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别离(四)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别离
  • 发布时间:2014-03-23 16:33

  二十六

  吴佳妮在楼下遇到海萍,海萍正推着车从外面回来。他们打了个招呼。海萍问了一句:你和老金谈过了吗?

  吴佳妮先摇了摇头,又说,打过一个电话,话还没说清楚,就被他揿掉了。

  海萍同情地看着她,劝她别急。海萍忧心的样子让吴佳妮心里有些温暖。吴佳妮说,我和他没法沟通,话都无法允许对方说完,这事三言两语又说不清楚。

  海萍说,要让他听明白,我觉得这事不如让别人先去讲清楚,别人讲他会觉得客观一些,冷静一些。

  吴佳妮点头,说,这是对的。

  吴佳妮带着女儿,去了金志明的妈妈家。

  前婆婆见前媳妇带着孙女回来了,又拘谨又欣喜,虽然知道吴佳妮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她搂着琴琴,差点老泪纵横。

  她到厨房里去找吃的,找了半天也没找出什么来,最后她摸出两个鸡蛋,说,就烧碗糖水蛋汤吧。

  吴佳妮说,妈,别客气,你别在厨房间里忙了,琴琴要中考了所以忙得连来看你的那点时间都没有,现在好不容易来了,你就别钻在厨房间里了,赶紧和小孩子说说话吧。

  婆婆说,也是也是,我先烧碗糖水蛋,你们先坐。

  吴佳妮心里急,就夺下蛋说,我们又不是从灾区来的,你别烧了。

  婆婆以前不是个好说话的人,媳妇的一句话她会想半天,然后找一切机会对儿子抱怨。现在儿子媳妇分开了,她就不细腻了。所以,此刻婆婆就没理会吴佳妮的快语。她拉着琴琴坐到沙发上。她说,琴琴要中考了,怎么转眼就中考了?

  吴佳妮笑道,小孩子长长是很快的。

  婆婆点头说,是很快的是很快的。

  婆婆就想起来,他俩离婚都有4年了。她知道这前媳妇现在还是一个人,她瞟了眼吴佳妮,发现好久不见,她也老了不少。虽说这婆婆以前不太喜欢这儿媳,但知道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是很累的,所以突然觉得是儿子不好。

  电视上正在放《喜羊羊和灰太狼》,琴琴像所有中学生一样,平时不太有时间看电视,所以看得挺专心,她听见奶奶在问,这些小朋友头上怎么长着角呢?

  琴琴说,这是羊,不是小朋友。

  这会儿,吴佳妮把琴琴最近考试的成绩单从包里拿出来,给婆婆看。

  婆婆拿着这纸,瞅了半天,说,我眼睛很不好了,琴琴,你读给奶奶听。

  琴琴脸红了。吴佳妮赶紧拿过来,读出声:语文92,数学81,科学75,英语112。

  奶奶很高兴,说,蛮好,蛮好。

  琴琴说,不好,科学是150分的,数学是120分的。

  吴佳妮觉得该赶紧说,于是她说,按这分数,琴琴中考比较险,可能要读职高了。

  婆婆听了,张大了嘴:是吗?

  她知道重高、普高和职高的区别。她转脸看着琴琴,脸上升起一丝焦虑。

  吴佳妮说现在干着急也没用,这成绩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发生质的变化的,我们琴琴理科是短腿,所以就要想办法,要赶紧想了。

  这么说着,吴佳妮心里突然对金志明很生气。她想,每天傻乎乎地守在校门口看孩子有什么用,该想的不想,该做的不做,是不是男人?

  吴佳妮这样想着,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前婆婆。

  婆婆虽然老了,但在这事上理解力强到出人意外。吴佳妮只把关键的动机说了两遍,她就明白了。她坐在沙发上,眼睛盯着荧屏上那些小羊小狼,五秒钟后,说,这是个好办法。

  吴佳妮正要高兴,哪想到她突然间好像意识到了其中的不妥,她说,但志明不会同意,他会受刺激的。

  为什么?

