铃响。直到临睡前,电话铃都没响。她想,是啊,即使电话响了,说什么呢,彼此想法不同,他们不了解那边,而自己又不能如他们所愿……解释呀表白啊也确实没用。

  人一畏难,就做鸵鸟。她恍惚地上床,她想,下次回来再说吧,这样也许会更好点,时间会让情绪平静。她想,睡吧,等天一亮,就直奔机场。

  第二天早晨,方芳拖着一只大箱子,妈妈跟在后面往小区外走,准备打车去机场。大清晨,她听着箱子滑轮在小区的路面上滚出的声音,她有些磨蹭,她在想,方园会不会来送自己?

  她们到了小区门口,路面上空空荡荡,在等待出租车的这段时间里,方芳一直在往街的两边看,哥哥方园会不会正在过来?

  妈妈拦了一辆出租车,方芳只好上车。方芳看着司机把箱子搬进后备箱,她突然拉住妈妈的手说,妈妈,你们是不是觉得我是一个没良心的人?

  她拼命控制自己的泪水,在这大清早。她看着妈妈诧异的脸,她听见妈妈在说,方园早上要送小孩上学,不过来了。

  方芳说,妈妈,我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我不是。

  她捂着眼睛坐进车里,去往机场。

  方芳坐在机场出发大厅,离登机还有两个小时。四下空旷安静,广播里在说,自己乘坐的这个航班将延误两个小时。她从来没像今天这样无所谓飞机是否延误,她甚至还希望延误让自己静一静。

  各色旅人在面前晃动,透过落地玻璃窗,飞机在远处此起彼落。东边是城市的天宇,妈妈可能又坐在昏暗的客厅里对着桌子上爸爸的相片在说话,也可能,她正在想女儿快要上飞机了;哥哥已经好几天没去上班了,他现在可能在办公室里告诉别人办丧事的情况;朵儿可能正在教室里考试……在明净的机场大厅里,她在想他们,这么近,这么远,就像这天宇,等会儿走了,在大洋的那一边也常会想起他们。她的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她想,是不是傻了,如果昨天和方园聊一下,可能离开的时候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难过,当然聊一下也可能更难过……这些念头左一下右一下袭过来,让她无措地闭上了眼。她感觉对面一个中年男人在注意她。她转过脸,看着那头的咖啡吧。她让自己想起爸爸,想他笑着的样子。有那么一会儿,她在虚空中对哥哥方园说了一句:聊一下总好,现在我想和爸爸聊聊都来不及了,以前打电话过来,他都不接,现在他走了,连说一声再见都来不及了。

  她抹了一下眼睛,把手伸进随身的小包。她掏出一个本子,用眼角的余光看了一下周围,然后把它打开来。

  爸爸在一张两寸照片上正微笑地看着自己。照片上的爸爸,已经有了年纪,白头发,眼睛里含着笑意,正笑眯眯地准备随老伴去美国看女儿。

  照片是近年拍的,是白底彩色的护照相片。

  事实上,这棕色的本子,就是一本护照。

  内页没任何签过的印痕,并且被碎裂了。

  它藏在那件淡蓝色薄绒西装的衣袋里,是方芳那天晚上发现了它。

  方芳知道这是爸爸藏的,甚至连妈妈都不一定知道。

  这几天她只要想到它,心里就有碎裂的声音。她牢牢地压制着它,就像它是自己现阶段最致命的痛源。

  她把它藏进自己随身的包里,在家里不敢拿出来细细看一下。现在,周围都是行色匆匆的陌生人,方芳把它拿在手里,想放声大哭一场。

  她对着它说,爸爸,我带你去美国。

  四十二

  其实,最初是从那天上午在殡仪馆时开始的,方园的手机像突然触到了某个时段的开关,潮水一般的铃声一浪浪地冲过来。

  “请问你雅明苑的房子是在出售吗?”

  “请问雅明苑你的房子多少钱?”

  “请问你雅明苑的房子学区是江南小学吗?”

