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别离(二)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别离
  • 发布时间:2014-03-23 16:29

  九

  海萍送小孩去补课的时候,方园正往自己的爸妈家赶。爸妈是退休老师,他们住在城西的一个小区。

  每周六上午,方园雷打不动都去探望他们。城市太大,方园一周去一次。有时周六有别的事情,不能去了,方园心里就像被搁了什么。爸爸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方园知道父母在盼着他。当然,当他坐进那个窗帘低垂的家里,听着他们唠叨也会常常心烦。

  今天方园骑着车到了小区,经过小区花园的时候,他停下来看了看,没看见爸爸坐在凉亭里。爸爸每个周六早上都会到这里来坐坐,其实方园知道他在等自己。每次他看见方园骑过来的时候,就站起来,然后又坐下来,他手上拿着一份报纸,待会儿他要和儿子抨击他刚从报上看来的事儿。方园推着车他就跟在身边走,他笑眯眯的,总在自言自语,他越来越瘦,走路有点跳,从后面看过去,可能就是蹒跚。

  所以每次方园有事没去父母家的时候,想到老爸在那儿等,他心里就会不好过。

  今天方园在花园里没看到爸爸,他就有些担心。回家推开门,果然看到爸爸坐在床上。

  方园问,爸爸怎么了?

  妈妈说,感冒了,已经三天了,烧昨天退了。

  方园说,怎么不告诉我?

  妈妈说怕你担心,所以没说,如果再不好,就告诉你。

  爸爸在里间床上说,方园回来了,囡囡来了没有?

  方园每次回去,爸爸总问囡囡怎么没来。所以方园知道爸爸在凉亭那边除了等自己之外,其实还在等孙女朵儿。

  对朵儿在补课常常不能来这一点,方园无能为力。今天方园又对床上的爸爸说,朵儿在补课,要中考了,也只有双休日可利用。

  爸爸以前是中学老师,当然懂。可是今天生病的爸爸,像个要糖吃的小孩一样,说,你带来让我看一眼吧。

  方园就有些难过,因为老爸的表情好像在说:我今天生病了,你就让我看看孙女。

  方园说,每节课要交100块钱呢,两节课是200块钱,钱都交了,不去上,不退的。

  爸爸像被刺了一下,说,哦,那就不要来了,200块钱呢。

  妈妈拿着个橘子进来给方园,说,这么贵啊。爸妈的表情是他们那时候给学生补课都不收钱的,现在真的不一样了。

  而妈妈嘴里却说,如果需要,就是400块钱也得去补啊,只要现在补得进去,就是值得的,过了这个时间段,想补也来不及了。

  爸爸说,是啊,是啊,考试少一分都不行,所以囡囡补课,还是不要来这里了。

  方园问爸爸要吃点什么,自己去买。方园想,刚才来的时候,应该给他买点什么的。

  爸爸说,不要。

  方园还是骑车出去,买了一只西瓜,一条鳜鱼,和几只湖蟹。

  方园在厨房里煮鳜鱼汤,汤滚后,他把湖蟹斩开,丢下去,再放了一些金针菇。热乎乎的汤,爸爸喝下去出点汗会好些。

  在煮汤的间隙,方园和妈妈说起目前朵儿的学习情况。方园说如果按这次期中考试的排名,考重高有风险。

  爸爸的耳朵挺好,他在里面一直在听。他不时插一句过来,他说,主要是数学和科学,拉分大,一定要稳住。

  方园说,如果考不上重高,就很麻烦。

  妈妈说,这我知道,你还记得张敬老师吗,她孙女去年没考上重高,结果去了外地小镇读中学,今年又转到加拿大去留学了。

  爸爸在里面说,囡囡不会差的,不要急。

  方园说,路想想好像有好几条,但其实也有限,考不上重高的话,剩下的就是普高、职高,或者交赞助费择校去外地小城镇读重点中学,或者去民办高中的各类剑桥合作班准备出国,后两者交的钱不比国外的高中学费低多少,当然不算在外国的生活费。

  方园说,我让妹妹也去打听一下,看去她那里读高中可不可能。

  爸爸突然走出来了,他穿着薄棉衣,颤巍巍的,他说,这是个好主意,让方芳看看美国那里的情况,也好多个准备。

  妈妈赶紧过去想扶他回床上,但他不肯。他一定要参与这样的话题。老人脸红得有些兴奋,他说,方芳的女儿米娜与朵儿差不多年纪,两个小孩在一起,一定好的,学英语也快。

  他想着下一代在一起的场面,好像病都好了。

  鱼汤在厨房里蒸腾着热气,方园和爸妈脸上都有了兴冲冲的光泽。妈妈说,有方芳照顾,朵儿去外国读书我们就会放心,这样的条件人家未必都有。

  方园说,照顾是一个方面,我打听过了,如果住在亲戚家,学费省一半左右,这样去美国读私立高中就有可能了,否则我们读不起。

  爸爸说,住在方芳的家,方芳一定会很高兴的,两个小女孩在一起,也有个伴,长大了以后,在异国他乡也有个帮扶。

  方园想的是如何让留学成为可能,爸爸想的是下一代聚在一起。妈妈想的是,方芳这点付出是应该的,出国这么十几年,家里这边她也没照顾上,当然他们也没要她照顾,都是方园在这里张罗,所以眼下方园的这点忙,方芳应该是好说的,更何况万一朵儿考不上重高,这是救急啊,小孩子的学业决定她今后的生活,这是一家人的大事情。

  方园说,我前几天在邮件里对方芳提起过这事,她回信说她会去她家周围的学校看看的。

  这一天,在窗帘低垂的方园爸妈家中,似有一道兴奋的光晕在浮动,它无形无影,但就像那飘香的鳜鱼汤,清晰可感,温柔到心里,因为它让他们觉得自己也有了办法。窗外一切都在飞旋,甚至让人觉得自己赶不上趟,然而当小人物们想着自己也有办法时,心里就会安放下来,甚至偷着乐了。他们围坐在圆桌边喝鱼汤,妈妈爸爸说他们也会对方芳说的,让女儿帮这个忙。

  十

  第二天半夜,方园家的电话铃响了。方园最怕深更半夜打来电话的是他爸妈。因为他担心老人生病。有时候他做梦都听到了电话铃在响。

  而今晚电话铃真的在响。他连爬带滚地去拿话筒,那头爸爸在说,我睡不着,我有事要和你讲。

  方园听出他们没生病,就有些不高兴,他压低嗓子说,什么事,朵儿在睡觉呢。

  爸爸好像这才想起朵儿海萍她们还在睡。他压低声音说,哦,是我心急,觉得不马上说不行。

  方园心里涌起一团乱麻,日光灯惨白的光照耀四壁,让他听到了灯管在咝咝鸣响。

  爸爸说,我不想让囡囡去留学了,我和你妈商量来商量去,想明白了,一个小姑娘,我们又不指望她干成啥大事,在这里过过日子,以后找个好对象,结婚过生活,实实惠惠的,很好了,犯不着这么小离乡背井去受这个苦。

