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夕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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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4-03-23 16:06
王烟不由得沉下脸来,声音微颤着打断她:
“匡婶,你是不是知道了啥?”
她停一停,才缓缓说道:
“谁让你当初不听我的?听了我的也不至于有这些麻烦。你放心,王烟,将来你的婚姻也都包在我身上!不是兴家旺夫黄花大闺女,我不给你提。谁愿娶那二婚头,稀罕那股馊肉气,就稀罕去!但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
王烟急切地说:
“快告诉我,林夕现在哪里?她为啥不来见我?”
匡媒婆羞愧似的:
“我本是一贯说合的,这回却在说离!王烟,只要你先答应林夕离婚,别的事情都好商量。”
王烟站起来。
“匡婶,实话说了吧,我不想离。我还没跟林夕过够。我想跟林夕白头到老。”
匡媒婆看看他脸上的痛苦之色,极不忍心,想劝他,他却抬腿就走。走两三步,又回过头来,声调就平稳多了。
“我知道了,林夕怕我生吃她,她才要偷偷躲起来嘛。”王烟说,“林夕一辈子不见我,我就吃不了她。不过,我还不知道离婚的手续。请匡婶再费心给打听着。”
王烟走进庵庄。开理发店的张剪,看见他突然向着空气神秘地笑一下,就想,王烟这家伙倒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肯定又争取到了庵庄某个人的支持许诺。走出店门来,故意问王烟:
“王烟,听说孙球去你家送红包?”
王烟不开玩笑。“是去看王撼他娘在不在家。”
张剪随着问:“王撼他娘在不在家呢?”
王烟嘴上如实说:“不在。”王烟心里说:
“我终于知道了她的下落!”
因此,王烟不过是从村子里一出一进,心情却大有区别。王烟不用再担心林夕会出啥意外。林夕没有遇害,没有失足落井。林夕几乎重新踏上了幸福之旅。
王烟舍不得林夕,但王烟决定给予林夕以自由。不然的话,王烟又咋就是王烟?王烟,你若强迫林夕,咋再有资格竞选庵庄管事?凭啥搞掉老浦?王烟所强迫的林夕,并不是一般的林夕,差不多就是将来庵庄的养蚕技术员。王烟推开他家院门,开口对空气中的丢丢说:
“丢丢,我不拖一拖林夕,那也不是我王烟!”
丢丢说:“打手势。”
王烟就认真比划一遍。
八
午后三点半,村委会大喇叭传出老浦的声音。老浦让村民自行申报地震损失,去村委会院门外的救灾物资发放点领取相应补助,并一再强调诚信自觉。
王烟在家里察看一番,发现除了鸡吃掉一些蚕,连一只酱油瓶子也没摔碎。邻居田长承爬到墙头上,问他去不去领。他说他家没有损失,不去。田长承说有损失自己也不去,听听老浦那口气,倒像庵庄人个个都是见钱眼开的孬种,小人,就他一家子祖辈有涵养!哼,也没看出他儿媳妇素质高来!这还不是他家的施舍,就让他这样了。王烟笑笑,没说话。
果不其然,秉持田长承想法的在庵庄为数不少。一直到日薄西山,救灾物资也没能发放完毕,塔镇来的救灾人员就开着货车挨家挨户送上门来。每家再勿论损失多少,一律一箱矿泉水、七斤绿豆和十六个青皮咸鸭蛋。
王烟去果园接儿子王撼,才知道丢丢也得了同样的东西。丢丢往他儿子手里塞两个咸鸭蛋,他对丢丢说:“家里也有!”丢丢说:“我喜欢你儿子。”他听了很高兴,但见儿子表情滞滞的,就说:“撼,你丢丢叔喜欢你。”他儿子这才微微点下头,却让他觉得有点奇怪。
暮色苍茫,王烟和王撼走到村口停下来。王烟抬手往路边一棵大柳树上一指,对王撼说:
“树杈那里有个摄像头。老浦蹲在村委会就能看到我们。你妈林夕如果走出村子去,他也能看到。但你妈是在半夜里出走的,估计那时候他也睡了。现在天还不算太黑,老浦可能还没回家,肯定能看到咱爷俩。撼,爸爸今天真是憋坏了,憋苦了,你就替爸爸叫喊一声,让爸爸心里舒坦一些吧。你就这么喊,老浦给听着,你胃口再大,也不过是只老蚂蚱!蹦跶不了几天的老蚂蚱!老蚂蚱!”
