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别离(一)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别离
  • 发布时间:2014-03-23 16:26

  一

  42岁的方园做梦都没想到女儿方朵儿的留学计划,最初竟然始于表姐林红的登门哭诉,因为她怀疑自己的老公许光明出轨了。

  表姐是星期六下午来的,她拿着一包酥饼,拍打方园家的门,她对前来开门的方园说,弟,我逛街刚好路过你们小区,就过来看看你。

  方园把林红让进家门,一边张罗着泡茶拿水果,一边说,你是好久没来了,最近忙吗?

  林红笑道,还好,我们许贝贝出国读高中后,我倒是一下子松下来了。林红环顾房间,问方园的妻子海萍和女儿朵儿去哪儿了,怎么不在家?

  方园说,双休日白天她们哪有在家的,海萍送朵儿去补课了,今天下午在老师家补科学。

  方园把茶杯递给表姐,摇头笑道,你现在是轻松了,我们朵儿明年中考,所以现在双休日四个半天全排满了,补了数学,补科学,补英语……

  表姐林红打断他的话,我们也是这样过来的,干脆你们也送她出国算了,在中国孩子上这点学太苦……

  林红的脸色有些憔悴,她的语速很快,但今天她来串门显然不是为谈中国教育问题。果然,她盯着面前的茶杯突然问方园,你在读大学那会儿知道陈宝珠是个怎样的女人?

  方园愣了一下,陈宝珠?

  陈宝珠是方园的师姐,福建一家房产公司老总,就是她给林红老公许光明提供了眼下的这份高薪工作。

  方园和表姐夫许光明是大学时代的师兄弟。在方园的记忆中,福建女孩陈宝珠与许光明大学同班,是一个高高瘦瘦、肤色微黑的女孩,当时传闻她对许光明挺有意思的,好像倒追过一阵。这都是几十年前的往事了。那时许光明是校园里的诗人,小布尔乔亚气质,那时的女生大多喜欢这一款。

  想到遥不可及的往事,看着中年妇女林红顶真的表情,方园有想笑的冲动,他就逗她,要不是你提起,我都快不记得这个女生了,印象中,挺不媚俗的,样子有点像年轻时的江青。

  哪想到,对面的表姐突然就哭了。天哪,方园在笑,他们结婚都15年了,她还要调访他从前的感情,这是不是太可笑了?

  方园惹了表姐的泪点,但他显然不知道这个急性子女人情之所起的依据。他说,都哪年哪月的事了,如今老同学帮衬,只是同窗情意,别疑神疑鬼了,人家现在是大老板,压根儿看不上光明。

  方园心想,这可是实话,许光明这些年混得灰头土脸的,那副落魄琐碎模样,现在的女人谁会多看他一眼,表姐还担心有人跟她抢,真有点搞笑。

  林红知道自己失态了,虽然坐在对面的是自己的表弟,她在控制自己的情绪,她让语气缓下来。她说她怀疑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而且越来越怀疑了,去年许光明去福建给女同学陈宝珠打工,女同学给他定了20万的年薪,他去的时候自己没疑心,但最近越来越觉得不安,这是因为她注意到了那个陈宝珠与他在微信上的互动。她发现这互动有点说不明道不清的滋味。

  她说,可能是我多心了,也可能是我们一家三口现在分处三地,我在这里,贝贝在澳大利亚,许光明在福建泉州,我心里一空落就敏感。但弟弟,你想一想,你帮我想想,这世上有这样的好事吗?这样的岗位他有何才何能,比他能干的、有房产经验的人多了去了,她为什么不在当地找,而是千里迢迢把他叫去呢?

  林红脸上的愁绪一览无遗,方园心想,按她这么说,好像也确实得起点疑心。

  方园劝表姐,你如今一个人在这里过日子,可千万别想多了,乱想还不如多去福建看看他,还有就是,如果真的心烦意乱,干脆把他招回来算啦,别在那儿干了。

  这可是方园的真心话,不要这个钱求个心安拉倒,都已经是这把年纪的女人了。

  但表姐脸上掠过很强烈的焦躁,她说这可不行,去年送贝贝去澳大利亚留学,可是冲着光明有这20万元的年薪才敢这么做,如果他现在回来了,那么贝贝那边的学费怎么办?学费每年18万元人民币。

  她的焦躁迷茫让方园犯傻。他听到楼下不知哪家的小孩在练吹小号,那声音长长短短,像一只粗嗓子的鸭子,扑到了水塘里,在叫唤。

  表姐真的像一只鸭子扑到了水塘里暂时不知如何上岸,她无措地站起来,又坐下去。

  方园心想,那么去年干吗这么心急送贝贝去留学呢,一家三口飘零各地,总是有代价的。

  表姐林红看出了方园心里对自己的讥讽。她说,弟,去年我们是心急了些,但总想给小孩多留一条路,你看,周围人家都在送小孩出去。

  方园安慰表姐,那么为了贝贝,你就相信许光明吧,别再乱猜了。

  林红从沙发上拿过海萍织了一半的毛线围巾,随手织了几针,她问方园,你对许光明以前的感情经历真是啥也不知道?

  方园尽力让自己笑起来,他说,呵,许光明那会儿很纯的,大男孩一枚,在学校时没正儿八经地谈过。

  他发现林红好像在冷笑。

  林红说,弟,你也得帮我留意点他,你有那么多老同学,如有可能帮着侧面打听一下他们是否也有这方面的风言风语,还有,你也打个电话给许光明,套套话看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傍晚海萍陪朵儿补课回来,注意到了放在茶几上的一包酥饼。方园说,这是表姐林红下午带来的。

  海萍说,她可好?他们贝贝在澳大利亚那边怎么样?

  方园在厨房洗菜,他对走进来的海萍说了表姐的心烦意乱。海萍有些吃惊,她伸手轻拍了一下方园的脸庞,说,换了是我,我也会起疑心的。

  方园嘟哝,我可没女同学当老板。

  海萍没接着打趣,因为表姐的两难让她起了点愁绪,她说,这事还不全是为了小孩才引起的。

  方园说,是为了小孩,表姐也说是想给小孩多留一条路,但多一条路也不能不为自己考虑啊。

  夫妻俩在厨房里准备晚餐。海萍把青菜洗了一遍又一遍,她说,当妈妈的只要想到小孩有个好前景,哪怕是一条门缝宽的机会,都会不顾一切往里挤的,哪顾得着想后面的事。

  方园“切”地笑了一声,说,换了是我们,也去挤?

