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别离(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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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4-03-23 16:37
三十六
海萍见许光明电话过来了,就赶紧告辞,她从林红家出来,坐着210路公交车回家。
车子一路向南,一站站驶过邮政路、中山路、新岗路、人民路。车窗外霓虹夺目,声色光影中,是都市夜晚的繁华街景。吹进车窗的风已经有了暖意,春天正在来临。
一支歌在车厢里唱:“徘徊过多少橱窗,住过多少旅馆,才会觉得分离也并不冤枉,感情是用来浏览,还是用来珍藏,好让日子天天都过得难忘,熬过了多久患难,湿了多少眼眶,才能知道伤感是爱的遗产……”
歌声来自车上悬挂的车载电视。它适合海萍此刻眼睛里的街景,和心里的情绪。
林红哭泣的脸庞,“后面没别的事,如果有的话,就是钱”。海萍看掠过车窗的繁华夜景,在十字路口等着过红灯的时候,对面海悦大厦上的LED在播放江湾5号豪宅的广告,海萍在盘算自己的家底。
自己的工资卡上有3万元,方园工资卡上大概有5万元,这些年的积蓄分散在另外几张工行、交行、农行卡上,将近25万元。另外,就是现在住的芳林新苑的商品房,100平米,按揭去年已还清,此外,还有一套当年单位分的福利房,在城南,68平米。这些家底,其实平日里就清晰地排列在海萍的心里,就这么几种,清清楚楚,再排列也就没有了。
公交车上,那些出来逛街的年轻人,拎着一袋袋刚购的衣服。海萍坐在车厢后排的座位上,心里的那些家底在眼前浮动着,数了几遍,现在它们好像叠映在窗外的风景里了。她发现自己像这城里的一个小孩,因为想买个什么玩具,打开储蓄罐,数了一遍遍,才发现自己还不够有钱。
江湾5号的炫目广告,在硕大的LED屏幕上轮番铺演,直接映在夜空中像一个虚境,海萍看着这片夺目的金黄色影像,心里有高兴升起来,因为自己城南的那个小公寓距离江湾5号不远。她想,江湾5号的高价会带动自己的小房子,江湾5号每平据说是5万元,那么小房子就可能接近3万,虽然是旧房子,但因为是学区房,周边有全市最好的小学江南小学,所以房价可能会达3.5万左右。
海萍算着,她一下子心算不出如果按每平米3.5万元计算,卖掉这套房子,可以得到多少钱。
她拿出手机,用计算器按了起来,238万元。
在灯光幽暗的公交车上,海萍感觉只有那只车载电视和自己手里的这只手机在闪烁着。她赶紧揿掉手机。她的心情自走出林红家门以来,直到现在才松下来一些。她想,如果真有这个数字,再加上积蓄,那么我和方园、朵儿至少不会像林红一家那样陷入窘境。
她接下来继续算,入读澳大利亚公办高中,学费每年近8万元人民币,因为住在哥哥家,住宿费生活费哥哥已经表示过了,只收一些意思一下行啦,所以,一年下来十一二万元左右应该是差不多了。所以,如果把房子卖了的话,应该没问题了,而且还够以后读大学了。
车载电视上陈奕迅还在唱,“把一个人的温暖传递到另一个的胸膛……”,海萍想着城南自己的老房子,她好像看到了它在那幢七层楼里黑灯瞎火的样子。那里是一个成熟的老小区,她想象着楼下老人在聊天,小孩在嬉闹。她想起来自己乘坐的这210路公交车等会儿要经过城南新岗路,那里靠近老房子所在的雅明苑小区。她突然决定今晚就去看看自己的老房子。
她拿出手机,给方园发了一条短信。她问他过不过来,一起去看看旧家。
海萍来到雅明苑,她站在8幢的楼下,向自己的小房子眺望。
它与自己刚才想象的一模一样,黑灯瞎火着,但不知怎么回事,这么看过去,它那眼熟的样子里好像带着点萧瑟的调子。
海萍知道这感觉来自自己的心里,也可能来自它好久没人住了,现在即使站在楼下,也能感觉到它透露出来的没人气的声息。
海萍突然有些难过,因为她发现自己有些舍不得它。她抬头向上看着,五楼那个阳台,雨篷依旧,当时自己和方园刚搞装修,啥也不懂,雨篷开始忘记装了,等屋子全装好了,才想起来,结果找了小区旁边的一个小店上门安装的,花了1200块钱。
阳台上,几只花盆还摆在那里,透过栏杆,隐隐绰绰的,梅花桩的枯枝还在,那是有一年春节单位送的,印象中,这梅花在阳台上开过了两三个冬天。
海萍看着这房子,那么眼熟,以前每天下班回家,经过这中央小花园,都会抬头看一眼它,有时它亮着灯,有时它暗着窗,都那么亲切,因为这是她在这城市里的第一个自己的小屋。
结婚十年后,他们按揭买了芳林新苑的商品房,那里距离他们上班的地方和朵儿的初中比较近。从这里搬走后,这小屋起先租给了三位大学生,后来又租给过两位广告公司的员工,他们把房子搞得乱糟糟的,海萍就把它收了回来,没再出租,放了两年。
方园到雅明苑的时候,发现海萍正在楼下看着那个屋子发愣。
方园问,林红那儿你去过了?