王撼仰平脸孔,定定看着巨大的树冠。王烟忍不住催他,他张动几下嘴唇,出乎王烟意料,却又紧闭。只见他手里攥着鸭蛋,对着影影绰绰的树冠无声地做起手势来。王烟一愣,随即笑了,说:
“看我昏了头,老浦咋能听到你骂他?但你的手势他是能够看到的。”
伺候过孩子们吃饭,又打发他们上床睡觉,然后自去喂蚕,忽想起两天前答应刘针媳妇做的小板凳还没送过去,就懊悔自己健忘。看看时辰尚早,又想跟刘针说些事情,就拎着板凳出门。
街上空无一人,四处黑黢黢的,王烟就像潜行在黑暗的水世界。一声低泣,从浦启家附近的一个角落传来。王烟没让自己在意。他想那是鱼在哭。
一条鱼失去了心爱的伴侣,就像一个叫王烟的男人,即将失去林夕。
王烟不是鱼。即使行将孤单一生,心头滴血,王烟也不会哭。可是他没想到,有脚步声不远不近地跟上来。他幻想是林夕化为一条鱼来跟踪他。林夕怕他在水中越走越远,最终迷失不归。
林夕,再游近些。再游近些。
王烟猛地转过身体。一条巨型鱼长着红色的眼睛冲出黑暗,直挺挺撞击过来。
巨型鱼是孙球。
王烟二话不说,愤怒地一把将她搡倒在地。
刘针一见王烟就问:“咋了?”王烟阴着脸恨声骂道:
“奸细!”
“谁是奸细?”
王烟说:“还能有谁?”说着,把小板凳递给刘针媳妇。
“还有这么无耻的女人没有?”他说,“但凡看见两个人在街上说话,她都会支起耳朵听。”刘针跟媳妇对看一眼:“刚才碰上她了?”“可不是。”刘针“唉”一声:“也算是个可怜的。”
王烟不解:“她咋可怜?”
“还没听说吗?浦启今天去塔镇,弄回一张离婚证丢给她,说啥也不要她了。”
王烟脸一红,不知说咋好。刘针又说:
“这浦启做事又狠又绝。他老子都不如他!”
王烟疑疑思思:“这样弄回来的离婚证,也能管用?”
“管用不管用的,反正有这么个绿本本儿在,孙球还能告下他?”
王烟不语,边摇头边叹息。
刘针媳妇说:“都坐吧,光顾站着说话。”
王烟像没听见。刘针也让他坐,他才坐了说:
“难得她对浦启这么忠心。”
“还不是浦启惯会哄人?浦启许她离婚不离家。她那样的人,知道些啥好歹?”刘针说。他媳妇忍不住插嘴:“球既已这么苦,你们还在这里一遍遍糟践她,不厚道。”刘针就摆手笑说:“不说了不说了。”
王烟浑然忘了自己来的主要目的,只跟着嘿嘿干笑。刘针又说:“想不到浦启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闹离婚,也不怕影响到老浦。”他媳妇“哼”一声:
“想想孙球过去那个嘚瑟,怕人不称快!”
刘针眨巴半天眼皮,才说:“没想到啊,俺家灵芝还有这番见识。”王烟也说:“灵芝,以后我就来你这里讨主意。”刘针媳妇抿抿嘴,含笑去了门外。
王烟就对刘针说:
“刘针,我心里是越来越不踏实,我怕自己没那个能力,辜负了大家。”
刘针怔了怔,说:
“这话咋说?我看好你的。我还从没看走过眼。”
王烟“唉”一声,难掩心底的颓丧。刘针也便劝慰他:
“王烟,你是先怕了老浦的强大。那好,我来给你分析分析。目前庵庄少说有四五派,老浦,张瓢,李柄,刘锥,你,按比例就是各有五分之一的势力。李柄这个人,打小就好强自私,往年分家跟自己弟兄们闹得不可开交,谁还指望他的好处?刘锥头脑活络,可他光顾自己挣钱的门路,看啥都是机密,你想从他那里听句真话都难。他虽是老刘家的,我也不支持他,看我不把选他的票全给你拉来!至于张瓢,话说了吧,耳根子太软。他一个小舅天天泡在庵庄,多大的人,只知道捅球儿玩,一句正话也不说他,任他混天了日。你就不同的,肯干,仁义,能吃亏,又不独断。不管从哪个方面说,都比他们强。庵庄人想推翻老浦,也不是一日两日。你和张、李、刘也都出过头,告过状,上过访。只要人们略微团结大义一些,你这方面的势力又何止三比二?我说,将来必胜无悬念。但首先你自己不能放弃,把自己往小里看。也让浦启知道,是钱能买人心,还是道义能买人心!”
说罢,就等着看王烟的反应,但他垂着脑袋,依旧默然无语。又忽然问他:“王烟,家里不会有啥事吧。”他像杭建民乍一下到尚寒的河水里,也猛一激灵,连忙否认道:
“没有。”
“没有就好。”
王烟这才慢慢说:
“我担心这又是一场骗局。过去也不是没选过,不如意了上级就压着不通过,你也没有办法。外出打工多年不回的高膑叔,不就是伤及心吗?”
刘针说:“我担保这一次是动真格。”转头叫,“灵芝!”他媳妇走到屋门口,他就问她:“鱼山镇她姥姥家周路口村不是直选过了吗?”她说:
“前几天选的,选了个跟镇政府硬顶过几年的,在公路边开冷库,不知咋,就看朱镇长不顺眼,人前背后,叫人家母猪头。这么没缘法!”