  ……

  方园和海萍想这是怎么了,一问才知道,原来在父亲病重、去世的这几天里,社会上突然传言,5月将出台房产新政,对二手房成交差额将征收20%的个人所得税,以进一步打击炒房。

  这传闻令全城草木皆兵,除了那些手里拥有二套三套甚至数十套房子的人心急如焚外,购房者也争先恐后起来了,因为他们担心这一新规会使卖主像以往无数次一样,把税转嫁到购房者头上,从而反使增加了购房成本。

  现在离5月份只剩下半个月了,全城二手房市场被瞬间点爆,刚需像烟花释放,二手房成交量每一刻都在飙升,每一天都突破历史新高,一刹那,全市轻松成交了1万套。电台里,主持人在说,与上月同日相比,涨幅高达684%……

  方园和海萍被卷入的就是这突如其来的浪潮。无数追问突然而至,“卖不卖”、“再让掉点吧”。市面上一下子出现了这么多二手房,不让价是不行的,更何况5月像个阴影,每天都在逼近。

  海萍说,238万元,我看是卖不到了,就210万吧。

  方园按这个价跟看房者争啊争,他们一个个说“考虑考虑”,退去,就再没回来。于是方园对海萍说,210万,我看也是卖不动的,198万吧。

  海萍说,也行,按澳洲大学一年30万计,4年,120万;再加上4年高中,住哥哥家,学费生活费每年10万计,就是40万,另算上其他想不到的费用,198万元也是够了。就198万吧。

  因为海萍在急着签证这事,所以心想,只要差不多够留学费用了,也心平了,递交签证材料不能再拖了。

  当价码放低,一拨拨人马继续前来。有要结婚的,有想让外地年迈的父母来团圆的,有小孩子将入学的,有怕房价还要涨的,有单身住怕了集体宿舍的……每一个人都像扛着一肩的隐形阅历,心事重重,心急匆匆,当他们报出的价码一样时,海萍简直不知道卖给谁好。

  市场上余房汹涌,几天下来方园海萍198万的底线好像也守不住了,昨天说好的价,到第二天购房者又变卦了的事一再出现,让海萍的信心一天天在动摇。

  有个傍晚,一对外地夫妻带着一个圆脸蛋小男孩来看房,说,孩子下半年要读小学了,想让他来这城市读江南小学。他们在海萍雅明苑空荡荡的房间里走动张望,明显地在犹豫。小男孩调皮,钻进了壁柜里搞得一身灰。海萍看得出他们喜欢这里,但也不是多有钱的人家。海萍听到那妈妈悄声对男孩说,到时候,外婆陪你住在这里读书,你听话吗?那一刻不知为什么海萍突然想到了朵儿胖乎乎的小脸,想到了她哥在澳洲的家,那个她想象中的木色客厅。她看见小男孩又爬到了那张方桌子上去了,小脸蛋上的神情像一只小猴,对她摇着手。

  后来在下楼梯的过道里,她让了那对夫妻5万元,193万元。她拍拍那男孩子的头,说,好吧,主要是为了小孩读书,为这个,算了。

  第二天,成交。

  第二次模拟考的那天放学后,朵儿背着书包在教学楼下遇到了金琴。

  朵儿说,一起回去吧,我爸今天不来接我。

  金琴说,好啊。

  朵儿问,你考得怎么样?

  金琴没说这个,她突然告诉朵儿,我要出国了。

  朵儿心里一跳,说,你爸肯了?

  金琴说,嗯。

  你爸肯你和他断绝父女关系了?

  有病啊,说得这么难听。小姑娘好像被朵儿嘴里的话吓了一跳。

  就是这么回事嘛,朵儿说,如果我是你爸,我才不干呢,不干。

  金琴说,有病啊,是你不喜欢我出国吧。她心想,我出国就可以不参加中考了,所以你才这么说话。

  朵儿说,如果哪天他又不肯了,你还转不转得回来?