  后来回想起来,海萍和方园最初就是在这一天说到了“留学”。因为说着说着林红家的事,他们发现如果像许贝贝那样出国读高中的话,女儿朵儿明年秋季也就要出去了。海萍说自己可舍不得她这么小就出国,当然如果朵儿明年中考没考好,家里又有足够留学的钱,那么可能也只能舍得。

  海萍拿着一颗洋葱,在厨房团团转,她说,可能也只能舍得。你以为林红就舍得宝贝女儿一个人在外面吗,现在她还要操心老公是否花心,这真的悲催了。

  二

  最近许多个夜晚,潘海萍经常做到同一个梦境。它反复地出现,相似的片段,相似的梦中纠结,令她纳闷这是怎么了。一年以后,当女儿朵儿别离于她的身边,她才恍悟梦对于人的未来确实有种宿命的预感--

  海萍梦见自己坐在山区老家的门前,七十年代的阳光照耀着门前的黄泥路,路的那一头通往村口,如果村外有人来,村口那边就有一片狗吠。5岁的海萍不知道自己是在等待上海叔父的到来,还是在惧怕他的到来。

  阳光落在身上,一只蚂蚁爬到她的衣袖上,有一个声音从身边掠过去:海萍,小叔父什么时候来抱你去城里做街上人?

  那一年秋天,村里每一个走过她身边的人都这样问:海萍,你要去做城里人了?

  那些声音飘来飘去。记忆中,这是她人生第一次感到左右的恍惚……后来的那些年这样的不知所措和隐约命定的方向感所带来的伤感和摇摆也常袭来。而起始无疑是5岁那年。

  真正的摇摆感,来自母亲的视线。每一个夜晚她都在一声不吭地纳鞋底,她一双又一双地纳着,父亲说,穿到她十五岁都够了吧。

  母亲在灯下一边穿针引线,一边看着海萍发愣,好像要把她刻进自己的眼眸里去。昏黄的油灯光,映照着墙上的农具。窗外不知谁家的小孩在夜啼。父亲说,这是好的,她可以去做城里人了,毕竟是我的弟弟啊,过继给他,有啥好难过的,他已有一个儿子了,愿意过继海萍这是帮我们呢。

  父亲的声音随着摇曳的油灯光在屋里漾开去,它想要安慰屋檐下的所有人,包括妈妈,大姐姐艳萍,二姐姐灵萍。艳萍舍不得妹妹被抱走,灵萍也想跟着去。三个小姐妹坐在床上,像三只咿咿呀呀的小鸟。她们看着母亲,别离的哀伤正在昏暗中隐隐而来。

  小叔父从上海来抱海萍走的那个中午,母亲父亲带着两个小姐姐一路送他们去公共汽车站。从他们走出家门起,村里每一个看到他们的人都向被扛在父亲肩头上的海萍说,海萍,去做街上人了。

  “海萍要去做街上人了。”

  这是那个村子对她的道别语。而在她的记忆里,是妈妈跟在后面惶恐的眼神,大姐艳萍的哭泣,二姐灵萍在说,妹妹别走妹妹别走。田埂上是辽阔的风,晚稻已经泛黄。上海是云层底下的彼岸。海萍被换到了叔父的肩上。她看见过路车来了。她看见自己被抱上了车。她看见妈妈拉着两个小姐姐在拼命跟着汽车跑,她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自己呜咽的声音里好像听见她们在说“海萍别走”。

  最近许多个夜晚,海萍都重回5岁时分离的那一刻,表姐林红来找方园诉苦的那天晚上,她又做到了这个梦境。

  她睁开眼睛,看着晨曦从窗帘后透进来。她回味着刚才梦里隐约的心痛,让自己静一下神。窗外马路上传来公交车报站的声音。她侧转身瞥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钟,快六点了。14岁的女儿朵儿睡在她的身边。她伸手抱抱她,小女孩朵儿稚气未脱的脸像个蚕宝宝,头发里那熟悉的气息从她生下来以后就是海萍习惯的,在海萍的感觉中,无论是牛奶还是花香都比不上这味道温馨。小女孩睡得天昏地暗,再过8个月就要中考了,所以天天开夜车做习题到半夜,早上哪怕能让她多睡十分钟都是好的。此刻女儿睡得这么香甜,显得很乖。海萍轻搂了一下她,心里舍不得相依的这一刻。事实上,小姑娘朵儿最近不知为何也特别依恋妈妈。晚上做好作业后一定要和妈妈睡。所以老公方园被赶到隔壁小房间的单人床去了。

  6点,海萍赶紧跳起来,她要用20分钟做好早饭,六点半的时候要叫醒女儿和老公方园,让女儿梳洗,6点50分吃早饭,7点让方园用自行车送女儿去上学。7点20分必须到校,否则就迟到了。

  海萍在厨房里先蒸了几个馒头。这些馒头是前一天从单位食堂买来的,她相信它会比外面街上卖的要不可疑一些。海萍从冰箱里拿出一个鸡蛋,烧水煮蛋。鸡蛋在沸水中扑扑地翻滚。水汽氤氲。她想起了姐姐艳萍的脸。这蛋是大姐艳萍从老家背来的。艳萍看上去又老了不少,她小心翼翼拎着一大篮子鸡蛋搭长途汽车过来,她说,给朵儿吃,这是自己家的鸡生的,自家的鸡不吃饲料,街上买不到的。

  这些鸡蛋艳萍不知攒了多少天,现在被海萍当作宝贝,藏在冰箱里。海萍和方园是舍不得吃的,每天煮一个给朵儿当早餐。

  海萍把馒头和水煮蛋放在桌上,转身去热牛奶。她对牛奶是不放心的,但没有兄弟姐妹是养牛的,所以也只能买超市的。她把牛奶倒入玻璃杯,心里在想,超市里有那么多牛奶,中国有那么多人,中国得养多少头奶牛才能装满这些盒盒罐罐啊?

  她就带着每天都有的这个疑虑,进屋去叫醒朵儿。她说,宝贝,起来啦,要来不及了。她俯下身,抚着朵儿的脸。

  小女孩朵儿坐在桌前吃早饭,她脸上还半梦半醒的,她穿着宽大的校服,还在担心昨晚数学作业有两道题没解出来,担心今天上午的语文考试可能要默写古文。而海萍则希望她早点清醒过来,因为今天上午不仅要考语文,还有一场数学考试。这些分数都要计入保送生资格排名中。

  小女孩咬了两口馒头,喝了一小口牛奶,就推开杯子,说饱了,起身去拎书包。

  海萍急了,她说,鸡蛋,把鸡蛋吃掉。

  小女孩说吃不下了。她拎着书包跟着爸爸方园打开家门,走到了电梯口。

  海萍剥着鸡蛋壳,追到门外。她说,咬一口,只咬一口。她心里在想,这么有营养的蛋,有钱也买不到的。

  她举着剥了皮的鸡蛋,送到了女儿的嘴边。朵儿咬了一小口。她脸上依然半梦半醒的,跟着爸爸进了电梯下去了,她那身蓝色运动校服与笨重双肩书包融为一体,像是驮着一座小山。海萍看了一眼手里剩下的鸡蛋,放进自己嘴里。

  三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方园在下班前走到办公楼走廊的顶端,靠在一根立柱上,给远在福建的表姐夫许光明打电话。

  手机里传来了那头的铃声,可一直没接。在拨打第二次之前,方园让自己稍等一下,他看着楼下大街上的车流,下午4点20分,车辆在飞快地增多,晚高峰即将来临。他想一会儿自己得早点走,要去女儿朵儿学校门口接她。他想许光明正在开会吗?他好像看见了许光明白净的脸色,微长的头发,微皱的眉头,有些闪烁的眼神,正在玻璃窗的反光中瞅着自己。

