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别离(五)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别离
  • 发布时间:2014-03-23 16:36

  三十

  海萍给她澳大利亚的哥哥打电话前,去探望了父亲,也就着她的小叔父。他安睡在西山公墓。

  那天是星期六,一早她先去菜市场买了一条鲈鱼,一把韭黄,一块排骨,又去“百味观”买了两块豆沙糯米糕。从菜场回来后,一个上午她都在厨房忙着洗和烧。

  每一次去墓地,她买的都是这几种食材,好像想都不用多想。柠檬鲈鱼,韭黄蛋卷,花椒子排。香味从厨房里窜出来。满屋子都是父亲惊喜的味道。她往锅里挤了一点柠檬汁,她想起了父亲家的老屋,那时候每天傍晚,下班回来的父亲母亲就像打冲锋一样,心急火燎地在厨房里烧晚饭,好让她和哥哥赶紧吃了做作业。那口小锅里的东西其实很普通,但爸妈有本事硬生生做出红红绿绿丰美异常的感觉,虽大都是以蔬菜为主的便宜食材,但声色上夺人。城里的这个家,条件虽比老家好,但在城里也是属于紧巴巴过日子的人家。海萍记得自己更小的时候,这个小爸爸在秋天常带着她和哥哥去城乡接合部的水沟里捉泥鳅,他卷着裤腿,用泥堵住水沟两端,他用一只破脸盆拼命把水舀出来,他一边舀一边说,泥鳅营养最好,日本人爱吃泥鳅,从中国大量进口呢。他们仨一直忙到西边的天空挂上火烧云,然后提着一水桶活蹦乱跳的泥鳅穿过城北杂乱的厂区,经过一根根烟囱,往家里走。在海萍的记忆里,那画面宛若后来看到的宫崎骏的电影,炫丽,空旷,一丝丝甜美,又好像虚幻。父亲在秋天捉到了大量的泥鳅,一餐两餐吃不完,就想出一个办法,把它们洗干净后放在煤球炉边烤,烤呀烤,烤得满楼道里都是香味。海萍知道有些邻居开始是看不起他们这么会过日子的,但泥鳅飘香毕竟是美味飘香,再等到爸妈哪天傍晚用红辣椒一炒,就听到好多人一边打喷嚏,一边大声说,老潘啊,这泥鳅也太香了。这时候,妈妈用一只只小碗盛了让海萍给他们送过去。海萍端着碗,快乐地走在七十年代的走廊里,这是海萍关于童年时的好记忆。

  父亲在捉泥鳅的时候,也会讲故事。海萍记得有一天,父亲讲他小时候和哥哥在路边等妈妈,那时候没得吃,他们盼着妈妈能带点好吃的回来。妈妈回来的时候,从口袋里摸出一只桃子。妈妈说,你们分分吃罢。哥哥让弟弟先咬一口,然后说,你再咬一口,再咬一口。弟弟咬了几口后,发现桃子已经很小了,哥哥说,你吃了吧。弟弟看着那伤心的桃子有点想哭。哥哥说,以后啊,等我们长大了,去买一担回来。

  海萍是女孩,她想着这两个她都叫爸爸的人,晚上睡觉的时候不住地哭。那时候,她正处于懂事起来的阶段,印象最深的是她常常会一个人莫名其妙地哭泣,比如想到人会死的这一点而常常暗自痛哭。

  整个少年时代海萍和哥哥一直在向高考冲刺,等到在外地读完了大学毕业回来,工作结婚安家生儿育女,海萍像所有的人一样忙碌着,掠过一个个阶段,等到有一个星期天,她回父亲的家随手在厨房里炒了几个菜,父亲母亲尝过后惊为神物。他们说,怎么这么好吃?你放了什么作料?

  父亲指着那碗柠檬鲈鱼说,还有这种做法?

  这时海萍才醒悟,这么多年来自己还真的很少弄些什么好吃的给父母吃。海萍对父亲说,这柠檬鲈鱼,是在外面餐厅吃过后记住的,有点欧式,主要是用了柠檬去腥,酸酸的,提了味,就很鲜了。

  后来,海萍又给父母试过了西梅子排、韭黄蛋卷,甚至寿司……所以,这两年清明和冬至海萍去上坟的时候,也做这类菜。

  今天海萍做好饭菜,用饭盒一层层装好。

  她提着一只月白色的无纺布袋出了门。海萍先坐车到花卉市场。她买了七枝白菊、七枝黄菊,走过百合摊位时那里浓烈的芬芳让她停住了脚步。摊主说,八块钱一枝。海萍还价,摊主起先不肯,后来看到这女人手里还拿着菊花,就说,好吧,便宜你一块钱,冬至没去?

  海萍买了11枝百合,它们在她手里白灿灿地怒放着,很壮观的一大把,那浓香排山倒海,汹涌到鼻翼里。海萍好像看到了父亲又开心又心疼钱的样子,她在心里对他说,一年也没几次。

  海萍坐377路去西山,因为不是清明时节,车上人很少,一个老人坐在后排对他老伴说,这百合花真香。

  因为路远,海萍和他俩搭上了话。这对老人是去西山为自己购买墓地。双方聊着聊着彼此都恍惚了一下。老人们在想日后自己的女儿也会这样坐在这一路车上往西山来看他俩。而海萍则在浓香中想着她的小爸爸,他是因心血管病匆匆走的,在此之前家里人哪想得到购置墓地,如果在他活着的时候就早早地陪他来这里看过,他在弥留之际对日后她来探望他是不是能有所想象?