  前婆婆没正面回答这问题,她说,志明这两年身体不好,你不要刺激他了。

  受刺激?吴佳妮想,我受刺激还不够啊,你儿子受点刺激怎么了,还不是为了琴琴?

  前婆婆好像知道吴佳妮在想什么,她看了一眼她,心想,他没了老婆,现在他要是再觉得女儿也是别人家的,他会过不了这关的,别刺激他了。

  婆婆抚着孙女的头发,说,奶奶是同意的。

  吴佳妮带着琴琴走出金家,她们穿过了一条杂乱的小巷,去街边坐公交车。这一天正是圣诞节,各种灯饰点缀着商家的橱窗,公交车站旁一家时装店里正在搞促销,琴琴指着一款红色的长风衣,告诉妈妈,如果她穿着这个去参加家长会,超级拉风的。吴佳妮说,是吗,这好像不是妈妈这个年纪穿的了吧。在人来人往的街边,她突然有些情绪涌上来,她稍稍俯下身,对女儿琴琴说,还是妈妈给你买条围巾吧。她们挑了一对缀着毛绒兔子的围巾和手套。琴琴戴上它们,很卡通的样子,吴佳妮伸手过去,捧了一下女儿红通通的脸庞。女儿的小脸在自己的手掌里就像一支小蜡烛。从女儿的头顶上方看过去,店外的人民路上灯火灿烂,望过去就像是一条缀满了珠宝的路途。吴佳妮从走出金家那一刻就憋在眼里的泪水终于流下来,她想,这不是告诉我有路吗。

  吴佳妮找到同乡老海,请他同老金聊聊。老海是当年吴佳妮金志明恋爱的介绍人。所以他觉得自己愧欠了这对没缘分的人。

  老海找了老金,回来对吴佳妮说,这不靠谱,他还以为我被你骗了,老金说以后涉及你的事,千万别和他提及,否则不做朋友了。

  他们站在省老龄委大院门外的街边,说着这事。快到元旦了,路边梧桐的叶子已经落尽,有几位工人在往路灯杆上挂一串串红灯笼,它们在北风中摇摆。老海看见吴佳妮的头发也被风吹起来,拂过她脸上不知所措的神色。这令他觉得人生如梦,自己当年犯病,竟然撮合了他们,如今一团团理不清的麻线,起源竟是自己当年的热心肠。

  于是老海叹了口气,对吴佳妮说,其实,小孩子留学的事等她大点了再去也行啊。

  吴佳妮的脸上像被疾风掠过,她说,不行,我想让她走,越快越好。可能她也觉得自己的说法有些蛮横,就笑着补充道,早去早适应,这儿没什么可留恋的,脏不拉叽的。

  她的倔劲让老海琢磨了一下她话里的意味,它们像风通过街道,似乎无形但清晰漫卷。老海说,那么,我觉得最好请与你俩都没关系的人去劝老金为好,旁观者最为好,这样才会让老金明白这对琴琴是一个机会,非常难得的机会,真的是个机会,既然琴琴是他的宝贝,他终会知道这样做的必要性,这样的选择是客观的、理性的,而不是想甩了他这个亲生父亲。

  吴佳妮又来找方园海萍。

  对吴佳妮的请求,方园夫妇大吃一惊。

  他们说,虽然我们一直住在你们楼下,老金见我们会觉得面熟,但这事由我们去做工作会不会太唐突?要他同意女儿过继,要他不做这个父亲?我们是外人呀。

  吴佳妮这些天和海萍有较多来往,知道她的软心肠,所以她直觉海萍会肯的,所以她说,对于他,我现在也是外人呀,只有更外的外人才是更好的,陌生人的说法才没有动机,有时候亲人还不如陌生人更可信。

  在他们说着这些的时候,小女孩朵儿在里间做作业,她竖着耳朵在听。

  她想起了那个站在街对面的胖叔叔,那只毛绒玩具,那颗榴莲,还有低着头向校门口磨蹭着过去的琴琴……她觉得这事怪怪的,像前些天同学带到学校来的怪味糖,酸酸甜甜辣辣麻麻,说不出来的滋味,她甚至在心里可怜他,为他捏把汗了。