海萍好似有千言万语一下子说不清,她向上指了指自己家的老房子说,林红说钱才是问题,别的不是问题,所以我们得来看看这房子。
方园懂她的意思。这有什么不好懂的。卖了房子,有了钱,就能送孩子出国了,我们好歹还有一套房子,好多人家不也是这么办的吗?
方园说,我带来了钥匙,上去看吧。
方园海萍走进了8幢的单元门,好久没来了,楼梯和过道看上去已变得那么旧,墙上有水影,拐角处有石灰层剥落下来。
方园打开房门,打开灯,屋子里空空荡荡,有一股生涩的气息飘在空中,那是久没人住的味道,少量的家具很整洁,但可以感觉它们蒙着一层灰,只是在灯光下无法看清。
海萍在房间中央转了一圈,刚才的难舍之情好像还在心里。她说,这是我们第一个房子,当时装修花了好多力气呢。
方园可来不及多愁善感,虽然他知道这女人的心思。他搂过海萍的肩膀,在这空空的屋里拥抱着她,他说,现在它可是我们指望的一只下蛋的母鸡。
海萍看见方园的额头上有皱纹了,她发现他这阵子突然老了不少。他的脸庞此刻就在她的眼前,他的辛苦和隐藏的焦虑也在眼前,她亲了亲他的脸颊,在这空空荡荡的屋子里,她想起了老同学林红许光明天各一方的忧愁,想起十多年前自己和方园第一次来这屋里时的年轻模样,于是她把方园的脸拉向自己,她用力亲上去,把方园愣了一下。
三十七
果然如林红所说,被澳大利亚高中录取不是问题,一个月后,海萍收到了哥哥天浩的邮件,说朵儿已被当地高中录取。
接下来,海萍方园夫妇开始了奔忙:汇寄第一年学费,为朵儿办护照、接收录取通知书、办签证申请表,办家长履历表,办子女关系证明,办各类财产证明……
也如林红所说,其余的都不是问题,除了“钱”。
因为签证需提交家庭财产证明,财产越丰厚,说明保障子女留学的经济基础越厚实,被签通过的可能性就越大,所以,现在对海萍方园来说,与办理各种签证手续一同进行的是,卖房子。
雅明苑那套房子的信息,被挂在“居住江城”、“爱家网”、“你有一个家网”等二手房中介公司的房源名录上。每天,方园都在等待着自己手机的响动,和随之报来的价码。
在最初的一两个星期里,方园没接到几个欲购者的问询电话,除了一大群售房中介工作人员对他的纠缠,他们不停地问,多少钱,准备让还多少价,什么时间可以带人来看房……一拨拨人马轮番前来打听,方园后来都迷糊了他们谁是谁到底是哪家公司的,但有一点方园知道,这是中介在抢夺房源。
他们抢得再起劲,没真正的顾客来看房也是白搭。
方园在焦虑的等待中,眼睁睁看着两个星期就这样过去了。他对海萍说,就我们存折上的那点存款,递到使馆去签证他们会不会嫌少?海萍说,那当然。方园说,把我们两套房子的房产证明都附上,他们还嫌少吗?
海萍看着方园发愁的脸,心里的怜悯和焦虑也同时升起来,她想了一下说,对呀,房子也是有值的,至于有没将它换成现金,这还不是一样吗,都只是用来说明这个家庭的经济状况,如果是一样的,那么我们就慢慢卖,卖房这事太急了也办不好啊。
方园说,要不我明天到留学中介公司去打听一下,一般需要多少现金存款证明比较合适。
第二天,方园去“新海岸”留学中介公司找一位师弟,他如今在那儿当副总。方园穿过“新海岸”长长的过道,发现每一间办公室里都挤着咨询的家长。走廊上一位老爸在跟别人说,这个季节都在抓紧办,要不孩子赶不上下学期的课了。
师弟西装革履地出来,手势丰富像老外一样地说话,他对方园说,100万,最好是100万现金存款。
他笑着解释,签证官觉得多少够了我们也不知道,主要是来我们这里准备材料的,大多报送的数目都在100万元左右。
方园只能继续等待手机铃响。
一整天,没看房者打来电话。打来电话的是妈妈。
妈妈说,方园,这事已经好几天了,一直没敢告诉你,怕影响你上班,你爸发烧已经好几天了,热度一直没退下来……
怎么又病了?方园直往父母家赶,每当自己忙成一团的时候,他心里最怕的就是老人生病。
他往城西赶,路过宝光菜场的时候,他冲进去想买条鳜鱼。每次爸爸病了,喝了他烧的鳜鱼汤,都会好起来。对此,他有点迷信了。
今天菜场里几个卖鱼的摊档上居然没有一条鳜鱼。摊主说,这一阵子鳜鱼进价太贵,40多块钱一斤,进了货也少人吃,不过鲈鱼也很好啊,很实惠,11块一斤。
鲈鱼、鲫鱼、鳊鱼、多宝鱼在大塑料盆中游动着,方园说,可是我想买的是鳜鱼,我爸病了,他该吃鳜鱼。
卖鱼的看到了方园头发里明显蒸腾出一缕失魂落魄的烟气,赶紧建议他,那就买条多宝鱼吧,清蒸蒸,清淡,最有营养。
但我爸要吃鱼汤。
卖鱼的说,那就鲫鱼汤吧,多放一些生姜,越多越好。
鲫鱼刺多。
那就多宝鱼,煮汤也应该好吃的。
方园心一急,就买了盆里最大的一条多宝鱼和一条鲫鱼,又买了把金针菇,直奔城西。
三十八
爸爸躺在床上,床上堆着厚厚的被子,窗外已是四月天了,一路赶来的方园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瞥见那被子和被子上盖着的深色棉衣,心里就有些冷。
妈妈把方园拉到厨房里,低声说,这次发烧一直退不下去,大前天我带他去了医院,医生也不能确诊原因,想让他住院,但病房没空床位了,你爸也不肯住院,只配了点药回来,这两天就在家里。
爸爸一定听见方园进家门了,嘴里在说,囡囡来了?