  方园说,我知道了,明天我回家再说吧。

  爸爸怕方园搁电话,紧盯着强调:我不同意囡囡留学。

  方园嗯了一声,搁了电话。

  他完全料想得到爸妈这样翻来覆去的。也许明天他们想法又会改变。他们总是这样,一个主意往往像万能胶粘身把自己折磨够了才能定夺。但今天方园突然想到,方芳那边还没回音,是不是因为方芳那边的态度让爸妈改了主意,才借这个说法劝他算了。

  当然方园立马推翻了这个猜测,因为方芳从小和他感情深厚,她不会这样绕圈子的。

  海萍从主卧室出来上卫生间,她睡眼矇眬地问,什么事?方园说,没什么。海萍就没多问了。这些天海萍隐约感觉到方园在通过方芳打探留学之路,她没多问,因为这是他家的事,更何况是需要劳驾他妹妹的事,自己没有太多理由要求他妹妹非要做到什么,但她心里是高兴的,这不仅是因为她有个盼头,更因为她知道方园在悄悄往那个方向行动。

  而方园也没和海萍直接谈这事,主要是怕她期望太高,万一办不成,反而不好。

  关了客厅的灯,方园回到小卧室的床上。他想着明天还要早起送朵儿上学,就想赶紧睡着。黑暗浮起之际思维依稀,他好像在对隔壁的母女轻语:爸爸会让宝宝去一个好地方。

  他好像对着万水千山之隔的妹妹方芳说,你那儿是早晨吧,哥哥就这一个宝宝……

  十一

  第二天下午,方园向单位领导请了个假。他骑着自行车,从城东穿过整个城市,去城西爸妈家。风吹着秋天的细雨,梧桐树叶在飞落,一片片落在水光鳞鳞的街道上,像斑斓炫目的印象画,一路铺展到远方,方园突然觉得这样子很美。

  街边今年的糖炒栗子已经登场,那焦香气息是方园从小就熟悉的。那时候爸爸在外地中学工作,他、妹妹和妈妈住在照相馆的楼上,隔壁水果店每到秋冬都在炒栗子,楼道里和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是这暖暖的焦香,这甚至成了记忆里家的味道。

  他从每一个街区的糖炒栗子的气息中穿过,此刻的心烦意乱有所缓解。

  他推开家门,爸爸妈妈正坐在沙发上发愣,他们对他说,他们想了一天一夜了,小囡囡没必要去外国。

  方园问,这也是方芳的意思吗?

  妈妈说,方芳可没这么说,她答应去家周围的学校看看,但还没回音。

  爸爸像个多愁善感的小孩,一万个不同意留学。他说,你就这么一个小囡囡……

  妈妈说,你爸爸的意思是,你就这么个女儿,好不容易养大,放出去,以后你身边就没子女了,我们心疼的是你,过早独立的小孩以后和父母情感是不深的,我们心疼的是你,我们老了还有你在身边,而你呢……

  爸爸说,留学要花这么多钱,你现在把钱都花在这上面,不留下一点,以后你们养老怎么办,人老老是很快的。

  窗帘低垂的屋子里,是纠结缠绕的情绪。方园纳闷他们为什么喜欢把家里的光线搞得这么暗,他啪地打开了客厅大灯的开关。

  大灯闪亮的那一瞬间,爸爸好像吓了一跳。老人定了定神,说,我们这边连同你自己有三套房,够她以后生活了,她只要考个一般的大学,找个工作……

  方园来之前就提醒自己千万不要争吵,但他此刻有点忍不住,他说,你以为啊,今年有多少大学毕业生找不到工作,读个一般的大学说得这么容易,三套房子怎么了,人家十三套房子的都在睡不着觉,你们没听说要收房产税遗产税了,你们想乐惠,这一辈子你看见谁真的乐惠了?

  方园觉得自己在往极端里说,两位老人被说愣了的神情使他有发泄般的快感,他说,找工作,你没关系她找什么工作,你没东西和别人换,她找什么工作,即使找着了,一个干干净净的女孩想干干净净地做一份事,又怎么混得过那些不简单的人……

  方园不说下去了,爸爸的神情让他知道老人想起那些报纸上的社会新闻了。爸妈从来不是乐天派,他们和这小区里爱在花园里晒太阳的多数老人一样,喜欢抱怨,总说他们这一辈子过得像做梦一样,不知道相信什么,很多东西要问答案找不到人,特别是以前教给他们这个那个答案的人。

  所以方园的言语,让他们立马也有了共鸣。也因这点点泛起的共鸣和忧愁,让他们似乎恍悟方园愿意牺牲自己天伦之乐总归有他的道理,他们因同情而立马更信了这道理,并因为对儿子深深的难过,而投奔过去。

  妈妈说,不要急,不要急。

  爸爸说,也是的,要不然怎么有钱的没钱的都在让子女出去。

  他们这么快地转过弯来了,又让方园恍惚起来。他感觉自己好像在这屋子里梦游,甚至有那么一会儿他不知道自己刚才对他们到底说了什么。他想,说真的,我劝他们那么决然,但我对出国留学这事儿真的这么决然吗?

  所以,方园有好一会儿没缓过神来,心在奇怪地跳着。

  他听见两位老人在说,要不,我们先去美国看一看,到方芳家去看看,打探一下她那边的学校。

  方园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本来方芳在那边定居了那么多年,两位老人也早该去探亲了。

  十二

  方芳从美国打来长途电话,告诉爸妈:欢迎来美国。

  方园爸妈去公安局办护照。拍了照片,填了表格,将材料送进去,被告知护照一个月以后可拿。

  美国那边,方芳将父母申请探亲签证材料寄出。

  方园托在市公安局工作的老同学帮忙,办理护照加急手续,一个星期后爸妈就拿到了护照。

  接下来,就去中信银行交了每人九百多块钱的签证费,还买了专门的电话卡,开始往美国上海领事馆打电话预约面签时间。

  两位老人坐在家里窗边的电话机旁拨电话。

  这个电话好像很难打。打进去,问可以安排哪天。那边回答,到下个月20日之前所有的日子都预约满了,而20日以后的,你们明天再打来问问看。

  结果第二天一早方园妈妈打过去,那边说,20日至23日的已约满了,你明天再打来问问以后还有哪天的。

  一连几天,只要打进去,那边就说约满了,要求明天再打过来约,因为现在不知道后面一天的情况,所以只能明天再打。

  方园爸妈的感觉是,这像极了当年困难时期去肉店买肉,大清早队伍排得老长,人人都踮着脚在向前张望,然而店门一开,肉立马就被抢光了,后面排着的人压根儿白搭。

  不同于排队买肉买不到肉是不花钱的,这打电话排队每分钟收费却是超贵的,只要电话打进去,卡里的钱就沙沙地没了。那边告诉你明天再打,告诉你明天早点打,告诉你他也不知道明天约不约得到下个月底或者下下个月初的随便哪天,只能明天再打来问问看……这些字眼每一个都是需要钱的,在方园妈妈耳朵里,每一天它们都在刷走电话卡里的钱。没了没了,满了满了,再打来,再打来,再约,再约……