  星期六的下午,西山公墓里空寂无人,一条条小道通往各个墓区,小道两旁都是宝塔般的柏树,从这头一直铺展到山脚下,构成遮天蔽日的肃穆。海萍沿着其中一条小道往山上走,北风吹过,萧瑟感在低空盘旋,海萍觉得这场景好像在哪部电影里看到过,但电影里是正午时太阳光把行道树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出空无一人的寂寥,而这里是阴天里的空旷,风从道路的那头劲吹过来,柏树纹丝不动,只有自己胸前的花束和围巾在抖动。

  父亲在西山十区。海萍沿着小道上山,四周是密密的碑林,四下寂静透心,海萍的视线投向半山腰,每阵风吹过,她好像听到虚空中的叹息。山坡上有伞状的香樟、茂盛的桂树,大风从山坡上掠过,枝叶起伏像无法遏制的情绪。迎面而至的石碑上都有死者生前的相片,他们含笑对着这山冈、树木、天空,而事实上他们更像是对着不同的方向出神。

  因为爬山累了,海萍坐在父亲的墓前喘气,她停顿了一会儿才打开袋子。她把鲈鱼拿出来,一路乘车而来,鲈鱼有些震碎了,外形不是很好;她把西梅子排拿出来,因为天冷,显然凉掉了;她把豆沙糯米糕拿出来,因为冷了,那层油亮的色泽也没了……海萍看着它们,觉得它们无法引人食欲,她想起小时候父亲烧的一桌又红又绿、热气腾腾的菜肴。

  海萍从包里还拿出了一对红蜡烛,一把香。因为风大,她用打火机点了半天,也没点着它们。后来她几乎把打火机和蜡烛放到了风衣的衣襟里,才点着。那火苗那么弱小,好像随时都可能熄掉。点香更是费了气力。她用自己带来的一只碗遮住风向,把香对着已燃的蜡烛,对了很久才点着了。

  她赶紧对着墓碑拜了拜。她心想,冬至我刚来过,现在又来了,爸爸,待会儿我有事想问问你。

  她把香插在自己带来的一只杯子里,她坐在墓碑前,给父亲倒了一杯酒,放了一双筷子。她说,你吃吧,早上烧的。

  在她的身后,是片片碑林和草浪翻动的山坳。风也吹过她面前的花束、酒水、食物和石碑。她低声说,爸爸,我想托哥哥帮一下囡囡的学业,你答不答应?

  石碑上父亲在相片中看着她,他清瘦的脸微笑着。

  她知道他是会答应的。其实,她也知道他这答应与否同自己的哥哥潘天浩没必然的关系。

  她坐在这里对他低语,只是因为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障碍,所以不知道是否该去对哥哥说出来。

  她想起小时候自己坐在父亲的背上来到了这个家,“做街上人了”,而现在她恍若看到朵儿将跟着潘天浩,接着走下去。

  在空无人影的西山,她仿佛看见某种宿命那么难堪地看着她。每阵风吹过,犹豫与决然同时在渐近渐远。

  一个人的命是天生的吗?冥冥中,是什么决定了一个人双脚的走向?

  36年前她亲爱的小爸爸带着她走出了那个乡村,而现在她想请他的儿子带着她的下一代走得远远的,也要用脚步改变走向?

  叔父他们这一家,是不是天生欠了她,所以该这样?

  其实,是她欠了这一家人太多,什么时候也还不了了。

  她开始痛恨自己没用,他们照顾了她这么多年,现在她还要向他的儿子索要。也许,从亲情和血缘来说,这可以,但从情理和逻辑上,她过不了这一关,尤其是那样的宿命,让他人那样地付出。

  她知道自己纠结的真正本质,就是宿命。那将是她最致命的心痛。

  她明白这些,尤其是在这北风呼啸的下午。她随时都可能让自己算了吧,但她又是那么想过这一关。因为囡囡是她的宝贝。

  她双手合拢,贴在胸前,对石碑低语,爸爸,你说我可以这样吗?

  她说,天浩,你说我这样是不是脸皮很厚?我付钱,这样行不行?

  蜡烛摇曳,一些香灰落在了食物上。她坐在墓地里想起了哥哥潘天浩的脸。是的,小时候自己刚来到这个家的时候,哥哥是不高兴的。每逢两个小孩争执,哥哥总说,这是我的家,爸妈更喜欢我。但男孩子毕竟是男孩子,没过多久,就好像忘记了她其实是他的堂妹,而彻底把她当作了妹妹。

  哥哥读书成绩很好,研究生毕业后,像他所读的那所名校中的众多学生一样,自然而然地出国留学,然后去了澳大利亚。

  海萍想着天浩,想着他对于她的要求可能出现的态度,更想着绕不过去的是宿命。她对墓中的父亲说,我真的不知道,这到底是去呢,还是不去?我吃不准到底是请天浩帮呢,还是不请他帮?

  这个阴天,山坡上每一棵树木都在风中摇摆。她回头看了眼碑前的杯碗,从包里拿出另一双筷子,在想象中陪父亲吃起来。

  按这座城市的风俗,这是该做的。她一边吃着鱼、蛋卷,一边流泪。她嘟哝,我会报恩的,我会报恩的,她大了也会的。

  大半个下午,这西山的山坡上除了她,居然没别人。虽然冷,但海萍觉得这么说几句,发发愣,这里可能是最适合心情的地方。耳畔风声流过,山坡上仿佛有隐约叹息,生生死死,流年映照,这山林间,那些死者生前或许也如此纠结过,沧桑过,一个人,一条路,一片山坡,逃避怎样的终结,步履不息,从什么地方来到这里,又曾想出走哪个地方,避开哪段命运?

