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利桑那水手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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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4-03-23 15:55
十五
农民合同工不可能分房,他们只能住马海燕单位分的房子。那时商业系统的好日子已渐行渐远,张帆的单位摇摇欲坠,工资越来越少。后来干脆取消工资,改发生活费。如果不是岳父还能说上话,他早就被开掉了。
马海燕供职的电厂,也在走世界上最好的路,那就是下坡路。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能勉强维持。手头一紧,夫妻就容易生闲气。反正蜜月期已过,那些昔日透支的甜言蜜语和恩爱,此时便要连本带利地偿还。两人的关系就像老年人的关节,指不定何时何处便会嘎巴一声,出现故障。
像张帆这种背景,少不得要偶尔遭受风言风语。尽管警方和他们自己都刻意保密,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事只要一个人知道,就会在人群中疯长。那些恶毒无比的闲话,不必重复,人人都能想象。这些闲气,张帆虽然尽力忍受,但总难免要泄露一星半点。就像锅盖,你盖得再严,也总会有饭菜的气味飘出。不过张帆从来没跟妻子正面吵闹过。在部队的五年,只可能是谨小慎微察言观色的五年,不可能是雄姿英发酣畅淋漓的五年。蓓蕾一般默默地等待,夕阳一般默默地忍受,他早已习以为常。更何况,聂赫留朵夫还能给他提供一定程度的心理优越感。尽管有些虚拟。
商业系统的各个门店终于彻底关张。张帆无奈,只得办了一个书法班。刚开始教小学生,后来教老头老太太。这个转型当然并不顺利,所幸多磨之后是好事。办班的收入不稳定,但总体而言,远胜工资。与此同时,他在圈内混来混去,慢慢地字也能卖掉一些。他用这些钱,在房价的气球还没吹起来之前,买了新房。房子面积不小,他占用一间作为书斋,置上专业的书案,总算有了书法家的装备。
这些年来,夫妻俩的关系已经趋于稳定。两人都没了闹的心气,不再期望爱情似火,这就好办。只要你愿意推,小车一般都不会倒。马海燕的洁癖越来越严重,正好房间也大,有了分居的条件,两人划屋而治,互不干涉内政。
然而张帆心头上的那个病灶一直没能消除。事实上也不可能消除。就像一条砍断的缆绳,你接得再好,也总会留下疤痕。张帆的这个病灶,程度未必就轻于马海燕。奇怪的是,他不恨施暴的流氓,却无法释怀那个不知姓名的水兵。他怀疑,那水兵才是葬送马海燕贞洁的坏蛋。一定是这样的。若非如此,她怎么会对水兵服如此过敏?
这些话当然不能出口。只能在牙缝跟前转为内销,自己寻求补偿。书法家么,应酬多,场合多,又经常能借点大款的光,对认识女人大有帮助。他经常捎带女人吃顺风饭,那些逢请必到甚至不请自到的女人,相当一部分会从上桌发展到上床。这是可以想象的。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古训在先。不肯上床的呢?也很好办,不再让她上桌。
张帆不敢说阅人无数,但还是有过几个红颜知己。只是档次都不高。没有上等的鱼饵,怎么能钓到大鱼,对吧?所有这些所谓的红颜知己加起来,也无法提供于晓雯那样的兴奋。他觉得那无比地刺激。后来他又去过于晓雯家一次,房间里还挂着那身水手服,但却没有她老公的照片。甚至连婚纱照都没看见。这种神秘,极大地刺激起了张帆的雄性激素。他仿佛年轻了二十岁,重新回到朦胧青涩的少年时代,陷在可笑然而动人的情感漩涡中不能自拔。他身着水手服,得到了于晓雯。确切地说,没有完全得到。于晓雯拒绝了他的吻。事毕在她还没睁眼、似乎意犹未尽地回味时,他再度凑上嘴唇,但还是被于晓雯击退。
这个不行的。哥哥。真的不行。这个我只能给老公。于晓雯闭着眼,但口吻不容置疑。张帆并不在意这个。男人这种动物,你懂的。主要目的已经达到,别的他们都可以忽略。或者说,这样正好,可以省却一道程序。