  电话卡里的100元,很快就没了。

  方园妈妈又去中信银行买卡。她这么节省的人,打着打着,就不顾一切了,因为她感觉四面八方无数个人都在和她抢着往那个她无法想象的部门里打电话,就看谁跑到最前面,抢在别人之前对电话那头的人说第一句话。

  现在每天早上八点钟,她就开始拨电话。她想,要是再早的话他们还没办公吧。她不去早锻炼了。她觉得这打电话可比早上快步走更像快步走,因为心里怦怦地直跳。

  有一天方园回到家,看见两位老人在打电话,他们心疼钱的样子让方园对电话那头很愤怒。

  他夺过电话筒,对那头说,你们这样子,卡里的钱都快没了,老人家的钱不容易,你们知不知道?

  那头一定见多了这样的事,很职业地回答,人多没办法。

  最后,终于约到了12月9日下午。方园爸妈松了一口气,他们说,那里可能真是天堂,去一趟真不容易。

  在方园爸妈打电话约签证的这段日子里,方芳常来电话,但没详细说她家附近有哪些学校。方园在邮件里问了几次,方芳说,美国和国内不一样,学校都是很远的,开车出去都要一两个小时,也只有星期天让老公开车带自己去看。

  方园说,那你已经看来的情况怎么样?

  方芳说,去看了几所,一下子也判断不清,这边高中和国内的高中概念不一样,没有说哪所高考率如何高的,再说我这边周围还真的没什么朋友的小孩去读那样的私立学校,我又常待在家里,以前也没关心这方面的事,可能情况还真的不如中国国内的留学中介了解得多,你也可以同时去国内中介那边了解了解。

  不过方芳表态,我一定会帮忙的。

  对此方园是理解的。他说,你以后去那些学校时,拍几张照片传过来让我看看。

  方芳传回来了一些照片,也传回来了一些学校招生的表格,学费大多五六万美元一年。方园费劲地看着英文。周六回爸妈家时,说一点给他们听听。

  接下来的周六,方园一进家门,爸妈就对他说,方芳来过电话,她的意见是关于朵儿留学这件事你们要慎重。

  方芳说这样的女生到美国,她见过许多,花了爸妈很多钱,读的学校和专业一般,毕业找不到工作,找不到男朋友的挺多,青春期不在爸妈身边,美国文化与中国不一样,到时候两边都不沾,所以是有风险的,她就见过这样的女生。她说她能管管的只是小孩的吃喝,但如果把成长问题都丢给她,她觉得自己也有可能没把握。所以,这么小就出来不是时候。

  方园知道,其实凭良心说,方芳讲得也没错,但不知为什么自己和爸妈此刻站在这屋子里,情绪和大洋彼岸的她有点对接不了。妈妈说,管都没开始管怎么就管不了了?爸爸说,找对象还早着呢,囡囡才多大,你怎么就知道她到时在那边找不到对象了?

  方园的不爽在于:来找你是因为我们这里有问题,你那边也有问题这是一定的,但你得先了解我们这里的困境,再想办法看能不能解决那边的问题。那边的问题是价值观问题,而这边是生存问题,迫在眼前的问题。他有些极端地想。他感觉自己的情绪在飞速地奔进一条巷子,他知道这不太好,但他无法遏制自己地开始跑动。

  接下来,屋檐下的三个人没多说方芳和留学这件事。因为反正爸妈也快去那边探亲了,先亲眼去看看再说吧。

  妈妈给方园看她刚从超市里买来的笋干、梅干、果脯,以及棉布被单、床罩等等,说是带去美国给方芳的。

  方园去厨房收拾一条鱼。他们没再多说什么,但空气里好像有了点奇怪的东西。

  十三

  在方园略有心事的日子里,表姐林红又来找他,想让他国庆长假陪自己去趟福建泉州。

  方园没出门的心情,更何况这又不是什么休闲之旅。他对表姐说,你就别去宣示主权啦,据我所知,他没事,没事。

  林红脸上有神经质的苦笑,她说,弟,你相信我作为女人的直觉吧,我这么来求你,一定是有原因的。

  表姐这么说,好像不好拒绝了。

  但方园还不死心,他说,那么,为什么要找我呢,找个伶牙俐齿的姐妹去助威不是更好?或者就让海萍陪你去吧。

  表姐说,你是他俩的师弟,又是我的表弟,你跟我一起去感觉会不一样,因为这事很微妙,既忌她,又得感谢她给了他也就是给了我们家20万的年薪,所以不能轻易扯破面皮的,甚至不能轻易让猜疑、争端摆上桌面。

  林红说这几句话,每一个字都仿佛艰难,因为涉及无法控制的自尊,和情绪的两难。这让方园同情,也让他觉得表姐还真的是个聪明的女人。

  长假第一天,方园在火车站广场与表姐会合,两人坐高铁去福建。

  方园帮林红提起那只长长的旅行箱,往台阶上走。他说,哟,你装了什么东西,这么重?

  林红说,没什么,一些生活用品。

  方园回头笑道,这是去宣示主权,可不会是国旗吧。

  林红笑了一下,说,还真的是国旗。

  一路飞驰,各想各的心事,表姐林红想象着那个女人,想象着可能出现的各种彪悍场面,它们在想象中超出了一个书卷气女医生的操持范围,这让她惶恐生气害怕,想得气冲上头来时,就差点下车打道回府,拉倒,不要那个男人算了。而方园在想着妹妹方芳,他隐约有不好的感觉,他想人可能是会变的,哪怕是亲人,这不,要不然坐在身边的这焦虑的女人也不至于草木皆兵到这种程度。

  车到泉州高铁站已是下午。他们看到许光明站在接站口向他俩招手。方园一眼看过去,差点也像林红那样过敏了,因为光明微皱着眉头站在人堆里,对他们的到来好像并没高兴。

  有一圈灰暗的光晕仿佛笼在他的周围,走近了,就消失了,因为他笑着来拉行李箱。他对林红说,什么东西呀,这么重,没把整个家搬来吧?