方园对着里屋大声说,囡囡在上学呢。
爸爸好像嘟哝了句什么,方园没听清,他走进爸爸的房间。
爸爸在说,囡囡,你不用来的,你自己去忙。
方园把手放在爸爸的额头上,蛮烫的,脸色灰黑憔悴,比以前小了一圈。爸爸说,囡囡,现在是早上吗?
于是方园知道爸爸是在叫自己囡囡。小时候爸爸也是叫自己囡囡的。方园说,现在是下午,外面太阳很大。
方园把窗帘挑开一些,下午的阳光透进来,爸爸的眼睛又大又深,看着自己心痛的样子说,你去上班吧,其他同事看你不在,不好的。
方园心想自己刚刚才进门,他就催我去上班,自己即使是劳模,家里老人病了也得请假。
他用手抚爸爸的眼帘,想让它们闭上,说,你睡吧,别多想着我上班的事,只要你好起来了,我就没事了。
爸爸闭上眼。方园分明听到了他心里的叹气。也可能自己这话又会让爸爸敏感,这两年老人总是生怕自己病了拖累他,虽然嘴上不说,但方园知道。
于是,方园一边走开,一边说,你再睡一会吧,我去烧一点鱼汤,喝下去出点汗就会好了。
妈妈趁方园在家,就赶紧去医院再配点药。
方园在厨房里忙起来,先把多宝鱼和鲫鱼洗干净,再细细地切一块生姜。
从来没煮过多宝鱼汤,看这鱼肉不厚,汤应该不会很浓。方园在鱼背上划了几刀,突然想,要不先煮鲫鱼汤,熬得浓浓的,然后把多刺的鲫鱼捞出来,再把多宝鱼放下去煮一会儿,这样汤浓刺少鱼嫩,不是正好吗?
方园觉得这主意不错,于是往锅里倒了一点油,手忙脚乱地把鲫鱼放进去煎,烟雾升腾中,他听见爸爸又在屋里叫囡囡。方园不知道他现在叫唤的是自己还是女儿,他对着里屋说,爸爸,我马上好了,就过来。
抽油烟机在嗡嗡地响着,乳白色的鱼汤翻滚起来,方园闻到了鲜香气在空中萦绕,他想起爸爸以前病时喝汤的样子,一调羹一调羹地嗫饮着,汗水慢慢渗出额头,一边念叨“这汤不错”,那样子好像病好了不少。这让方园连同妈妈都迷信了鱼汤。
爸爸突然出现在厨房门口了,他穿好了棉衣,颤巍巍地扶着玻璃门在看着方园。他说,方园,你还是去上班吧。
方园吓了一跳,说,爸爸,你怎么起来了?他赶紧放下锅铲,去扶老人。
他想把爸爸往卧室床上送,爸爸不肯,说,睡了一天了,我想起来坐坐。
他非要坐在客厅的餐桌上。方园只能随他,锅子还在那边烧着呢,方园从茶几上拿过一顶帽子给他戴上,自己就奔进厨房,从汤里捞出鲫鱼,放下多宝鱼和生姜。
趁这会儿鱼在汤里煮着,方园回头透过玻璃门看了一眼爸爸,他看见爸爸也正透过门在看着他。
因为客厅背着光,所以他像一个消瘦的剪影,沉浸在心事重重的气息中。
方园向爸爸打了个手势,意思是快了,就好了。而那剪影所沉浸的忧愁,穿玻璃门而入,强劲到令人难过。
他知道爸爸又在想什么了,这两年爸爸好像越来越容易感伤。难道每一个人到年老时都要纠结自己越来越没用了吗?