  方园给金志明打了个电话,说,金先生吗,你可能不认识我了,我是你原先楼下的。

  电话那头,一个很洪亮的声音在说,知道知道,是我女儿同学朵儿的爸爸,知道知道。

  方园说自己想装修一下房子,知道他在建材公司工作,想请教一下。

  那头爽快地回答,没事,我找人给你打折。

  方园说,谢谢,谢谢,我们想先了解一下什么材料安全,这里名堂太多了。

  那头说,对的,对的,名堂太多,你们找我是找对了。

  他们就约了地点,面谈。

  方园和海萍坐在“米兰茶馆”,金志明坐在他们的对面。

  茶馆里光线幽暗,一个女孩穿着唐装在远处弹着古筝,三杯绿茶在面前升腾着水汽,他们的寒暄也散发着莫名的亲近和热气,这完全是因为没在场的朵儿和琴琴的功劳。

  老金说,你们朵儿是个好小孩,很懂事的,还帮我带东西给我家琴琴呢。

  海萍笑道,好像是的,是一颗榴莲吧,后来,你们琴琴还送了一瓣下来给朵儿,你们小姑娘很乖巧的。

  其实,最初海萍不想跟着过来,但方园的意见是最好你一起去,因为初中同学母亲这一角色可以使劝说更入情入理。

  三个人起先聊了一会儿建材中的奥妙,现在假东西太多,得防污染,防辐射。老金说,家里有小孩的人家现在都很重视,有些东西你都不知道他们做进去了什么,有时候连我们这一行的都不知道,到时候我会列一张单子给你们的,基本可以放心。

  说到了孩子,方园觉得正好到这个话题了,他问老金,你家琴琴成绩还好吗?

  老金说,应该还行吧。

  海萍赶紧说,过了春节,只有三个月时间就要中考了,这一阵子小孩真苦,全中国可能最苦的就是他们了。

  老金笑着点头,说,是啊,是啊,是太苦了,我们琴琴都已经有些近视了,听说每天做作业要做到深更半夜,你们家的几点睡?

  海萍说,每天都快12点,初三生都是这样的。你家琴琴准备冲哪一所重高?

  老金笑道,前7所哪一所都行,女孩子嘛,只要能进重高,别的不做要求啦,学校排名无所谓。

  方园也笑,说,这已经是很高的要求了,你知道吗,那些民办初中都在对学生进行魔鬼式训练,听说他们今年延迟放寒假进行集体补课,我就怕朵儿琴琴他们学校今年被民办初中距离拉得太开。

  老金说,早知道这样三年前就该让琴琴上民办学校,是她妈舍不得,说舍不得这么小的孩子住校。

  海萍说,是舍不得,我们也舍不得啊。那么小的小孩,住进去,那里像个修道院,一天到晚考啊考,排名啊排名,心理强一点,天资好一点,马大哈一点的,还行;但如果女孩子在意一点,敏感一点的,加上一整天下来又没人倾诉,心理会有问题的,所以是有风险的。

  老金叹了一口气,说,就是就是,中国教育是很成问题的。

  面前的茶叶在玻璃杯里舒展开来,空气里有点焦虑。有那么一会儿海萍自己也在走神。她想,朵儿在家里一个人在做作业吗?她可别去玩电脑啊。

  那边的古筝演奏已经结束,上来一个男生,穿一袭白衣,拿着一支长笛,吹起《城里的月光》,悦耳的音符在四壁间弹跳,是以前从没听过的感觉,海萍想象朵儿吹长笛的样子,小女孩功课太忙了,进入初中就放弃学钢琴了,这几年她还会打开琴盖弹一下吗?