  林红瞅着他笑,说,就是把家搬来了,不走了。

  许光明把他们接到房产公司旁边的银河宾馆。办入住手续时,林红对许光明说,我住你的宿舍好了,方园住这儿,我们俩老夫老妻的,没必要住宾馆了。

  许光明说,宿舍很小,只有单人床,还很乱。

  在方园回转的视线里,林红像是冷笑道,谁让我是你老婆,老婆就是给你理房间的呀。

  方园心里在笑,主权宣示战还没开场,就有火药味了。

  结果方园住“银河”,林红拉着行李箱去许光明的宿舍。

  晚餐在银河宾馆的“宝瑞阁”。一边吃,许光明一边告诉林红方园这两天的安排,逛街、逛景点等等。方园知道林红等待的节目可不是这个。于是方园说,宝珠呢?我可得见见宝珠,是我师姐呀,现在她做得这么大,得见见,让她请客。

  林红方园都注意到许光明的脸一瞬间红到了脖子。方园想,就冲这他还挺纯的。而林红心里的不爽就冲到了嘴里,她说,是啊,我家的恩主啊,我可得谢谢她,我们贝贝在外国留学全靠她支持。

  在方园眼里许光明有些支吾,他说,长假期间人家可能有自己的安排吧,我待会儿打电话问问,哎,你们吃这个蟹煲啊。

  林红说饱了,想去他的办公室看看。许光明说,办公室有什么好看的,人家方园可没兴趣,我还是带你们逛街吧。

  方园看林红的脸色赶紧说,去办公室看看先,我们是来看你的,当然得先去看看你的工作环境。

  许光明犀利地看了一眼方园,他嘴角有些许搞怪的笑意,他说,好吧,你们那么感兴趣这20万年薪是怎么赚的,那么我们就去看看吧。

  三人走到了公司的楼下,突然林红说,刚才的那只拉杆箱里还有些东西需要拿过来。许光明微皱着眉说,什么东西?林红没回答,说,得拿呀。好在宿舍就在公司楼的后面。她一会儿就提着它们过来了,原来是一大堆镜框,难怪那么重。

  方园心想,林红难道想走温情路线,软化一颗离家的心?他嘴上就说出来了,姐,你可真小资,原来要帮他装饰办公室。

  这边许光明打开了办公室的门。这办公室和方园原先想象的几乎一样,棕褐色的书柜、办公桌、椅子,黑皮沙发,墙角有几盆绿色植物,办公桌上摆着一只玻璃楼宇模型。

  林红已把镜框堆放在地上了,两只大镜框,三组小镜框。都是全家福的照片,许光明林红许贝贝三人的各种合影被装在镜框里。

  她站在房子中央,在观察四边的墙,看把它们挂在哪儿好。

  方园想,靠,还真把家搬来了。

  那边许光明就叫起来,啊哟,你想干什么,男人办公室里哪有挂这个的?啊哟,这也太女性化太自恋了吧。

  林红站在日光灯下,犀利而美好地笑着,她答非所问地说,都挂上好了,方园你看都挂上吧,全挂上。

  许光明就像牙痛一样捂着腮帮子,说,啊哟,你还想把它们全都挂上?

  林红依然答非所问,她说,我们的样子不配挂在这里吗,你看看,你多漂亮的女儿,还有,我这样子不行吗?

  她像小姑娘一样在房间里转了个圈,她捧着自己的脸,像在房间里找镜子,没镜子,她找到了书柜上的玻璃门,她指着她的影子,指着暂时搁在地上的照片中的自己,说,我不好看吗,挂在这里丢脸了吗?

  方园差点要笑疯了。许光明面对这胡搅蛮缠的老婆,对着方园哈哈大笑起来。

  于是,开工挂镜框。方园发现林红把小榔头和钉子都装在一只小袋子从老家带来了。方园往墙上敲钉子,许光明举镜框往墙上挂,林红站在远处看是不是摆平了。

  五个镜框挂满四面墙,这办公室里气场大变。许光明林红许贝贝在四壁上目光柔和地注视着这个空间,注视着书柜、办公桌、桌上的茶杯、电话机……许光明看着它们发愣,而林红脸上是想笑又想哭的表情。

  许光明回头问方园,同事会不会觉得有点搞笑,全是自己家的照片,是不是太娘们了?

  方园心想确实是怪怪的,但嘴上说,挺好的,姐的一片心嘛,让你想着她们。

  这话让林红满意,她像个小姑娘在房间中央转了几圈,她有点语无伦次了,她说,现在还有个家让你恋,你一不恋家,哪还有家,我们的家在三个地方,只有在墙上才是一个家……

  许光明感觉心里好像有热水在流,他抱住林红的肩,亲了一下她的额头,说,好吧,好吧,那就挂上吧,统统挂上吧。

  正说着,有人探进头来,说,怎么了?

  三个人回头,是一个戴着酷黑眼镜框的女人,穿着深蓝色的套装,化着淡妆。

  许光明说,啊,你怎么在这儿?

  方园说,是宝珠师姐吧?

  宝珠说,嘿,是方园啊,你们来了?

  宝珠仪态万千地过来握方园的手,她的眼睛看着林红说,这是林红吧。

  林红差点软得想坐在地上。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她看见墙上照片里的自己和家人在打量这屋子中间的人。她一时恍惚不知身在哪里。她觉得这一招简直又土又愣,像被人直窥去了心机。她注意到了伸向自己的那只细长的手腕上戴着卡地亚的手镯。林红不知自己说了句什么,然后她听见自己在问,休息天你还来单位?

  宝珠因为个子比林红高得多,所以林红感觉她瞟着自己说:“刚才电视台朋友电话过来,说他们台长假期间临时安排了一档《休闲看房》特别节目,等一下他们记者就过来做个采访,刚才我正准备给许光明打电话让他过来赶紧搞个提纲,没想到你们正好在这里。”

  许光明说,他们刚来,我想陪他们去逛一下街。

  宝珠饶有兴致地看着墙上的照片,她说,不错,不错。方园感觉这哪是当年倒追许光明的“黑玫瑰”师姐啊,简直是撒切尔夫人。

  宝珠绕墙浏览一圈,回头笑着,对林红方园轻摇了一下头,说,向你们借一下光明先,等采访完了再还给你们,街就在楼下,你们要不先去逛逛,明天晚上我请你们吃饭。

  后来在大街上,林红走着走着好像没了力气,她对方园说,我们不该来,我想回去了。

  街灯照耀着她因懊丧而显得泄气的脸,她说,你注意到了吗,她穿的是什么,是香奈儿……

  方园说,你又不是来和她比衣服的。

  林红像个没自信的女人,她收住脚步问表弟,你

  看我这个样子是不是很土?我的衣服是不是穿错了?