从眼角的余光看过去,爸爸这次真的病得不轻,虚弱到每一阵吹进窗口的风都让人担心他会不会受凉。
方园端着热乎乎的汤,从厨房里小心翼翼地移出来,他对爸爸说,这一碗喝下去,就退烧了。
爸爸喝了一口,脸上有惊奇,问,这是啥汤?真好吃。
方园说,是多宝鱼。
爸爸说,多宝鱼很贵的吧,不要在我身上再浪费钱啦。
方园从没听他说过这样的话,就觉得不顺耳,方园说,即使再贵,偶尔尝尝也贵不到哪里去。
爸爸说,其实我吃什么都好吃,都是一样的,所以犯不着多花钱。
爸爸病着,方园就没和他再争。爸爸又在劝他去上班。方园起先纳闷,但接着就猜测可能是爸爸觉得自己拖累了他,所以赶他去上班,心情会轻松一点。
方园说,爸爸,你生病我请假,这符合人之常情,如果还去上班,人家要么以为我想当先进,要么当我怪物,现在人的想法和以前是不一样了。
爸爸点点头,手里的调羹一直没动。方园说,你喝呀,喝呀。爸爸低头看着汤,说,这个鱼真的很嫩,没有刺的,你也去锅里盛点尝尝。
方园说,我等会儿吧,锅里还有很多呢,你尽量多吃。
爸爸看了看碗,眼里的光现在很虚散,他对着碗轻摇了头,说吃不下了。方园有些急了,就大声说,你才喝了这么几小口,鱼肉都还没怎么碰呢,趁热的,多吃点。
方园就坐在爸爸的旁边等着他再吃一点,方园知道他其实喜爱这多宝鱼,也喜欢自己坐在这里。平时每个周末他都在盼自己回来,现在自己坐在这里,他心里哪会真的不喜欢。
但今天方园爸爸好像真的吃不下去,而且坐不住了,他歉疚地看了一眼几乎没怎么动过的汤碗,再看看这个儿子,他扶着桌边站起来,说晚上还可以喝,留一些到明天还能喝的。
方园就扶他到床边。他说想坐一下。他坐在床沿上在控制喘息,像一匹正在沉沦的老马,方园不知他身体里哪一个部位在痛苦。方园的悲哀涌上来,他看见了阳台上的阳光,就说,要不坐到阳台上去吧,晒晒太阳。
方园和爸爸坐在阳台上,阳光落在栏杆上,正一点点地移进来。
方园爸爸灰黑的脸色在折射进阳台的光线中有了光亮。方园想,这一次到底是什么病?他有先天性心脏病、胃病、肠出血,当了多年高中数学老师,在年复一年的升学压力中迎来送往一茬茬学生,病病歪歪的身体,拖了这么多年也算是幸运。现在他是真老了。
在这么一个下午,面对病中父亲,方园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像水流一样从身边逝去,他想抓紧它,他想让他开心起来,于是他说,爸爸,你还记得吗,我小时候,你背着我翻山越岭的情景。
方园希望看到那苍老的脸上有一丝笑意。果然,笑意起来了。爸爸用手抚了一下面前的虚空,好像在比划方园年幼时的身高。他说,那时候你才这么高呢,骑在我的肩膀上。
那时候爸爸在一个小镇上教书,方园上小学前有一段时间爸妈分别带着儿女生活在两地,每个星期六下午,爸爸和他穿过田埂、小丘、溪畔、松岗,回到江城照相馆楼上,与妈妈妹妹团圆。记忆中,那山岗、田野、桃花、爸爸,是梦幻似的童年背景。
阳光移进阳台来了,方园和爸爸暂时没有了声音,一只蜜蜂在飞舞,后来停在了天竺葵上。方园说,爸爸你记得吗,那时候,你一路给我讲《水浒》。
爸爸的眼睛在发愣。方园起身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是烫的。爸爸的视线投在了阳台外花园里的某个方向。他的思维显然在另一个空间。病中的他没有怀旧,他把话语执拗地拉到眼下这边来。
他说,囡囡,现在才14岁,她以后会很好的。
方园于是知道他在说朵儿。他说,是的。
他说,你看着吧,她现在还不懂,以后会更好的。
方园知道他在安慰自己,让自己不要急。
爸爸说,不会比那边那个差的,你看着好了。
方园知道他又在想妹妹方芳的事了。方园说,嗯。方园指着窗前去年种下的一棵柚子树,说,爸爸,柚子树今年没开出花蕾。
爸爸说,今年总是吃不了喽,明年吃吧。
爸爸还是把思维拉过来,他说,朵儿去澳大利亚读书是不是需要花很多钱?
方园大声说,这事你别管了,住在海萍哥哥家花不了多少钱。
爸爸在椅子上动了一下身体,仰起脸来,说,钱花在她的身上,是花在正地方。
方园发现爸爸突然好像病好了,他的眼睛又大又亮,他在说,你知道吗,我还有一点钱。
方园没响。
爸爸说,你别担心钱,我还有钱。如果囡囡学费不够,我出。
方园说,不用不用,我们够了。
爸爸突然站起来了,他从方园面前直接跨过去,往屋里走,他一边走,一边说,我还有点钱,给你看。
方园眼看着他跨进了书房,就赶紧奔过去想把他扶回来。方园爸爸颤巍巍的,挪到书架前,他蹲下来了,把手伸向架子下面。他拉出一个瓷瓶。
方园正说着“爸,你以后再给我看好了”,方园爸爸突然就跌坐在地板上了,他想自己站起来,但好像没力气了,方园去扶他,他推开他的手,干脆软坐在地板上,斜弯着身体喘气,手里持着那个瓷瓶,像一个固执的小孩。方园蹲下去,抱着他的肩膀,心里很堵很软,说,爸爸,我可不想看你的钱,我有钱,你瞎操心什么,我什么时候说过我缺钱了,你要操心也不是现在操心,你现在养病,病好了才能少花钱。
方园爸爸把手伸进瓶口,摸索了一会儿,一个本子被掏出来。是一张存折。他抖索的手把它拿在自己面前,打开了,眼睛凑近去,看了看,他说,12万3千8百。然后他抬头看着方园,他看见方园的眼泪都流下来了。他说,囡囡别哭,别哭。
他把本子递向方园,病容之脸上有隐约的骄傲和果断,他说,我也为囡囡出一点力,钱要花在该花的地方。
那本子在方园的面前轻轻地抖动着。方园爸爸说,拿着吧,拿着吧。
方园接过本子,狠狠地把它塞回瓷瓶,推回书架底下。方园说,不读了,不去读了,你为什么总是要把人弄到那么难过,我们不读了,反正不读了。
他把爸爸扶起来,往卧室里去。在这窗帘低垂的房间里,方园想哭一场,而方园爸爸靠在床上,脸上像深呼吸过后,需一些平息。
方园爸爸感觉头脑中有一群小鱼军团在飞快地奔逐,昏沉与热痛中它们由聚集开始四分五裂,像闪烁着小尾巴的碎片,每一条都带走一片思维,想把它抓牢,但往往忽的一声就不见了。
方园爸爸终于抓住了一条,他知道坐在床边的儿子此刻心里的难过。他知道是自己刚才牵出了这般的多愁。他伸手拉了一下方园的手说,你是我的宝贝,你知不知道?