  老金端起茶杯,对着杯口吹了一口气,他说,有时候想想,就这么一个女儿,没病没灾健健康康的,就行啦,考不上好学校也行。

  方园说,我们也这么想,但这么想又怕以她今后的生活质量为代价,我们大人过得不好还行,反正这一辈子也就这样在过了,但就怕小孩将来过得不好,所以人人都在抢跑,你不跑的话,除了定力,还得有别的路子呢。

  老金和海萍都笑了,他们点头说对呀对呀,所以人人都在让小孩子冲锋,心里都明白着,都苦着,但还得冲,我们又不是富二代官二代,只有分数才是武器。

  方园刚想点正题,哪想到海萍把话岔开去了,海萍说,女生主要是怕考试时理科发挥失常,所以只要咬住数学、科学,就差不到哪里去了。

  老金说,是这样的,小女孩学理科是比较吃力一点,这事说起来挺不公平的,青春期的男生女生思维是有区别的,小女生形象思维强一些,文学艺术感觉好一些,但现在考试可不管这些,男孩女孩被当作一个样,放在一起排名,理科分值大容易拉分,所以对我们的女儿们来说就吃力一些。

  他摇了摇头,有点滔滔不绝起来。他说,现在有些大学自主招生,我发现所谓的素质教育标准也有问题,你城里小孩会弹钢琴会欣赏歌剧会说点艺术论点天下就是素质,我农家小孩会插秧会烧饭会帮爸妈照顾弟妹懂得心疼爸妈挣钱不易就不是素质了?为什么呀?所以,现在农村孩子越来越没门儿了。

  老金发现方园在频频点头。在某一个点上,所有初中生家长可能都是天涯沦落人。

  海萍生硬地问老金,你了解琴琴的学习情况吗?

  老金看了一眼窗外,胖大的脑袋好像在想着什么,他说,琴琴具体的学习情况,她们不和我说的。他把茶杯放下,又拿起,好像对自己的处境有点难为情。

  方园赶紧把话题拉过来,他说,听说她好像在考虑出国。

  老金明显一怔,他眼睛睁大了一下,说,切,她胡来,她吴佳妮有什么钱?这两年生意难做,我也没钱。

  方园说,如果能出国就是一条路,至少可以缓口气,不用拼得那么狠。

  老金瞟了眼方园说,但是哪有钱啊?

  老金看着面前的这对夫妇,心想他们居然相信他的孩子能够出国,不知他们从哪里听来的,真逗人。他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说,如果能出国,谁不想出去,考上重高不读也要出去。

  老金告诉他们,其实即使考上了重高,后面三年高中,等待小孩的还不是这样继续题海,继续考试机器,没完没了,苦到让人这辈子对读书烦了为止。

  他说得这么决然,海萍差点觉得自己在梦里。她对着老金点头自语道,考上也不读?

  老金说,有条件出去的话,当然出去,再说,出去也不完全是为了读书这事,这谁不懂,只是我们没条件。

  方园赶紧说,但是琴琴妈告诉我,你们琴琴还真的是在准备出去,她说琴琴考不上重高的可能大。

  老金脸上掠过一丝激动,他说,你听她瞎说,她不就有个姐姐在国外吗,她姐姐在国外又不是她在国外,琴琴怎么去读?

  方园说,就是她姐姐在国外,她才有勇气去想这个事呀。

  海萍赶紧把吴佳妮如何想把琴琴过继给她姐的事,用最简捷的言语告诉老金。她说完,发现他在这个过程中没有插话,所以估计他应该听懂了。

  老金一只手在不停地转动茶杯。他的眼睛看着天花板,那里缠绕着塑料的葡萄枝叶,碧绿繁盛,像真的一样。

  老金说,你知道,吴佳妮安的是什么心吗?她当年和我争小孩争得头破血流,结果孩子判给了她。你说说哪有女儿判给妈的,谁知道她再婚的话找个什么货色,我女儿安不安全……

  老金的话像是火箭,喷着火焰穿到往事里去了。很快老金发现自己说远了,赶紧把火力拉回来。他仿佛面前坐着吴佳妮,用手点着这对夫妇说,现在她又有主意了,什么留学,她是想一步步把我从女儿身边抹去,彻底抹去。

  他的声音大起来,他说,按规定,每两周我可以去看小孩一次,但她总是推说小孩在补课,不在家,等到没在补课,她又说小孩在做作业,怕我去了让小孩心静不下来……结果,她把我探望女儿的时间变成了一个月一次,本来一个月我们父女俩可以聚一次吃一次饭,但她又说,小孩要补课,周六周日都没时间,连晚上都没有时间,屁。

  吴佳妮,就是个小心眼的女人。老金说,她越是这样,我越要盯住她,看她到底想玩什么花招好让我气死。

  老金的头发都竖起来了。他说,吴佳妮以前自己在外面乱来,应酬到很晚都不回家,她现在怎么对小孩那么好了?