  许光明最近这十年一直不顺。每当方园想起他英俊少年时的样子,就对这个时代人随风起伏的命运有莫名具象的感慨。

  在方园的印象中,这位师兄兼表姐夫1987年从复旦大学毕业分配进一家大型国营轴承厂的时候,还是他人生的风光阶段,当时无论是他安稳的收入还是意气风发的状态都令人羡慕,当时他们厂里好多人都打探他是否有女朋友,想安排相亲,而许光明有次来方园家玩,遇上了方园的表姐医生林红,于是一见钟情。然而,当许光明在轴承厂做到第十个年头,突然厂子就不行了,要转制了,一批批工人下岗了,许光明于是下海,这接下来的命运就像风中的轻尘,在多数的时间里处于低空。在方园和老同学们的眼里,这是时运,也是光明的个性使然,清高有才,情绪化,眼里不能容沙子,不能勉强自己。所以,这些年他虽做过外贸、医药、房产等等,但无法持久。人一不顺,就会心急,方园感觉到了许光明这几年愈来愈强烈的“不发财,毋宁死”的情绪,而这情绪使他更为焦虑地掠过一个个站台,两手空空,自傲自贱,不愿和人来往。有那么一阵,方园甚至担心他这样子下去会不会自闭起来。

  现在方园又拨了一次电话。这次他听到了许光明的声音。光明说,是方园啊。

  方园听不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于是装作轻快的样子说,没什么事,就是突然想起你来了,好久没联系了,你怎么样,啥时回来探亲?

  光明说,最近有个项目要开工,跑不开,可能要下个月了。

  这当儿,方园想象着许光明坐在房产公司副总办公室的老板桌前,桌上摆着一只白色精巧的房子模型。方园从没去过房产公司,所以只能这样想象。

  方园装作逗他,说,你不回来,林红独守空房,你就不怕后院起火?

  这下他听到了光明的笑声,光明说,老夫老妻的,有啥好担心的。

  方园心想,你不担心,我们这边的这个已经急得要着火了。

  方园跟着笑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把话题转过去套他。方园就有些急,因为等会儿还要去接女儿放学,他说,你工作还顺手吗?哦,陈宝珠是老同学,她总会关照你的吧。

  光明说,嗯,老同学嘛。

  方园笑起来,说,她当年可是你的粉丝,现在还粉你吗?

  光明没笑,他说,哪里哪里。

  方园故意坏笑,说,可不会鸳梦重温吧。

  光明没笑,好像还有些恼了,说,哪里哪里,她可是我的老板,发钱给我的老板。

  光明转了话题,说,你还好吗?你家朵儿要考高中了吧?

  方园说,是啊,这一阵已经进入拼的阶段了,想冲冲重高看。

  光明说,你们准备让她出去留学吗?

  方园说,哪有这么多钱?

  光明笑起来,他说,就是就是,哥在这里,也就是为了这个,我们贝贝一年要18万元哪,你们如果也想送小孩出去,要赶紧去赚钱了。

  方园把话题拉回来,他笑道,你多亏有个女同学,红颜知己啊,我哪有同学当老板的,没这个运气,嘿,光明,想起来也真的是有意思,这年头可能还真的是女人仗义。

  光明就有些支吾,他说,同学归同学,工作还是有工作的标准的。

  方园故意嘲笑他外交辞令,说,哟,当年情结难了,还用说啥呀,要不干吗千里迢迢招你去,别又被人看上了。

  光明笑了一声,说,可别瞎想,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方园觉得自己有点不依不饶了,他说,你孤身一人在外,天晓得如何,不过要知道,如今你们一家分居三地,这事可折腾不起,别让人看笑话噢。

  方园说完就后悔了,因为太直白了。果然他听见光明说,你呀想多了,这么怪地打个电话来就是为了八卦我吧,想知道我是不是有小蜜小三了?反正我告诉你,你也可以去告诉你姐林红,老同学不是我的菜我也不是她的菜,互不为菜,真的,否则,我不成吃软饭的啦。方园,我可明白我来这儿是干什么的,就是一赚学费的呀。

  许光明这么直接地说出来,倒让方园说不下去了,他感觉自己的脸都红了,好在隔了那么远的空间,谁也看不见谁的脸面,方园哈哈笑起来,说,光明,我可不会和林红乱说什么,万一撞上她正犯疑心病,不火上浇油吗?

  光明在那头嘟哝了句什么,方园没听清。他们接着聊了一会儿许贝贝在澳大利亚读书的情况,以及方朵儿明年中考万一没发挥好是否要作留学的准备,还有方园说哪天去福建看你,还没去过厦门呢,正好也去看看。正说着,光明说,头儿有事找他,以后聊吧。他们就说了声bye。

  方园关了手机,回味刚才的对话,一时辨不出苗头。许光明的言语里确有躲闪的味道,但你看不出他是对这话题中的八卦敏感呢,还是在敏感别人觉得他靠女同学相助这件事。方园一边往办公室走,一边想,说了也就说了,就算敲打他一下吧。

  而福建泉州这边,许光明搁下手机,因为他看见过去的老同学、现在的老板陈宝珠进来了。

  宝珠穿着一袭湖蓝色的香奈儿套装,极短的发式,她笑着递给许光明一把凤梨酥,说,刚有朋友从台湾过来,你尝尝。

  宝珠把修长的手指按在光明的桌边,看着他好像有些恍惚的眼神,心想他是不是还在为文案发愁,因为她上午怪他想象力不够浪漫,怎么越来越不浪漫了。

  宝珠说,晚上有个应酬,你一起去一下,是与医院门诊新大楼招标项目有关的。

  许光明一边心想晚上八点半我还得给老婆打电话呢,一边点头,说,好吧。

  宝珠往后退了两三步,在办公室中间站直,风姿绰约地冲着他笑,说,别不喝酒哦,稍稍也陪着喝点。许光明低头点着,说,好吧,喝点喝点。

  她往门外走,他听着她高跟鞋的声音响在走廊的远处。许光明感觉胃里好像有一些纸团堵着,有些闷,他知道它多半与方园的那通电话有点关系。他知道是林红疑神疑鬼让方园来打探的。

  四

  方园从单位出来,骑着自行车往女儿学校的方向赶。路过“时美”超市,他飞快地进去,先买点菜,再去接女儿。

  在超市里,他拎着一只购物篮。他从冰柜里拿起一块牛排,他端详着日期、产地,还是把握不准要不要放进篮里,牛肉上那些细细的纹理,闪烁着红润的光泽,他想,这没事吧?