然而这只是一般逻辑,而于晓雯在张帆心目中,并非一般的女人。她新奇,神秘,因而刺激。张帆不断地想象,她老公就是那个水兵。他愿意相信,事实就是这么回事儿。所以,他一定要完全占领那个阵地。干净地,彻底地,不留余地地。
直到张帆离开,于晓雯一直没睁眼。她背过身子,轻声说你走吧。张帆交差地吻吻她的肩头,便开始披挂盔甲。他不着急。他有的是时间。万事开头难,习惯成自然。这事儿就像写文章,只要破了题,那就好办。
正要告辞,只听于晓雯又轻声叫道,哥哥,请你抱抱我,好么?张帆一顿,又躺下从身后环手过去,握住她的乳,温柔地,和缓地。于晓雯没有转过身子,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此时旁边传来一阵音乐,是她的手机铃声。她拿过来看看号码,没有接听。
十六
寻找刀锋的过程并不顺利。邓国宇隐约知道,杜甫写过一首诗,看公孙大娘舞剑,似乎跟书法有关。等找来细读才知道,《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并序》中的剑器并非兵刃,而是舞蹈的名字。张旭是从公孙大娘的舞蹈技法中受到的启发。他好险闹了笑话。
舞剑斗蛇最得古人用笔之妙。这话好说,但是不好体会。等真正找到刀锋的感觉,邓国宇很有些兴奋。他突然意识到,白纸黑字,这巨大的反差本身,便是刀锋。斩钉截铁,痛快淋漓,干脆利落,法度森严。他面对砚池,平心静气挥动毛笔,写不惜千金买宝刀,写匣里金刀血未干,写黄金错刀白玉装,写抽刀断水水更流。
恰在此时,他看到了张帆的博客,首页正是《荆南兵马使太常卿赵公大食刀歌》长卷。这首诗在杜甫的作品中不算出众,他还是头一次听说。但是,却由此记住了张帆。谁让他也是青岛人呢。请益方便。
青岛是基地。上了岸,水手便与船再无关系。下次上哪条船,跟谁一起,都是未知数。无论汹涌波涛雷电交加,还是风和日丽晴空万里,邓国宇在海上总是向往陆地。在海上你渺小而脆弱,在陆地你高大而且强壮,自觉有一肚子本事。那种感觉,完全两样。怎么说呢,就像小学生离开课堂,野马脱离缰绳,你从拘束陷入自由。那自然无比美妙。
在邓国宇的想象中,只要离开这条巨大而又渺小的乌黑怪物,他便能找到脚踏实地的感觉,但其实并非如此。他在船上感觉不到颠簸,上岸进了自己的家门,反倒觉得脚下不住摇晃。岸上熟悉的同学朋友,对他也有命名:邓三晃。因为他起身之后,总要晃三下才能开步走:左晃一下,又晃一下,后晃一下。行进过程中,还是不由自主地左右摇晃。不分时间地点,无论路况如何,屡试不爽,雷打不动。除非酒后。那时他的步子,格外平稳。
休息几天后,邓国宇便联系张帆。可是打过几次电话,他都没接。在博客上给他留言,他回复说在外地开笔会。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那时的张帆越来越相信,邓国宇便是于晓雯的老公。他是来者不善。也不能怪他多疑,主要是于晓雯失踪得有点离奇。
前些日子,于晓雯突然给张帆发来邮件,说哥哥我要死了……我包被人抢了……刚发的工资,还有手机。你借我五千块钱吧。我要买个苹果手机。如果你还是哥哥的话。
张帆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是换算。他得卖多少张字,才能赚回五千块。他马上就要加入中国书协,加入之后有个一般身价,一平尺多少钱,但那搁在他身上,只怕还不适用。他没名气,人家不认。
借,还是不借?这是个问题。
好在是邮件,而非短信,更非电话,缓冲空间巨大。张帆经过一夜的深思熟虑,决定要借。在女人身上花这么大的价钱,这在他还是头一次。可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也是古训在先的。
他试探着给于晓雯打个电话,通了。他说那晚上请你吃饭吧。就咱们俩。把钱给你,顺便也给你压压惊。于晓雯嘻嘻一笑,说谢谢哥哥,这是婆婆用过的破手机。我受了伤破了相,不想见人,尤其不想见你。你打我卡上吧。张帆说啊?那我更要看看啊。严重么?于晓雯说他一拽,我就摔倒了。伤不严重,但在脸上。
张帆便按照于晓雯的要求,把钱打了过去。大约半个月后,约摸伤痕应该已经消退,便给她打电话,要请她吃饭,于晓雯还是没有答应。说是不巧,要去外地出差。后来又联系过两次,她依旧回复有事。再后来,不接电话。短信是很长时间以后,甚至次日才回。只有感谢和道歉。