  她凭什么要我放弃当爸的权利,她凭什么要我不当这个爸?我告你,爸不是可以放弃得了的,除非动物才不认亲。我告你。

  海萍向服务员招了招手,说自己还要一杯冰水。海萍把杯子递给他,想让他冷静下来。海萍轻声说,小孩过继给她姐,她自己不也不当这个妈吗?

  老金冷笑道,她本来就不配当这个妈。她想着让孩子出国,甚至连这种念头都想得出来,要小孩不认爸爸,你说她是什么好人?

  方园赶紧打圆场,说,老金,她也是心急。

  老金说,她以为就她在为孩子想,难道我就没为孩子想?

  方园说,轻点声,我们只是随意扯到这事,这是你自己家的事。

  老金说,我自己家?我家都没有了,你说哪里还有一个家?现在我连爸都快没得当了,你说这还有一个家?

  海萍说,也许我们多嘴了,血缘是摆脱不了的,永远割弃不了,这个你放心,现在这个提议只是个技术问题。

  老金咕咚咕咚地把一杯冰水都喝下去了,他好像安静了一些,他说,也许,对你们这样的情况来说,是技术问题,但对我来说,是个大问题,安全感的问题,永远失去宝贝的问题,因为我是离婚男人,一不小心,全没了,家没了,老婆没了,连女儿也没了。

  海萍突然觉得眼前的这男人让人心软,她说,你说得也对,你们情况比较复杂一些,只是,我们和吴佳妮琴琴楼上楼下的,我知道点情况,琴琴成绩不好,考上重高可能性较小,如果去读普高职高什么的,本身也没什么,人家不是也在读吗,但现在既然她有国外这么一条路,做妈的总有个盼头,想让女儿过得好,她心疼女儿,想让她以后不像我们自己这样过,想给她一个好环境。

  老金说,就她本事大,难道我当爸的就没本事吗?

  海萍说,吴佳妮现在有路,不是说你没路。她这几年一个人带着孩子不容易,这我每天都看到的,相信你心里也一定明白的,所以你才会不好过。现在她想让孩子出去留学,她心里会不纠结?按理说最难过的是她,相依为命的母女,她肯撒手,完全是为了琴琴,她心里最舍不得的,却最下决心撒手,这是当妈的才会懂。否则我还真的不会管这事。

  她发现老金像个小孩一样看着她,他说,我会管孩子的。

  海萍说,会管的,当爸的都这样说,但要有具体计划的,钱呀,考不上好学校的话想择校的关系、路子呀……

  方园觉得海萍说得太直接,他赶紧打断,说,老金,即使要出国留学,其实也没那么容易,再过四个月就中考了,如果到时考得不好再去张罗出国、择校什么的,就会晚了一年,小孩子有几个一年,今年十五岁,以后就再也没有了。

  老金突然生气了,他说,人家也没都出国留学呀,不出国会死吗?琴琴出国,一定要不认爸妈才能出去,这是出国,还是生离活别?人性都没有了。屁,别想。

  他一挥手,站起来,他朝那边喊,买单,买单。然后扭头对这一对以前住楼下的夫妇说,我知道了,你们就是冲着这事来的,我不听,不听,不听。

  二十七

  海萍后来好好回想了那天自己和方园对老金说过的每一句话,她觉得基本上都入情入理,老金听不进去那是因为他特异的处境,至于道理本身,可以说,甚至句句讲到了她自己的心里。

  所以,在她脸前晃过吴佳妮、金志明、琴琴这曾经的一家三口各自闪烁着难言之隐的脸神时,她也会想起自己女儿朵儿是否还准备留学这个问题。

  她在银行上班,每年这个时季,国际业务柜台前不时有人来办理外币转汇,他们中的不少人是在为子女留学寄汇学费,汇往英国、美国、澳洲、加拿大……从她这边柜台望过去,那些人层次不同,衣着各异,有熟练的,有懵懂的,有不停询问的,有小心翼翼生怕工作人员搞错的……往年他们与海萍关系不大,但现在,他们好像牵引了她的注意力。

