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利桑那水手刀(二)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亚利桑那州,水手刀
  • 发布时间:2014-03-23 15:53

  八

  小王和邓国宇从此成了朋友。后来是邓国宇给他确定的外号,叫呆子。书呆子的简称。小伙子正准备投考海事学院的研究生,一有时间就看书。邓国宇说,呆子这个荣誉称号你还满意吧?船上人人都有外号,你也不能例外。小王说名字也好绰号也罢,不是我的,都是你们的。你们用么,你们叫着顺口就行。邓国宇拍拍他的肩膀,说嗯,有点Seaman的样子。好好干吧,路还长呢。

  后来有一天,呆子呆呆地向神经取经。邓国宇看他那样子,知道多半是感情问题,但就是不点破。他自顾自地打开呆子送来的古巴雪茄,点着,使劲吸一口,然后徐徐吐出,看着白烟丝丝袅袅地飘散,静静地闻着空气中的雪茄气味,不说话。

  呆子无奈,只好开口。原来情由很简单,他接连两次打老婆的手机,她都没有接听。而按照国内时间,都不在深夜。这在往常,都是没有过的。

  会不会有问题?

  你们相爱么?

  当然。

  那就不要怀疑。这世上,如果连爱都不能信任,还有什么值得信任?我们活着,我们忙忙碌碌,又有什么意义。

  小王闻听,两眼放光。他说你也这么说?我这么说,他们都说我是呆子!他们都说,这是商船,不是课堂!邓国宇飞快地笑笑,说疯子给瞎子领路的时代,总是傻逼多。别管他们。走自己的路,让他们打车去吧。小王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说邓师傅,看不出来,你挺深刻的呀。要说神经,他们才神经!邓国宇冲他脸上吹口烟,笑而不答。

  邓国宇,这个沉默寡言、身材高挑的汉子,在船上将近三十名船员中,颇有几丝神秘色彩。他很少说话,从不谈论家里的事情。在小王眼中,他简直就是个谜。没有人能说清他的情况。政委也只是掌握档案上的那些公开信息。比如他当过水兵,没进过正规大学,只有中专学历,出身于干部家庭。等等等等。再进一步的,便无人知晓。时至今日,大家早已没了知道的兴趣。反正问也是自讨没趣。

  舱室里摆有十几把刀。各式各样的。小王摆弄着水手刀,随口问道,你怎么这么喜欢刀?对付海盗,也用不着它们呀。邓国宇慢条斯理地答道,带刀的男人才是男人。男人没把刀,还叫男人?小王一怔。他觉得这话也挺深刻,但深刻在何处,却不甚了了。片刻之后,他又问道,都是从哪儿买的?得不少钱吧?邓国宇手里夹着雪茄,眼睛看着舱门方向,仿佛那里又有人进来。海盗,或者不明目标。当然,那里只有狭窄的过道,乳白色的舱体,此外空无一物。

  多数都是别人送的。

  谁这么大方,送这么多刀。估计不便宜呢。

  一个老水手。

  老水手?咱们船上的?

  当然不。那时我也像你这么大,刚刚上船不久,有个师傅带我,他很喜欢刀。这些刀,主要是他留给我的。

  那他现在呢?退休了,还是当了船长?

  没有退休,也没当船长。他已经不在这个星球上。邓国宇猛抽一口雪茄,半晌才接腔。仿佛要仔细品鉴雪茄的味道。

  小王没有开口。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个答案出乎意料,他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但是,在邓国宇跟前,是不能随便提问的。如果你不想碰壁的话。还好,邓国宇还有下文。他慢慢悠悠地说,等哪天有空,咱们可以聊聊他带刀的故事。很有意思呢。

  九

  很快,张帆就穿上了想象中的军装。不过不是洁白的水兵服,而是蓝色的冬装。没有领章,也没有帽徽。当然这没关系。冬天来了,夏天还会远吗?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在夏天里找个凉爽的日子,去找马海燕。让她看看,张帆并不是没有出息的人。那年月,学生跟军人通信很流行。那个水兵,就是马海燕的笔友。这事儿张帆知道,甚至还知道对方部队的代号。可惜,他的名字马海燕高度保密,张帆无从知晓。

  张帆正做美梦,忽然就挨了一脚。就是领头的那个接兵干部,现在知道他的官职是大队长,姓高。张帆送去的那罐鸡,两条鸡腿都是他啃的,外加鸡肝。大家看来很清楚他的口味儿,鸡肝是专门从汤里捞出来,送到他碗里的。

  动作快点!磨磨蹭蹭的,当什么兵?再这样拖拖拉拉,马上给我滚回去!