  家有小孩并且是中考生,买菜是犯难的事。他拎着菜篮在超市里走,觉得自己日益像个强迫症患者,在那些菜品中发愣。这是一天比较纠结的时刻。超市外面,正是下班时光的大街,车水马龙的气息从大门那边涌进超市来。方园的压力来自于老婆海萍的焦虑。海萍说别去菜市场买菜啦,去超市买,万一有点什么问题,还有人好找,至少进货渠道可查,菜场里的那些菜贩子到时连人影都找不到。

  方园看了一下手表,他得在5点30分之前赶到女儿的校门口,接女儿放学。他心一急就拎了一株黄芽菜和几根黄瓜。他走回生鲜柜台,还是把那盒牛肉放进了提篮里。经过水果区时,他匆匆称了十几只猕猴桃和三只火龙果。

  他结了账,就骑车往女儿学校去。城市的黄昏时分没有夕阳,灰红天色掠过立交桥、大厦、广告牌上空,阴霾天已经持续了两周了,灰蒙蒙地笼罩着这个时代每天都在堵的马路和街边行人想心事的脸上。在暮色四起中,方园从那些相似的倦容里看到了同一个表情:回家。回家。方园沿着自行车道骑得飞快,他想了一下女儿胖乎乎的小脸,他要带着女儿回家。他知道她看见他又来等她了会有点不高兴。这个年纪的小孩都是这样,他们在长大。然而方园还是放心不下这条喧闹的街、不避人的车,以及这世上其他不知所起的忧心。方园相信在这一点上,他不是偶然特例,否则校门口也不会有那么多家长像被人提着脖子的鸭子们,探着头向铁门里张望,张望他们的宝贝出来,然后护着小孩回家。

  方园站在校门口等待,女儿还没出来。身边的家长每天说的都是相似的话题,比如中考,比如保送生资格,比如加分政策是否公平。而今天在讲的是“留学”。有个家长在说,这个月他孩子班上又有两位同学不来上课了,准备去留学了,这两位都是中等生,因为家长觉得与其让小孩留在这里参加中考而考不上重高,还不如现在就让他们退学,赶紧去外语培训学校专攻英语,申请下半年直接去美国读高中。

  像往常一样,校门口的每一个话题,都像一个热乎乎的拳击包,不同的言语从四面击打过来,说着说着,就有所宣泄,但也会有所焦虑。比如,关于为什么非要上重高,七嘴八舌中其实有个共识:这还不光是为考上好一点的大学,更主要的是,现在的普通高中和职业高中学风校风较差,小孩会被带坏的,特别是女生,去那里基本就意味着另一种活法了。

  所以,不存在是否选择重高的问题,而是你无论如何得挤进去。

  女儿朵儿所读的这所中学是公办初中,要考上全市排名前7位的重点高中,就意味着明年6月要和全市100多所公办初中与民办初中的2万名初三学生PK 4000个名额。事实上,即使是前7所重高,真正好的也就最前面的3所(后4所的学生高考时多半也就考个二本),而前3所的招生名额是1500名,去掉保送生,实际招生1000名。按往年中考情况,朵儿所读的这所公办初中,每年700多名初三毕业生中大约只有90多人考进前7所,其中二三十人考进前3所……

  这些数字就像街头弥漫的汽车尾气,无形而浓烈,浮在校门口那些伸长脖子向校园里张望的人们的头顶上。他们心里还有一个共同的焦虑:与这所中规中矩的公办初中不同,那些民办初中正在对学生进行魔鬼式训练,每天晚上三节自修课,等于一天多上三节课,双休日只放一天假,搞集体补习,这边公办的怎么去比?

  校门口的人每天都在说着这些事。他们说以前也不是这样子的,现在怎么这样了呢。他们说这年头假的太多而考分这东西倒是货真价实的,靠这些小孩辛苦地一分分弄出来。

  这么说着孩子们从校门口涌出来了,他们走进了这边的忧愁和心疼里。一个眉目清秀的男孩背着书包大声对方园说,叔叔,方朵儿今天值日,要晚一些出来。方园认出这男生是朵儿小学时的同桌李想。方园拍拍他的肩说,哦,谢谢你,小朋友。

  终于等到女儿出来了,她背着个大书包,扎着个马尾巴,显得很小,她好像没看见方园,径自走过去。方园知道她的脾气。方园推着车,跟在后面。方园说,囡囡,爸爸带你回家。她说,我想走回去。

  方园就跟在后面,女儿走得飞快。那只沉重的书包就压在方园的焦虑中。方园说,把书包放在我的车篮里吧。她说,不要。

  从远处看过来,这一对父女好像在赌气。这些天每个傍晚开始的时候都是这样。今天女儿在前面拼命走,他在后面跟。她突然回头说,不要你来接了,我已经大了。方园在后面嗯嗯呀呀说好的好的,说爸爸知道囡囡可以自己回家的,但为了省点时间,骑自行车可以少走点路。女儿说,但是我喜欢走路。

  女儿性格像海萍,有点内向和倔脾气。方园跟在后面,知道她除了心烦爸爸又来跟着她之外,也可能真的喜欢沿着街边走回家去,在教室里坐了一整天没准她觉得这么逛回家顺便在街边小店买点吃的是一种享受。但暮色已经降临,从这里走到家还要过6个红绿灯,横穿4条马路,回家还要赶紧吃了饭做作业,否则搞到十一点半还不一定做得完。如果有点时间,还要下楼去跳绳,因为这是中考体育测试项目。

  方园哄着自己的宝贝女儿说,妈妈把那只你喜欢的毛绒小猪买回来了,你不想赶紧回去看看?她没响,拼命往前走。方园推着车拼命地跟着,这样一对父女现在一前一后赶路的姿态看起来很搞笑了。方园说,囡囡,如果我们快点到家,还能看一会电视。她一边快快地走,一边说,人家会不会觉得这是坏人在追赶小孩?!

  方园笑起来。她胖乎乎的小脸也终于笑了一下,她说,你不觉得你像个看守吗?然后这小姑娘突然就哭了。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泪水在她的脸颊上流淌,她把书包丢进爸爸的自行车篮,她坐上后座,她嘟哝,我已经大了别叫我囡囡了别叫我同学小朋友了别再烦这街上有车祸这路上有坏人有骗子拐小孩我知道有坏人有骗子……自行车在街边行驰,马路对面南方大厦幕墙上的LED正在放着炫目的广告,路中央汽车堵得水泄不通,汹涌的汽车尾气就像黄昏的叹息,方园知道她还在后面流泪。快到家的时候,她说今天数学考试最后一道大题来不及做。他说,没关系。

  五

  这一天等女孩朵儿做完作业,已经是晚上11点了。

  海萍说,今天又来不及下楼去跳绳了。

  方园说算啦算啦,阴霾天,PM2.5都过130了。

  海萍就赶紧让女儿去洗脸睡觉。小女孩刚刚才从一大堆作业中解脱出来,这一整天她的神情到此刻才真正活转过来,她在客厅里转来转去,磨蹭着不想去睡。方园心里变得很软,他说,打开电视机,看十分钟,我答应的。

  朵儿就飞快地去开电视机,笑盈盈地盯着荧屏。一部莫名其妙的古装片让她脸上显出了憨喜。其实无论是什么片子,她都心满意足,她只是喜欢看电视这个行为,因为平时太没得看了。十分钟一到,小女孩知足地关了电视机。她说“我要和妈妈睡”,就进卫生间洗漱去了。