  这个下午海萍把这里当作了心理的理疗点,哭过,说过,就好过了不少。她准备下山去,她心里知道了后面要去做些什么,其实来之前她就知道。

  在她下山途中,接到了一个电话,是楼上的那个女人吴佳妮打来的。山上信号不好,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她就对那头说,我听不清。就关了手机。

  顺着小道,她拐到了另一侧一条宽一点的水泥路上。拐过一个弯,路外侧的一面新建了一座凉亭。海萍走进凉亭,坐下又理了一下手里的袋子。她想起刚才那个电话,不知吴佳妮有什么事要找她。

  出国。除了出国不会有别的事了。

  海萍对着山下的公路和杂乱繁多的房子突然想笑。挺逗的,真的挺逗的,全中国的家长是不是都在忙儿女出国?全中国的家长是不是有一半受了出国的刺激?走啊走啊走啊,他们大声嚷嚷着,或者在心里大声嚷嚷着,他们的小孩跟在后面,像一群玩胜利大逃亡游戏的好笑的家伙。

  海萍坐在凉亭里,俯视下去,三个小时以后待夜色降临那里将是万家灯火,身处这半空中的视角仿佛能让人想事儿的状态超然很多。她想起楼上的女人,银行国际业务柜台前的人脸,以及想象中的那些嚷嚷的队伍……好似有一个箭头飘浮在那些头顶之上,闪烁在这阴沉的虚空,它构成了一个流动的方向。

  事实上,确实有一个大大的箭头画在凉亭边的水泥道上,“下山往右”。她站起来,下山。那箭头,从山道上平看过去,粗大稚气。

  三十一

  朵儿今天放学的时候,看见那个胖叔叔又出现在街对面的香樟树下。

  朵儿已经有一个多星期没看见他了。事实上她最近已养成了习惯,出校门的时候总会不由自主地看他有没有在对面出现。

  今天他来了,他站在那里伸长着脖子,在等着琴琴出来。他穿着一件灰绿色的羽绒衣,又宽又大,一手拎着一只皮包,一手提着一只衣袋,所以看过去像一只企鹅。

  朵儿知道自己站在他的这边,因为想到他连这个爹都可能没得当了,就超级可怜。这企鹅一样的人如今在小女孩朵儿眼里已不再可笑,他向琴琴疾走过来的样子,也不再像电视里的家庭剧那样夸张,或者说,比家庭剧更像家庭剧了,因为这是真的了。

  朵儿回头看了一下,今天琴琴还没出来。胖叔叔翘首以待的样子,从站姿、手臂、头发里都透出这个信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是我的女儿……

  朵儿就有些放心下来。他不会肯的。

  朵儿这时看见自己的父亲方园推着自行车已经等在校门左边的花坛旁了。今天她来不及装生气,她把书包放进爸爸的车篮里,说,这次大考我第71名。

  一拨拨学生出来,像一群小鸭子,散到了街道的两旁。金志明像扫视风吹过水面的波纹,目光飞快地掠过一张张放学后的脸,女儿琴琴还没有出来,可能在做值日,也可能班里还没下课。金志明想象着琴琴从校门里出来的那张脸,她青春素颜,即使穿着千篇一律的校服,即使在嘈杂的放学时分,她浮现在无数像花朵一样稚气的脸孔中,依然是那么一目了然地出众。谁都可以发现她正从一个小女生在长成夺目的美少女。现在金志明仿佛看见她出来了。因为出差,他已经有两个星期没看见她了。他最近这阵心里有莫名的焦虑,每一天放学时刻都在想她,她考得怎么样,她怎么穿过马路,怎么回家。虽然那个家已经不是他的家了。在出差经过的每一座城市,每当他看见那些在夜晚闪烁着温暖灯火的楼宇,他都有那样的伤感。伤感使惦念中的琴琴蒙上了一圈圈柔光,想到她,他就有隐隐的心痛。她是他的珍宝,他那个已不成形的家留给他最致命的牵挂。

  今天他刚出差回来,他从高铁车站直接打车来到校门口,这是因为他知道今天是本学期的最后一天。下一次他来等她,是春节以后了。他手里的那只衣袋里,装着一件毛衣。他想如果她这一次考得不好,希望这新衣服能让她稍稍高兴一些。

  琴琴出来了,她刚被班主任陈老师叫去了办公室。陈老师说,寒假里让你爸妈请个数学、科学家教补补课,如果这两门上不去,金琴你就要去读职高了。

  琴琴这次期末考试排名第586名,她想着妈妈的脸,拖拉着脚步往校门口走去。她是个文静的女孩,偏科,语文、英语是强项,此外,尤其擅长做小点心,虽然这个擅长学校考试不考,但教师节那天早晨,她在炉子上做了一个蛋饼,结果轰动了全校。

  事实上在教师节前,她纠结了好几天,当同学们交流给老师送什么礼物时,这女孩就在烦恼。她没太多零花钱,她知道妈妈节省惯了,即使问她要也给不了多少。买不了什么别致的礼物,她想,要不就做一个蛋饼吧,给老师当早餐,就做一个蛋饼。

  这简直是个灵感。那天早晨她5点钟就起床了。她用鸡蛋和面粉调制面浆,用平底锅在小火上慢慢地烘,成型后,她用小刀细心地把饼切成一个心状,像一个“爱心”。然后再烘出另一块“爱心”。她在两块“爱心”之间夹入草莓酱、葡萄干、小糖豆、巧克力碎末……一切她所有的好吃的东西。然后在蛋饼的正面,用草莓酱小巧地写上“节日快乐!”更妙的是,她从阳台上的花盆里摘了一朵早晨初绽的月季,用浓红的花瓣在饼周围缀了一圈,像一大粒可爱的珍宝。然后她把饼放进一个饭盒。

  初三女生的礼物轰动了学校。因为创意,更因为递给老师时,它还有温度。

  那天早晨它被切开后,好多老师都尝了一点。他们说,这个早餐,应该是今天早晨全校甚至全市最有意思的教师节礼物。

  现在琴琴想的可不是什么教师节礼物,或者小点心之类。她想着妈妈待会儿可能沮丧的脸,和爸爸好些天没来校门口了。

  对于父母,她觉得爸爸很多东西不好,比如暴脾气、神经过敏等等很多很多,而妈妈什么都好,但有一个事实是,是妈妈不要爸爸的。这其中无法言喻的哀怨让这个初三女孩常常纠结。她知道妈妈吴佳妮想让她出国。但她觉得这事很远,因为班里只有那些有钱的同学才在走这条路。另外,至于她可能会认大姨为妈妈,她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反正大姨是妈妈的姐姐,反正也是一家人,反正叫什么都是同一个人,即使嘴巴上叫妈妈,这和叫“姨妈”又有多少区别?