方园愣愣地看着爸爸,有些恍惚和不自在,只有小时候爸爸才这样对自己说话。
爸爸说,你知不知道我最喜欢的人是谁?就是你啊。这一辈子我有你这样的囡囡不知有多高兴,看你跑东跑西,爸爸就觉得你辛苦,看你操心小囡囡,爸爸也觉得辛苦。你是爸爸的宝贝。爸爸的心情是由你决定的,爸爸知道你以后的心情是由小囡囡她定的,爸爸知道这个,中国人都知道这个,小孩子是我们的大事情,即使心肝拿出来都想让他们过得好一点,谁都知道这个,一代代改变不了自己和周围的时候,就想让小孩去个好地方,所以,现在有机会,就让朵儿去吧,开始我舍不得,现在我想通了,当年你爷爷摇着船把爸爸送到城市里来读书也是这样的,那天他在船码头上和我分手的时候说,别想着家里,一点都不要想着,住到一个大地方去,不仅为自己,也为后代。那时候我不明白,后来不可能不明白。一代代人都是这样的,现在我想着朵儿能去,心里是高兴的。
他停了一下,用手指了指书房的方向,对方园说,记住那个哦。
方园爸爸一下子说这么多话,让方园有些担心,就方园对爸爸性格的了解,这些天爸爸应该把这些话想得滚瓜烂熟了,才会对他这个儿子讲,并且生怕自己不耐烦听。方园把枕头放下来,让爸爸躺下,说,你睡一会,你睡一会,热度又要上来了。
爸爸还在自语,你是爸爸的宝贝。哪天爸爸真走了,爸爸知道你会难过很久的,会一声声叫“爸爸”的,爸爸不希望这样。
方园遏制住自己的泪水,他装作没听见,他说,我去厨房烧点开水。
三十九
第二天上午,方园爸爸被送进了医院病房。他的热度在高位徘徊。
第三天上午,热度退下来了。中午十一点钟的时候,方园看爸爸情况还算稳定,就让妈妈一个人陪着,自己去单位转一转。下午两点钟,方园从单位出来往医院去,路过“光明水果世界”就进去给爸爸买了一些草莓,这时电话来了,是妈妈哭泣的声音,她说,呼吸、心跳都没了,走了。
当晚家里办了一个灵堂。方园爸爸的一张黑白相片被放在了桌子的中央。闻讯的邻居们和老同事接踵而来,白色的菊花,黑纱,让这屋子变得悲哀和生疏,暮春时的风吹起了窗帘,窗外是与往常一样的小区黄昏,有人家在炒菜,有人家在吵架。人间烟火,日常循环。而这里,一个角落,今天却在轻抚自己不同往日的悲伤。
方园从学校接了朵儿过来,进门就冲着卧室的方向喊:爸爸,小囡囡来了。
这一次听不到从里屋传来的爸爸的声音。方园大声地再喊了一遍,小囡囡来了,爸爸。他想拼命听见那个苍老的、耳熟的声音,哪怕从空缈中传来。以往每一次来,它总是在问:囡囡来了吗?而自己总说,她在上学,她在补课。
妈妈和几个亲戚坐在沙发上,见方园他们进来了,她又开始了情绪的起伏,她鸣咽:前天这个时候他还在这里。
小女孩朵儿心情紧张地被带到了那张黑白照片前。照片上,爷爷微笑着,头发迎风,双手叉在腰里,是四五十岁时的样子。这不是她印象中的那个老人。
朵儿听见爸爸方园在痛哭。朵儿看着相片和菊花有些恍惚。她刚从下午的科学考试中出来,一下子还对接不上这里的伤感,她在心里想,爷爷是真的没了吗?