这边邓国宇催促要请教,那边于晓雯推脱不见面。都是水手,都爱书法。共同点未免多了点儿。张帆认定,邓国宇就是于晓雯的老公。她不敢出来,是因为老公到家,后方有监视。甚至邓国宇已经发现他们的奸情,送刀是个幌子,其实是要兴师问罪。要知道,他送的是刀啊。
张帆迟迟不敢答应邓国宇。即便那边有约定中的水手刀,他希望中的水手刀,想象中的水手刀。他趁上班时间,给于晓雯发短信,说明原委,试图确认她老公的身份,但于晓雯从不回复。如此高深的沉默足以令张帆绝望。他甚至有些恶毒地怀疑,于晓雯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比如已不在人世,或者已经出国。可是,这个问题无法求证。他试探着给那家国企宣传部的朋友打电话,可是人家根本不知道,单位还有于晓雯这么个人,更无从得知其背景信息。
在邓国宇上岸之前,张帆用短信和邮件催促过于晓雯,但次数并不频繁。张弛有度,书法讲究。他不想让对方将他的催促,与债权债务联系起来。及自邓国宇上岸,张帆催促的语气才开始急迫。起初他甚至还有点庆幸,自己有了新的借口。但于晓雯依旧严格保持无线电静默。她本人跟五千块钱,张帆同样重视,都不想失去。他更不愿意把于晓雯想象成设计精心老谋深算的骗子。这一点,他坚信不疑。他只是个正在爬坡的穷书法家,那只是五千块钱,实在不值得如此费心。
终于有一天,于晓雯再度现身,回复了短信:谢谢哥哥关心。你不觉得咱们都是罪人,都应该设法补偿你妹夫吗?他是谁,他在哪里,我不能告诉你。这是为你考虑,虽然你不会相信。别再这样,好吗?
看了短信,张帆一阵钻心的疼痛。并非仅仅因为那不知道要卖几张字才能挽回的货币损失,而是因为于晓雯这个人。这是迄今为止,他最有价值、品位最高的女友。他们的金风玉露只有一次相逢,但却给了他前所未有过的欢乐。可惜。
张帆忍住悲痛,在手机上飞快地摁出一条短信:妹妹,请你不要离开我。我跟老婆是作孽,跟你才是真正的做爱。她年轻时被强奸过,我们俩很少在一起,偶尔在一起都像是强奸。将近二十年,你能想象吗?我对你是真心的。你才是我的真爱。
于晓雯回复道,越是那样,你越不应该出轨。爱,你觉得咱们俩还有资格谈论吗?我似乎今天才想起来,三尺之上有神明。请多保重。
张帆说马上就是2012,请不要离开我,别让我的地球毁灭两次!
于晓雯说这话你应该对嫂子说。这是最后一次与你联系。再见。
张帆立即拨打于晓雯的号码。然而漫长的手机彩铃之后,只有那个公事公办的提示: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如是者再三。张帆明白,自己的号码一定上了她的黑名单。
于晓雯的单位好找,家庭住址张帆也知道,然而他无意前去。一个天天泼墨挥毫的人,无论艺术修养高低,至少还认识这两个字:识趣。那一刻,张帆对邓国宇的兴趣,突然之间就超过了于晓雯。他很想会会这个人,无论他究竟怀有何种目的。
十七
邓国宇又像往常那样,再度怀念海洋。怀念那条巨大而又渺小的方向不定的乌黑怪物。怀念星星压头灿烂似锦的天幕。他仿佛忘记了在天幕之下,那种压榨人心的渺小感和孤独感。他像怀念陆地一样,怀念星空。在海上看星空,觉得它散发着冷光,类似十二门前融冷光的感觉;可是在陆地上怀念星空,那些光芒便带着无比柔软的温暖。简直就像冬天里的温泉。
在陆地上当然是见不到星空的。陆地上人群如蚁,无此福分。星空从他们眼前消失,不知几多年。偶尔出现,他们也是视而不见。如今的孩子们,除非去天文台,大概没见过星空,脑海里肯定也不会有星空的概念吧。那亮晶晶的有点白有点黄也有点蓝的星星。在它们跟前,再骄傲狂妄的人,也只能谦卑温顺地低头。
邓国宇恍然大悟,自己寻求的并非上船出洋本身。他只是不想狂妄地拔剑四顾。他希望能够谦卑温顺地低头。
邓国宇急迫地想走。随便上哪条船,干什么职位。青岛这座所谓国际化的都市,没有唐刀也没有水手刀的位置。它是温软的,暧昧的,模糊的。没有正方体,甚至也没有直线。你在其中无法昂首挺立,只能随波逐流。
邓国宇开始痛恨。比如,每天深夜楼梯上的清脆脚步和一路喧嚣。那是住在顶楼的一群青年男女,在影楼还是美发店工作的。每天晚上深夜归来,从小区入口直到房门,喧哗不断,脚步沉重得像坦克爬坡,声音大得像在KTV私聊。即便主机舱内的嘈杂,也没有这样困扰过邓国宇。小区不是坟地,他们不需要虚张声势为自己壮胆,何故如此喧哗?