九
黎明时分,王烟迟醒一步。本来他在睡梦中就已听到响动,竭力睁下眼皮,发现天还很黑,就又睡。矇矇眬眬想着林夕在喂蚕,在做饭。还想着林夕走到屋里,站在床边对熟睡的孩子深情看了很久。等他确定为真的时候,就一骨碌爬下床来,冲进院子。
四处静无人息,王烟仿佛看到有个人影在院门口倏忽一闪就不见了。一股林夕的气息,在叆叇不明的光线里轻轻缠绕。王烟三步两步跑过去,扒着门缝一看,啥也没看到。正想走出去,又发现自己几近赤裸,就只是哀伤地低唤一声,“林夕……”
这日早上,王烟已不用亲自下厨。儿子们吃饱了林夕做的饭,该上学的上学,不上学的就在家里待着。王烟也不用再去河岸采桑叶喂蚕,还有不少新鲜桑叶带着露水被林夕摊放在柴房的苇席上。
王烟与儿子王撼对坐无语。
过了一会儿,王烟发现王撼在做一种动作,确切说,是在一次次用手往外指。指了半天,他才意识到院外有人敲门。
院外的人叫:“王烟,王烟在家吗?”
王烟走过去,开了院门。
张瓢急切地站在门外,街心停着他的农用车。张瓢说:“王烟,今天有空没?麻烦跟我去县化肥厂拉趟化肥!听说化肥厂刁会计是你高中同学。”王烟刚要说话,他就压低声音,“王烟,上车!带你看样东西。”王烟看他神色不同寻常,也就不问,可他不放心王撼,就说要先把王撼送果园去。张瓢说:“一个小孩子,带上他。”王烟把王撼叫过来。
坐上张瓢的车,王烟满腹疑虑,问张瓢:“真要买化肥吗?”张瓢不语。出村一里半路,张瓢把车头一拐,往东开去,王烟又不禁问道:“去哪儿?”“坐上我的车,你就不用问,到了自然知道。”
辗转开至桃渡村,过了河,又沿着河堤开了一里多路,张瓢就把车停下来,对王烟说:
“前面不远的河滩上有个看瓜园的小屋子,我们悄悄过去。让王撼留在车上吧。”
王烟已有了预感,浑身虚脱无力,额头上钻出了大颗大颗的汗滴,像是动弹不了的样子。张瓢见状,也就不催他,只说:
“事已至此,就想开些。这还是我那游手好闲的小舅发现的。他去偷贾老豁的鸭子,鸭子没偷着,倒跟他聊上了。贾老豁也是放鸭子时看到过他们一起钻桑林……王烟,小孩子面前,我就不多说了。我小舅一告诉我,我就没让他往外传。你想掩着就自管掩着,不想掩着咱们另说。”
王烟像挪一块巨石,一点一点地挪下车来,又把王撼抱到地上,然后牵了他的手往前走。张瓢跟在王烟后面,还想劝慰王烟,王烟就说:
“你回吧,谢谢你。我正要去找林夕,跟她离婚。”
张瓢脱口说:
“这是他们老浦家的丑闻,天助我庵庄。咋也不能便宜那狗崽子!”
王烟慢慢回过头,对张瓢莞尔一笑,张瓢就怔。王烟啥也没说,又转过头,向前走去。张瓢停在原地。
走到一个绿油油的杨树苗圃旁,王烟看到前面果真有座小房子。他拉着王撼的手,在地上坐下。耳朵里传来张瓢发动农用车的声音。张瓢把车开回去,王烟也没看他,只看儿子王撼。如果王撼不是智障,肯定受不住这样的目光。王撼麻木不仁,甚至还可以跟他对看。
林夕终于出现。她将刚洗的衣服搭在晾衣绳上,细细抻平衣服上的褶皱。浦启也走出来,从她背后拦腰一抱,抱好一阵子才松开。浦启又走回小房子。林夕还在抻那衣服。林夕衣着鲜艳,身材还像姑娘。
王烟不由得咽口唾沫,摸一下王撼的头,目示他走过去。
王撼领会他的意思。王撼无声走到林夕的身后,虽没说话,仍旧惊动了林夕。
林夕一转头,看到了身后的王撼。
一块块大小不一的明亮光斑,投到他们身上,缭乱地滑动。王烟感到他们就像两个哑巴,特别是王撼。王烟把脸转向河面。透过河岸的树木,看到河面上弥漫着一层薄薄的蓝雾。
当日,王烟就和林夕一起去塔镇办手续。几乎所有的庵庄人都像没醒过神,连一个来王烟家里探寻底细的都没有。王烟回到家就拿出一把刨,在院中一下一下地刨着一块坚韧的老榆木。林夕往门槛上一坐,以手托腮,若有所思。
看看儿子即将放学回来,王烟就收起刨子,对林夕说:“晚上我去找丢丢睡。”林夕快步走到他跟前,一把拉住他:
“你不要走!你今天折腾我一夜。我让你打我,掐我,扎我,咬我,都行!”
“我不会跟你睡觉。”王烟淡淡说。
林夕甩开他的胳膊,退后一步,冷笑一声:
“我已是浦启的人,你也不用想那个。”
王烟立马憋住,死死盯着她,半天没能呼出一口气。他喘息着问:
“夕,你可曾对我这样好过?”