  方园赶紧安慰她,样子很好的,你刚才那一招“照片上墙”,真绝了。

  林红尖声说,太土,你不觉得土,我现在觉得土了,很俗气很土。

  方园笑道,我们本来就不和她比高端洋气。

  方园陪着林红在街边走,他们在心里都想着此时的许光明在做些什么。方园劝林红一定要振作起来,主权宣示才刚开始呢,明晚吃饭的时候才是正面强攻。

  林红智商显然在急剧下降,她说,其实她给了我们钱,我是不是该知足了,这年头谁给你钱啊?再说了,这年头除了我和她,谁看得上许光明啊?是不是该知足了,方园,姐想回家了。

  方园在心里笑,他说,那也得吃了明晚的饭再走,要不会沦为笑话的。

  十四

  第二天晚餐在“皇族”大酒店。林红许光明方园六点到那儿的时候,陈宝珠坐在一个超大包厢里在等他们。

  璀璨的水晶灯照着她米色的衣裙和胸前那串夺目的钻链,她端着一杯绿茶,气定神闲地对他们笑着。

  四人寒暄,宝珠问他们今天去哪儿玩了,问他们接下来还想去哪儿走走,公司里安排一辆车给他们用好了。她让服务生端上一大盆水灵灵的芒果蜜梨黄桃布林山竹冬枣火龙果,让他们先吃点水果。

  色彩绚丽的果盆在桌上转了一圈。这时方园才注意到林红今天穿了一件银红色的旗袍。昨天她还在为今天穿什么纠结,现在中装上身,不和对面的那位比国际品牌,但瞅着有点像服务员。方园想笑,女人的PK是不是都需要从外形这个支点上展开?

  也许是经过了昨晚和今天的调整,林红现在的神色倒是安然了不少。

  冷菜热菜陆续上桌,气氛不热烈也不冷场,许光明有些拘谨,他一会儿说泉州的风光,一会儿说老家的美食,他想在摆放着鲍鱼、龙虾、佛跳墙等佳肴的桌子上,再搭出一块林红与宝珠有兴致交流的台面,但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她们简洁地附合着,连方园这个外人都感觉有一股潜流在杯碗之间窜动,使热腾腾的菜温降下来,使莫名的局促升起来。当然,这还不是方园所关心的。他睁大眼睛,想帮表姐看看是否有一丝暧昧的痕迹在他们之间互动。宝珠吃得很少,有些端着,有那么一会儿,他感觉到了她像鱼一样在悄悄呼气。

  林红端着杯子站起来说,光明,咱俩该谢谢宝珠老板,咱夫妻俩全靠她了,得敬她一杯。

  宝珠笑道,咱们是老同学,不带这样说话的。她爽利地把整杯酒喝下,然后说,要说谢,还该谢谢光明,他挺给我灵感的。

  宝珠看到光明没喝完杯里的酒。她拍了一下坐在身边的许光明的背,说,光明,把酒杯倒满,代夫人喝一杯。

  光明习惯性地逃酒,他说,一整杯,可不行。

  林红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她说,一杯,他哪有这么大的酒量,半杯好了。

  她又对林红眨了一下眼睛,说,告诉你个秘密,他以前不行,现在被我开发出来了不少。

  宝珠用手指敲了一下许光明的肩头,笑道,呵,哪有帮老婆不豁出去的,来来来。

  许光明在她们的声音里摇头,他想,她们有病。

  方园看她们围着许光明行使权力,就忙说,都别这么客气啦,老同学随意,又不是谈生意需要拼酒。

  方园感觉表姐白了自己一眼。但不管如何,方园这话让她俩静下来了。

  吃着吃着,突然林红看了一下手表,说,六点半了,贝贝在墨尔本得和我们视频了,我昨晚和她约好的。

  于是她飞快地从包里掏出手机,联上QQ,果然,那头出现了许贝贝。高中生贝贝正瞅着这里,说,你们在吃饭啊?

  林红用一只手臂环过老公许光明的头,把他拉到自己身边,说,贝贝,你看我和你爸正在吃饭哪。

  贝贝说,这是在哪?

  林红说,爸爸的老板请客,在很高级的地方。

  许光明把头靠向手机屏幕,说,贝贝,你在干什么?

  贝贝说,我刚才在洗衣服。

  林红把手机朝向宝珠,大声说,贝贝,这是爸爸的领导,宝珠阿姨,你留学全靠她帮忙,快叫阿姨。

  贝贝说,阿姨好。谢谢阿姨。

  宝珠凑过头去打招呼,贝贝,你好。

  林红对着手机说,你看阿姨漂亮不漂亮?

  贝贝对自己被当作小孩子很不好意思,嘴里勉强挤出两字:漂亮。

  林红说,宝珠阿姨是商界精英,你要学的是她这样的女性。

  宝珠叫起来,哟,你妈妈把我夸到云里去了。

  许光明伸头对手机说,宝珠阿姨虽是成功人士,但创业可不容易。

  林红又将许光明的脖子拉过来,把他的脸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她很夸张地对贝贝说,今天我们一家团圆了,耶。

  许光明觉得众目睽睽之下,她这宣示主权的动作有些别扭,就想挣开一些距离,结果被林红一把拉回来。她说,别动。

  方园在心里笑,今晚表姐在走宋丹丹谢娜的路子了?

  林红说,OMG,感谢高科技,虚拟空间大团圆。

  许光明乐呵呵起来,他对那头的女儿说,虚拟团圆,但心可是每天都团圆的。

  林红说,哼,谁知道,宝珠你给我看着他点,他一个人在外地,得有人严加看守。

  贝贝在视频里冲着这边笑,她说,妈,你别忘了我也是一看守哦。

  这边宝珠也跟着笑了,她掏出手机,打给司机,让他把礼物从车里拿过来。

  贝贝在视频里说,你们想我吗?

  林红许光明说,想。

  贝贝说,那么你们就从手机里爬过来吧。然后她吐了一下舌头,说要去做作业了,就关了视频。

  林红把酒杯端起来敬宝珠,解嘲似的说,我们每天都是这样团圆的。

  宝珠笑道,真得感谢高科技。

  许光明从刚才与女儿聊天的兴奋中回过神来,觉出味来,他对林红明显的心机感觉尴尬,他不好意思地瞥了一眼宝珠,宝珠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在看刚上来的一道做工漂亮的点心。

  许光明想岔开话题,他对林红说,这佛跳墙很正宗。

  林红可没空吃菜,她像是在对方园说,形式感很重要,每天这么隔空对话,至少像个家的仪式,如果连这都没有了,家的实质就可能更没了,所以,无论是人还是家都是很脆弱的。

  方园硬着头皮跟上,说,所以啊,许光明你得随时视频,否则姐会抓狂的,她可不是在意你这个半老头子,而是这个家。

  方园想,我这话没说错,也算是实话。他盯着许光明,看他在点头。许光明确实在点头,并且突然对林红叫起来,啊哟,我不是每天都电话的吗,我每天都电话的呀,我哪天没给你电话了?