邓国宇自己也奇怪。这些噪声的分贝,未必会超过船上。可是在船上,他怎么就能安眠高卧,从来不受影响?对于这两拨人,他有过幽默的提醒,真诚的恳求,激烈的抗议,但是没用,统统没用。
也许,只有唐刀,或者水手刀,才能起作用?他不敢想象。他不寒而栗。这显然不行,有摩西十诫。
有天傍晚,邓国宇从公司回家。还没进小区,年轻的保安便远远地盯着他,一路微笑。他明白,那是因为这身水手服,他穿着还是挺有型的。他对此充满信心。他冲保安点点头,超越几步后,又折转回来,询问顶楼的住户情况。保安闻听为难地笑道,我们也提醒过,没用啊。他们工作性质限制,每天都回来得很晚。你还是找找户主吧。她就在后面那栋楼上。
邓国宇没有回家,直接敲开了户主的门。是个女人,烫着卷发,看起来还蛮顺眼。她问声是谁,邓国宇说是我。请您开开门,我有话说。她从猫眼里看看,便打开门,示意邓国宇进来。这倒有点出乎意料。邓国宇原本没有登堂入室的奢望。既然如此,落座细谈更好。只有她能给那帮人施加足够的影响。
不用多年的职业训练,邓国宇也能一眼看见那身水手服,端端正正地在衣帽架上挂着。他随口问道怎么,你老公也是海员?女人闻听满脸惊奇,说什么意思,你不是远洋公司派来的?邓国宇说不,我找你是私事。
无论如何,两人的距离拉近了许多。邓国宇的要求,女人满口答应。不过邓国宇并未立即起身告辞。他说你老公呢,还在海上?女人闻听眼圈发红,声音发颤,说没在海上,在天上。
邓国宇闻听长叹一声,使劲咬咬嘴唇,然后说事已至此,你也不必过度悲伤。你年轻,日子还长!女人说你们海员在船上,到底挂念不挂念我们?邓国宇说瞧你这话说的,能不挂念么?我们船上有个小伙子,打两次老婆的手机,没有接通,他苦闷得一周没睡好,全是我开导的!女人的眼泪无声地滑下。邓国宇仿佛能听得到声音,就像春天毛毛雨的水滴,从窗沿上落地。女人说,我对不起他。我对他不够好。出事那天,我好像有感觉,老梦见他笑着冲我挥手,好像是告别。我使劲喊他的名字,可是却发不出声音。邓国宇自言自语般地轻声说,愿他在天国安息。
这番努力终于见了效。那帮混住一室的青年男女,终于学会了走路。有天晚上,邓国宇还在电脑跟前玩儿,忽听脚步杂沓,此刻突然有人提醒道轻点!然后便再也没了日本鬼子进村的动静。
几天之后,邓国宇又敲开户主的门,手持一本《圣经》和一本护教著作《游子吟》。他对户主说我是来感谢你的。这两本书你可以读读。只要你能坚持读下去,肯定会对你有帮助。户主说你是基督徒?邓国宇说我觉得自己还不够格,所以还没受洗。不过我想,要不了多久的。他想想又说,当年我也曾经深陷痛苦不能自拔,能走出来,完全靠这两本书。女人接过书,信手翻翻,然后抬头问道,你什么时候还出海?如果航行经过亚丁湾,请告诉我一声。邓国宇说我们下回就要去中东。你有什么事?户主起身进入室内,拿出一款崭新的苹果手机,说再经过亚丁湾,请你把这个带给我丈夫。邓国宇说这手机很贵,你连我名字都不知道,交给我,你能放心?户主说我相信基督徒。我有几个同事信基督教,他们都很好。邓国宇笑笑,说那倒是。不过我信的是基督,不是基督教。
十八
邓国宇他们公司总部,在一栋摩天大楼上。下面有几层是卖场,有商铺,也有饭店。某日张帆吃请,偶然来到这里。人多气氛热烈,大家喝得很开心,时间便拖得晚。在海边生活的中年男人,吃海鲜喝啤酒,前列腺大概都已不堪重负,需要频频如厕。其间张帆起身去放松,突然从电梯间旁边看见远洋航运的指示牌。它们就在上面一层。这几个字母似曾相识,酒后的张帆心里略微一闪,这才想起邓国宇。也不知怎么回事,张帆甚至连解除内急都没顾上,便咚咚咚上了楼。