她回头看了一下爷爷的那张书桌,她记得读小学的时候爷爷有次站在她边上,看她写作文。那天她写的是“小兔,小兔”,她嗒嗒地往纸上写,每一句都引来爷爷的叫好,那一天她觉得好逗,感觉和爷爷好像在跑步,他跟在屁股后面喊,“好好好”。
接着,朵儿就看见了书桌旁边靠在墙上的那根黄竹竿。那竹竿上刻着一道道痕线,那是她每次来这里爷爷给她量身高的标记。她想,爷爷真的是没了吗,上次来这里时,他还给自己量过呢,那次爷爷量了半天也没量好,还摔了一跤。她好像看到了爷爷的面孔浮现在这幽暗的房间里,他拿着那根竿子从桌上台灯的光晕里走过来。小女孩朵儿就开始了哭泣。她瞅着泛黄的竹竿伤心地哭。那些刻痕粗粗细细的,从底处一道道向上升,朵儿知道这是她这十四年来的身高,就这样一点点地往上长。
竹竿最上端还贴了一小片“草莓”粘粘纸,原本是红色的,现在已褪成了粉红。那是她小时候贴上去的,她记得当时爷爷说“贴在这里贴在这里”的微笑样子。这个位置具体是多高,没量过,但至少比爸爸还高一个头。那是爷爷的希望。
朵儿走过去把那根竹竿拿在了手里,她想把它藏起来,一下子又不知藏在哪里才好。她瞥见竹竿上最后一道刻痕,心想,真正最后的那条线应该是爷爷上次没刻成的。为此她对自己的瘦爷爷充满了同情。小女孩拿着竹竿哭泣的样子让奶奶心痛。奶奶从沙发上走过来,想从她手里拿过竹竿,奶奶说,囡囡,这个奶奶帮你保管。
朵儿指着爷爷的床底下说,放在这里好了,别把它搞丢了。
美国的方芳那天晚上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有一群人走在海边,突然她看见其中一个是爸爸,头发被风吹动着,面容很年轻,他在和旁边的人说笑着,他们很快地走过来,爸爸的眼睛很明亮,笑容儒雅,衣服是米色的。
方芳从床上坐起来,窗外天色还是黑的,她心里有奇怪的暖意和惶然,她想也可能这些天总在纠结他们是否还在不开心,所以梦里也放不下来。
想起彼岸那个家,她心里就有隐痛。他们现在谁都不来提留学的事了,但她知道空气中已有了雾气一般的隔阂,扯动它就会有争执,回避它也会有心痛。许多个夜晚她都会被它惊醒,想到他们在那边无奈地焦虑,她就千般滋味,分辨不清的滋味。最近这两个月她每次打电话回去,都是妈妈接的,东拉西扯几句,问到爸爸,妈妈总说爸爸耳朵不好,不听电话了,听了也听不清。
外面的天色还黑着,估计是凌晨三点。她想着刚才梦中爸爸的面容,想再睡一会儿,这时就听到了电话铃声。
这十多年来,她最怕的就是这个时候的铃声,因为它一定来自中国,说明大洋彼岸的家里有急事发生。
方芳转了两架飞机,第二天深夜赶到中国。
她拖着个大箱子,进家门的时候,方园妈妈一眼看过去,感觉她这一路哭泣而来一下子老了好多岁。
她们抱头痛哭。方园妈妈说就等着她了,明天一早就去殡仪馆,按习俗火化不能超过三天。
方芳走进爸爸的卧室,那张桌子上,爸爸在相片中笑着,周围摆着白菊、百合,和一些水果。照片中的爸爸和昨天凌晨梦里的几乎是一个形象。有那么一刹那方芳几乎恍惚,她想,难道爸爸昨天漂洋过海来看我了,一定是的。
在爸爸生前幽暗的房间里,方芳对着照片嚎啕而泣,亮在菊花百合旁的电子烛台闪着红光,方芳想着昨天梦中爸爸的笑颜,她嘟哝,爸爸你不生我的气了吧,爸爸,你来看我,就说明你不生气了。
方芳哭啊哭,哭到窗外的灯一盏盏都已经熄灭了。妈妈说,你要不和我挤一床睡吧。
方芳说,我再坐一会,你先睡。
方芳坐在爸爸的床边,看着红色电子烛光在明明灭灭。她从箱子里掏出几盒巧克力,放在水果旁边,她说,爸爸,你觉得苦,就吃一点。
爸爸的床上放着他以前的衣服,这些旧物明天也将被带去烧掉,以免日后睹物思人。它们散发着这个家的味道,那也是自己在大洋那边每每想家时总能念起的味道。方芳泪水汹涌,每一个角落都让她心痛,她觉得这一生真的短暂,春夏秋冬,四季一生,就这么些衣物,能厮守在一起的时光也多么短暂,她用手摸索着这张床,她仿佛在感受父亲最后日子里的病痛。她开始惋惜自己的分离,她甚至羡慕起哥哥方园这些年与父母的相依。她感觉泪水在脸上纵横,她想我是一个没用的女儿,真的是没有用的,爸爸你恨我吧,我知道你怨我。坐在这里我也在怨自己。她好像看见爸爸靠在这昏暗的床上盼着自己,像无措时张望一条小径。这想象几乎让她肝肠寸断,她觉得他可怜,也觉得自己可怜,但更可怜的是自己无法提供的安慰。夜风吹进窗来,方芳看了一眼阳台外面。那安慰像火苗一样,如果一点点地拨,它还是会让彼此好过一些。
一阵阵风吹进房间,窗外路灯的折光落在墙角上,那些家具,那些摆设,好似都沉浸在旧时光里,这老屋就是梦里依稀的样子。方芳想,都说前三天逝者还会回家来,爸爸你是不是正在回来?