  金琴说,这又不是玩过家家,嗳,你要不要吃棒棒糖,我今天请客。

  两个小女生就在学校门前的小店买了两根棒棒糖,沿着街边往家里走。朵儿的心思又转到了下午的科学模拟考,她在担心分数,因为最后一大题中有一小题没来得及做完。她说,8分呢,我可能又排不进100名了。

  金琴今天没心情谈这个,再说刚才那场考试她只会比楼下的朵儿更糟。所以她说,听说美国中学还有食品课呢,课可以自己选的。

  她已经在想象那边了,而朵儿则发现了街对面那个金叔叔又在那棵香樟树下了。

  她拉了一下金琴说,你爸来了。

  趁金琴穿过马路,向她爸爸走过去,小女孩朵儿在这边仔细打量了这个快要没得做爸爸的叔叔,他今天穿了一身西装,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子,朵儿不知道里面还是不是榴莲,即使不是,也一定是好吃的东西。朵儿想着榴莲就有些好笑,但其实心里也没太多好笑的滋味。像往常一样,她有些为老金着急,金琴去了美国,他总不能每天等到那边的校门口去,所以他现在确实该天天来这里等,即使这样,也只能等1个月了,这么说,是不是他只有1个月的老爸好当了?

  朵儿一个人往家里走,她嘴里含着棒棒糖,她准备回家告诉爸妈,是爸爸猜准了,老金肯了。

  这一阵妈妈爸爸在卖房子,嘴里都是100万、200万的,好像家里一下子多有钱似的。她知道他们在干啥,他们装作不能让她知道的样子,其实她知道。在这么一个放学的傍晚,朵儿突然想起来自己也可能去留学。由于平时每天陷身与同学的考试竞争,她没怎么去想这事,现在她想着它,在这日落街头的光线里,突然觉得它变得挺近的,并且带着些好奇和清新。她把棒棒糖从嘴里拿出来,看了一下,亮晶晶的,像一颗钻石,她就有些高兴,我也可能去留学的,我去澳大利亚舅舅家。

  其实,方园和海萍前几天就知道老金同意女儿过继给吴佳妮的姐姐了。今天朵儿回来一讲,他们就借机教育:所以说小孩子学习要好,否则,你看爸妈要费多大的心思啊。

  朵儿觉得这话说得不对,难道考试不好就要承担这样大的压力,甚至承担老爸没有得当老爸这样的压力?朵儿觉得不对,但她不知该怎么反驳,就开始哭起来。

  小女孩这一阵经常突然而泣,这让海萍有些习以为常,认为是中考临近压力大的关系。海萍给她削了一个梨子,递过去,说,人家家里的事,有人家的理由,我们囡囡稳得住的,我们哪有这么多事。

  小女孩哭了一阵,告诉妈妈,学校明天要推选保送生了,按初中三年的主课成绩、品行分数,以及各种加分进行排名,自己的排名本来一般,但加了那篇获奖征文的5分,就还算可以,可能会被列入前7所重点高中的保送资格,但一定不会是前面的几所,估计会是最后那两所,那么,是选择保送还是放弃呢?

  海萍方园没多想,就对朵儿说,我们还是自己考吧,准备了那么久,做了那么多题,如果是第6所、第7所,总不死心,冲一冲吧,就譬如人生的锻炼。

  朵儿擦了一下眼睛,打开作业本准备做今晚的习题。

  现在,她更清楚地瞥见了下午放学后她所想的那个事,它更近了一些。因为她知道,爸妈这么果断地放弃明天可能有的保送名额,也是因为有了它。

  她做着题,心里有些恍惚,难道真的是要去了?

  四十三

  下午两点,方园站在马路边,背着双肩包,向每一辆经过自己的出租车招手。他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往澳大利亚签证申请中心。

  也可能是他心急,也可能是这一时段街上刚好没有出租车。他等了一会儿,就开始了奔跑。他奔向地铁站。他想,就坐地铁吧,转两趟车,应该能赶在下班前把签证申请材料送进去。

  就在刚才上午10点,193万元卖房款已被打入他的银行账户。现在这张存折就在他的双肩包里。

  除了这张让方园心情略为紧张的存折以外,海萍方园的两张工资卡以及三张工行、交行、农行卡也在包里,上面零散的数字全部加起来近30万元。那本芳林新苑自家住房的房产证也在包里,方园爸爸留下的那本12万元的存折也挤在中间。除此,是一大叠包含出生证、亲子证明、收入证明、录取通知书等等在内的各种申请材料,厚得像一本书。

  现在,它们在方园的肩头。它们全是原件。所以方园感觉背的是一个家的全部家当。

  方园在街边狂奔。他必须在签证申请中心下班前把它们送进去。今天是星期五,后面就是两个双休日,今天赶不进的话,就要到下星期去了。方园和海萍是多么希望能在女儿中考前就拿到签证,这样心里就会系上保险带。方园奔进地铁站入口,用手向后摸一摸,双肩包的拉链没有松开。他想,这办签证竟然要的是原件,存折、房产证统统都要原件,是不是不信任我们啊?