早已过了下班时间,楼道内空无一人,显得无比漫长,分外压抑。电灯虽然开着,但却灰蒙蒙一片,仿佛隔着一层薄雾。那一刻,下面隐隐约约的喧闹全部消退,张帆什么都听不见,除了自己的心跳和脚步。
张帆信步向里走,一边走一边试探地顺手推门。自然,都是推不开的。阻力越大,他的手劲越大,推门的声音自然也要同步提高。突然,他身子一歪,好险没有跌倒:有扇门顺势打开,灯光泻出门缝,从张帆眼前一闪,无声无息地混入走廊。
这扇门竟然没有锁上。
这是间单独的办公室,只有一张办公桌,是老板台,上面有台惠普的笔记本电脑,后面摆着皮转椅,看起来很高级。张帆信步过去,伸手试探地摸摸老板台,然后坐到皮转椅上。
周围寂静无声。张帆突然感觉,自己便是这里的主人,他不必看任何人的眼色。他这才发现,多年前的心愿或者情结,并未因为经济条件的好转而消失。他依旧为自己的农村户口而遗憾。那是种没有保证,缺乏前途,看不见光明的感觉。通俗而言,就是缺乏安全感。尽管目前他早已衣食无虞,或者稍微夸张点,接近中产阶级,但那种不安全感并未消失。它只是退到门后的角落里,平常看不见而已。
他从马海燕那里空中加油的次数越来越少。但是今天,确切地说是此刻,他在这里找到了需要的能源和动力。这间办公室的主人不是公务员,更非政府高官,但他们是确定无疑的城里人。他们有某条神秘航船的船票。夸张点说,就是尘世生活的诺亚方舟。一旦登船,生老病死便都有了保障。尽管已经接任村支部书记的老同学李文革告诉他,王哥庄也在推行农村医保,并且出台了社保全面覆盖的时间表,张帆也有一份利益在内,但是,他从来没把这放在心上。他信不过。
张帆故作威严地咳嗽一声,仿佛对面的椅子或者斜对面的沙发上,有人点头哈腰,求他办事,或者请他签字批文。这感觉无与伦比地刺激。片刻之后,他随手去拉老板台的抽屉,但都锁着,拉不开。起身打开书橱,都是些面目可憎的书籍,发行量大但无人看只能进废品站的那种。转过头来,想打开笔记本电脑,看看里面有无秘密,比如艳照和行贿账本受贿日记等等,可是不巧,设着密码,打开之后无法运行,只能关掉。
正在这时,手机铃声大作,声音大得简直就像炮弹爆炸。张帆本能地摁了拒接,同时匆匆起身离去。离开之前,他摸摸笔记本,伸手做出拔线的姿势,但这个动作没有完成,半途而废。
张帆匆匆回到酒桌前坐下,说催什么催,我应该接电话,好好跟你拉拉呱的,反正你不缺话费!那人说你别想逃酒!我们又喝过一轮,你赶紧补上补上!张帆举起酒杯,这才发觉自己还没有为膀胱减轻负担。
对张帆而言,这是个难忘的记忆,也是独特的经历。他无数次地坐过老板台对面的椅子,或者斜对面的沙发,眼睛盯着老板台,情绪随着老板台主人的波动而波动,希望或者失望,高兴或者沮丧。可是,他从未这样坐过老板台,并且掌控对面人的情绪。那种新奇的感觉,令人难忘。
次日晚上,张帆再度潜行至此,身为不速之客。他随身携带着自己膝关节的CT片子,作为开锁的工具。那层楼上依旧空无一人,只有电灯。他走到尽头再回来,最终在人事部门前停下,取出CT片子试图开门。他的心噗噗狂跳,好像随时都可能从嘴里冲出来。可试来试去,根本没戏,打不开。无奈之下,他放弃努力,再度来到昨天那个房间,令人惊奇的是,这里依旧在唱空城计,只是灯没开而已。他轻车熟路地到老板台后安坐,演了一出没有观众的独角戏。半晌过后,激情消退,他突然发现了新的机关,老板台下面有一块可以滑动的木板,设计功能应该是放电脑键盘的。不过主人配备的是笔记本电脑,这个机关因此而投闲置散。张帆信手将其拉开,看到有一叠文件,是拟出航人员申请表。