她把手伸进面前的衣物,她说,爸爸,让我带一件你的衣服回美国去,留个纪念。
她轻轻拉过那件淡蓝色的薄绒西装,她想不起爸爸穿这衣服的样子,她触碰到了它略鼓起的口袋,好像有个什么本子在里面。
四十
遗体告别、火化、捧骨灰盒回家、安排亲戚朋友吃饭……方园爸爸的后事,在忙碌了四天之后结束了。
把自己忙昏、累晕,悲哀就会有所减缓,而一旦停顿下来,各种心痛又会强劲地涌上来。方芳这些天面容沉静地帮着妈妈、哥哥张罗爸爸的后事,在场面上,他们的言语被“爸爸”填满,没涉及任何与朵儿留学有关的话题。
私下里,方芳悄悄问过妈妈一次:朵儿成绩到底怎么样,冲上这里的重点高中有没把握?
方芳感觉妈妈淡淡地看了自己一眼,说了一句,我不知道,把握怎么说呢,可能就是连她的班主任也说不准吧。
方芳感受到冷淡,她就不再打探了。而心里则像麻线团滚过,纠结依然在,只是它被压在丧父之痛的下面,她相信它也在那个哥哥那边,虽然这些天他对自己一如以往,好像淡忘了不快的一切。
方芳把收拾好的行李箱放在客厅墙角。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愣,明天一早就要回美国了。妈妈累了几天,正在里屋睡午觉。窗外的阳光明晃晃的,风吹进来有些炽热,感觉像夏天一样。
刚才上午与丧事有关的一切停顿之后,哥哥方园说几天没去单位了,有些事要去办一下,就匆匆走了。方芳想,那么他晚上还过来吗?如果他不过来,自己去他家走走吗?
方芳从沙发上站起来,她走到餐柜前,用手拎了拎一个塑料袋,袋里是她从美国带来的零食,这次回来得太匆忙,来不及多买礼物,就匆匆在家门口的超市买了一些吃的,和一个玩具“芭比娃娃”,准备给朵儿的。
她想他们晚上还来这里吗?上午什么都没说,好似是怕了说什么,所以彼此在隐约中无边地拖沓。她坐到窗边,想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问一下。客厅的窗下夹竹桃正在怒放,粉灿灿的,有深郁的气息,方芳想,如果能种株桂花树那多好呀。从这里望过去,小区的路上现在没一个人影。方芳知道,无论是自己还是哥哥还是妈妈现在谁都怕多说些什么,其实也不是怕,而是没这个心情,与生死相比,说什么都觉得轻似烟尘,但不说,烟尘又在心里,似有若无,不知哪个瞬间涌上来,令心里空洞,好似难以了却。
方芳坐窗边给方园发了一条短信:晚上有空吗?
隔了一会儿,方园回过来,说,晚上不过来了,单位有一个项目要去谈,我和妈妈已说过了。明天祝你一路顺利。
方芳对着这短信,既有失意又有隐约的解脱,她舒了一口气。
雅信中学的门卫对这个戴墨镜、穿修身牛仔衬衣的女士说,现在是上课时间,不能进去找学生。你是学生的家长吗?
大太阳光下,方芳背着一只双肩包,她说,我是她的姑妈。
门卫说,那么你坐在这里等,等下课了,她才能出来。
方芳坐在传达室里,不时地看手表,还有十五分钟才下课。从这里看过去,操场上有一些中学生在上体育课,他们穿着校服,高矮不同,在跑道上练习长跑。不知从哪一间教室里传来了朗读的声音:“近几年来,父亲和我都是东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谋生,独立支持,做了许多大事,哪知老境却是如此颓唐!”……是朱自清的《背影》。虽然方芳离开国内多年,但中学校园那特有的气息早已潜入她的心底,有时候晚上做梦都会梦到自己坐在教室里考数学,题目做不出来,时间一分分地过去,急得满头大汗,于是惊醒。所以总的说来,方芳对自己的中学时代并没有太多感情,就像包办婚姻,没感情但也厮守了6年。
方芳又看了看手表,她对门卫说,方朵儿在上课,我能去见一下她的班主任吗,我是从美国来的,明天就急着要回去,回去前想看看侄女,也了解一下她的学习情况。
门卫注意到了她衣袖上的黑纱,她忧愁的脸色,和讨好自己的笑容,觉得她像个文化人,就让她进去找教师楼201室的孟梅老师。
孟梅老师正要赶着去实验楼开年级组会议,所以没太多时间跟这个自称是朵儿姑妈的女人细聊,她简单地说小姑娘很认真,很勤奋,只是考试不太稳定,但冲一冲,考上重高还是有希望的。突然孟梅想起了什么,说,她不是准备出国了吗?