  至于爸爸不同意,她觉得有点奇怪,叫了别人妈妈爸爸,并不意味着他就不是爸爸了,只不过是叫叫而已。这就像她判给妈妈后,他不还是她的爸吗?如果有机会出国,叫别人何况还是自己家的亲戚“妈妈爸爸”又有什么关系,这么简单的事,怎么会想得这么麻烦。琴琴看着校门口那边的人群,心想,如果只需要叫一声“爸妈”就可以出国留学去,指不定有多少人愿意都来不及。

  这么想着,她突然想笑了。

  金志明突然看到女儿了,两个星期没见,她好像又长高了一些。校服有些短了。

  他看见她微微笑着,这与她平时出校门时那略有心事的样子不一样。这个女儿不太爱笑至少在他的面前不太笑,他知道她不太开心是因为成绩因为家庭。对此他理解,换了自己是她也不会开心到哪里去。这么想着,看着女儿正在走过来,他的心里在颤动,那是他的宝贝,他可怜的琴宝,让他把这个世界给她只要他有他都会愿意,但是他没有,现在几乎一无所有,挣钱越来越不容易,他能给她什么?

  他向她张开了手臂,那个提包和衣袋晃荡在马路这一边的人群里,这使他像浮现在人影前的一只大鸟。他看见女儿看到他了,女儿想穿过马路向他走过来。她小心地向两边看看是否有车辆,然后向他走过来。那一刻他觉得这女儿在这世界是那么脆弱,前景无法估定,而自己是那么无用。他该让她吃好穿好读好的学校。他突然泪水纵横,而心里在说,别哭,千万别哭,这时候别哭。

  但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泪水,因为他好似看到了自己的答案,他知道这些日子里那个答案其实一直在蠢蠢欲动,他遏制它的破土而出,而现在,在这放学后的校门口,在这喧闹的大街,它不可阻挡了。他知道这是因为对这小女儿的爱。

  初中生琴琴看到爸爸对着她泪流满面,吓了一跳。她想他怎么越来越傻了,居然跑到校门口来哭了。她想不理他了,她想哭,她想飞快地逃离这些人,逃离这里。她几乎没好意思去看他的脸,她拉起他的衣袖往街角那头走。

  老金和琴琴走过街角,琴琴还在往前走,老金发现这不是她要去的家的方向。他停住脚,小女孩这才也停住,他们相互看着,醒悟他们不知要走到哪儿去。老金让自己笑起来,说,琴宝,看爸爸从北京给你带来的新衣服。

  琴琴没去接那个衣袋。她不知道今天自己该如何对这个父亲生气。

  那只衣袋晃悠在他们中间。那算是他提前给的新年礼物吧。傍晚的风吹动着它,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事实上没别人注意这红色的纸袋。

  老金知道女儿在怪他刚才莫名其妙的哭泣。他知道这不好,确实有些丢脸,女儿无论从哪个角度都会不开心。他为刚才控制不住自己而不好意思,于是他想转移开这点情绪,就哄女儿,这衣服很好看的,是大红色的。

  女儿是个文静的女孩,她咬着嘴唇像往常无数次一样,一颗颗眼泪从她的脸颊上滑下来,他知道女儿初三了,有点懂事了,今天是自己失控了,让她难堪了。他手脚无措地看着她,以及他们之间那只红色的纸袋。他想今天从车站赶来这里的目的是父女俩都开开心心,现在得赶紧把情绪往那个方向调。

  他说,琴宝,爸爸今天有点累,好些天没看见你了,所以有点发傻了,好啦,以后不会这样啦。

  他把衣袋在她面前又摇了摇。那是她的礼物。女儿管自己哭,所以没去看它。他突然觉得这礼物其实挺渺小,在这喇叭声一片的大街上,它不够本质。而那个本质的东西此刻闪烁着,它潜伏在他的心底,这几个星期来一直对他构成了暗示。它就是“留学”,去留学。此刻它从自己的心底一跃而出,它在虚空中与这红色的纸袋并列摇摆,它由多年前他和吴佳妮结婚时打过照面的那个吴佳妮姐姐,在想象中递过来。

  他的自卑在滚滚而来,虽然他在几十分钟前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答案,但这并没消解他此刻横生的自卑。他好像看到了自己昨天在北京王府井大街上看啊看啊,实在想不出买什么能让女儿惊喜的东西,后来想到要不买件衣服吧,又不懂款式和尺寸,就不停地问,不停地指着别的顾客比划身高,此刻他远远地看着昨天的自己,觉得自己又可怜又尽心。于是他对女儿说,这是爸爸挑的,也是一片心。

  然后他拍了一下女儿的背,移开话题,问,这次大考还好吗?

  琴琴摇了摇头。

  不要紧,真的不要紧。

  琴琴看了父亲一眼,他的样子其实让她难过,她自己没考好这一点也让她难过,再说站在这里也没同学会看到了,所以她就缓了僵局,她对父亲说,500多名,数学没考好。

  没事的,我们寒假再冲冲。

  老师刚才说我可能要去读职高了。

  职高?职高也好的,爸爸不就是读职高的?

  老金说完就觉得说错了,琴琴还真的就抬头看了他一眼。是啊,混成这样了,还说职高。

  老金赶紧说,我们不会读职高的,这一点我相信。

  琴琴说,是数学没考好。

  老金说,别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最后一定会考得好的,一定会考上大学的,而且是好大学,艺术类,一定的。所以,一定不会去读职高的。

  小女孩觉得他说得太轻松,但这些话多少让她轻松了一些。她说,爸爸,你真的有预感?