  这突兀的一脚,让张帆发现美梦其实还很遥远。他赶紧背起背包,朝车上爬去。火车开动后,高大队长巡视车厢,走到他跟前,奇怪地笑笑停住,对面的新兵立即挺身起立。

  张帆也规规矩矩地站起来。

  高大队长在张帆对面坐下,抬头看他半天,却没说话。张帆不由得心里发虚。那一脚的劲道,可是令人难忘。

  张帆,对吧?

  报告大队长,对!

  不错。你小子,将来打算干什么?

  张帆一愣。干什么,去当兵嘛。水兵。他没上来话。高大队长见状又解释道,我是问你,到了部队,你想当什么兵,干什么专业。海军是技术兵种,不是都跟你们交待过吗?

  报告大队长,什么专业都行。只要能上军舰,漂洋过海!

  高大队长微笑点头,说嗯不错。我记下了。

  但谁也没想到,张帆当了五年海军,别说上船出海,见都没见军舰一面。

  新兵训练三个月,然后下部队。张帆被分到一个军需仓库,在大山深处。慢说海,连海风的味儿都闻不到。

  张帆恨了高大队长整整五年。直到退伍,还在骂他。不过他虽然没能乘长风破万里浪,但却得以跟书法续缘。下到仓库后,他被分到政治处放电影。直接领导是个小干事,刚刚由士兵提干,也是农村兵。他告诉张帆,要是不能提干,农村孩子当这个兵没有半点意思。来时是农民,回去还得继续锄地。

  那个干事之所以能提干,就是因为能写大字。他的书法作品,入选过舰队和全军的书法展览。这给了张帆巨大的启示。他突然感念起父亲早年耳提面命的教诲。那时因为写大字,他的耳朵可没少遭罪。他立即拜干事为师,跟着他一笔一笔地描。有童子功打底,他很快就入了门儿。

  第四年的夏天,张帆带着一枚军功章,回来找马海燕。他身着洁白的水兵服,把军功章挂在胸前,真恨不得踢着正步去。马海燕没考上大学,已经在父亲工作的商业局就业。具体而言,是一所百货商店的营业员。张帆找到了马海燕上班的地方,却没见到马海燕的人。那几个女售货员看着张帆,就像看着外星人。不对,那时《星球大战》还没来演,尚无外星人的概念。那是种间谍被抓的感觉。

  张帆觉得似乎绿色的军用裤头都被那几个老娘们与少妇看破。他结结巴巴地问道,马、马海燕不在这儿上班?商店的头目上下打量他一番,问道,你是她什么人?这一问正好戳中张帆的心病。他支支吾吾地说,朋友,哦不,同学,同学。头目问道你们很久没联系过?张帆说不是,我们同学,经常联系呀。头目说那她出了点事儿,早已调离,你怎么不知道?张帆说出了点事儿?出了什么事儿?头目淡淡一笑道,也没啥大事。反正已经调走,详细情况我们也不清楚。你去新单位找她吧。

  回头再打听,才弄明白原委。马海燕遭遇了强奸。虽然肇事的流氓已经落网,并且在“严打”中枪毙,但这依然无法为她洗雪耻辱。她只能选择逃离。

  十

  那是夏天的事情。在一个海边的城市。夜晚。老水手还很年轻,还在当着水兵,穿着水兵服。邓国宇说。雪茄夹在他手中,但很少吸。习以为常的机器轰鸣,外加咸湿的海水气息,慢慢都被雪茄的香味薰透。精液泛滥欲望汹涌的印象,就像一页被风吹翻过去的字帖。小王看着邓国宇的眼睛,两人的目光呈锐角。那样子极像童年时期的课堂,幼稚园的课堂,老师给孩子讲故事。这感觉并不足以夸耀,但却令人心安。