张帆挨个翻看表格,从中找到了邓国宇的申请表。配有照片。不过那显然是好几年前的,身着水手服,满脸青春。张帆来不及研究这些,首先去找简历和婚姻状况。那上面显示,他当过水兵,已经离婚。这是好消息,但还不是最好的消息。简历中的有组数字就像火柴,突然擦亮了张帆的记忆。
张帆不觉长出一口气。他突然产生了强烈的尿意。略一犹豫,随即掏出那根受油管,像高压水枪那样,冲表格喷涌而去。他甚至试图用金冬心的字体,写成李白的诗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尽管这不可能成功,但依然难掩那种难以言说的快感与轻松。
出门之前,张帆还是没动那台笔记本。不过快走到门前时,他突然折转回来,从老板台上抄起油性笔,搭凳子站到墙上挂的一幅字跟前,也用八分半的书体,写下四个大字:
你真糊涂!
十九
邓国宇决定给张帆打最后一次电话。见与不见,全在于他。毕竟他是老师辈儿的。毕竟是素昧平生。他不在意自己,也可以理解。
邓国宇说张老师吗?我是邓国宇。就是你说的地沟油。我马上又要上船走了。今天我在公司体检,要换个健康证。办好证件,就等着上船。你有空吗?我哪天把水手刀给你?张帆脑海里立即浮现出那张被尿液冲刷过的照片,本能反应是来得正好。他说这么快就要走?真是不巧,这些日子杂事儿多。我今天就有空。邓国宇说那咱们在哪儿见面好呢?张帆脱口而出道,就来我家吧。我书房内有不少作品,还有些名家的。你不是想看看吗?
就此商定,邓国宇体检结束后从公司过来。晚上他做东。
放下电话,张帆使劲打捞记忆,希望从中找到马海燕当年那个水兵男友的印象。自然,这不可能。过去的二十年中,他曾经无数次地作此努力,每次都是徒劳。他发现,制服会掩盖一个人最重要的外形特征,那就是脸。面对制服,你的第一印象只有制服本身,其次则是他们最直观的特征,比如高矮胖瘦,或者是否残疾有无麻子等等。至于个人的具体模样,很难进入你的视觉转换和记忆系统。除非你们彼此熟知。
在那张表格上,邓国宇的部队代号,跟寄给马海燕的信封落款完全一致,54682。也就是说,他们属于同一支部队。只是分队的代号,表格上没有显示。那天晚上的直觉告诉他,水兵和邓国宇彼此是同一个人,但事后再想,世上恐怕没有那么巧合的事情。比如邓国宇和于晓雯的老公,有两个共同点,不也没有重合吗?一批兵好几百,分到一个团级单位的,至少也有几十人,肯定不会这么巧,或者这么不巧。
张帆也搞不清楚,他究竟希望邓国宇是他多年的假想敌,还是希望不是。
这些年来,张帆其实一直在为别人活着。他需要跟人比较,并且在比较中占优,才能活下去。生活对于他不是生活本身,而是残酷的竞技体育,就像赛跑。他必须超过别人。比如当初成绩好得令他绝望的李文革。可是有个对手,他始终无法超越,那就是马海燕当初的男友。如果说年轻时的马海燕是一只新鲜苹果,吃第一口的不是他张帆,而是那个神秘水兵。这令他耿耿于怀。
只有邓国宇就是那个神秘水兵,才符合张帆此刻的心境。因为邓国宇必须仰视于他。
那天是周末,马海燕回了娘家。这样正好。张帆特意把他们的婚纱照拿进书房,张网以待。