“我不知道。真的。我真的不知道。”
林夕不由得神色不安起来,摇摇头。
王烟来到果园,才发现两手空空。丢丢显然已在果树下坐了许久,一见王烟就说自己想他大孩子。王烟心里难过,胡乱给他打个手势,他就说:“你答应明天再带他过来?”王烟点点头,他马上就高兴,可他看到王烟的两片嘴唇动起来。王烟轻轻说:
“丢丢,你可要记住,林夕已不是我老婆。”
他实在猜不出王烟的话语,对他眉间复杂的神情也感到极为迷惑,只得再次强调:
“打手势,烟。不用再对我回避,我就是聋子!”
因为王烟连床铺盖也没拿,就不好说要在丢丢这里睡。四处走动着看会儿果树,也就离开果园,转向田野深处,一直游荡到半夜,才精疲力竭返回庵庄。
他摸索着睡进柴房,跟林夕的蚕在一起。
十
清早,惊诧于王烟与林夕离婚的庵庄人走上街头,或交头接耳,或指手画脚。真相已在四处传播,浦启遭到庵庄人一致的谴责。老浦养下的浦启果真不是东西!人家好好的一个家庭让他毁掉。
王烟家的院门紧闭,迟迟不见王烟露面,都猜王烟正在家中伤心难过。
那些议论声长了翅膀,好像归巢的蝙蝠,纷纷飞逾墙头。
有人说,王烟,别不狠心,让林夕这就滚。这种两腿夹不住的骚货一刻不留!也有人说,王烟,咱不怕,咱快当上庵庄大管事,还怕找不到黄花大闺女?超过二十三四的,免谈!当上大管事,干他们父子一票!
院门无声开,走出来王烟的两个儿子。两个小孩各自背着书包,一看街上站着许多人,不敢往前走,后面伸一双手就把他们往街上推推。院门在他们身后重又关上。
看着两个小孩畏畏葸葸沿着墙根向学校走去,人们不由得静息下来,一边轻轻吁叹,一边轻轻摇头。可是他们的目光随即迎来从老浦家冲出的浦启。
“夕!林夕!”
浦启怒气萦面,丝毫不加避讳地大声呼喊。
人们如同坚硬的礁石,在街上伫立不动。浦启穿越礁石丛林,停在王烟家院门口。呼啦一声,人群如潮水退却,街上就只剩下浦启一人。一根蒿秆从一堵墙后面朝他丢过来,落在他的脚边。接着,另一个角落飞出一块瓦片。他不理会,站在那里,样子很像一个毛头小子。他在叫:
“夕!林夕!我爱的夕!”
西红柿、白菜帮、木棍、臭鸡蛋、馒头、土块,噼里啪啦,雨点般密集落下。他还在叫:
“林夕!”
在他周围,各种杂物扔一地。很快,人们扔光手边的东西。
“夕,出来,这就跟我去塔镇登记!”
王烟家院子里出奇地静。有人捏着鼻子从一个角落里喊:
“王烟,是男人吗?还没受够他家吗?全村人可是受够了。是男人就出来拿刀劈了他,替全村人,也替你自己!”
一把菜刀果真闪着亮光升起在半空,画着弧线坠在王烟家院子,发出当啷一声。
“林夕,我爱的夕,到底出不出来?”浦启继续喊叫,“不出来我就领不出结婚证了吗?林夕你知道不知道,我不想再让你住在王烟家里。你又住了一晚,你知道我的心怎么痛吗?夕,我自己去领结婚证了,林夕。”
从他的叫喊声里,人们隐约听出一丝发咸的抖颤。他终于停止喊叫,样子如同一只兽,沉沉转过身躯,脚踩狼藉的杂物,就要向塔镇走去。
院门又一响,林夕就走出来,臂弯里挎着那只柳条篮,神态一如往常,好像没看见他。
林夕要去河岸采桑叶。林夕步子轻盈利落,转眼就往前走了二三十米。浦启猛地追上她,不管她疼不疼,一把扭住她的胳膊。很显然,林夕的脸孔扭曲,但她没有叫,她只是眼望着浦启。
“跟我去塔镇登记!”浦启气咻咻地说。
林夕只是下意识摇头。浦启又一拉她,柳条篮坠落在地。浦启一脚踢过去,篮就被踢到墙上,又反弹到街心,旋转着。
“放开我。”林夕轻声说。
浦启对她凝神看一阵,默默松手。她抻抻衣服,往回走。浦启神情渐渐松弛。林夕走不多远,他就跟上去。他们一前一后走出村口,等人们从各个角落现身出来,就已经看不到他们。
林夕的柳条篮静静躺在街心,被越来越明亮的阳光照着,最后还是王烟从地上捡起它。
王烟把篮举高,上下看两遍,像是在检查有没有被浦启踢坏。
王烟提着篮,领着王撼,去果园里找丢丢。
路过浦启家的院门时,人们发现他的目光似乎充满歉意,因为人们不知道他看见在门楼下委地而坐的孙球,就想起自己曾经粗暴地将她一把搡倒在黑夜。
孙球一脸痴呆,似喜非喜,似哭非哭。
来到果园,王烟把王撼交给丢丢,就要去河岸采桑叶。丢丢不由得起疑心,问他:“你媳妇又去赶集了吗?”他站住,想了会儿就回答:
“丢丢,我要给你说第二遍,林夕不是我媳妇了。她是浦启媳妇。她是老浦家的人!”