  年轻的水兵身着帅气逼人的水兵服,脑后垂着两条飘带,就像古代战将的盔缨。他沿着一条古老的街道朝前走,身边有位少女。两人的距离不远不近,若即若离,手当然没有拉在一起。那时不比现在。你可以称为纯真,也可以称为落后,只在你的心境。

  可以想象,那条街道不会热闹。即便白天人也不多,何况此刻。两人不停地走来走去。那是种很美妙的感觉。他们似乎根本不知道累。当然即便累,也没有咖啡馆这样的去处,可供小憩。电影院呢?电影已经散场,他们就是从那里出来的。事后回想,水兵觉得自己似乎在那个晚上走完了一辈子的路。他觉得那条路上的青石板,一定记得自己的脚印。

  两人再度走到街道的尽头。那里有座小桥,对面是医院,再过去是学校,然后就是山地和农田。他们越过小桥而去。

  在医院门口,远远看见前面有四个黑色的人影。水兵准确地目测出彼此距离大约六十米,对方的速度大约每小时一点五海里。这是他的专业和基本功。他本能地感觉到了风险,打算转身回去,但是对方的速度明显加快。这让他无法回头。他不可能于此时突然左满舵或者右满舵。

  双方很快相遇。在学校的操场上。那四个小青年浑身酒气。他们呈扇形,将水兵和少女包围。

  兵哥哥,挺浪漫的呀。

  就是。这小嫚儿长得不赖!

  别光陪兵哥哥,也陪咱哥们儿玩玩儿!

  少女靠到水兵身边,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浑身发抖。水兵不住转动身子,喝道:你们想干啥?不要胡来!

  两个地痞拖开少女,剩下两个挡住水兵。他们有刀。不是高贵的兵器,而是卑鄙的匕首。少女的惊叫一度撕裂夜晚的寂静,但那声音短暂而且突兀,一去不回。青春的躯体不敌卑鄙的匕首,她自己掐断自己的声音,然后就是坠落与沉沦。

  水兵大叫一声,挣脱身边的流氓,朝少女冲去。这时,为首的那个流氓放开少女,转身来到水兵跟前,说兵哥哥,挺有种啊。来,咱们单挑。你赢了,你们走;我赢了,你滚蛋!

  来吧。我也不占你便宜,给你一把刀。流氓头目左手前出,手持刀刃,刀把向前,右手握着另外一把匕首。他两腿叉开,上身微微弯曲,像一把张开的弓。

  水兵学过冲锋枪,也学过舰上的枪炮,唯独没有学过匕首。单兵格斗,空手夺刀,不是武侠小说就是电影,向来在事实之外。此后他这一生最痛恨痛悔两件事,一是当时没有抱抱少女,在她浑身发抖的时候;第二,就是当时没有接过那把匕首,然后以战士的姿态,血洒沙场。一阵风来,飘带抽在脸上,他倒希望那是皮鞭,能在麻木的脸上抽出疼痛,抽出烈士的鲜血。但这怎么可能。

  流氓头目得意地哈哈一笑。那笑声,尖利如秃鹰之爪。他将匕首扔到水兵跟前,说兵哥哥,来呀。怎么熊了?哈哈哈哈!

  匕首在石子路上的回声,像玻璃器皿那样光洁,多年来一直回荡在水兵的耳边。即便狂风暴雨,或者机房内主机的轰鸣,都无法遮掩。那以后不久,他便脱去军装,离开部队,最终当了货轮上的水手。

  小王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不名誉的故事,沉重得令他低头。设身处地,他自己不敢也不会接下那把匕首,卑鄙的匕首。这令他无言以对。他甚至没有想起询问故事的结局。邓国宇也没吭气。雪茄已燃去一半,前半截随时可能颓然跌落。他一动不动,也不看小王的眼睛,说你赶紧回去吧。跟我走这么近,别让你师傅有意见。

  十一

  找不找马海燕,该怎么找,找到她又怎么说,张帆苦恼了一个假期。按照规定,义务兵服役期间,没有探亲假。只能请事假。比如以直系亲属病危或者病故的理由。张帆的父亲早已辞世,劳碌大半生的母亲,身体还像锄头把一般硬朗,当然没有那样的理由。他能回家休假,是因为他在部队机关工作,而且书法比赛时又在舰队获奖,立了功。但尽管如此,假期还是不能超标,只有十天。眼看假期将尽,他才下定决心去看看。