不到五点,邓国宇便如约前来。进门落座后,他掏出水手刀,又拿出一套水手服,刚从公司领的。他说我看咱们俩个头差不多,这衣服你应该合身。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你如果喜欢,就送给你。我还有好几套,不缺。
如今的制服,质量都不差,出自比较有名的服装公司。这套水手服也不例外。不过原本喜欢水手服的张帆,却没有收下。他面带嘲讽的微笑盯着邓国宇,可惜对方浑然不觉。张帆说艺术家讨厌制服。我想你能理解。不过还是要谢谢你。水手刀我很喜欢。
张帆始终面带那种知道底牌的嘲讽的微笑,信手摆弄着水手刀。邓国宇则环顾四周。墙上挂有书画作品,还有大幅照片。都是张帆跟要人的合影。书案上斜放着他们的婚纱照,邓国宇不可能没看到。张帆的眼神不时从水手刀上溜出来,贴身跟踪邓国宇的表情,希望得到蛛丝马迹的信息。他觉得邓国宇似乎皱了皱眉头,笑容一度僵硬。但是那个过程很快,无法像科学实验那样重复发生,他也就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
喝茶闲聊。序序年齿,邓国宇竟然还大半岁。
大约半小时后,两人去了饭店。张帆还没稀罕够,带着那把水手刀。找好位置坐下,邓国宇说张老师喜欢吃什么,你点,别客气。张帆大大咧咧地接过菜单,问服务员有没有新鲜的刺身?干的不要啊。服务员说有。张帆说那就来两只吧。邓国宇插言道一只。我不吃那玩意儿。张帆笑道,我忘了你是水手。水手可能都不稀罕这个。
菜都是张帆点的。邓国宇未置一词。点完菜,张帆又要了红酒。说现在都不喝白酒了。啤酒也不好。红酒还行,对心脏好。邓国宇微笑道,你喝吧。我不大喝酒。
店里生意火爆,菜迟迟没有上来。空荡荡的席间,气氛渐次沉闷。两人的目光不时对视,然后又飞快地闪开。直到两杯酒下肚,才将干硬的局面稀释融洽。
起初自然是谈书法,比如中国书协会员和省书协会员的差别。张帆正色道,入中国书协那可难呢。那是国家级的!邓国宇说既然难,还非要加入干啥?张帆一撇筷子,说你哪知道深浅!国家级会员跟省会员,水平不一样,身价更不一样,差别大了!有多少人练了一辈子,头发都白了,到死也没能加入中国书协!邓国宇慢条斯理地说,王羲之肯定不是国家级会员,金冬心也不是。张帆说,那时因为当时还没有这个组织。要有他们肯定是。邓国宇说幸亏没有。如果有,他们也可能都写不出来。
张帆没再吭气。他心里很痛快。他觉得终于击败了对手。对手的失败如此之惨,已经气急败坏到了连基本事实都不顾的程度。他那是嫉妒。他笑笑摇头,不再说话。半晌之后邓国宇说弟妹是哪里人?在哪儿工作?张帆一边剥虾一边说青岛大嫚儿呗,还能哪里的。下岗职工,家庭妇女,全靠我的字养活!邓国宇说是吗?都不容易。张帆说没事儿!我这手字,再养一个也不累!房子也是我买的,明年还准备再买一套,留给儿子。说说你吧,你们一去大半年,也没个女人,怎么办?停靠港口时找小姐?船上有没有同性恋?当然,这些问题你可以不回答。
邓国宇随意呷口酒,没有立即答话。半晌后他说,你不是也当过兵吗?当兵五年,也没有女人。你们能过,海员就能过。