  他奔向地铁站口,心里还在担忧,这些材料交给签证申请中心,再由他们寄往领馆,最后再由领馆寄回自己,这一路,安不安全,搞丢了怎么办?

  方园进了地铁站,周五下午站台上人潮涌动,方园把包背到了胸前。这全部的家当就在他的胸口了,一会儿之后它们将离开他,投入一条他无法想象的路途。他不放心地低头看了一下这黑色的包。周围人流匆匆,谁想得到这包里可是他方园全部的家产。

  方园抱着双肩包像抱着一个小孩,他挤进地铁,还给他抢到了一个位子。他抱着包坐在那里,车厢在轻微地晃动,他听风掠过窗玻璃的声音,在站台与站台的明灭之间,他心情有些紧张,他轻轻地在脑子里再次盘点了一下包里的各种材料,想想是不是有漏的。他想着爸爸留给他的那张存折,就好像看见爸爸的脸在对面的窗玻璃上向他点头。他就想哭。朵儿,但愿签证能过,爸爸让你去那边。下午两点钟的地铁里全是令人疲惫的空气,许多张脸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看不出他们是高兴还是在操心。方园抱着双肩包想着女儿的事,有那么一阵感觉像是抱着小时候的她去海洋馆。

  他在风鸣站转十号线,那只包是他这一路的心事,也是他方家的期待。他发现它让他好累,这么小巧的一只包竟让人心力交瘁,好几次他都遏制不住想把它打开来再看一下,那些东西是不是没少。当他上了十号线,发现这一线车厢里人不多,他还真的把它拉开来看了一眼。

  他看了一眼,想了想,就从包里掏出一张表格,然后把拉链拉好。他研究着表格,想着等会儿工作人员可能会问他的问题,因为女儿上课,自己作为父亲来代办可能会被提问。

  坐在方园身边的一位乘客对他说,是去签证啊?

  方园侧转脸,发现是一个风姿绰约的中年女士,面前放着一只红色的拉杆箱。方园说,你怎么知道?

  她说,我看见你在看签证表格。

  方园笑着点头,哦,对的。

  她问,你是去读书吗?

  方园说,不是我去,是我女儿去。他心想我看着这么年轻吗。

  她好像有些吃惊,是你女儿,你女儿这么大了。

  方园心里就有些得意,说,她是想去读高中。

  方园和她聊天的过程中,已经感觉她不是生活在这边的人,至少已经很长时间没生活在这里了,因为她言语开朗,举手投足有国外的气质。一问果然是,1989年大学生物系毕业后就去了加州,现在在芝加哥一家大公司工作。她说自己这次是回来看望父母。

  一年回来一趟?

  争取吧,一年尽量赶回来一次。

  你这儿有兄弟姐妹吗?

  有一个姐姐。

  有人在这里照顾老人,你就放心一些。

  是的,但姐姐也有自己一家人的事要忙,所以,我们让父母住在养老院。

  方园这些天正想着妈妈一个人日后的生活,所以也在关心养老院的事。所以,他就问,你爸妈的养老院条件怎么样?

  她捋了一下头发,笑了笑,说,很好的,我们还给他们请了个保姆也住在养老院。这个养老院我们十几年前就去登记了,轮到前年才轮到,我们这样没关系的人,只有早点去排队,所以也简单。

  方园心想,你有钱哎,爸妈的养老总能做得好。哪想到那女人好像看出了方园心里想的,她说,我对我姐说,要钱的话尽管告诉我,但我姐说,钱有什么用啊,主要是人啊,现在主要缺人手在边上,我知道她说得对,所以我一般一年都要回来一趟。

  方园在想那个养老院的事,他对这女士说,好的养老院这么俏,要十几年前去登记?这么说我给我妈去登记都来不及了,这么说我现在得赶紧给我自己去登记一个床位。

  那女士笑着在海峡站下车,去养老院看爸妈了。而方园在汇胜路下车,出站抱着双肩包继续狂奔,在3点15分冲进澳大利亚签证申请中心,终于把材料递进去了。

  他装作随意的样子问工作人员,这些材料你们快递到领事馆,最后由领事馆快递回我,这过程中会不会搞丢的?