  张帆依旧穿着洁白的水手服,挂着军功章。当然,没踢正步。他也想过换身打扮,可惜没有一件穿得出去的便服。只有这身军装,能以不变应万变。马海燕现在电厂当保管,工作很清闲。她还像从前那样苗条挺拔,留着披肩发,只是眼睛显得更大,大得简直有些空洞。空洞里流露着无限的忧伤,像冬天那样漫长。

  马海燕盯着他的衣服,说这身皮,真脏。张帆不解地自顾上下,说不会吧,我刚刚洗过的呀。马海燕说洗过的也脏。洗不洗都脏。张帆以为她受了刺激,神经还没恢复正常,也就没再纠缠。放下带来的一点小礼品,随即便告辞而去。

  张帆满心以为自己能忘掉马海燕。他虽不清楚她被污辱的细节,也不可能清楚,但无论如何,那总是一块肮脏的布,裹在你身上。或者就像个耻辱的标记,刻于额头。他在想象中不断放大那些恶毒,希望喝退自己,但奇怪的是,所有这些努力,起到的都是反作用。他无法忘记那双有些空洞的忧伤的眼神,那头依然散发着香气的披肩发。

  回到部队,差不多就该考虑向后转的问题。那个三等功的获得,是因为杠杠硬。但这无助于提干。他早已死掉这份心。义务兵退伍,顶多要求一张党票,如此而已。张帆没有想这个。他想到的,是回家之后的生活。继续种地吗?那还不如打死他。

  张帆开始给马海燕写信,不断地写。信封总是用毛笔。准书法家的字,应该足以打动人心。但是没有,马海燕从来没有回过,一封都没有。张帆丝毫不以为意。后来内文也干脆改用毛笔,蝇头小楷的字体。每周一封,从未间断。在信中,他狂热地回忆昔日的同窗生涯,并且以烈日酷暑般的温度,向她求爱。

  直到退伍回家,张帆从未接到过只言片语的回信。侧面打听打听,马海燕倒是也没有交朋友的迹象。回到家的次日,他便前往拜访。对于他的出现,马海燕似乎早已成竹在胸,眼神飞快地亮一下,然后又迅速熄灭,没跟他打招呼,更无从寒暄。张帆也没客气,看看她的眼睛,便径直在她跟前坐下。那样子,两人似乎不是分别经年的冤家或者恋人,而是朝夕相处的同事或者邻居。

  那已经是冬天,但尚未到取暖期。仓库总是很阴冷,此刻更加难耐。两人都没说话,空气仿佛已经冰封。

  你想好没有?半晌之后,张帆打破沉默。

  天冷了,生炉子吧。马海燕说完起身进入里间,开始点炉子。张帆起先没有反应,等跟着进入里间,只见他写来的信,那些龙飞凤舞酣畅淋漓的大字,都在炉子底下,正冒着白烟。纸张引火,倒是物尽其用。

  火舌一点点地卷去字纸,张帆的内心鲜血淋漓。他盯着马海燕的眼睛,就像狼盯着想象中的羔羊。马海燕没有回视,自顾地说中午我请你吃饭吧。厂里没啥条件,咱们就在这儿下面条。

  马海燕给张帆打了两只鸡蛋,又切了两根火腿。两人都没说话。张帆吃得很夸张,声音地动山摇。就是新兵训练期间,那些累得贼死的日子里,他也没有这样恶狠狠地吃过。

  吃完饭你就走吧。别再来了。马海燕说。她吃得很少,也很慢。仿佛饭盒里不是面条,而是实验样品;她的勺子也不是勺子,而是搅拌器。她不是吃饭,而是在做科学鉴定,要从中获得重要发现。

  张帆依旧吃得地动山摇。他没有吭气。等吃完最后一根,他仰脖连汤喝下,然后把空饭盒冲马海燕面前一伸,理直气壮地说再来一碗!马海燕吃惊地看着他,说你能吃下?你怎么吃这么多!张帆气狠狠地说,我不吃饱,一会儿哪有力气跟你吵架!昨天才下火车,还没缓过劲儿来呢。马海燕不觉扑哧一笑。张帆也就势展开笑脸,说你笑了,马海燕你是假装生气,我亲眼看见你笑了!