  老金说,有啊,有啊,爸预感一直超好的,最近股市这么差,但爸爸做的那两只一直涨停呢,所以,爸爸现在大声对你说,你绝对不会差的,你是原始股呢。

  他觉得自己这比喻真妙,原始股,确实是一只原始股,好股票就得有好的成长,得让她一路涨下去。

  小女孩和他调转头,一起向家的方向走。老金问了她今年寒假放多久。他在心里盘算哪一天让吴佳妮送她来自己这边吃餐饭,明年的春节不一定在一起了。他问明年中考具体是哪天,中考分数公布需要几天。他还问起年级里是否有同学在准备出国留学,他们大多去哪儿。他还问现在晚上你洗脸睡觉包括折被子什么的是不是还需要妈妈帮助,他说,自理能力很要紧的,爸爸小时候是住宿生,你没做过住宿生……

  他把女儿送到小区大门外,他说,爸爸不进去了。

  女儿对他点了点头。他说,晚上妈妈随便怎么怪你这次大考没考好,你都不要哭。

  女儿对他点点头。他说,爸爸已经给你算过了,反正你最后一定会考好的,心里稳住了,才能读好考好。

  女儿对他点点头,她觉得他刚才泪流满面现在温柔得像怪兽史瑞克,心里挺可怜他的。

  他把那只红色的衣袋递给女儿,说,拿着吧,红色的,过年穿,会有好运气。

  女儿伸手去接袋子,他突然把它往高处提起,她接了个空,他说,叫我声爸爸。

  小区门前的一排大红灯笼已经亮了,四下已有了春节的气氛。那红色灯光落在老金的脸上,让琴琴觉得他有些不同以往。琴琴对着他叫了一声:爸爸。

  老金把衣袋交给琴琴,他看着她走进小区,走过冬青绿化带,往他从前的家走去,他大声对那纤细的背影喊:再见。

  三十二

  同样的这一天,朵儿跟父亲方园回到家,朵儿把大考成绩单拿出来给妈妈看,妈妈说,真好,中考如果像这一次这样就好了。

  因为成绩不错,加上明天就放寒假了,所以这一晚方园家的气氛很好。

  海萍同意朵儿在电脑上玩一会儿游戏。朵儿玩了一会后,突然对在看电视的海萍说,妈妈,我今天在校门口看到琴琴爸爸了,他一定不会同意琴琴去留学的。

  海萍随口接了话题,说,是的,他舍不得。

  朵儿觉得自己的想法得到了印证,就放心了。她继续玩游戏。她听到爸妈在接着说这事。妈妈认为那犟脾气的老金是不可理喻的,多好的机会,他眼睁睁看着它过去,一个女孩子今年15岁,她有几个15岁啊。而爸爸好像不这样认为,他在说,那个老金最后会同意的,一定会同意,他为什么对我们劝他生气?如果他不纠结,他是不会生气的,他会很笃定很淡然地和我们聊他的道理,因为我们本来就是陌生人,他生气了,就说明他会同意的。

  有那么一会儿屋子里好像静下来了,那支日光灯的灯管在咝咝叫着。

  海萍说,笃定?现在哪有很笃定的人?

  方园点头说,所以呀,有些想法一个晚上就会改变,反正我觉得那个老金最后会同意的,不信打赌。

  海萍想象着那个老金最后无奈缴枪投降的样子,又有点同情他起来。方园好像看出了她的心思,他说,我今天刚看了本书,说天下的爱基本上是以“聚合”为目的,只有父母的爱是以“分离”为目的,放孩子走远,只要他们过得好。

  一个晚上海萍都在想着这句话。她想,千真万确。

  三十三

  海萍给澳大利亚的哥哥潘天浩发了邮件。

  一个星期以后,天浩电话过来说,可以的,自己家周围还刚好有三所高中招国际学生,有住校的,有homestay的,朵儿当然不用住校或homestay,就住我们家里好了,条件不是太好,在客厅里可以搭一张小床。

  海萍捧着那只电话,她听见哥哥的小孩在家里嬉闹的声音,她好像看见了远方那个自己未曾到过的客厅,凌乱,原木色,阳光从窗户透进来,所以很温馨。

  海萍这边的好消息,像一阵突然而至的风,吹得方园心里各种念头同时翻飞。他想,我们终于也有一条路了。他想,这条路是靠海萍找来的。他想,海萍这个哥哥不容易,我们经过这一遭后更知道什么叫作不容易,所以我们钱一分都不能少给他。他想,爸妈知道这事后一定也会松口气。

  他这么想着,就打电话给爸妈。两个老人又惊又喜,东头不亮西头亮,想不到澳大利亚居然跑出了一条路。

  他们对从未谋面的潘天浩感激无比。他们在自家的屋子里长吁短叹。谁都知道他们在想着什么。

  隔了两天,方园带着女儿朵儿去了爸妈家。

  方园进了门才想起来,事先没和老人打招呼别当着朵儿的面谈留学的事。

  这是因为事还没办成,海萍方园现在还想让朵儿一门心思冲刺中考,这样日后才能作两手准备。方园趁爸爸去餐柜给朵儿拿饼干,就对妈妈说了这个心思。

  妈妈说,对的,不说。

  方园妈妈拿出一只秤给朵儿称体重,方园爸爸就去门后拿出一根竹竿想给孙女量身高。

  那竹竿上没有数字,只有朵儿每次来这里测量身高时留下的刻痕,一杠杠往上去,从两三岁到现在的十四岁了。

  方园爸爸举着竹竿走过来,竹竿的一头在沙发脚上别了一下,就听到“砰”一声,老人摔到地上了。

  大家赶紧去扶他起来,方园爸爸说,没事没事。

  老人站起来后,又弯腰捡起竹竿,坚持要给朵儿量身高。朵儿知道这是每次到这里来的规定节目,从两三岁就开始了。

  方园爸爸给孙女量好,用手指甲在竹竿上按了个标记,然后举着它到阳台上,对着光亮的地方,想用铅笔刀把这次的杠子刻上去。

  这一边,朵儿和奶奶一边看电视一边在聊天。过了好一会儿了,方园发现爸爸怎么还在阳台上,他就侧转身向阳台上看了一眼,他看见爸爸手里还拿着那根竹竿,在左看右看,好像看糊涂了。

  从这边看他的背影,方园感觉他真的很老了,他的动作迟疑着,好像快忘记自己正在干什么了,那根竹竿在阳台上摇晃着,那上面全是朵儿一点点往上生长的标记。

  正午的冬阳把阳台外的冬青树映得碧绿,这使得穿着深色棉衣的爸爸被衬在一层生机盎然的光影前。有那么一刹那,方园认定爸爸一定是忘记自己在做什么事了。因为他拿着那竹竿,颠过来倒过去地看。