  工作人员早见过比这多得多钱的材料袋了,压根没当回事,说,怎么可能呢?

  四十四

  即使到中考前一夜,海萍也没收到寄回来的签证。

  她不知道最后会被通过呢,还是会被拒签。哥哥从澳洲打来电话,安慰她没有问题的,因为签证本来就需要一个多月时间。但海萍心里还是不踏实。她后悔,早知道这样耗时,该早点把雅明苑的房子给卖了,都是这房子拖了时间。但转念又想,要是早点卖,说不定还卖不掉呢,要不是赶上那个传言,哪有这么好出手的,事实是到了5月人们发现那还真是个传言。

  所以,这是命。海萍想,现在命还没定,那么只能靠宝贝朵儿自己明天先去冲锋了。

  第二天一早,海萍送朵儿去考场。远远地就看见校门上挂着巨大的红色横幅,“江城市各类高中招生文化考试试点”。横幅下许多老师穿着红衣服在给学生打气。朵儿拿着笔袋,穿过马路,走向校门。

  海萍站在马路的这边,看着宝贝那个小小的,透着稚气的背影走进学校,去参加人生的第一场拼抢。她奇怪自己心里居然平静。她看到了周围和她一样正踮脚张望的众爸妈们。他们忐忑的脸色让她明白自己的相对平静是来自于对另一条路的预感。在这个清风吹拂的早上,她再次想到了那堆申请材料。这些天她无数次地想,现在她看到了它们正山山水水一路过来。

  她看见了楼上吴佳妮的前夫金志明也在人堆里,伸着脖子看着校门那边。她想,老金不知道他们琴琴今天不来考了吗。因为昨天吴佳妮告诉过她,琴琴各种手续都办好了,签证也过了,所以中考不参加了,反正不可能考得太好,就不给她留一个不阳光的记忆了。

  她在犹豫是不是要过去对他说一声,但转念想,人家的事,不说了吧。

  朵儿在考场门外遇到了金琴,她吃了一惊,说,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你不考了吗?

  金琴说,考的呀。

  朵儿笑了笑,说,哦,我知道了,你也想体验一下中考。

  不是,我得来考,因为我爸会等的。

  其实刚才朵儿和妈妈过来的时候,就看到老金在门口了。

  朵儿对琴琴说,你告诉你爸你不考了,他今天不就不来等了?

  金琴脸红了一下,说,就让他等吧,反正他喜欢等。

  小女孩朵儿突然有点感动,她说,我知道了。她就进了考场。

  这一天上午的语文,方朵儿遇到的作文题目是“人生的等待”,她沙沙沙地写着,她觉得自己运气真好,语文是她的弱项,但她知道这篇作文应该写得挺好的。

  四十五

  中考结束一个多星期后,分数出来了。朵儿的总分还可以,语文没像以前那样拖后腿,是因为作文得了高分39分。而拿手的数学少考了10分,其他发挥正常。这个分数放在朵儿所读的公办中学考生中尚属不错,但与民办初中那些经历严峻训练的考生们相比,依然有差距,尤其今年中考分数咬得奇紧,高分段一分就差两百名。按朵儿的分数,她被一所排名第4的高中录取。

  这符合预想,但也再次让人服帖了选拔的严酷性,每一分,都得一分一分地抠,你做一百遍题,只要有人做了一千遍,你也白搭。江城的家长们开始恍悟,如果有机会一定要送小孩去“民办初中”,只要有人在强化,你就有风险,只要你想冲进前列,就得抢跑,反复地跑,闭着眼也能跑。

  方园一家已经来不及在意朵儿中考的分数了,因为签证正好寄回来了。

  方园从传达室捧着那个厚厚的信封往家里赶。他一边跑,一边打开信封,看了一眼。签证通过了,存折、房产证一切的一切,都在。

  跑回家,那本护照在三个人的手里转了一圈。方园给妈妈打电话,说,拿到了。海萍给澳洲发邮件,让哥哥帮着订机票。

  在爸妈兴奋忙碌的时候,朵儿趴在桌上做作业。方园随口问了一句,朵儿,你在做啥作业?