  笑容真诚而且自然,只是短暂。马海燕很快就恢复原样,还是那张党委书记一般的脸。她说你以为我现在这样,就跟你平等了是吧?张帆说,你说,你说。马海燕说,或者你觉得在我跟前,你就有了优越感,能对我居高临下?张帆说,你还说,你还说。马海燕说我不需要同情,更不需要怜悯。张帆突然上前,一把将她搂住,说所以我才追你呀。傻大嫚儿,你懂不懂?

  马海燕突然哭出声来。哭声像撕裂一张纸。她低下头,咬住张帆肩上的棉大衣,使劲地咬。

  张帆没有劝慰,也没有阻止。他欣喜地发现,马海燕身上那种独特的香味儿还在。淡淡地,醉人地。想象被证实的喜悦,充斥于胸。他飞快地吸两口气,说燕子,我还像同学时那样爱你。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待你。

  十二

  小王认为,邓国宇和老王的冲突具有充分的必然性。邓国宇瘦长挺拔,现在每天还要做俯卧撑和仰卧起坐各一组,每组一百下。他的体形,就像一枚放大的刀。没有小腹,也没有明显的屁股。而老王呢,他长得像个球。

  刀总会刺破球的。只要时间地点和时机允许。

  邓国宇微微一笑,说高论。到底是科班出身的大学生。不过通常情况下,人们一般喜欢胖人,只要他胖得不过分。所谓圆滑,圆了才能滑。所以他们吃得开,爬得快。小王点点头,说大概吧。球形可以滚动,摩擦阻力最小。

  月夜晴朗,星幕低垂。两人斜倚着船舷边的栏杆闲聊。邓国宇接过小王递来的古巴雪茄,用夹子剪断头,点着,深吸一口,再徐徐吐出,问道不当班?小王说嗯。邓国宇说你还想问我师傅的事吧?小王说嗯。邓国宇道有话直说,痛痛快快的,别藏着掖着,才是水手的做派。你师傅没有跟你说过?小王笑道我这不是刚到,还没来得及嘛。后来呢?

  邓国宇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你读过《圣经》没有?小王摇摇头,说没有。我要不是在学校入了党,毕业哪能进咱们公司!这是实话。他们所在的远洋公司,可是大型国企。邓国宇说这并不影响读《圣经》。小王说你也不常读吧?每次去找你,都见你在读帖。邓国宇说你没见我经常看星空吗?我确实不常读《圣经》。对我来说,看星空跟读《圣经》的效果一样。

  小王下意识地一抬头,似乎要从头顶的星空中寻找印刷字体。邓国宇说咱们看星星,都是那么一丁点大。可从宇宙中看地球看咱们,又怎么样呢?无非是一些由不够纯粹的碳与水化合而成的微小动物,无能为力地爬行于一颗渺小而不那么重要的星球上。顶多只是粒尘埃。你经常这样想想,效果甚至比直接读《圣经》还好。

  小王一怔,无言以对。这个说法对于他而言,远比海鲜新鲜。不过邓国宇似乎并未察觉他的反应,没有给他继续回味的时间空间。他自言自语般地接着说,他的结局,就跟《圣经》有关。上船之初,他虽然不怎么晕船,能经得住风浪,但却经常做噩梦,然后手舞足蹈地醒来,仿佛正经历打打杀杀。那时的船不比如今,条件还比较差,水手住得比较挤。他老这么闹,也影响别人休息。可是谁也不知道,这背后的隐情。

  他出身于基督教家庭。从他曾祖父那一代开始,便加入基督教。算起来那还是大清国的时候,同治年间的事情。他爷爷奶奶自然是基督徒。他父亲受时局的影响,没有受洗,不敢公开信仰,但其实也信基督。这一点,父亲甚至对他都没有真正交底。直到父亲去世前夕,教堂的人匆匆前来,说是要给父亲施洗,以便他升入天堂。身为儿子的他当时很是反感。他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咽气之前滴上几滴水,就能洗清一切罪恶,升入天堂?你们这个基督教也太厉害了吧。