  海萍看着女儿小小的背影,在心里叫了一声:乖宝宝,等明年考完,我们看个通宵。

  女儿睡了,现在海萍方园才有了这一晚他俩自己的时间。海萍在洗猕猴桃。海萍说,这猕猴桃真大。她把一只洗好的猕猴桃用纸巾擦干,连同一袋“菜园小饼”用食品袋装好,放进朵儿的书包,让她明天带到学校吃。

  方园坐到电脑前,今晚他得为自己的工作单位赶写一份材料。他打了几个字,突然想起下午给表姐夫许光明打的那个电话,就对海萍说了这事。他说,我可套不出什么蛛丝马迹,因为他说他明白得很自己在那儿是干什么的。

  方园笑起来,就一赚学费的干活,他定位低调着呢。

  海萍正想抓紧时间看一会儿韩剧,她把电视机音响调到很低,几乎没有声音,荧屏上那些俊男靓女在无声地演着字幕。但今天海萍的注意力好像无法集中。因为傍晚时她在电梯里遇到了楼上的吴佳妮,吴佳妮说她女儿琴琴在办去美国留学。而现在,正好方园又提到了表姐林红家的事,所以海萍就对方园说,你知道吗,楼上的琴琴也要出去了,吴佳妮哪来那么多钱?

  离异女人吴佳妮在省老龄委工作,独自带着女儿琴琴生活。琴琴和朵儿同校同级不同班。于是,“比较”像无所不在的空气,在这楼上楼下的母亲们之间流动。琴琴是个内秀的女孩,只是成绩不如朵儿。

  方园从电脑桌那边扭过头来,问,她哪来那么多钱?不是说去美国读高中只能读私立的吗?听说每年学费连同生活费大致40万元人民币,四年高中读完,还有大学接上,她哪来那么多钱?

  海萍说,我也觉得奇怪,难道她也想把房子给卖了?

  “留学”似一个隐藏的岛屿,这几天海萍一家说着说着这话题,它就一下子漂浮到了眼前。

  先是表姐林红来哭诉留学费用引出的纠结心事;接着是朵儿从学校回来说班里谁谁不来上课了要出国了;然后是海萍方园交流单位里哪个同事的孩子也走了,这一合计,吓了一跳,这两年间有30多位同事把孩子送去了国外读大学或高中;再接下来,是他们意识到这楼上楼下的某个小孩好像有好些日子不见人影了,隔天去一问,果然是出国了。于是海萍掰指算了算,这单元里11个楼层,已有6个小孩去了美国、英国、澳大利亚、加拿大。

  不在这里读了。他们不想在这里读了。

  那么,我们在不在这里读?

  考上重高当然读。

  但万一考不上呢?

  嗯。

  其实就是考上重高的,也有不在这里读的。一楼吴医生的女儿去年考上第一实验中学,才读了一年,就不读了,去了美国读10年级,还说去晚了,最好初二就去。

  炫白的日光灯下,电视机里那些帅哥靓女的纠结情感暂时失去了重量。坐在沙发上的海萍有些走神,她在想着那些孩子的脸。窗外小区里,秋风正在掠过树梢。夜空里隐约有打桩机的声音,咚咚咚,不知从城市哪一个角落传过来,似有若无,就像这时代隐约的心悸不知所起但时而可感。从轻轻摇曳的白纱窗帘望出去,一家家亮着灯光的窗子像一盒盒积木,你听不到那里的动静,但知道那里面正窃窃私语各自的心事,比如,海萍方园今天的问题就比以往更具象一些:同事钱芳娜的女儿在纽约读到大三了,钱芳娜为此已卖掉了两套房子,而楼上的吴佳妮好像没什么钱,当然更没那么多房子可卖,她怎么也起了这个念头?

  六

  星期四晚上,海萍在女儿的期中考试成绩单上签字。语文105分,数学102分,科学140分,英语109分。总分年级排名178名。各科:语文31名,数学302名,科学22名,英语17名。

  海萍皱着眉头研究问题到底出在哪儿,朵儿像只小猫一样粘在边上,说,数学有一道题来不及做。

  又是来不及做。海萍说,你就不能动作快点。

  这时方园开门进来,他拎了一盒橙子,刚从葛香镇出差回来。他看见母女俩面前放着一堆试卷,就问,期中考试成绩出来了?还好吧?

  小女孩和海萍都没响。方园说,朵儿,怎么样?

  朵儿没响。甚至看也没看他一眼。海萍向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嘘,别怪她。

  女儿不搭理他的样子,让方园还是忍不住,他对女儿唤了一声,朵儿。

  你不能骂我的。小女孩面容憨厚地说。

  方园说不会不会。

  海萍说,数学又来不及做。

  方园拿过纸,看了一下说,数学分数还不错的,如果那道来不及做的题做了,就112分了,我觉得挺好的。

  小女孩说,我会做的,就是来不及。

  海萍说,来不及,就说明你还是不会做,不够熟练才会来不及做。

  小女孩就有些倔,说,我是会做的。

  海萍说,动作慢就是因为不熟练,粗心也是因为不熟练,熟练了,甚至看一眼题目就知道出题意图了,你想粗心都不可能,想来不及都不可能,所以说,你平时题目还是做得太少。

  海萍说着说着就有些激动,她也知道这不好,但这火就是往上冒,不知为什么她控制不了。也可能她虽在安慰宝贝,但心里其实还是在乎。小女孩就哭了。

  方园说,不就一道题吗,不就是一道题吗,这不是考能力,这只是为了排名次,别看得太重。

  海萍皱了下眉,说,切,就是要排名呀,前40名才可能进前3所重高呀。

  见女儿一声不吭地在一边流泪,方园就钻了牛角尖,他对海萍提高了声调,你说说看,你说说看,1分、2分,这么点微小差别能代表多少能力的高低?排名到这份上,只是为了一定要区分出层次来,这不意味着你真的差多少,不是她不会,她会,只是她还略有差错,小孩子谁没差错。

  海萍说,书呆子才辩论分数和能力的关系,谁和你辩,中考、高考和你辩吗,我只知道排名要靠前,就不能丢分,就得一分也不落下,就得……

  方园恼火地说,没错,要排个好名次,就不能有一丝一厘的错,非得练到你像个麻木的运动员,神速,不紧张,不出一丝意外。方园在客厅里转圈,气氛在往差的方向奔跑。方园说,否则别人训练得像台精确机器,而你不是,你就垫后,如果大家都是,你也是,但你还有一点点差错,那你也是劣等!但你真的就比另一个要低出多少?一题10分,凭什么10分?你搞不明白这个,就永远为这可笑的1分、2分难过去吧,还真的难过了,有病。

  他们就吵起来了。海萍的眼泪就下来了。这母女俩的哭泣是一个方式,就是无声地流泪。小女孩朵儿不太听得懂她爸的意思,但妈妈的眼泪让她不知所措。小女孩抹着眼泪,对着桌上的那张纸很懊丧。她在说,差1分,全年级700人里就差10名,差10分就差100名,一道题就10分呢。

  海萍知道其实宝贝一直在心痛来不及做的那10分。海萍就拥住女儿,用纸巾擦拭她的小脸蛋,就很后悔自己刚才发急。小女孩进入初三后,其实已经知道和人比了。女儿在乎名次的样子,让海萍觉得欣慰和心疼,她想,刚才一直在提醒自己不能让宝贝难过的,怎么又让她哭了,我怎么了。她轻拍着像小猫一样粘在自己身边的女儿说,没事的,以后我们多做点题目,下次数学争取拿到110分以上。

  可能是妈妈今天哭了,所以小女孩显得特别乖一点,她一边点头,一边说,问题的关键还不是110分以上,老师说满分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名次,这次数学有30个考了满分120分,119分的就只能排31名了。

  母女俩心通的样子,让方园觉得她们逻辑不通。他在一旁说,女孩子不能太算了,不能太在乎,以后大气、舒服才好。

  海萍觉得方园又书呆子了,她说,混不上去,以后长大了心态又能大气舒服到哪里去?