话音未落,只听头顶上“嗡”的一声,乌黄的蜂群就压下来。王烟立马提起篮,向河岸飞奔而去。丢丢竟忘了呼唤马蜂,他低头问王撼:
“你妈妈在做啥?”
王撼打起手势来。
“哦,你妈妈又去赶集了。她可真是个赶集迷。”
王烟采回桑叶,一看院门口外面依旧挤满人,略一迟疑,跟人们摆摆手,先去柴房给林夕喂蚕。
这才过两日多,蚕就又长大不少,颜色也有些泛白。桑叶撒进笸箩,沙沙的蚕食声顿起。
柴房里猛一黑,原来不少人拥堵在门口。王烟头也不回地说:
“各位乡贤,待喂了蚕咱再说话。我看不见了。”
邻居田长承说:“还喂啥蚕!快弄出去让鸡吃!别怕,狗男女越对你这样,就越要把腰杆挺直,让林夕等着后悔。”就听有人附和:“谁想林夕会是这种人?依我说,林夕就是个霉气鬼,嫁你这些年,给你带来好运没有?进了老浦家门,自然也把霉气一总带过去。老浦想再管事,让他等下辈!有了这一出,村里人更支持你。刘王李张,四家合成一股绳,共同对付那禽兽,将来你绝对不用愁的。”
王烟在两个笸箩里均匀地撒了一层桑叶。王烟走出柴房。院子里的光线一道道又粗又猛,一时让他头晕。
院子里的每个人,都像一根根点燃在阳光下的蜡烛。王烟立定一会儿,才觉得好些。忽然意识到已至正午时分,上学的孩子还没回来,就下意识朝院门口张望一下。
凑巧张瓢从街上走进来,张瓢竟一眼猜中王烟的意思。张瓢张口就说:
“狗男女从镇上回来,碰到孩子放学,领去了他家。”
令人极为惊讶的是,王烟镇定自若,神情还像十分轻松。王烟轻描淡写说一句:
“也好。”
眼前一切迹象表明,重创之下的王烟还没缓过神来。就听张瓢口气愈加和婉:“王烟,去我家坐。我小舅送来一只大肥鸭,我们吃鸭喝酒,顺便再聊庵庄之事。”也另有邀王烟去自己家中坐的,多数却是帮忙催促王烟与张瓢同去,还从背后往外推他。
不料,王烟猛地躲在一边,诚恳回绝:
“乡贤,谢。”
过了一会儿,人们又好像蜡烛,一根一根从王烟家院子里消失罄尽,终于只剩下王烟自己。
王烟从地上捡起一把刨子,若无其事地慢慢走进正屋。
他没有对人说起,今生中最为悲伤的日子其实并非今天。而且,最大的悲伤其实也只是两天前一个湿漉漉的早上。
十一
接连几日,人们在街上见不到浦启和林夕,却能见到孙球。
孙球不停行走在浦启和老浦家之间的路上。老浦家像他儿子家一样,也是大门紧闭。听说老浦与老婆去了塔镇。老浦反对浦启娶林夕。父子俩激烈争吵后,一个跑到王烟家院外狂呼乱叫,一个开小车子离开庵庄。浦启跟孙球离婚,孙球却想不起找老浦。浦启把林夕带到家里,成了正头夫妻,偏她想起老浦来。
王烟每日都要去一趟河岸采桑叶,两人难免在街上相遇。起初王烟倒有理会她的意思,但她像个死人,天皇老子也叫不活似的,也就对她视若无睹。
天上布谷声声,林夕的蚕长得飞快,吃得也越多。过去他采一篮桑叶,够蚕吃一天,这几日却须上午下午各采一篮。
忽一日,王烟在往常采桑叶的时辰空手踱出院门。踱了十来步。停住。又踱回去。默然蹲在门口。
佟小萼从他跟前路过,问他:
“怎不去采桑叶?”
他淡淡一笑,摇下头。
佟小萼又问:“做茧了?”他不答,抬手朝浦启家的方向指一指。佟小萼竟好像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佟小萼转头看看左右,又小声说:
“王烟,从你家拿走的那些丝线,都让我拆的拆,铰的铰,一把火烧作灰。”
他听了,轻轻将手一摆。
这回佟小萼没能弄懂他的意思,是说可惜呢,还是说烧得好。佟小萼迷惑地走开,觉得他很像一个哑巴。
王烟快蹲麻了腿,就看见街上走来的孙球。影绰记得几日前她穿的是一件小方格胶泥色上衣和一条毛蓝裤子,现在还是这身打扮。没听说老浦回来,看来她又一次扑空。王烟浑然不觉低低冷笑一声,就随随便便朝她招下手,没料想她却看到了,不光看到了他,而且还向他走过来。到跟前,就是一副请他给做主的样子。话没出口,就想哭。
“别!”王烟忙说,站起来。王烟一句话就让她把委屈的哭声吞下喉咙。“你能不能给我捎样东西?”王烟说。
孙球顺从地跟在王烟后面,走进院子。王烟从屋中提出一个用麻绳捆得严严实实的布包递给孙球,说:
“林夕昨晚来搬家时落下的。我今早无意从床底下翻出来,怕臊了她,请你转交给她。”
孙球接过来,低着头,反复地说:
“不想再去那个院子。不想再听到那个骚货在床上浪。”
王烟暗暗变了脸色,也不再尝试抑制自己越来越恶劣的心情。
“真没用!”他嚷似的,恶声恶气说,“不会跑到床上跟他们一起浪么?去!去把这包东西砸到他们脸上!”