  他声音很大。反正父亲已经持续昏迷。但是没想到,那一刻,他父亲其实很清醒。他突然睁开眼睛,说儿子,你别拦他们,是我的主张。这是我多年的夙愿,投身主的怀抱,感受他的荣耀。现在他正在天空中等我,我不能再耽搁。

  他跟随父亲的眼光朝上看,上面当然什么都没有,除了电灯吊扇和天花板。可是,他父亲的表情谦卑虔诚,眼里闪着狂热的光芒。片刻之后,他接着说儿子,你一定要放下骄傲傲慢和自以为是,好好读读《圣经》。你姐姐不能来,你记住转告她。我刚才向主祷告,希望见她一面,跟她告个别,主已经答应我的请求。我们刚刚见过。她生了个儿子,孩子肚皮左侧有块胎记,六斤八两,母子平安。

  他父亲受洗之后,表情恬淡,面带微笑,说话声音很平稳,丝毫看不出死亡的迹象。慢慢地微笑逐渐僵硬,固定在他脸上。父亲平静地离开人世。那时手机远未普及。传呼机刚刚时兴,他也配了一部。医生刚刚用床单盖住他父亲的脸,准备朝太平间推,他接到一条寻呼信息。后来电话打过去,在广州的姐夫告诉他,他们刚刚生了个儿子。他赶紧问道:六斤八两重,肚皮左侧有块胎记,对不对?他姐夫说对呀。你怎么知道的?他说爸爸说的。他姐夫大为惊异。原来他姐姐生产期间一度昏迷,然后一醒来就哭。接生的医生护士很不理解,说你是顺产,又是个儿子,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他姐姐哭道,爸爸刚刚去世,我都没能去送送他!

  他的姐姐,能准确地描述父亲临终时的种种细节。包括父亲的表情,动作,内衣的颜色。这事就像一枚针,准确地刺中他所持的无神论的气球。不过他从来没有跟人说过。因为他知道无人会信。大家的本能反应,肯定都是他胡编乱造,封建迷信,或者神经不正常。

  一直被噩梦所困的他,试探着开始读《圣经》,上教堂。渐渐地由此而获得了良心的安宁。他终于明白,人类具有原罪。因为他是罪人,必然会犯下罪孽,而不是相反:因为犯下罪孽,才是罪人。人人都有这样那样的罪过,或多或少,或大或小。一句话,他在道德上不比那几个被枪毙的流氓高,但也不比那个天真纯洁的少女,或者其他所谓的什么达官显贵高尚人士低。他就此而获得解脱。

  十三

  张帆和马海燕终于结合。马海燕有个前提条件,张帆必须处理掉所有与部队有关的一切。旧军装,军装照。等等等等。当然,军功章可以留下,这玩意儿有用处,但要收藏起来。张帆咬咬牙说行,但片刻之后又追问原因。对于他这样一个农家子弟,曾经从军毕竟是人生中唯一的荣耀,他难以割舍。马海燕说你傻呀。从前那个当水兵的笔友骗了我,也耽误了咱们。我要跟过去一刀两断。

  那个水兵如何骗了马海燕,张帆无从知晓。但是她希望重新开始,这话听起来倒是入耳。他说你当时怎么就那么狠心,把我的信全部烧掉?马海燕扑哧一笑,说也有考验你的成分。你如果有真心,以后继续给我写呗。

  半年之后,两人便结了婚。在岳父的帮助下,张帆虽然未能改变农村户口,却在商业系统招了农民合同工,好歹也算进了城。

  新婚之夜,张帆趴在马海燕身上,像狗寻找回家的路那样,仔细嗅她的头发。毫无疑问,那种独特的香味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比往常更浓。这足以令人欣慰。只是美中不足,张帆清晰地感觉到,已是妻子的马海燕,浑身似乎在微微颤抖,就像一条紧张的弹簧。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让弹簧像含羞草一般回缩一下,然后更紧地张开。他努力缓和妻子的情绪,但她皮肤上的鸡皮疙瘩,却迟迟没有消退。终于,急躁战胜了耐心。被海风张满的帆必须出发。张帆就像他的名字,希望迅速放松。他缓慢然而坚决地进入了妻子。