  他们就又吵了,吵着吵着,就像在吵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其实在他们自己读书那阵,人们就在吵这事了,比如“用12年磨人的应试苦读换取未来较高质量的生活值不值”。讨论快二十年了,都没解决这其中的逻辑和功利,今晚海萍方园当然也解决不了。

  不过,也可能这问题其实早解决了,甚至早在当年讨论之前,在所有家长心里就解决了,只是装作没解决而已。甚至还有一种可能,这根本不是一个问题,因为在子女现实生存问题上,多半家长是不会让自己犯傻的。这不,轮到海萍方园自己当家长了也还不是一样。只是无奈的一边,有心疼而已。没解决的是心疼问题,所以争论是为了宣泄对一茬茬中国孩子的怜悯。

  其实方园海萍也知道这些。他们只是像往常无数次一样,在某个瞬息管不住自己的情绪。所以,现在方园不想和她吵了,他下楼去倒垃圾,顺便散步。

  散步回来,在电梯里方园遇到了楼上的吴佳妮,她拎着个小提琴盒。

  方园说,嘿,在学琴?

  吴佳妮说,借的,想让女儿赶紧学一点。

  方园问,你女儿准备出国读高中了?

  她说,是,主要是不想让小孩拼得这么苦了。

  方园点头。

  想让她有一个好一点的环境。

  方园点头。

  想让她学点有用的东西。

  方园点头。

  想让她心态宽松点。

  ……

  吴佳妮今天的表情不知为什么让方园觉得有点牛B。而平时,他看着她总觉得有点凄风苦雨的。

  吴佳妮说,读美国私立高中一年需花30万至40万元人民币,但这里还有一个空间,如果你有亲戚在美国,你不住校,那么学费基本上可减半,这样20万左右够了,省了一大截,三年下来七八十万元,于是对有些人来说,这条路就可以走走看了。

  方园说,哦,这样啊。

  但对我来说,这还是太贵。吴佳妮对着电梯里的镜子笑了一下。她说,我走的是另一条路。

  她的笑有点神秘得意。但电梯到了七层,方园来不及听了,因为到自己家的楼层了。他只好走出电梯间。吴佳妮在后面说,嘿,你妹妹不是也在美国吗?

  方园下楼的这一阵,海萍已经调整好了自己和女儿的情绪。女儿在桌上做作业,她在一边给她准备明天带到学校去的课间零食。

  她装了一根香蕉、两根牛肉棒,然后回头问女儿,明天你要带菜园小饼呢,还是好丽友派?

  女儿回头很高兴地说,想到明天我就很开心。

  她指了一下海萍手里的好丽友派,说,因为何小鱼再也不会来偷我的饼干了。

  女儿的同桌何小鱼是个调皮的小男孩,习惯从别人的书包里找吃的。朵儿带去学校的东西有一半被他偷去吃了。当然只要他自己带了零食来也绝对是大方的。饮料什么的,总是让朵儿先喝一口才自己喝。

  小女孩说,何小鱼明天不来了,他要留学去了,不参加中考了。

  女儿在高兴何小鱼再也不会偷她的饼干了,再也不会考试时偷看她的卷子了,而海萍则装淡然,在女儿面前应对留学的话题。她说,何小鱼也留学?那要多少钱啊,人家爹妈是做生意的吧,我们还是考重高,妈妈也不舍得囡囡这么小就一个人出国啊。

  其实小女孩朵儿压根儿没这意思,她也怕着呢。她只是想着班里的事觉得有趣,她对妈妈说,何小鱼成绩这么差居然要出国了,说不跟我们比了,坐在后排的李想听他这么说就受刺激了,李想昨天还在得意自己科学比何小鱼多考了30分。

  李想是班长,小帅哥,朵儿小学时的同桌,朵儿有点喜欢他,所以她想到他嚷嚷着自己受刺激了的样子,就忍不住笑起来。

  而海萍则想:怎么又一个不想比了。

  正说着方园散步回来了。他说他遇到吴佳妮了。海萍使了个眼色,拍了拍朵儿的肩膀,说,琴琴是因为考不上重中,才想退路,而我们还有机会,囡囡,我们要冲上重高,重高就在家门口,妈妈天天夜自修后来接你,天天在家给你烧好吃的,多好啊。

  说是这么说,海萍这些天其实也在恍惚。女儿排名是有起伏的,好的时候30多名,失手的时候,比如这次就排到了150名以外。重高考不上怎么办?

  有些事像岛屿,而漂到眼前时,它就变成了巷子。海萍已经站在巷子口了。

  她在厨房打开水龙头洗橙子,水哗哗地响着。她想,他们也不都是很有钱的人,与他们比,我们也未必没有条件出国,甚至条件可能还更好点,方园的妹妹方芳在美国,我哥在澳大利亚,如果要卖房的话,我们也还有一套余房可卖……

  她大声对厨房外的方园说,今天这些橙子挺新鲜的,哦,以后买猕猴桃别挑大的,今天微信上有人把果农用膨大剂浸猕猴桃的照片发出来了,挺可怕的。

  七

  方园说,猕猴桃也要提防了?知道了,知道了,反正大的甜的,看上去好得离谱的,都得防着点。

  方园一边说,一边进了里屋,他要给表姐林红打个电话。

  他拿着手机对林红说,姐,我和许光明联系过几次了,也和几位老同学联系过了,没蛛丝马迹可疑的,所以你放心,光明有一句话我挺听得进去,他说他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就一赚学费的,定位很准确呢,哈哈。

  林红在那头笑了一声,说,他刚给我来过电话,怀疑是我让你去管教他呢。

  方园说,你承认了?

  林红说,我没承认,但我对他说,咱家这种格局,分分钟都有可能家毁人散,外人一眼看过来就明白,难道还要我派谁来敲打你吗?

  方园说,OK!