孙球就问:“这是啥?沉甸甸的。”王烟便又强作镇静,淡淡说:“没啥,是些鞋垫吧。”“这么多!自己留着穿嘛,浦启家还缺鞋垫?”王烟皱起眉来:“想给捎就捎,问得人心烦。”孙球不再问,走到门口,却又转过头,说了句:
“王烟,我心里好受些了。”
王烟咧嘴一笑。等孙球出门,王烟就喊:“走,王撼,咱找你丢丢叔玩去!”可是他没能听到王撼的任何动静。跑正屋看,没王撼的影子。柴房里堆积着一些农具和烂柴火,也不见王撼的影子。就连王撼喜爱坐的小板凳,也失踪不见。
毫无疑问,王撼自己去了丢丢的果园。王烟在想王撼何时从自己身边走开的,脸上已滴下两行泪来。
大约过了两三日,庵庄人才头一次看到林夕挎着柳条篮,款款走出浦启家的高门楼。无人理她,但看她的样子,也好像并不指望有人来理。
王烟一个人侍弄父子四人的地,每日在村中进进出出,按说会有机缘与林夕相遇,却偏偏没有一次被人看到,甚至没有一次遇上浦启。
王撼几乎日日待在果园,另外两个儿子去浦启家吃住的时候居多,王烟倒也无牵无挂。地里活多就带全农具和饭食,中午也不用回来,收工回村愿在街上站多久就多久,自然就常与孙球碰面,却也仅是碰面而已,连声招呼也没打过。
孙球一朝失势,幸灾乐祸的也有,到底还算厚道,不曾将她怎样。走在街上,横空飞来一块泥巴、一颗粪团之事难免,但多出自孩童之手。
王烟走在街上,忽然瞥见有个三年级小学生躲在矮墙后面,正要把手中的一只坏瓜朝孙球扔去,就忙上前驱赶:“告诉你们吴校长!”那孩子猛被人一惊,丢下坏瓜哭叫着跑开。
王烟从孙球身边经过,止不住停下脚步,对她打量起来。她的衣服颜色较深,但还是能够看出上面布满污迹。她的神情一直让王烟很奇怪,好像从来就不认识他。王烟心想,即使你不认识我,即使你这么让人讨厌,我也要帮你一次。王烟转身去了位于村中心的庵庄小学。
小学校长吴善济刚从学校小食堂打了一份饭出来,看见王烟就说:“王村长,你儿子们让林夕领了家去。”王烟很不好意思:“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最好先跟林夕沟通一下。”
王烟忙说:
“另一件事。”
就把孙球在街上常被小学生丢弃杂物的事说一遍,吴善济答应让老师们给自己班的学生叮嘱叮嘱。
“王村长果真仁义嘛。”吴善济笑着说了句,又挽留道,“王村长在这里吃饭吧。”王烟郑重:“吴校长,不好乱说。”吴善济说:
“咋会乱说?大伙儿要选你当管事,不是没原因。将来还请对学校多多关照。”
深夜,王烟睡不着。先由吴校长的话想到庵庄的事儿,只觉得千头万绪,一时难以扯清。又想自己原本一个完整的家庭,如今只有自己独守空屋,不由得凄凉透背。实在躺不住,就走进院子里慢慢踱步。
一阵窸窣声悄然响起,还以为是林夕遗落在柴房里的蚕发出的,正要去柴房查找,却随之断定那声音出自院外。轻轻出院门,就看见一个黑色的人影在往他家院墙根下抱柴火。后来人影在柴火上躺下,王烟就走过去,小声说:
“咋睡这里?”
人影就是孙球。孙球喃喃如梦语:
“我不在这里睡我去哪里?”
王烟竟不知自己的手怎样搭在孙球的膀子上。他想,此时孙球是庵庄唯一的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孙球对他的手没有反应,而他隔着一层衣服,却感到她身体的缕缕热气。
孙球狠狠在他脖子上啃一口。他知道自己已经将孙球从柴火上抱起来,而且两个人一同迅速飘离地面。
十二
林夕频繁出村采桑叶,总是主动绕开丢丢的果园。丢丢远远看见她,就会询问王撼:“你妈好像不敢过来。”王撼比划两下,他就恍然大悟:
“哦,你妈太忙。那谁让你妈给你爸生仨儿呢!能生仨儿的老婆谁不喜欢?我也喜欢。”
王撼嘿嘿傻笑。
林夕采回桑叶,不看路也能走进她家的高门楼。有人低低叫她一声,她怀疑地抬起头,前后打量一下,没看到一个人。
佟小萼从墙角走出来,微微笑着,也不说话,上前把一个纸包着的东西交给她,转身就走。她用手捏捏,断定这是一双鞋垫。
这样的鞋垫她还有很多,每一只都绣着浦启的名字,现在它们轮番垫在浦启脚下。
王撼基本上走熟了从他家到果园的路,已经连续半个月,都是自去自回。林夕瞅准王撼从果园回来的时间,站在街心将王撼挡住,领回她家。不大一会儿,就有人看见她再次走出家门,飞也似的跑向田野。
站在丢丢面前,林夕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夕阳西下,暮色暗涌。林夕忽然抽泣起来,嘴里絮絮说:
“丢丢,你都对王撼做了啥?”