  果然,方园爸爸举着那竹竿又从那边过来,他脸上带着歉意的笑容,说手抖得厉害,刻不了杠,囡囡下次来再量过。

  因为刚才摔倒过,方园妈妈让老头子别走动,到沙发上靠着。朵儿正在看央视六套播放的《哈利·波特与魔法石》。方园爸爸说,坐到爷爷这边来。她站起来坐到了爷爷身边。爷爷说,澳大利亚也好,澳大利亚好。

  方园指着电视机说,这是英国片,不是澳大利亚的。

  爷爷用手搂了搂孙女的肩头,说,爷爷舍不得你走啊。

  方园转头过去,看见爸低垂着眼皮,就生怕他泪水流下来,立马递一只橘子过去,说,爸,你吃橘子。

  方园妈妈一边向方园爸爸使眼色,一边说,是舍不得住校吧,读高中的都要住校的。

  方园爸爸今天钻在了自己的情绪里,所以他压根没在意老伴的眼神。他说,爷爷小时候出来读书,是爷爷的爸爸摇着船把我送到了城市里,现在你要坐飞机了。

  方园说,囡囡的学校只要坐三站路。

  方园爸爸说,三站路?

  方园说,是啊,三站路。

  方园爸爸说,从他舅舅家到学校要坐三站路?

  方园说,上方桥,外方桥,以及下方桥。方园随口报了自己家附近的三个站头。

  方园爸爸可能一下子没想起来这三座桥就在方园家的附近,他对孙女说,坐三个站,朵儿要记住,是三个站,小孩子到外面去要先认识回家的路。

  老人让朵儿吃点茶几上的橘子。他说,明年囡囡就不能陪我过年了。

  他的眼睛很亮,语气里好像隐着叹息,这让方园妈妈也难过了,她说,现在不就在陪着你呀。

  大人们在说些什么,朵儿其实没怎么在听,她盯着荧屏上的《哈利·波特》看得津津有味,所以没在意他们到底在说啥。

  那天吃过晚饭,方园和女儿走的时候,方园爸爸在门边上抱了一下朵儿。他笑得脸上全是皱纹。他说,爷爷真舍不得你走。他说,再见。

  这最后的拥抱,深深地留在了方园的记忆里,后来每次想起来都那么心痛。

  三十四

  潘天浩寄来了学校的资料,他为朵儿选了一所离自己家步行20分钟路程的高中。这所高中在当地口碑不错。

  这边海萍方园就开始填申请表,并去朵儿所在的初中办理初中阶段总成绩单。朵儿初中的各门课程从分数上看,其实都不错,就是去年大考数学题目偏难,120分的试卷考了98分。海萍盯着成绩单,对这个数字略有些不安,但转念想,都说外国中学数学比我们国内水平低,这个分数应该也是没问题的。

  给她盖章的老师,连头都没怎么抬起来,从抽屉里找出章,“啪”的一下,OK。

  海萍出了校门就赶往人民路“邮政快递中心”,想以最快的速度把成绩单及申请表寄给哥哥天浩。寄往澳大利亚的快递邮费是200元,需要一周的时间。她看着服务员把信封收进去,看着那个蓝色的信封被丢进了一只白色的帆布大袋子,心想,一路上可别搞丢了。

  她算了一下,从现在开始,到被录取,办护照,申请签证,签证下来……要赶在国外高中八月底开学之前完成这一系列程序,还有一条长路要走。

  海萍在走出“邮政快递中心”时,想起了表姐林红。要不晚上去向她打听一下,这后面的路怎么走。

  “后面的路还有怎么走的?钱!一个字,钱。”

  林红对海萍说。

  她手里拿着海萍让她看的朵儿成绩单复印件,根本没把这纸当回事。她说,后面的事基本没事,除了钱。

  表姐林红的家在城北新村。海萍前来拜访时,带着朵儿的成绩单、申请表复印件。林红只瞟了一眼,就告诉她这都不是事,事的关键是钱,是日后孩子在外边的学费、住宿费和生活费。

  她说,这些成绩够好了,以我们许贝贝的经验,录取没任何问题,对那些国家来说,这是赚钱的事,谁不欢迎你来读书?

  在这屋子里,如今林红一个独守,所以没多少过日子的人气。

  林红今天看上去有些疲倦,她站起来给海萍去泡茶,说,嗨,光顾着说话,连茶都忘记泡了。

  趁林红去厨房,海萍环视四周,墙上是一家三口的合影,林红许光明和女儿许贝贝在全家福里正微笑地看着海萍。现在房间里有些凌乱。沙发那一头,丢着林红的几件衣服。坐在沙发上能看见里屋的一角,床上的被子没叠好。电脑桌上有三只小镜框,里面都是女孩许贝贝的照片,蓝天绿茵,大概是在那边拍的吧。桌上电脑开着,海萍想,如果凑过去,那QQ空间多半是她的宝贝女儿的。这是林红可想而知的状态。海萍心里温柔地动了一下。

  林红端着茶壶和两只小陶杯过来,说,这是许光明从福建带来的铁观音,你尝尝。

  她好像注意到了海萍在留意自己的房间,就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太乱了,上一天班下来,回家就没心思收拾。海萍说,一样一样一样的,我家也乱的,有个小孩在,怎么整理都不行。

  林红笑着忠告海萍,趁女儿现在还在这里,每天就当作节日过吧,到时女儿一走,像我这样的,心里好像空了一大块,所以你现在可要珍惜呀,一家人在一起的时间其实很短,你就譬如在倒计时吧。

  林红把小陶杯从茶几上拿起来递给海萍,眼里似有同情和取笑浮上来,好像已观望到了海萍行将来临的相近处境。

  还真有那么一刹那,海萍听见了时钟在这凌乱的房间里“嗒嗒嗒”的走动声,她看着对面墙上这一家三口在照片中的神情有些发愣。林红见她走神,赶紧说,不过你这边的条件还算好,有哥在那里,住亲戚家,生活费用省下不少,所以还是现实的,比我们的情况要靠谱多了。