  朵儿说是高一的作业。原来,录取朵儿的那所高中很尽职的,刚录取了新生,马上就让他们来学校拿新学期的课本,让他们暑假里自己先做起来。老师说,你们不做,别的学校学生在做,怎么行?我们这里不是最好的,前面还有三所比我们好,今天即使是聪明的鸟都先飞了,怎么还有笨鸟的机会……

  方园把朵儿从桌上拉起来,说,先歇歇,囡囡,这个作业你可以不做了。

  小女孩看着他,在想着什么,那眼神像稚气的小鹿,她轻声说,真的要去留学了?如果到时候你们又说不去了,我可交不了作业。

  方园说,去去去,爸爸答应的。

  小女孩就把那些新课本收起来,放进了抽屉。

  与所有出国留学的家庭一样,接下来,方园一家进入平缓而细密的行前准备。

  行前准备,包括朵儿去“新东方”补习英语口语,方园海萍一趟趟去商店购置朵儿将携带的生活用品,方园妈妈赵姨盘算送孙女什么礼物,表姐林红不时来传递澳洲那边的生活信息。

  整个夏天,女孩朵儿骑着自行车往返口语补习学校和家中,大太阳下,晒黑了不少。有时候一眼看过去,方园发现她在长高,而那稚气的脸神,好像还不知道接下来迎接自己的是突然而至的独自生长。想着这小姑娘将像一颗种子飘到陌生的彼处独自生长,方园愁肠百结。

  海萍在整理朵儿摊了一床的新衣服,她安慰方园,我小时候也出远门,长大了就会知道这对自己来说是好的。

  方园说,但想到她一个人在南半球,如果遇到什么事哭了,我就抓狂。

  海萍就埋怨,当初留学是你想出来的,是你想出来的。

  等“新东方”英语口语课结束,等海萍把那只大拉杆箱装满,八月就到下旬了。澳大利亚墨尔本那所中学就要开学了,潘天浩为朵儿订的飞机票也到时间了。

  8月25日出行的那天,一家大小像在打乱仗。先是凌晨三点半,海萍就起来了,说朵儿那件蛋糕裙还是要带去,万一学校有活动,好歹有件礼服;那本高一数学书也得带去,万一那边的数学看不懂英文题目怎么办……她这一折腾,就到五点钟了,赶紧煮早饭。在煮粥、煎荷包蛋的过程中,海萍刚想多愁善感一下今后早晨再也不用给女儿做早餐了,方园突然进来说,囡囡睡梦中有点咳嗽,是不是着凉了。于是两人轮番进卧室摸朵儿的额头,认为应该没事。趁朵儿甜甜地睡着,他们盯着她的小脸看,方园轻声说,囡囡多乖啊,今天她要十几个钟头没得睡了。海萍看着宝贝柔嫩的脸庞,心里的情感像水雾一样升起来,她真想小女孩就一直这么软软地睡在这里,但事实是,等今天下午自己回到这里,这床上就只剩下她的味儿了,而人将坐十几个小时的飞机飞远了。海萍想象着这么一个小孩独自在幽暗的机舱里的样子,心里立马就空落了。方园在轻声嘀咕着什么。海萍让他别说话,快点出去,别把小孩吵醒了。

  到7点钟,海萍把朵儿叫起来,像往常上学一样催促,快点,快点吃,林红阿姨叫了一辆车过来,在楼下等着了,她送我们到民航专线大巴站,奶奶已经去那边等我们了。

  等一家人拉着行李箱出家门的时候,朵儿好像才醒过来。她背着一只差不多有自己一半身高的红色登山包,在迈出门之际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家,她缩了一下脖子,小小的马尾巴晃了一下。海萍跟在她后面,女儿懵懂的侧面让她心里莫名地跳了。到了电梯里,朵儿想起来,自己床上的那只毛绒小猪要带去。海萍赶紧哄,算了,到那边再买一个吧。朵儿脸上就有想哭的样子。方园赶紧上楼去拿。