丢丢费力地从她嘴唇模糊的形状判断她的意思。林夕哭泣着说:
“丢丢,你把王撼变成了哑巴!我恨死了你,我也恨死了王烟!”
丢丢神情大变。
“他们怎样逼烟?”丢丢问,“你是说他们快把烟逼死了?是老浦,还是浦启?”
“咋扯到浦启和老浦身上?”林夕擦擦眼泪,“要不因你是个可怜的聋子,这就给你一巴掌!我能让浦启把你这果园抢走,把你从庵庄的土地上赶走!”
“哦,我知道,老浦和浦启是一家。”丢丢垂头,“王烟不让他们收我果园,他们就不放过王烟。”
林夕不禁生气,猛一甩手:
“不跟你说了,听三不听四!浦启咋会收你的果园?告诉你,浦启其实是个少有的好人。他不嫌弃我这个贱卖的二婚头,也不嫌弃我的三个儿子!”
麦子丰收在望,刘针心中装着麦子,临黑了又赶到麦田看上两眼。他家的麦田挨着丢丢家的果园。
他走到丢丢身边,满面愁云。
“丢丢,从你这里走开的那个人是谁呀?恍惚是林夕。”他说,“丢丢,小心些,千万不要上林夕的当。她死心踏地嫁给浦启,孙球没送出去的钱,这几天全让她给送了出去。王烟离掉林夕,是断一只手。王烟娶了孙球,是又断一只手。你想想,人有几只手呢?”
丢丢恶狠狠说:
“老浦敢动烟,剁他!”
刘针一愣,笑了:
“好,好。有你这句话,王烟也不枉交你这个朋友。”
刘针还没走到村口,丢丢的果园里就传出一声狂吼:
“老浦!”
次日,刘针顶着正午的阳光给丢丢送来一张白色硬纸片,告诉丢丢这是选民证。还指给丢丢看,哪是他的名字。
村里发放选民证,连王烟都把丢丢忘在脑后。刘针据理力争:“中央精神,一人一票嘛,不能因为人聋就取消人的选民资格!”从老浦、浦启、张瓢、刘锥到李柄,无不支持,王烟反倒没说啥。刘针对丢丢连说带比划:
“这里没别人,我就直说,你不光初选要选王烟,复选也要选王烟,而且绝不多选一个人,更不能选老浦!不能给老浦一丝一毫的可乘之机。”
丢丢心领神会似的点点头,眼里黑漆漆,哔 烧起来,令人恐怖。这就不怪孙球走到果园边上,刚一看见丢丢,就又急抽身走回去。如此两次三番,到底还是斗胆进了园子。丢丢一指她的鼻头,说:
“我认得你这个女人。你是浦启的老婆!”
孙球她讪讪的,媚语问丢丢:
“丢丢,你有证没有啊?”
丢丢并没因此给她好脸色,他大声向她发出警告:“回去告诉浦启和老浦,敢动烟一根脚毛,看不劈你们!”说着,唰地从背后亮出一把寒光闪闪的斧头。
孙球骇得往后一跳,嘴唇颤动不止:
“丢丢,红包是我亲手送给你的。吃人嘴软,拿人手软,老理儿难道不懂?就凭这个,你不配当选民!”