  他听得出表姐今天心情还不错,天下太平。

  福建泉州。许光明刚才确实给老婆林红打了个电话,刚才是八点半,每天晚上这个时间,他和林红都得通一次电话,他觉得是仪式,你也可以觉得是查岗。

  一家三口分居三地,作为一个家,确实需要仪式,比如,晚上六点半是和墨尔本的女儿通过手机QQ视频时间,而晚上八点半则是老婆查岗时间,这两个时段,是一家人聚在一起的时刻。其余时间,自由活动。

  只是今天他给林红的这个电话,是躲在洗手间里打的。当时他和老板陈宝珠等公司的一干人,正在酒桌上为一个地产项目应酬,看着每天规定动作的时间到了,他装作上洗手间,从酒桌上下来,进了洗手间掏出手机,就对故乡的老婆说,自己挺好的,在书店里看书呢,刚和女儿视频过,她在做作业……

  许光明不是个爱撒谎的人,他只是怕老婆多想。应酬,喝酒,谁都会对生意场上酒后的男人有暧昧想象的空间。说真的,他自己也不喜欢这一套应酬,怕累,怕烦,到这个年纪,不是成功人士的,混在一堆气壮山河的创富者中间,都多少有这个心态。更何况,坐在桌边不引人注目地吃点喝点也罢,但让光明无措的是散席之后,老同学、老板陈宝珠常常需要他倾听的那些倾诉。

  比如今天晚上,与市规划局的朋友吃完饭,陈宝珠让许光明跟自己一起再去商量一下刚才桌上谈到的项目信息和对策。

  这是理所当然的,只是商量的场地往往是酒店的咖啡吧,或临湖的商务酒吧,而谈着谈着,她又要谈她的情绪了,这就使商量与谈心、老板与密友的界线变得模糊起来。当然,对许光明来说,这本来也无所谓,甚至更好,但现在许光明却觉得不自在了,一是因为这种时候的陈宝珠往往是因为刚才应酬时喝多了而带着点醉意;二是看着她的善感多愁恋旧、想遏制又想汹涌的情绪,以及酡红的脸庞,自己也会有遏制不住但又想遏制住的瞬间;三是这纠结还不完全是因为林红,更多的是自我不佳的感觉和心境,如果他现在的处境能稍稍与老同学陈宝珠持平的话,那么指不定他会为这样的汹涌爽成啥了,但现在这平等不存在,他的意识中更沉重的是物质依附的暗示,这暗示使情感无法昂扬起来,如果让意识迁就情绪,那不就真成吃软饭的了,他曾经的荣耀和他当年对她的婉拒,使他无法拥有轻快的心情,他知道如果任情势奔跑,结果也不会轻快到哪里去,于是他就以逃避的心态,手足无措的方式,拖延着这不知所终的双方情感暗流。

  他温和地对着这面前的老同学女老板,心中有温柔同情也有害怕。

  今年晚上他对林红谎称在新华书店看书,现在他和宝珠坐在星光大酒店的咖啡吧里,面前的拿铁在散发着芬香,宝珠在分析下面一个县级市的商贸场项目,以及她对三线城市住宅市场的前瞻,同时穿插着大学时代一次有趣的诗会活动,她说,你还记得吗,那次诗会我们是在城市附近一个公社的麦地里举办的,那天你还从农民家里偷了一只鸭,晚上我们煮了一锅鸭汤,哈哈哈……她说,呵,我们把那个县城的住宅项目取名“麦地郡南”好不好?

  许光明就笑起来,他看到了窗玻璃上自己和她的影子。他看了一眼周围,他知道那些成双成对的男女全都不是夫妻,哪有夫妻来这里聊天的。

  于是有那么一会儿,他想到了老婆林红,还想到了师弟方园。他想,换了自己是他们,也绝对要疑神疑鬼的。当然,他一想到别人在乱猜自己,就又对自己的处境有些生气,我就是一赚学费的,哪有搞浪漫的心思,那是富人闲人搞的,是闲愁。

  而对面的这个女人,就是后面这一类人。她此刻正等待许光明对自己言语和情绪的呼应。她温和地看着自己的老同学,就像看着自己已经远逝的一段难以忘却的时光。咖啡吧浅棕色的光落在她的脸上,使她眼睛里好像蒙上了一层语义丰富的情绪,她想把那时光停留下来,好让自己喘一口气。

  许光明想我有什么好的,现在牛的是你呀。这女同学的房产公司是她自己家族的企业,她舅舅是当地的著名商人。读大学时也看不出她有多少经商的头脑,但如今这些年下来,她好像是一朵花长开了,利落、精明而善解人意,生意做得风生水起,面容也因成功和自信而有了光芒。只是情感生活一直不顺,结过一次婚,早早地离了,至今单身一人。

  宝珠问许光明,要不要喝点黑方,你怎么老不说话,都是我一个人在说。

  光明说,不喝啦,我在听呢。

  宝珠说,你读书的时候那么滔滔不绝,你真的变了很多。

  光明说,我是变了很多,人是会变的。

  宝珠伸手过来,抚了一下他的手背,好像在安慰,她说,但其实人是变不了的,许光明,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光明就觉得头皮有些热了,他支吾着,抬头看了一眼宝珠,他看见了她眼里娇羞的幽光,他摇头说,都已经是老头子了。

  宝珠说,干净,清清淡淡的干净,我自己在失去这些东西,我身边这个生意场哪有这些东西,所以就喜欢它,就像让我看到了我的过去。

  光明都想哭了,我有什么好的,干净到女儿的学费都让我心烦意乱。

  他故意笑起来,说,你是说我是出土文物吧。

  宝珠轻拍了一下他的脸颊,她说,哪里哪里,有时候你啥也不干,就在身边待着,都会让我有安静下来的感觉。

  也可能这话让她自己都觉得有点酸了,于是她赶紧装生气说,当然,有时候我看着你也会有恨的感觉,凭什么你可以这样,而我需要去拼。

  光明说,你是干大事的。

  宝珠说,我一直觉得你才是干大事的呢,我进大学第一天就认为你是干大事的。

  宝珠说完这话,意识到它可能刺了许光明,赶紧说,我宁愿不要干大事,凭什么要我为家族里的那些人,为公司里的员工包括他们家庭的生活负责,我是女的,我要的是自己活得开心。

  许光明说,与我们比,你不知要开心多少倍呢?

  宝珠突然就泪流下来,她的果敢也像纸一样脆弱。她说,你是这么看的?你知道吗,这么做下去,我心里越来越焦躁,我静不下来了,这感觉你知道吗?

  她像个小女孩一样软弱成一团了,许光明只好伸手去拍老同学的肩膀,说,知道知道,我知道。

  宝珠突然把头靠在了他的肩上,说,谁让你是老同学,老同学该安慰我的。

  许光明的坐姿有些僵,他说,安慰安慰,当然安慰。

  突然他的手机响了一下,他说,哦,不好意思,我女儿要和我视频聊天了,她今晚怎么了,六点半的时候刚聊过呢。

  宝珠立马闪开,她说,你聊吧。

  她把身体往左边拗得远远的,以免进入镜头。

  贝贝,你怎么还没睡觉啊?

  爸爸,你这是在哪儿?

  我在外面和人谈工程项目。你有什么事啊?