  从这里到那里不到三十米,他们像一群流动的市井剪影,披挂着不同的尊贱沧桑,演示着此刻共同意志的交结点。在这边,听不清他们具体在说什么。他们在那里张罗。神神秘秘的样子。夫妻俩往往结伴而来,一个填写一个核对,偶尔默契对视,偶尔相互埋怨,当然,也有的好像彼此才生过气。当他们离开那里时,好像都舒了一口气。

  海萍觉得与其说他们在汇款,还不如说他们在存款,把一笔钱存进去,存到了某个虚空某个彼岸,好让后代去取用。

  他们身后的银行落地玻璃门透着一个大时代的街景,这时代永远宏大,快捷,迅速,甚至来不及掩饰了,而来银行这里的人永远小心翼翼的,像生怕搞丢了、搞错了各自的钞票,所以永远是过日子的身影。在大时代叮嘱自己过好小生活,海萍发现自己在羡慕他们,羡慕他们那舒了一口的脸色。

  海萍又想起了潘天浩,自己在澳大利亚的哥哥,叔父的亲生儿子。

  今天海萍单位加班,回到家有点晚了,方园已经随便煮了点意大利面,和女儿朵儿吃过了。

  朵儿在做作业,小女孩见妈妈回来,就撒娇地奔过来,粘在妈妈的身边,掐掐妈妈变胖的腰,说,大肥肥。

  妈妈从包里拿出了一只粉红色的手机外壳,说,给你。

  朵儿稍稍摆弄了一下,就很自觉地丢在沙发上,去做作业了。朵儿说,今天作业太多太多了。

  结果朵儿做到了晚上十一点半,还没有收摊的迹象。于是,像往常许多个晚上一样,方园在电脑上用“百度”帮女儿寻找有些题目的解答方法。

  做到十二点,女孩朵儿还没做完。方园说,囡囡,要不算了,不做了。

  囡囡的眼泪就下来了。这一阵海萍发现女儿晚上睡觉前总是要哭一场。她就有些怪方园多嘴。这么哭一场,接下来怎么睡啊?

  海萍说,不要紧,再做两题,你做不完别的同学也不一定做得完。

  朵儿说,我要做完。

  海萍用手擦去她的眼泪,说,乖囡。

  女儿趴在桌上继续做。这一阵她在临睡前总想哭一场,感觉一天下来非得这样宣泄才行。

  海萍又怜又疼,心想,我们幸亏没去读住宿的民办学校,至少她每天还可以对妈妈哭一下。

  女儿一边在往纸上推算着题目,肩膀一边在动。海萍知道她又在哭了。海萍不知所措了一阵,心想,无论如何今晚在这里要停下来了。她搂着女儿的肩膀说,我们不做了,随便它去。

  女儿一边抽啜,一边告诉妈,最近这一次模拟考,数学科学考好了,但语文砸了,只排到了110名。

  方园在那边装作大惊小怪地说,这不是很好了吗,比上次前进了七八十名呢,应该高兴才是。

  女儿还是不肯去睡。海萍说,那么这样吧,我和你爸帮你把没做完的选择题都做好,其他题目做好写在白纸上,你明天早晨把它抄进本子,好不好?

  小女孩点头,这才站起来去洗脸。

  这一晚,小女孩躺在床上,睁着刚才哭泣过的眼泪,像一朵令人心疼的花蕾,一下子无法睡去。妈妈海萍蹲在床边上,关了灯,轻轻地说,小时候囡囡最喜欢听妈妈讲故事,妈妈讲的那个星星会落在小孩子眼睫毛上的故事,囡囡最爱听,所以把眼睛闭起来,别去想作业和考试了,想星星会一颗颗落下来。

  小女孩朵儿显然不想听什么故事,她突然坐起来,对妈妈说,妈妈我明天不想去上学了,可不可以?