  里屋的电话机铃响了,林红起身去接。海萍眼角下意识地掠过这简陋的房间。不一会儿,林红从里屋出来,说,是医院同事的电话,我还以为是许光明打来的呢,每天这个时间他都打过来,汇报情况,顺便查岗。

  海萍笑道,挺乖的嘛,算是一个好老爸了,一年挣的几乎全给宝贝女儿花了。

  林红拍了一下她的膝盖,说,虽说一年留学总费用18万人民币左右,但拿到国外去用,也只是毛毛雨,学费去了8万,住homestay去了七八万,外加两三万生活费,所以每一个子都得计划着用,贝贝说买个汉堡35元,买杯咖啡20元,买一本笔记簿20多元,参加学校组织的嘉年华车费110元,所以上次有个活动贝贝没舍得参加,因为要花580元………许贝贝这么个孩子已经很知道节省了,什么都省,买杯可乐都不舍得,她还告诉我,不喝可乐就不用减肥,不喝咖啡睡得着,自己做个蛋包饭比学校午餐划算,上个星期她只花了87块钱就购了烘培6件套,可以烤饼干,做蛋糕,高兴死了,说便宜。

  林红说着说着就突然哭了。海萍叫起来,哟,这是好事啊,知道父母的钱来得不容易,你该高兴都来不及,再说我们小时候不也是这样过来的。

  海萍以为林红听了这话,会有所欣慰,哪想到她哭得更剧烈起来。她呢喃,这还不是因为她爸这20万元来得太不容易,就连小孩子也懂她爸一个人在外地熬,他原来哪是这个性格啊。

  林红脸上泪水纵横,她说,是的,他是在熬,我让他再熬几年,要不然怎么办,女儿已经在那边读了……

  海萍从桌上拿过纸巾盒。林红不好意思地擦着眼泪,说,不知怎么回事,我这两天一碰就想哭,老是想哭。

  在这样的夜晚,在这凌乱而孤独的房间里,海萍有做梦的感觉,因为她听方园说最近许光明下县城了林红安心了,怎么现在哪儿又不妥了?

  林红说自己最近去了一趟那个县城,光明在那里搞项目,她看出来了,他不开心。他承认确实不开心,甚至比之前作为宝珠副手的尴尬还要不开心。他说同窗朋友是一回事,一起做事是另一回事,作为跟班副手是一回事,现在独立承担是另一回事,因涉及行事风格和执行力理解力等方面的众多细节,他与宝珠的分歧越来越明显。林红知道就许光明一贯的脾气,他想摔袖走了。于是林红抱着他的头,泪水纵横,哀求他,你的女儿已经在澳大利亚了,你这一走,她在那边怎么办?她在那边吃什么,住哪里?你总不能让她露宿街头。他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半天,他拍着自己的额头,好像是在让它冷下来,低下来,忍住。林红看着他的样子,心都要碎了。但她亲着他的耳朵,说,不能回去,不能回去。

  林红对海萍呜咽,你说我是不是太狠心了?

  她说,我甚至都不让他回家来,我知道他迟早会受不了的,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不喜欢的事,一点余地都没有。

  她说,他现在在忍,他越忍我越心痛,所以无论他以后怎么落魄,我都不会不要他的。

  林红说她想象得出来他每一天在那个小县城里憋屈的样子。他失神无奈地一个人守在那里,这哪儿还有当年他才子的那一点儿痕迹。林红说,我发现我疯了,我是不是疯了,我坚决不让他回来,其实每次我放下他打过来的电话,我都冲着这房间想直喊出来:你快点回来,回来算了。

  林红说,我知道我只敢对着这空屋子喊,我真心想答应他回来但又怕他真的回来,这么说你明不明白,我这么抓狂是因为女儿,别的我都能顺着他,别看我这么强势,但其实我都顺着他,但唯有这一件事我不能顺他了,光明真的对不起了,我不能顺顺你。海萍你说,他以前跳了那么多槽,做了那么多不靠谱的生意,我哪一件最后不顺他,但这一件,因为和女儿贝贝有关所以我不能顺他了,我不能让女儿在外边断粮,所以我不能不坚持,我一边坚持,一边把话说得很坚决无情,是想让自己不心软,但其实想到他害怕我生气而不敢撤回来我心里立马就软了,海萍,我这样说,你是不是觉得我们简直要疯了,留不起学,还出去干吗,但问题是我们许贝贝已经出去了,现在让她回来更不现实,你说回来的话再去哪儿读高中?许贝贝在外面学得很好,你只要看看照片就知道她是开心的……

  林红泪水流淌,让老同学海萍鼻子发酸也跟着哭起来了。她安慰林红,其实也未必是你不让他回来,男人在关键时候是搞得清楚什么是理性什么是脾气的,我打赌,现在你即使让他回来,他只要想着女儿的学费,自己都不会回来的。

  海萍说,我家方园也是这样的,对自己的事漫不经心,但朵儿的事看得比天还大。

  这样的安慰暂时没用,因为痛哭中的林红从强势女人仿佛变成了一个小孩。她说,可是我想让他回来,让他回来,快快回来。

  海萍说,再坚持几年,很快的,时间过过是很快的,林红你想想我们从毕业到现在都超过20年了,也就一眨眼的工夫,再这么一眨眼,就退休了。你不记得了,我第一次看见许贝贝这小姑娘,还是在西街口,当时你用自行车带着她在买街边的烤玉米,我当时夸她好漂亮的小仙女,我记得清清楚楚。小孩子长长也是很快的,现在她都高二了,再过几年大学毕业了,像我哥那样在澳大利亚找到工作,你们去那边住,不就是一家人又团圆了。