  爸爸,我想起来了,今天是你的生日呢,我刚才忘记祝贺了。

  噢,爸爸都忘记了。爸爸是大人了,哪还过生日啊。你赶紧睡吧。

  好,那你给自己做碗面条吃吧。

  好好好。哦,对了,爸爸有件事忘记和你讲了,方园姨夫想让你有空的时候跟朵儿表妹QQ聊聊学习的情况,方园姨夫说他们还没想好明年要不要送朵儿出来留学,你和她聊聊,让她觉得留学也没什么可怕的。

  好呀,我有她的QQ的。

  许光明结束视频时,宝珠已调整自己回到那干练、爽利的模样。她又与他聊起了那个暂且被叫作“麦田郡南”的新项目。十分钟后,一碗意面和一只小蛋糕,被服务生端到了许光明的面前。宝珠说,寿星生日快乐!

  许光明一愣。宝珠笑道,刚才你女儿不是说今天是你的生日吗,我点的,只可惜咖啡馆没面条,只有意面,就当作面条吧。

  八

  星期六上午, 海萍送女儿朵儿去数学老师家补课。数学老师家住城北金桂小区。朵儿走进那个单元楼后,海萍就坐在楼下的台阶上向上张望。

  她看见女儿小小的背影走过一楼、二楼的走廊拐角,到三楼的时候只能看到她穿校服的上半个侧身,到四楼的时候,只看到一只小辫子在晃动,然后不见了,她就听到了五楼的门铃声。女儿进老师家门了。

  接着她就看见别的一个个背书包的小孩也来了,进了那个单元门。海萍坐在台阶上等,她想象着女儿和别的十几位初中生坐在老师家窄小的客厅里。小女孩要在那里坐两个钟头,坐到十点钟,做完两张试卷才能下来,然后另一批孩子背着书包轮换上场,老师开始另一轮补习。

  海萍准备在这里坐等两小时,因为也没有哪儿让她有心思去走走。她的身旁是一排桂花树,左手边是小区的围栏,外面就是车水马龙的大街了。

  从前年初一开始,每个周六上午,海萍都用自行车带女儿来这里补课。补课的就是朵儿自己学校的老师。

  对这个问题,海萍是现实的,与其请别的老师当家教,还不如请朵儿学校的任课老师,他们起码更了解自己学生的学习情况。只要任课老师愿意,并且能够给他班上的学生补课。好在他们好像也没有什么不愿意和不能够的,因为许多人都是这样在做的。

  虽说以前不能够,现在也不允许,但如今好像也没有什么是不能进行的了。一方面是因为那些民办初中没有哪个不在双休日集体补课的;另一方面,公办初中虽被教委明令禁止集体补课,但中考难度对公办和民办的学生是一视同仁的,所以公办学校只好对家长们说:民办的都在补,我们没办法搞,希望家长们自己在外面找人给孩子补。

  那么由谁来补呢?家长们像无头苍蝇,到处打听哪儿有好老师。于是就有了公办老师悄悄在外面给孩子补课的情况。因为家长有这个刚性需求,而公办学校和任课老师也有让学生考好的压力和硬杠杠,所以学校心态自然是复杂的。

  补课当然是要收费的,每节课100元至200元不等,一次两节课。对此,海萍觉得是应该的。老师都花了力气,双休日四个上下午,一拨拨学生轮番前往,这活可不是轻松的。赚这点钱也是不容易的。海萍对他们充满了同情,甚至觉得这也算是可敬和崇高的。有一天语文老师电话过来问朵儿要不要补,海萍都不好意思拒绝了。

  于是对小女孩朵儿来说,双休日的安排如下:周六上午数学,下午科学,周日上午英语,下午空缺,因为朵儿需要做学校布置的双休日家庭作业。

  结果等语文老师来电话时,朵儿实在不好意思了,她说,我报满了。她还为这事难过了好几天。因为她喜欢这位语文老师,觉得他有经验。后来,海萍还是让朵儿去了。这样朵儿的双休日就只剩下两个晚上,留给她做作业。

  上午九点半,小区的花园里静悄悄的。下一轮补课的孩子有几个已经在楼下等着了。他们背着书包,相互悄悄地打闹一下,明媚秋阳下,脸上带着天真的神色。有一位大妈在桂树旁晒棉被,海萍看她晾不到那根栏杆,就过去帮了一把。那大妈说,小孩在补课吧?

  海萍说,是啊,你知道?

  她说,我们都知道,小区里的人都知道,有人给他算了算,一年下来,也不好说了,有二三十万吧。

  海萍听了不太舒服,因为她喜欢那个实在、厚道的科学老师,并且觉得他很辛苦。她对大妈说,我没算过。

  海萍确实没算这些。只是听女儿说,来参加补课的学生越来越多,客厅里都坐不下了,有一拨坐到卧室去了。

  海萍有点担心的是学生多了,效果不太好。但她也理解别的学生家长的心思,就是担心老师有什么东西不在课堂里上了,而放到家里来上,不去补怕漏了解题绝活。

  海萍坐在桂花树前,她想着女儿在楼上做题。栏杆外,是汽车行驶的大街,有一辆车在栏杆外边倒车,汽油味让海萍捂了下鼻子。阳光落在身边那些桂花树上,金桂正在绽放,在污染的空气中闻到了桂香,这也是人生的纠结之一吧。

  她想着女儿,等着她的小脸从单元门里出来。每次那小脸从门洞的阴影中闪现的时候,虽可能木讷讷的(在那个小空间坐两小时哪怕啥都不干都会腰酸背痛,更何况还要动脑筋算那些数字,又怎会不木讷呢),但她是她最疼爱的。她也想不出能弄些什么好吃的给这宝贝,能弄些什么好玩的让她开心点。她觉得很抱歉。她坐在台阶上发愣,一队蚂蚁在前面爬。她想起自己小时候来到叔父家以后也是一路考啊考,一代代的少年像一只只小猪在作业堆里拱啊拱,好像与题海宿命般地过不去了。她觉得眼睛里有水,她想人这一路走过来好像没有哪个阶段轻松过。

  每一个双休日她都在各位老师的门外这样等待着女儿。

  因为不上班,所以在感觉上自己与孩子是待在一起的,虽然楼上楼下隔了那片苦恼的题海。这是初中生家长与孩子的休息天。

  今天海萍在秋日的阳光下胡思乱想的时候,还想到了“留学”和表姐林红、楼上吴佳妮、琴琴的脸。

  留学。留学。她知道方园的妹妹方芳在美国定居,自己的哥哥即叔父的亲生儿子潘天浩已移民澳大利亚。他们像两条路,在这个秋阳灿烂的上午,带来一丝关于远方的盼头。这就像在污染的空气中闻到桂香,在飘移不定中给你一点安详。

  海萍更多的希望在于方芳,这倒不是因为自己的哥哥可能力所不及,而是因为海萍对叔父一家已有无法回报的感恩,自己从小就走入这个并不富裕的家庭,他们给了她不同的命运,而如今自己的女儿如果再辛苦他的下一辈,这一生可能都有宿命般的纠结,是啊,凭什么需得到他人这样的付出呢?

  海萍和方园的妹妹方芳其实不太熟悉,方芳十年前随老公去了美国,开始是陪读,后面就做了家庭主妇。印象中,方芳是一个开朗的、利落的女孩,出国之前在一家媒体当记者。海萍觉得这事方芳可能搞得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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