  正说着,司机拎着一个GUCCI纸袋进来。宝珠接过来,递给林红说,是一个包,还行的,你就随便用用吧。

  林红说自己也准备了一份礼物,可没GUCCI这么高档啊。她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只大大的乐扣盒。她掀开盖,递给宝珠看,说是自己熬的阿胶,放了核桃冰糖黄酒。

  宝珠看着阿胶,说,这很花工夫的,我妈妈以前做过。

  林红说,是啊,熬起来是花工夫的,好在我有的是工夫。

  林红用手指捡了一块,在灯下它晶莹乌黑发亮,她把它递向宝珠的嘴边,说,你尝尝很Q的。

  林红看着宝珠嚼着阿胶在点头,林红笑起来,说,好在我有的是工夫的,现在晚上我没啥事可做,除了等他和女儿的电话,就是熬阿胶,熬啊熬啊熬啊,下次来再给你带。

  第三天下午,林红和方园坐高铁回家。对于这次宣示主权活动,林红的感觉万分复杂,她一会儿认为自己真他妈的掉价,把自己整得那么土那么心机那么庸俗化就像一街坊媳妇,一会儿她又认为即使样子可怜、心机外露,那又怎么了,因为本来就是这样子,在这世上,眼下她除了有这个家这个老公这个女儿还有啥呢,求求你宝珠,别拿走他,你已经有很多东西了,而我只有他了,比他好的男人多的是,我只是想留住这个家。

  表弟方园觉得这是人生奇怪的经历,他对表姐说,我相信宝珠完全明白你的意思,她生意做得那么大,会不理性吗,否则她怎么做得那么大。

  林红抱着那只GUCCI包,说,即使我放心了,我还是纠结,因为凭良心说,她人确实挺好的,贝贝能留学全靠她,她越对我们有恩,我越纠结,不知道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于是方园对她叹了一口气,说,千不该万不该这么盲目送贝贝出去。

  哪想到她看了方园一眼说,对这一点我从不后悔,因为贝贝在那边学得很开心。

  方园还来不及傻眼,就听见她在说,方园,你们也得把朵儿送出去,留学的事越早准备越好。

  十五

  在方园陪表姐去福建宣示“主权”的日子里,海萍正忙着接待大学好友钱丽丽。

  钱丽丽从外地过来开会。海萍请她在“蝶芳轩”吃饭。几年没见,当年的系花钱丽丽已变成了雍容端庄的女领导。钱丽丽大学毕业后先去了电视台当记者,后来考了公务员,进了规划局,然后像坐火箭一样,一路提拔,成了当地规划局的副局长。

  透过“蝶芳轩”的落地窗,可以看见江湾的波光和船影,两个女人相互夸张地说你没变真没变一点都没变。她们瞅着对方怀了好一阵旧,把有点生疏了的感觉拉回来了,然后她们交流自己所知的各位老同学的近况。说着说着,她们仿佛回到了大学宿舍,钱丽丽从包里拿出一瓶DIOR面霜说,挺好用的,你也要保养保养了。海萍的脸红了一下,她说,小孩读中学以后,我就没心思弄这些了,每天围着她转,眼下都快中考了。然后她们就说到了目前的自己。海萍发现丽丽说得比较多的是她正在管的新区规划创意方案,以及她下一步仕途走向的可能性。她说自己这两年比较顺,扶正的可能性比较大,但这年头别人空降的可能性也会有,自己的那个市,女干部有好几个,有两个团干出生的,80后,生猛,比我们这批人要生猛多了。钱丽丽这么坦然地说着这些,让海萍觉得有点太直白。因为印象中升官的事好像都是比较谦虚的。她想,也可能是人走上了那条路途后,心里的紧迫感真的挺大的。

  海萍自己更多的只能说说女儿和老公,因为她这些年升职情况不太顺,竞聘过所在银行的部门主任,次次都受挫,所以这两年也不去争了,部门里的几个小娘子能喝会说,她也不想说她们闲话,但有一点已经明白了,光会做事也是没用的。当海萍说自己家事的时候,她意识到钱丽丽很少说到她的家。海萍这两年也从别的同学那儿隐约听到过什么。她就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老公还在当老师吗?钱丽丽支吾了一下,说,他在深圳。她喝了点红酒,有点上脸了,看上去很妩媚。海萍赞了一声,你真漂亮。钱丽丽捂着脸,笑笑。那一刻,她好像又坐在当年大学宿舍里了,海萍知道她们现在其实隔着好多山和水。钱丽丽说,像我们这样没有背景的人,要有一个发展的平台,有多少人盯着,海萍你不要太老实,情商很重要。海萍说,我知道,但知道了对我也没什么用吧,情商这东西有点玄乎,这可不像我女儿的那些试题,有标准答案,有的人可能一辈子都学不到位,你以为你蛮有情商的,他的考题可不是这个,再说一个领导对你好,下一个可不一定对你有眼缘,所以我只能把我做的做好就行了,否则还真的把握不了,再说即使是同一个领导,他今天喜欢你,明天也不一定,一个人怎么可能永远只喜欢另一个人呢,所以我看着我们单位那些小娘子会觉得她们也累的。钱丽丽笑起来,她说,是啊,一个人怎么可能永远只喜欢另一个人呢。她笑得眼圈都红了,眼泪都笑出来了。她好像在哭了。这让海萍吓了一跳。

  海萍连忙岔开话,说,我的女儿是我的代表作,我只在乎她了。没想到钱丽丽真的在哭了。她泪眼朦胧地瞅着海萍,说这挺好,幸福的小女人哪。她好像为海萍感动了,其实也可能在流自己的泪。虽然她啥都没说,但海萍知道可能是什么触动了她。这年头人心是不能随意触碰的。

  海萍装作去洗手间,回来的时候,钱丽丽已经掩饰好了自己,依然是个女领导,含笑地看着她。她们面对面,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她们旁边的一桌,四个女人在吃饭。她们的嗓门一个赛过一个,海萍突然发现她们也在讲留学的事。其中一个正在说,如果你的孩子从小就老实、本分、讲规矩,那么他适合出国;如果你的孩子机灵、会混,那么他适合在国内发展。

  钱丽丽和海萍相视而笑。海萍问,是不是挺精辟的?钱丽丽含笑点头,这是民间的语言,也算是草根智慧吧。

  十六

  当爸爸方园、妈妈潘海萍忙着大人的事时,初中女生方朵儿的校园生活也遭遇了一个插曲。

  坐在朵儿后排的小帅哥、班长李想今天没来上学。开始大家都以为他生病了,但到上午10点钟的时候,班主任孟梅领着李想的爸妈、舅舅、阿姨等一群人冲进了教室。

  孟梅老师说,同学们,李想今天没来上学,我们以为他生病了,但其实他没生病。

  所有的男生女生都张大了嘴。玻璃窗户上一只苍蝇嗡嗡地在飞,可能它想扑出去,但隔着玻璃。嗡嗡的声音变得超级响。

  孟梅老师好像在卖关子似的,眼睛顺着座位一个个地盯过来,她可能想看出知情者脸上的破绽。

  李想的家长站在黑板前,焦灼仿佛在他们的头顶上盘旋,成了弥天的气息。孟梅老师说,哪一位同学知道他去哪儿了?