  林红有些缓过来了,嘴里嘟哝“那时我们可是老了”。

  现在需要海萍转开话题,她拍林红的背,说,我现在懂了,这出国留学,后面的事确实不是事,除了钱。

  果然,林红眼睛红肿着对她苦笑了一下,说,没错吧,主要是钱,趁你们家的宝贝还没出去,好好算一下,千万要好好算一下,钱这方面有没有后顾之忧。

  海萍给她这么一说,突然起了鸡皮疙瘩,她好像“刷”的一下子被推到了一座之前没盘算清楚的冷山面前。是啊,这之前想的尽是怎么走、是不是要走,而现在真的要走了,才发现还有一个大事情,那就是“钱”。

  林红已经平静下来了,她像是在为自己刚才的失态解释,她说,劫数,可能人这一辈子都必须有这样的关,不折腾不行,一折腾,就是分离。

  海萍下意识地又去看对面墙上的合影,他们在对面微笑,那样的好时光,停在镜框里了。天花板上那盏黄灯的光芒在流过泪的眼睛里,辐射着一圈圈的光晕,像一个个圈套,从这边看过去,它们旋转在那镜框之上。

  林红在看墙上的钟,她说,咦,今天许光明怎么没打电话过来?

  三十五

  福建这边。许光明此刻没给家里打电话,是因为他正在县城的小巷子里走,心里凌乱。

  昨天老同学、老板宝珠来了一趟县城。她对许光明说她想了好几天了,老同学是一个文化人,这么冲在产业一线不适合他的个性,也不利于发挥他的特长,考虑再三,还是让老同学专门负责“麦地郡南”文案宣传这一块比较好,原先的那一块,也就是总操盘手,让野蛮一点的人去管吧。

  她对许光明温和地笑着,让自己的语气处于若无其事状态,许光明心里突然是那么同情她,是啊,谁希望自己每天工作中有一个对立面啊,更何况他还是自己的老同学。换了自己是她,没准心里是多么盼着这老同学自己提出来走人,因为这是维持彼此面子和以前情谊的最好的办法,但她知道这老同学的两难,于是她也只好忍受,她把老同学调换到一个边缘的部门,做尽少需要直面相对的工作。

  许光明对着宝珠连连点头,好的,好的。心里什么滋味都有。宝珠看他能理解,心里突然有些难过,她说,那好,我走了。在宝珠走出办公室的那一刻,她回过头把手放在胸前向他摆了摆。

  现在许光明在县城弯弯绕绕的巷子里走,他想,县城里哪有那么多媒体,所以哪有那么多广告文案需要撰写啊。他好像看到即将来临的日子里自己坐在办公室的窗前,在心里数着这一天有多少人走进了售楼处的大门,然后等着下班。

  而下班,其实是不值得等待的另一种滋味。与白天的寂寥相比,一个人在小城,真正难熬的是夜晚。下班后当地人都回家去了,留下他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有时他在电脑上玩打牌,有时他也像此刻这样在街边散步。小城所有的街道他都已走到滚瓜烂熟。很多时候,从别人家里透出来的灯光和饭菜气息,对他是一种隐隐的刺伤。他走着走着会恍惚这是在哪里。走着走着会走到小城的边缘,天空上隐约的星星,让他惦记林红和女儿。他想老婆在老家,女儿在海外,自己在这里,冥冥中他们在想着自己吗?

  他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家人眨眼间就散得七零八落。

  他想着林红不让他离开这里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刺耳,但都直入心里,他想象女儿许贝贝在澳大利亚的校门口发愣,因为要交学费了;他好像看到她拖着行李箱,走出了房东的家,不知去哪里栖息;他甚至看到了女儿走过餐馆,想买一个汉堡,却在发愁钱……在这中国南方的星空下,他发现自己真的没用,他一边走,一边哭泣,他想多少年了都没这样哭过了。

  他想,如果当时脑子不发热,女儿不出去,一家人厮守着,也会有快乐。

  但转念间,他对自己又涌起鄙视:既然都已经出去了,就无法回到过去,现在女儿至少在外边学得很开心,学业非常优秀,明年可以考大学了,目标是金融专业。

  林红个性强势的面孔在他面前晃动,她说,为了女儿,你不许回来。

  这个女人这两年越来越强势。许光明知道这是因为她心里在发急。他懂她的道理,但他也知道自己的心性。她的每一句话都是正确的,所以更直击他的脆弱。比如她说,厮守在一起,虽然快乐,但如果厮守着彼此没有指望,也不会快乐到哪里去。

  女儿的脸浮在对面的马尾松林间,他知道,对女儿而言,林红的这句话是千真万确。

  让女儿以后不像他现在这样生活,这是他如今最大的梦想。如果能做到这一点,自己还有什么委屈是不该忍受的。自己这十几年起伏不定的经历,使他对女儿的最大期望还真的不是成名成家甚至成才,他只希望她日后过得平静,节奏慢一点。他想,全世界还有哪里像我们这儿这样一路都需要调整自己,一代代都需要调整自己。他想自己这一生处在连续不断的转型期了,所以只希望女儿能略过这些阶段,安安静静地过日子,过一个文静女孩所该有的日子。

  要让她跃过这些阶段,那么他现在必须驻守在这些阶段。他想着这一点,心里充溢起温柔。他穿过小城夜色中狭窄的弄堂、街道,他想,所以说,现在我能做的就是待下来,守下去,干下去,为了她。

  是啊,说实话,像他这样的人,到哪里能去搞20万?

  或许要这么想才对,虽然老同学看着自己不爽,每天的工作近乎无聊,房产公司同事视他为吃白饭的……但到现在这个时候,要这么想了:这里能提供20万年薪,是老天给我和贝贝的最大的机会,是我们一家分离的最大收益,别娇气,甚至该感恩才是,谢谢宝珠同学。这样心里才会好过一点。

  他对着空晃晃的巷子突然大喊:做下去,挺下去。

  后来快走回到宿舍的时候,他掏出手机,给林红打电话,这是一天的常规节目。他对着那头说,喂,你在干什么?

  他听到了老婆的声音。他在心里说,老婆,我会待下去,放心,20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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