张帆突然有点挑衅地开口道,你说你,不抽烟不喝酒不找女人,工资还那么高,活着图个什么呢?邓国宇笑笑,说我偶尔也抽烟,不过只抽雪茄。这顿饭他吃得很少,主要是看着张帆吃。张帆把杯子伸过来,跟邓国宇碰碰,接着说妈的,那时候傻呀。要搁现在,肯定不行。艺术创作得有灵感。罗丹少不了克洛岱尔,毕加索的情人无数。搞艺术么,就得这样。要不怎叫搞艺术呢?邓国宇说听这动静,你艳福不浅嘛。张帆呵呵一笑,笑声就像啤酒美妙的泡沫那么松软爽口。他说也不算什么艳福,反正不缺知音。邓国宇说你这样子,弟妹能放心?张帆的脸色阴沉下来,说这没办法。世上没有两面好。她住艺术换来的房子,就得接受艺术的另外一面。这才公平。再说这事儿,哪能让女人知道?保密工作得做好。告诉你吧,我最近交的女朋友才好呢。对我崇拜得五体投地,非常温顺,非常听话。这个女人,我一定要把她带出来。张帆边说边摇头,极度沉醉的样子,但内心却隐隐作痛。只是他痛得越厉害,头就摇得越快。邓国宇没有吭气。张帆意犹未尽地补充道,老兄,说起来真有点不好意思。这个女人跟你们还有点关系。她老公也是水手。
邓国宇端起酒杯,咕嘟咕嘟地干了一个。放下杯子,他菜也没吃一口,就问道你结了婚,怎么没见戴戒指?张帆说艺术家,谁喜欢那个。我喜欢佩玉。君子比德如玉么。玉能养人。你看,这是和田玉,开过光的。张帆说着话,从脖子里掏出一颗绿色的玉坠。你猜猜,多少钱?
邓国宇也算走南闯北的人。玉不敢说懂,但多少见过一些。张帆戴的这个所谓玉坠,根本就不是玉。不过他来不及讨论这些。他咕嘟咕嘟地又喝了一杯,说老弟,我送你一枚戒指吧。张帆闻听动作僵硬下来,玉坠都忘了朝里收。他说那怎么好意思,那怎么好意思。眼睛直直地盯着邓国宇的左手。那只手正从包里掏东西。是一把瑞士军刀。
邓国宇把瑞士军刀打开,忽然又一停顿,说你把水手刀拿来,上回磨的地方,我指给你瞧瞧。张帆右手捏着筷子,便用左手递来水手刀。邓国宇将刀和他的左手同时抓住,挑出他的食指,说你别动,免得伤了你。这刀快着呢。我是有亲身体验的。
邓国宇的手劲真大。简直就像老虎钳子。张帆没上过船,当然不知道,这也是水手的基本功。不说别的,就说收放缆绳,都得力气。张帆的脑子没转过圈来,直到刀刃划破皮肤,才感觉到危险。他使劲朝后一挣,试图挣脱:你怎么回事?你干什么?你住手!
邓国宇的手劲同步放大,死死地抓住张帆的手。他一字一顿地说,你老实点。要不万一伤了右手,你还靠什么养活女人?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只是送你一枚戒指。
邓国宇飞快地在张帆的左手食指上接连划了两道圈。他的动作熟练而且灵巧,就像殷勤的女人炫技般地替重要客人削苹果皮。刀口掌握得恰如其分,没有深到伤害手指功能的程度,但肯定已经划断无数的血管。血随即洇染开来。
邓国宇没有立即放开张帆的左手。他歪歪头仔细端详,仿佛那里已经戴好一枚戒指,上面有精美的雕花,令人着迷。或者还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片刻之后,他抬头剜了张帆一眼,方才恋恋不舍般地将他放开,不急不慢地说,这刀又伤了你的手,看来也不该属于你。说着话斜眼一瞅,随即猛一挥手,刀便如箭一般朝吧台飞去,啪的一声,稳稳扎在灰色吧台的前部上沿,类乎人体的前胸位置。
服务员一惊。客人们一惊。熙攘的大厅里慢慢安静下来。邓国宇的两手在大腿上一摁,站起身子朝吧台而去。他有点沮丧自己的酒量。两杯突兀的红酒,依旧不足以战胜摇晃。他左晃一下,右晃一下,后晃一下,然后晃晃悠悠地走到吧台,靠在水手刀旁边,轻声喝道:买单!
张锐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