  教室里没有一点动静。

  李想的妈妈在抹眼泪,孟梅老师指了一下她说,今天我看李想没来学校,以为他病了,打电话给他妈妈,结果妈妈说李想早上六点半就出了家门,说去上学了。那么他到底去了哪儿,哪一个同学知道?

  没有人应答。结果他们就出了教室。

  副班长杨依霖被孟梅老师叫走了,她跟着去了办公室。

  杨依霖中午回来的时候,说报案了报案了,警察调看了街上的监控摄像,只看到李想背着书包出了小区的大门,在立交桥旁的小花园里坐了一会儿,然后就没人影了。

  在这一天的多数时间里,这个班的男生女生像没人管了的麻雀,叽叽喳喳地议论着这事,一个个学生被叫到老师的办公室去询问:这两天你和李想说话了吗,你注意到什么了……

  坐在李想前后排的同学是被询问的重点。所以,方朵儿在那里坐了二十分钟。朵儿对着孟梅老师和派出所的叔叔一点点地回忆,好像没什么特别的线索。小姑娘胖乎乎的小脸蛋有紧张惶恐想哭的神情。孟梅老师想这小女生哪经历过这么严肃的盘问,她可别被吓着呀。这期间朵儿裤袋里“嘟”地响了一下,是短信的声音,孟梅老师知道那里藏着一只手机。虽然平时要求学生们别把手机带来,但因为是初三生,放学往往较晚,怕家长联系不上担心,也就任他们带来了。孟梅老师说,好了,朵儿,你回教室吧。

  朵儿回到教室,才过了十分钟,老师和警察一群人急匆匆地再次走进教室,把朵儿带回了办公室。

  朵儿在走廊里就开始抹眼泪了。孟梅老师从小女孩口袋里把那只手机掏出来。

  手机里有一条刚发过来的短信:你没把信交给孟老师吧,一个星期后才能交给她,如果够哥们就保密,拜托啦。李想

  其实,警察早已通知移动公司对李想的手机进行了定位。一队人马往李想发短信的那个方向赶去,一队人马就来教室找朵儿了。

  朵儿抹着眼泪说,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我真的不知道。

  孟老师把手机交给警察,她对朵儿也对周围的人说,这是个很乖的学生,我觉得她是真的不知道。

  戴眼镜的警察叔叔细声细气地问,那封信,你放在哪?

  朵儿说在她的抽屉里,她也不知道他写了什么。她说,他让我交给孟老师的。

  小女孩抽啜着的讲述,让他们明白了事情的经由。原来,昨天放学后,轮到朵儿值日,她看见李想没回去坐在位子上飞快地写着什么,就让他挪一下地方,好让她把地扫了。

  李想就挪到讲台上继续写。等朵儿和几个女孩打扫好卫生,走出教室的时候,朵儿听见李想在后面喊了她一声。朵儿回头见李想向她招手。李想说,刚才黑板上的作业题我没抄完,你们擦掉了,你抄下的借我看一下。朵儿纳闷班长今天怎么了。她就低头从书包里找数学作业簿。李想走过来,递给她一个信封,说,这可不是给你的。

  朵儿比班上多数同学小一岁,很单纯的,但多少也知道早恋什么的。她有点难为情地推开信封。而李想说,放心好了,这不是给你的,是给孟老师的,托你交给她。

  朵儿就有点好奇,那你自己给她好了,干吗让我给?

  李想说,不是让你现在给,而是一个星期以后,记住一个星期以后给孟老师,在这之前绝对保密。

  然后,没等朵儿答不答应,他撒腿就跑了。朵儿瞅着那个信封,想了一会儿,就回教室把它塞进了自己的抽屉。她想明天早上丢还给他。结果今天一早李想没来。

  那你刚才为什么没说?警察叔叔问。

  孟梅老师搂着朵儿的肩,替她回答了,小女孩紧张了,她不知道他写了点什么,没好意思说罢了,哦,朵儿,那么我们一起去把信拿过来,他不是说写给我的吗?

  孟老师拿着那封信,看了半天。她发愣的样子,使周围的人都把头凑了过去。

  信纸上这样写着--

  像梦一样自由

  有时候想想,与中国别的历史时期的残酷青春相比,这个时代的残酷青春居然是由一些渺小的题目和考试构成的,真为它不值。但,大人们似乎永远不会弄错,别以为它没有意义,但它通过考试却能改变你的生活。生活真令人沮丧、不屑。

  我相信,中国人的青春期结束得很早,进入中学以后,我们多数人就是小大人了,然后就等着考大学,以及大学毕业后就业压力的来临,青春期就真正消失了。有人说,中国人20岁以后就很少快乐了。那么,20岁以前呢?这个被题目和作业笼罩的六年中学,是快乐的吗?那个因为家长着急提前起跑的小学六年是快乐的吗?

  生命中有几个12年?在12年后,我们今天所完成的大量作业,可能除了被证明是敲门砖之外,真如一位大学生前天对我说的,绝大多数将被成人生活证实为“最好年华所做的无用功”。现在当我准备对它们进行责备时,大人却告诉我一个“真理”,即12年苦读甚至痴读的未来承诺是--12年后,几十年的好职业、好生活。

  这样的换算,对谁都充满诱惑。但我不愿意。因为青春过去了,就不会再来。

  别来找我,我安全的,我要像梦一样自由。

  放心,孟老师,这是人生最初的别离。像梦一样自由。

  这封信后来红遍网络,有人说,如果拿去参加新概念作文比赛可能会得一等奖。还有人说,如果这男孩上央视参加舌战,可能会成为另一个韩寒。

  这些都是后话。那天下午,当孟老师在这边安慰朵儿,说不关她的事的时候,那边大人们已把李想找到了。

  原来这男孩躲在城北一个小区的楼道地下室,他想避过这几天的风头,再去漫游全国。他想得很美,一路找肯德基打工。一年后再回来读书。

  找到他的时候,他正靠在墙边,耳朵里塞着个耳机,在听歌。身边的地上放着几桶方便面,几本书,一只书包和一张摊开的中国地图。

  他对警察和他爸说,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他爸说,手机定位啊,你就是跑到北极,也知道你有没被熊吃了。

  他说,我不回去,我想好了,一年以后我一定回来。

  警察说,一年以后?一年以后就怕你找不回来喽。

  他指着地上的一本书《我的间隔年》,大声说,我需要间隔年。

  他爸和他舅舅以及他妈都说,难道我们不需要间隔年?我们也需要间隔年。

  他就开始哭泣,哭得那么伤心。

  十七

  这封信在初三家长群里狂转。

  海萍看了三遍,发现自己一点也没生这个叫李想的男生的气,虽然他把自己的女儿带进了这一场风波。

  首先是这信写得确实有才,才初三呢,词汇量、思维,以及老练,天晓得从哪里学来的;其次是很理想化,文字里的心思像嫩乎乎的葱苗,看着就可爱;再次是它简直写出了海萍的心声。