丢丢怒睁双目,持斧向她逼近一步,她则退后一步。
“救命!”孙球呼叫一声,竟像王烟一样落荒而逃。
丢丢坐立难安。他一次次在果树下引颈鹄立,满心渴望地朝原野上的村庄眺望。他在等待王撼从村子里走出来,可是整整两日,从早到晚,不光没见王撼,也没见王烟。
无边无际的寂静仿佛浩荡的大水,沉沉笼罩着一切,终于使他的耳膜即将爆裂,只觉脚下的土地微微摇晃一下,随之瞥见几只黄黑相间的大马蜂从果树上飞下来。
庵庄的大街小巷空无一人,狂奔而至的丢丢再次迷失了路径。
杭建民胳膊底下夹着一只鸡,兀然从街角钻出来,一看见丢丢,急欲抽身而退,却又收了脚步,顺手把鸡往地上一丢。
在丢丢面前,杭建民嘴唇无声动着。
“老浦……”丢丢粗声低叫,又眼含哀伤,指着自己的耳朵,“哦,我听不见。”
杭建民比比划划:
“你承认自己听不见了?你不说老浦,我还以为你要找穷鬼王烟。跟我走吧,找到王烟自然就找到了老浦。”
那只受惊的鸡晕头转向,还在街上左右奔突,杭建民踢它一脚,它才展翅飞上街旁田长承家的屋顶。
丢丢跟在杭建民身后,辗转来到庵庄小学的校门外。杭建民指指紧闭的校门说:“吵死!全村人都挤在这里面。晚了,丢丢。自己去拍拍门,看他们还让不让你进去。”丢丢拍响校门,越拍越响。
门缝里闪出一张陌生的面孔。杭建民好像听到塔镇的一个人在说:“时辰已过,任何人不许进入!”紧接着却又听到刘针的声音。
铁制校门在丢丢面前打开。校园里人山人海。
丢丢像被杭建民劫持的那只鸡一样,不禁头晕一下,接着就看到呆立在投票箱后面的王烟。
几日不见,王烟又黑又瘦。丢丢快步穿过人群,向王烟走去。排在王烟前后的人见状,不由退避开来。
王烟的嘴唇明显爬满细碎的搐动。他甚至抬一抬手,要被丢丢牵住,从此远离庵庄似的。可是瞬息间,脸色极度苍白,僵硬的身子往前一挺,石头一样重重摔倒在地。
几只黑黄的马蜂钻出丢丢的头发。丢丢头顶嗡嗡飞舞的马蜂,低头看王烟一眼就猛转过身来,面朝着所有的庵庄人,目光快速搜寻老浦。
“老浦!老浦!”丢丢喉咙里发出野兽一样的声声低吼。他看到了老浦,还看到紧靠林夕的浦启。
老浦静坐在人群外围的一张木椅上,像尊超然于世的雕塑。丢丢向他挥舞起拳头,正要向他冲过去,就被众人拦住。
人们七嘴八舌。
“老浦!”聋子丢丢嘶吼着奋力挣脱。一张白色的薄纸片从他身上幡然飘坠。小学校长吴善济弯腰捡到手中。
“丢丢,大伙儿都能理解你的愿望。”吴善济十分肯定地表示。
“老浦!”聋子丢丢用力挺直胳膊,一下一下地徒劳地指着老浦。
“放心,没错。”吴善济比比划划,“大伙儿知道你强烈要求勾上老浦。”
十三
麦收后不久,王烟就开始在刘针家的土地上辛勤劳作。
王烟给新播下的庄稼施肥,同时也将肥料送给丢丢。
夏天的果园里果实累累,压得树枝低垂。
丢丢不止一次问道:
“烟,咋光给刘针干活?刘针又不是老得不能动。”
王烟告诉他:
“这地是我拿河西那块地换的。待到明年,我还要在这里种上果树,就跟你这园子连在一片啦!”
后来丢丢见刘针,重又说出自己的疑问。刘针神色凝重地回说:“丢丢,这是王烟心头的一道伤疤,请不要再提。”他做出一个很形象的手势。丢丢终于明白过来:“你们把地换了?”刘针点点头:
“唉,几乎所有的村里人都在骗他,开了一张又一张的空头支票,却让他连初选这一关都没能闯过去。庵庄把王烟给丢了,关键时刻人人都选有钱的老浦。道理你懂。穷王烟当上管事,也能像他一样无法无天,庵庄人怕又得养活第二个老浦。王烟有仨儿子呢,有完!偷偷告诉你,丢丢。我也没投王烟的票。幸亏你是个聋子听不见。你若听见,一定会小看了我。”
丢丢不禁红了眼圈:
“我懂,你们都是为我好,让我有个照应。”
刘针笑:
“我不信你是聋子。”
丢丢想念王撼,也不止一次问过王烟为啥不把他家老大带来。王烟比划说王撼现在跟林夕过。仨儿都跟她过。浦启很喜欢这仨儿,甚至比对自己的仨女都好。丢丢扑哧一声,笑说:
“烟,太逗。咋说老大飞上了天?老大不是大马蜂,能飞上天去吗?”
王烟乐不可支,说咋不能?不光王撼飞上了天,整个庵庄也都飞上了天!你看天上那几朵云彩,就是林夕家的炊烟哩。
丢丢抬头往天上看,惊喜地说:
“哎呀,看,那真是老大跟着他娘!哦,还有一窝大马蜂。”
虽说庵庄丢了王烟,但王烟跟丢丢一起在果园里,享受到过去从来没有过的快乐。
“去!”王烟突然厉声斥咄。他老婆孙球鬼鬼祟祟,从一个绿色蓖麻丛后一露头,就让他看到了。“去!”
“那女人在偷听,偷听了好跟她男人汇报。”丢丢压低声音。丢丢转向孙球,也大声说,“去!”
孙球鬼魂一样,立刻隐蔽在浓密的蓖麻丛后面。俄顷,又将头一露。
“去!”王烟和丢丢齐声呵斥。
王烟抓起一个土块,丢进蓖麻丛里。
宽大的蓖麻叶错动一阵,完全静息下来。
聋子丢丢仰面躺到干燥的土地上,头枕自己的双手,眼神幽幽:
“布谷布谷,你在哪儿住?我在天上,掉了干粮……烟,你可知道,这个果园就是我的命咧。”
王烟默然无话,远望寻访归来的老牛鼻子,脚踏迷蒙地气,正由南至北向庵庄缓步而去,就像啥也没听到,就像每个人都各属一个世界。
王方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