  马海燕丝毫没有阻挡。她一定明白妻子的责任,闭着眼睛,任由丈夫摆布。那副样子令张帆无比耻辱。他再清楚不过地回到了时间深处,看到了那桩传说中的强奸。好在这种罪恶感以及由此而引起的刺激,并没有淹没最本源的感觉,张帆觉得进入妻子的,不是自己能引起快感的性器,而是一根受油管。它从战斗机前部伸出,插进空中加油机尾部的输油管。其中传输的虽然不是航空汽油,但同样也是能源和动力。那是一种从小就渴望得到的安全感。他确实还是农民,但已不必锄地。谁宣称热爱劳动,就让谁下地去挥汗如雨吧,他不热爱劳动。他憎恨那种苦力般的无尽生涯。凭什么他就该热爱劳动,难道就因为那份该死的户口本?现在好了。

  就这么说吧:那也是一根稻草,马海燕通过它,将张帆拽出农田的泥淖。

  每个人走进婚姻时,都带着美好的希望与憧憬。没有人怀着离婚的预案结婚。职业婚骗除外。结婚之初,张帆虽未明言,但却自命高贵,以《复活》中的聂赫留朵夫自许。但时间一久,尤其是孩子出生之后,两人的矛盾也不可避免地显现。孩子在生长,矛盾也在生长。

  马海燕看不惯张帆的农村习气。比如,张帆早上刷牙,但晚上没有刷牙的习惯;他啃过的骨头,嗑过的瓜子皮,习惯随手扔在地上。经过敲打,他虽然全部认错,但偶尔还是会再犯。尤其是朝地上扔垃圾的随手习惯。有时说得多了,他还不服气:放在桌上,不是也得收拾?从地上收拾跟从桌上收拾,有什么区别?马海燕说区别大了。文明人都放在桌上,拾掇碗筷抹桌子,一遍收拾利索。只有乡下人才满地乱扔,引得狗在桌子底下乱拱!张帆气得把筷子朝桌上一拍,说你文明,你文明不是也嫁给乡下人了吗?马海燕说那是因为你苦苦追求我!孩子听不懂父母的话,但能看懂表情。他吓得哇的一下哭出声来。这哭声,是催促二人收兵的锣鼓。

  马海燕似乎有洁癖。在她眼里,什么东西都是脏的。回到家里,外衣就得脱下挂起来,不能穿着外衣坐沙发,更不能坐床;无论干过什么,都要洗手,吃饭前更不必说。那时大家经济条件都不怎么好,像他这样的家常,更是如此。张帆有两件稍微体面点的衣服,碰上有什么活动,马海燕偏偏还不让他穿。理由很简单,活动不过一天半天,可张帆一上身,回来她就得洗。麻烦。

  张帆一直在练书法。日渐着迷。有时写字进入境界,妻子一遍遍催促吃饭,这才匆匆起身。一离开书案和翰墨,立即感觉到腹内空空,于是便直接上桌,抓起馒头就啃。马海燕使劲撇他一筷子:洗手去!张帆一边啃馒头一边说按照你的教导,回家后我第一件事就是洗手。又没干别的!马海燕说你读书写字了!这话不假。张帆手上还有墨迹。他对此颇不以为然:书香墨香,求都求不来,还洗啥洗?马海燕说病菌!张帆,你真癞!你是最癞的!

  癞,就是脏。这话让张帆心里一梗。他忍了几忍,才忍下那句恶毒的反击:你才脏呢。你是个脏女人。他停止咀嚼,半天后说马海燕,我记得你从前不这样啊。你啥时候染上的这毛病?这脏那也脏,人还怎么活?你又不是没学过生物。你拿个显微镜看看,饭里菜里,哪儿不是爬满细菌?

  马海燕没有说话,两行泪珠已经扑簌而下。张帆见状赶紧放下馒头,起身去洗手间:好好好,我不对,我错了。我杜丘冬人作为检察官犯下如此罪行,追悔莫及,我决定立即去洗手!