  海萍虽然欣赏,但没敢和女儿说起任何与此风波有关的话题,毕竟快到中考冲刺的关键时段了。只是那嫩乎乎葱苗一样的文字里的气息,在海萍心里绕了好几天。海萍相信这所中学的其他家长,连同任课老师的心理可能和自己差不多,因为作业一下子少了,再有就是,傍晚时分陪着中学生在附近操场上争分夺秒地散一下步的家长多起来了。

  散步的人们中也有海萍和朵儿。

  朵儿一定觉得这很可笑,因为她知道过几天作业一定又会多起来的,过几天吃完饭就得赶作业,过几天教室后墙又会挂起中考倒计时刻表。她瞥了眼海萍,她小心翼翼回避和自己谈李想的样子让她觉得很搞笑。操场上也有其他同学在走。海萍和朵儿突然听到有人对着空旷的足球场在喊叫:

  “我想放假,我想看电视!”

  好多人都笑了。接着一些人也跟着喊:

  “我要放假,我要看电视!”

  声音像波浪,夹杂着笑声在夜空里回荡。朵儿趁着夜色,也跟着叫了一声:我要放假。

  然后小女孩一边笑一边在操场上跑起来,她像小鹿一样跑着,回头对妈妈说,大肥肥,跑呀。

  海萍看见宝贝越过了前面跑道上的人,越过那些笑声和喊叫,海萍听见她在那头喊,我要看《哈利·波特》《泰坦尼克号》。

  今晚的月亮又黄又大,后来朵儿惦记着作业还没做完,要回家去。

  海萍跟在她的后面往小区方向走,深秋天的晚风有些冷了,女儿小小的背影缩了一下脖子。海萍想她刚才跑疯了,出了汗,现在风一吹会不会有点冷。她把手伸向女儿的头颈,汗津津的。月光照着母女俩,从地上的影子看过去,女儿这一阵长高了不少。海萍想起方园这些天在打探留学的事,心里像被暖风吹了一下。她想,如果有戏,哪怕考上重高,咱也不读了,早点走算了。

  今天海萍朵儿出门散步的时候,方园坐在电脑桌前与美国的方芳QQ聊天。

  方园:你那边很早吧?

  方芳:是的。又看了几所质量好的私立中学。

  方园:如何?

  方芳:开车出去大都两三个钟头的车程,学费都在每年五六万美元左右,挺贵的,不过是住校的,质量真的很好,我去看的都是质量好的学校。

  方园:OK。

  方芳:住校比较好,主要是有语言环境,而且还比较安稳。住在我家不现实,每天上学放学三个多小时的车程来回,不现实。

  方园想,不住你家里,那就意味着学费要40万人民币一年,而无法省去其中20万元住宿费,这样4年高中下来,就160万元,虽然自己手里的一套余房可以卖到150万至190万元,加上家里的一些存款,好像可以去试一下,但问题是接下来的四年大学怎么办?如果小孩能住妹妹家里,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更何况,住妹妹家里,朵儿身边就有了亲人,自己更放心。

  所以方园不死心,问:那么距离你家近一点的学校有没有?

  方芳:有,但是公立中学,外国人不能入读。

  方园:那么,差一点但离你家近一点的私立学校有没有?

  方芳:可能有,但一定不是最优质的,因为周围的朋友没人提及它们,呵,我就不明白了,差一点的私立学校你也愿意让她去?

  方园:这样至少可以成行。

  方芳:但我无法接受,我不同意这个。

  方园:?

  方芳:让朵儿读差一点的学校,我觉得这不负责任,至于是否入住我家,这其实是次要问题。

  方园觉得有些说不清了。

  方芳:你让我帮这事,我得对孩子负责。

  他打字:先去差一点但近一些的私立学校,以后看不行,还可以转校的。

  他心想,这近一点的学校真的很差吗?我们也未必要去最好的。

  方芳回复:我不认同为了住我家,可以冒险去读差的学校,只为了省那一半住宿费,你那么多钱都花了,为什么还要省这点?

  方园:这你还不明白,我们没那么多钱。

  方芳:你可以卖掉房子的,这两年国内房价不是很高的吗。

  方园:房价都快跌了,再说,现在就卖掉,以后大学怎么办?如果可以晚点卖房,也就为读大学留了一点余地,谁知道以后经济情况怎么样。

  方芳:你不该想那么远,以后的事以后说吧,先解决现在的,现在需要的是去读好一点的学校,好一点的学校得住校。住校是有好处的。

  方园的脑袋里在嗡嗡旋转。他回复:房子我会卖的,但现在如能留下,我想先留下,先住你家,只是想让你帮助省一点住校费用。

  他接着又马上打字:住你家里,有自家人在,我放心些,她还小,需要一个文化上的过渡。

  他还打字:生活费我会付给你的。

  方芳在那边觉得这头的麻线怎么也绕不清。她打字:即使住校我也可以周末去看她的呀。

  她打字:住我家本来没问题,但这边的米娜在读十年级,两个小孩上学放学我接不过来,照顾不过来,所以最好等米娜毕业了,朵儿再来。

  方园:等米娜毕业了,朵儿已经高三了。

  方芳:那么让她高中毕业了再说吧,那时出来可能更理性些。

  方园:我知道理性,但如果这次考不上好的高中,在这里读的也是差的学校。

  方芳:嗯。

  方园:普高职高学风不佳,高中没学好的话,到那时留学读什么?

  方芳:那么现在就让她冲一下国内的好高中吧,这更现实。

  方园:?

  方芳:冲冲吧。

  方芳:对了,这事你不用和爸妈交流太多太细的。

  方园:?

  方芳:他们啥都不懂,别让他们瞎操心瞎出主意,这对老人的身体不好。

  方园:知道了。

  那只小企鹅间歇性地跳跃着,一丝一丝的焦躁在隐约而来,一句赶一句的言语,穿越着大洋和天空。对方园和方芳来说,他们正坐在各自的逻辑之上,就像坐在两团不同风向的云中,无法对接,这是因为奔往的方向不同,于是有了情绪的波澜。

  正说着,海萍和朵儿回来了,方园赶紧下线。他问了一句,外面没下雨吧?

  海萍说,怎么会下雨?

  朵儿开始做作业,海萍在为她准备明天的课间零食。方园盯着电脑在发愣。他回头看着那张专注的小脸,台灯光在她脸上晒下一层柔软的光晕,一缕头发遮在她的眼前,她有时在飞快地写着,有时在发愣。他想,加油,加油,不去那边算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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