方芳说,没有吧。
孟梅拿起桌上的笔记本,匆匆起身往门外走,说,我要过去了,不好意思了,朵儿挺不错的,你放心。
方芳从教师办公室出来,正好下课了。一群群学生从四面八方涌来,填充到一分钟前还空空荡荡的走廊上、楼道口、楼间空地上。方芳刚才已打听到了方朵儿的教室,她穿过喧闹的人堆,顺着走廊走到顶头的那间教室门口。
她站在门口向里面张望,一眼看见方朵儿坐在第三排,正利用课间时间在做作业。上午的丧礼上,朵儿露了一下面,就被她妈海萍匆匆送回学校来上课了。现在,她的衣袖上还戴着黑纱。
方芳叫了一声,方朵儿。
朵儿抬头,看见方芳出现在这里,明显愣了一下,搁下笔就走过来了。
上午的葬礼方芳因为悲伤所以没太多留意这个女孩,现在她向自己走过来,脸上带着这个年纪的少女像小鹿一般容易被惊着的神情,半懂不懂事,可爱甜美羞怯。方芳用手臂搭了一下她的肩膀,笑道,朵儿,姑妈明天要回美国了,所以来看看你。
教室里的同学们好奇地看着朵儿的这个家长。方芳带着朵儿往走廊里走。她想找个地方坐下来聊几句。朵儿很乖地跟着她走下楼。方芳注意到孩子的校服有点大,那块黑纱缀在白袖子上端,像紧挨在肩头。黑纱在阳光下闪着亮光,让方芳心里动了一下,是冥冥中亲人相连的感触。正是下课时间,许多学生在身边跑来跑去,方芳看见回廊的台阶上没人,就说,我们去那里坐坐。朵儿很乖地点头,一声不响地跟着姑妈走。
她们坐在台阶上,前面是一个花坛,桃树葱郁,绿叶间有一些小小的毛桃正在长大。朵儿看着这个姑妈,不明白她干吗来学校里找她。方芳深陷的圆眼睛与爸爸方园几乎一样,她的脸颊很瘦,眼睛红肿着,那是今天上午痛哭的结果。
方芳从背包里拿出一袋东西,她对朵儿说,这是姑妈给你的礼物,巧克力布丁粉杏仁,哦,还有一个“芭比娃娃”。
方芳把芭比娃娃拿出来,是一个穿绿裙子的公主,长长的金发,戴着飞扬的帽子,装在一个别致的礼盒里。方芳把它递给朵儿,说,以前姑妈每次回来都给你带一个芭比,我记得你最喜欢芭比了。
朵儿好像吃惊姑妈居然送自己一个芭比,她拿在手里,笑了一下,细声说,我已经大了。
方芳听见这小姑娘今天对自己说的这第一句话,压根没注意她在说什么,只留意到她可爱的小脸她说话的样子和家族一脉相传的眼熟神情,她觉得她好乖,在这阳光透彻的下午,她像一棵小苗芽,让方芳心生爱怜。
方芳说,在这里学得开心吗?
朵儿说,还好。
方芳说,初三了很累吧?
朵儿说,还好。
小姑娘对方芳还有些生疏,更何况是坐在自己的学校里。朵儿不好意思地看了这个姑妈一眼,因为她一直盯着自己看,那外露的情感让她有些害羞。
方芳说,你想去留学吗?
朵儿在想这个问题,她说,还好。朵儿注意到姑妈脸颊上细微地颤动了一下。姑妈拉住她的手,说,姑妈会帮忙的。
朵儿有些奇怪,因为她知道是澳洲舅舅在安排这事。虽然爸妈没跟她正式说起过留学的事,但她多少知道他们最近在忙啥,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方芳说,姑妈以后会帮忙的,让姑妈再准备准备,好不好?
朵儿不知道她具体是指什么,但看她脸上急切等着回应,就点头说,嗯。
一只足球被人踢到了花坛边,滚开了。一个男生跑过来捡,呵,是班长李想,李想向她俩做了个鬼脸,然后跑开了。方芳摇了摇朵儿的手,说,你不会怪姑妈现在不帮忙吗?
朵儿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就说,不会。
方芳搂住朵儿,用脸颊贴了贴她的脸,说,爸爸妈妈在怪姑妈是吗?
朵儿很奇怪了,她不知道爸爸妈妈为什么在怪姑妈,就细声说,为什么?
方芳说,他们认为姑妈不帮你的忙。方芳说完就后悔了,因为她一下子明白面前这小姑娘可能对这事一无所知,换了自己是方园海萍,也不会告诉小孩这些,更何况她还在冲刺中考呢,怎么可以让小孩心乱。
方芳脸上的汗在下来,她急得头皮发麻了,她转开话题说,哦,没什么,姑妈乱想一下。
她立马知道自己这话也没说好,果然,这小姑娘好像还在好奇,她细声问,为什么不帮忙,应该不会不帮忙的。
她纯真的样子让方芳心碎,方芳说,是的,怎么会呢,等朵儿大了以后,如果到美国读大学,姑妈来接你。
朵儿“嗯”地点点头。她看着手里的芭比礼盒,她心想,姑妈样子怪怪的,是爸妈和她闹不愉快了吗?她心想,一定是的,否则她为什么一个人跑到学校里来看自己。朵儿这么一想,就认定了大人之间有事,说不定吵架了。
朵儿没敢问方芳怎么了,她低着头的样子,却让方芳明白了小孩的心思。方芳想自己真是多嘴了,小姑娘隐约的惶恐使她后悔莫及,她赶紧笑起来,说,大人有时候也会闹点小脾气,过去了也就没事了,朵儿,你别管大人的事,再说也没什么事,咱们俩有个约定,以后你来美国读大学,姑妈来接你,好不好?
朵儿点头。朵儿看着楼下的学生在往教学楼里跑,细声对姑妈说,要上课了。
方芳站起来,说,好吧,你去吧。
朵儿拎着那包礼物往教学楼走,她心里还在想大人是不是吵架了。她回头,看见姑妈正在看着她,姑妈挥着手。
姑妈方芳看见朵儿回头,在日光下像一头小鹿一样扑闪着眼睛,方芳好似看到了她小小心思里的疑惑,于是跑过去,抱住小姑娘说再见。
方芳说,朵儿,姑妈会来带你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