  方园表姐林红已在楼下,她看见朵儿出远门的样子,就扑过来抱住她,亲了她脸颊两下。她说,朵朵,不要怕,你贝贝姐姐也是这样过来的,你贝贝姐姐也在澳洲。

  他们到了机场专线大巴站的时候,看见方园妈妈已经等在车前了,她抱着朵儿还没来得及哭,就发现自己准备的一条金项链被忘在家里的电视柜上了,她要赶回去拿。方园说,哪个小女孩戴这个,下次回来的时候再送吧。但方园妈妈不肯,非赶回去,等她赶回来时,只来得及把盒子从窗口递上来。她这一来回,这边方园心里惦着的就是她了。

  大巴到了机场,方园海萍朵儿手忙脚乱地推着大箱子寻找前往澳大利业的航班柜台。朵儿拉着一只随身小箱,上面搁着那只小猪,跟在他们后面。柜台上还没开办登机手续,队已排得很长,因为是开学季节,队伍里的许多人是大学生模样。方园看了看手表,说,我们先去吃饭,否则后面时间就紧张了。一家人赶紧推着箱子下楼,餐厅人满为患,人一多什么都像是在抢,等抢到了位子,匆匆吃完,赶上楼,登机手续已经开始办了。方园和海萍站在队伍中,朵儿坐在大厅花坛边在玩手机,偶尔她看父母一眼,他们来不及管她,他们正性急地看着前面的队伍,她知道他们还在担心行李箱是否超重。

  那只随身小拉杆箱放在朵儿的旁边,毛绒小猪现在置身于这个明亮的大厅,这些飞快移动着的人群中,看上去表情和在家里时有点不一样。朵儿就给它拍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它坐在箱顶上,呆乎乎的。朵儿随手给它配了一句话--“唉,真的要走了”,就用手机发到了初中班级的QQ群上。立刻,同学李想他们就跟上来了:

  “走了?”

  “留学了?别唉。”

  “再见!”

  朵儿在和老同学话别的时候,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下来了,她也不清楚到底是不舍得什么,反正就是又哭了。她伸手把小猪的头按下一点,省得它瞪着自己。

  那边,方园海萍没来得及顾及这边的女儿,他们看着柜台上的工作人员,看着那个行李传送带,他们确实在担心这箱子会不会超重,因为昨天装箱时觉得哪一样都舍不得留下。

  当然在等候的时间里,海萍也在注意队伍里的那些学生。这是一个开学的季节,他们像候鸟一样将飞回去了,他们的脸孔也很稚气,虽然衣装手势有些国际化了,但神情其实还是稚气的,正因为这样,他们中的不少人身边、身后跟着来送行的家人、好友、同学。有一些在拥抱,有一些在劝慰,有一些在夸张地说笑,好像不这样就会立马难过。如果你走近去,可能也会发现他们的眼睛里有哭过或想哭的痕迹。海萍看着这些学生模样的人,心想,他们多数是大学生,朵儿比他们还小。她就回头去人堆里寻找朵儿,看见小女孩正静静地坐在那株塑料桃花树下玩手机。海萍看着周围那些学生,好像看到了朵儿接下来几年的样子,她就有些伤感也有些高兴,朵儿也会像他们一样,成为候鸟,随季节前来探望爸妈。

  箱子没超重,方园把它放上传送带,拿下登机牌,这才OK。一家人这一路赶抢等待,使心情一直无法旁顾,现在等一切办完,松了口气,才发现,离入关时间只有20分钟了。(因为这是朵儿第一次单独出行,所以他们想让朵儿早点入关寻找登机口,早点定下心来。)