  高仓健和真野良子主演的电影《追捕》,曾经风靡一时。张帆化用其中的台词,是想激活气氛,但却没有成功。那块馒头他本想放回原处,但却被马海燕一巴掌打开。她心里就是放不下。

  马海燕的那个水兵笔友,张帆只看见过一次,匆匆而且遥远。其余的情况,他一概不知。马海燕的黑暗时刻,他从来没有问过。两人都小心翼翼地回避着它,就像回避身上的伤口,或者海面上的水雷。但最终从结果看,或许还是说开好些,坦诚地,毫无保留地。张帆越琢磨,越觉得隔膜这个词精妙。距离不远,隔阂也不深,一层膜而已,但却能隔开一切。这真是要命。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个问题就像残留在人体内的弹片,或者一根扎入多年的刺,周围已经长满血肉与组织,不动也疼,一动更疼。事实上,它已经不可触碰。

  张帆对书法的痴迷,马海燕不以为然。她认为,在学校不妨这样,如今已经踏上社会,有了单位,就应该把主要精力放在工作上,谋个好前途,为自己,也为了老婆孩子。所以《快雪时晴帖》也好,《玄秘塔碑》也罢,这一切在她,都是废纸,无实际意义。

  两人的航向,越偏越远。

  十四

  在孟买赶上湿热的雨季。船员们无事,多数上岸放风。这个港口,邓国宇从前来过几次,上去逛了逛,便回到舱室,展纸泼墨,练习书法。天热,他赤着背,胸前的刺青格外醒目。那是一柄唐刀,从左上斜着展开,刀刃正好对准心脏。

  唐刀曾经随着大唐王朝的繁盛,而流行一时,与大食刀并列双雄。作为标准的军事装备,唐刀有四个系列:仪刀、横刀、障刀和陌刀。障刀是士兵的标准配备,体形最短,便于贴身肉搏。后来跟横刀一起传入日本,成了同为三大名刀的日本武士刀的前身。

  这个刺青,完成于广州。回到家里,他父亲大为光火。在老人家眼里,这不是个性,而是流氓习气。一看就不像好人家的孩子。但这玩意儿不像字迹,可以用橡皮轻轻擦掉。即便墨写的大字,也能一把撕碎。这可不行,你总不能让他把皮剥掉吧。

  邓国宇跟广州的渊源不仅仅在于刺青,还有书法。半年之后,商船再度经过广州,正赶上闷热的夏季。那天傍晚,邓国宇漫无目的地在街上瞎逛,遥遥看见几个地痞,欺负一个中年人。那人被团团包围,不住地躲闪。邓国宇一见,不由自主地捏起拳头。那一刻,他血朝上涌的同时,尿意下坠,牙齿轻微哆嗦。片刻之后,他扯掉衬衫,赤膊上阵,出手助拳。

  那几个流氓先是一惊。刺青唐刀,多少有点震慑作用。但此情此景,不打的话,僵局又如何得破。于是他们阵前分兵,两人骂骂咧咧地对付邓国宇,另外三个继续纠缠中年人。邓国宇不要命地扑腾,不要命地攻击,但在这个方面,他显然不够专业,丝毫没占到便宜,接连挨了好几拳,脸上都开了花。此时中年人突然发力。只见他随意戳几下,便将身边的地痞制服,然后过来帮邓国宇解了围。

  后来才知道,中年人其实是咏春拳高手,工武术,且善书法。他此前之所以没有还手,是怕出手太重,伤了人家。事后他看看邓国宇胸前的刺青,说小伙子,你喜欢刀?邓国宇点点头。中年人说男人喜欢刀是好事。不过还有个方式方法问题。刀笔刀笔,刀是笔,笔就是刀。你如果真正喜欢刀,去练书法吧。刀锋都在其中。

  邓国宇按照中年人的指引,买了字帖和文房四宝,开始练字。不过邓国宇迟迟没能在书法中找到刀的感觉。在他看来,只有那个昏君的瘦金体,有点刀的意思。因为那些字体瘦长,转折锐利。后来再过广州,他去拜访引路人,中年人闻听哈哈一笑。他说小伙子,你已经到了门前,但还没进门。总有一天,你会找到刀锋的感觉的。我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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