  于是,只有20分钟来进行别离了。方园海萍赶紧走到花坛边上,挨着女儿坐下来。现在所有温柔的离情要在这20分钟里表达,这让他们无措而心急。

  他们看着自己的女儿,而她看着手机。朵儿看着手机是因为刚才哭过,她不好意思让他们看出来。她低头问妈妈,入关安检时,这个小猪我是抱在手里呢,还是现在把它塞进箱子里。妈妈说,抱在手里好了。朵儿就像个小孩开始哭了。妈妈知道今天她就是想哭一场,没有什么理由。她就让方园把小猪塞进箱里。方园蹲在朵儿的面前,想逗逗她,结果却是用手抱住女儿,用脸贴了一下她的脸颊。海萍担心宝贝如果大声哭起来,等会儿她怎么一个人入关,一个人候机呀?所以,她生气地对方园说,你帮我把这个包拿过去,看看里面还有没有水果,拿出来给朵儿吃点。

  结果包里还有一只夏橘,海萍把它剥开,一片片塞进小女孩的嘴里。她看着女儿,也瞥一眼对面墙上的那只钟,心里在嘀嘀嗒嗒,她想,如果现在说不去了,我可能会很高兴的,真的很高兴的。她对朵儿说,几个月时间很快的,如果圣诞节想回来看妈妈,妈妈答应你回来,答应的。

  一只橘子吃了,一家人挨在一起,一刹那静下来。谁都没说话,是怕说得不妥,也怕泪水从眼睛里出来。在他们面前,一些人走来走去,四处是流动的空港的气息,而在他们背后,那株巨大的桃树上万花怒放。方园从自己坐的地方望向这宽广的大厅,四处的落地窗映照出一个透亮、冷静的巨大空间,他和海萍朵儿挨坐在这里,像桃树下的一户鸟雀,短暂厮守,漫长别离,心里的温柔衬着空港永不停息上演着的别离身影,是人间的定义。方园把手臂伸开,拥了一下身边的妻女,说,时间到了,我们要过去了。

  入关口,小得像一个窄门,这里有更多的人在拥挤中告别。有一个女人抹着眼泪疾步从面前走过去了。于是海萍真的清晰地看到了他人眼里的泪水。

  海萍放开朵儿的手,她就混在人群中,一下子就走到了入关口,走进去了,马上就要拐弯看不见了。

  朵儿,回头看一下。方园在喊。

  方园举着手机,想给她拍一张照片。

  朵儿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就被后面的人群遮住了。

  这一眼,令海萍刻骨铭心。

  后来的许多日子里,每当她回味起宝贝这一刻眼里的神色,总是愁肠百结。小孩眼睛里有难过、恐惶、别离、担心……令海萍怜惜的还不是这些,而是那像一道光线突然闪过眼睛的意味深长。那是一个孩子在一瞬间突然什么都懂了的样子,是在懵懂中走到了这一秒钟才突然明白过来了的神色,明白了这是在做一件什么事情,明白爸妈是无法跟着她过去了,明白自己正在走开去了……海萍明显地看到了这明白了的意味,它确是一道突然而至的光,闪烁在她的眼睛,反射到了母亲的面前。它是那么显眼,就像人们说话时的一个停顿,让人无法不留意其中的含意。

  海萍和方园坐在那株塑料桃花树下,现在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们像久久依恋这里的大鸟,一下子无力飞离。方园看着远处的入关口,好像在担心,也好像在等待着朵儿从那里跑出来。刚才他对朵儿说过,找到登机口后,给爸爸打个电话,爸爸妈妈就回家去了。而现在电话还没过来。

  海萍回味着女儿刚才的眼神,她觉得今天是自己把女儿推开了身边,推远了家门,从此,她将越走越远。她想起她小时候咿咿呀呀的模样,而现在也就是刚才那一会儿,她走了,自己心里立刻空了一块。

  在人来人往的空港大厅,她无法遏制自己的悲哀,她想着女儿正怯生生寻找航班登机口的样子,她在心里对她说,宝贝,别怕。是的,宝贝,别怕。她想起许多个夜晚女儿趴在桌上做作业,她对着她的小背影在心里说,宝贝,别怕。她还想起了最近每个早晨,自己侧转脸看宝贝酣睡的样子,在心里为今天的离别作准备。人这一生,离别总是这么难过。好多年前母亲带着两个小姐姐,跟在汽车后面向她挥手,从那一天起,她就害怕离别。

  她站起来,她胸口有一团气息好像喘不过来了,于是她冲着这空港大厅,这楼上楼下三层空间,这无数奔波的容颜,喊了一声:

  妈妈--

  鲁引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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