  海萍抱住她的小肩膀,把自己的脸贴在这小脸膛上,她再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女儿其实还很小,她心里有空旷的疼痛。她说,好的,明天我们不去上学了。

  海萍大声说,请假,说病了,我答应的。

  后来海萍对单位的同事们说,如果遇到这样的情况,一定要答应,没理由地答应,因为要让小孩子知道家是可以退的地方。

  等女儿睡着了,海萍轻轻退出了主卧室。她掩上门,开始和方园一起做女儿剩下的作业。

  方园继续用“百度”搜答案。查着查着,他感叹起来:是谁发现了这个办法,用百度搜答案,一搜一个准,而且有那么多热心人在网上做习题,他们是为自己的孩子们在做的吧,他们一定不是孩子,一定是家长,他们真的是好心肠,他们一定和我们一样,他们简直和雷锋一样了,他们一定深深同情小朋友,所以把答案拿出来共享。

  方园一边说,一边想象着这夜幕下,这无边无际的天地里,有多少人和他一样,正在网上做着查着,彼此未曾谋面,但心心相通,了解那些小小的人儿人生最初的焦虑恐惧,和他们眼角边的小泪水,他们是各家的宝贝,怎么心疼都来不及,所以一起上阵吧。

  方园在说什么,海萍根本没心思听,一方面她在帮助做语文题,另一方面她在想,明天朵儿不去上学了,自己要不要也请假在家陪她。

  她决定不陪,她知道小孩子只是需要喘口气,恢复一下,她就会好的,后天一早她就会去上学的。她了解女儿,这大半年来女孩子一口气地懂事起来了,要不然,也不会那么在乎分数的。

  海萍做着做着,发现多数题没把握,那些阅读主题归纳,及近义词区分,她也辨不清楚了,她觉得有些词语在不同的语境中好像都说得通,难道它们真的必须进行区分吗?

  他挖空心思只为(牟取/谋取)那些名利

  你作为他的助手,应对他的工作多加(辅助/扶助)

  他(扼制/扼止)心中的怒火

  ……

  她就要去查电脑。但方园在用电脑。她就问,你说这个和这个到底有什么样的区别?

  方园皱起眉头。她读了两遍题,他好像都没听明白,窗外已是深夜了,他那眼睛定定的样子是不是也有点困了?

  他摇头,说,不知道。

  她笑了一下说,嗨,你还学中文的呢,再让你去考一次高考,保准考不上。

  他说,切,别说高考,就是考初中都不一定考得上。

  他们就不再说话,继续做女儿的作业。这真是荒诞的一夜,因为做着做着不仅发现自己比中学生还笨,还发现自己当年学的那些东西怎么在大脑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其实今天方园下班回家的时候,可没想到自己做不出来的是这些数学题语文题,而是另一道女儿早上突然想到而布置给他的题目。

  当时女儿一边咬着馒头,一边说,爸爸,什么是“文革”?

  方园说,那是十年动乱,是历史上的一个错误。

  方园想,用这样说法,去应付中学生在学校里需要的说法应该没事了。但哪想到小女孩今天早上对这事突然有了兴趣,她追着问:到底是怎样的一回事,你说清楚点。

  方园说,你要问这个干吗?

  小女孩说,我看见电视里、报纸上最近老是有这个字,就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

  方园说,老师没说过吗,历史课不说吗?

  小女孩好奇地看着他,脸上有平时早晨难得的专注,她摇头,说没说起过,这到底是什么事?

  方园想对女儿开讲一下,但发现还真的讲不清,因为也没人清楚地对他讲过,或者说清晰地、简洁地讲个来龙去脉。

  看方园支支吾吾的样子,小女孩说,那么,在你下班回来的时候,给我讲清楚,我规定你。

  女儿朵儿那样的表情,像个上课时向学生提问的严肃老师。

  结果方园在单位里把这事当作幽默,他说,我女儿要我今天下班回家给她讲清楚什么是“文革”。

  同事们哈哈大笑,觉得挺逗。他们在议论这事。他们说,现在课上不说这些的?他们说,现在好像除了中考的四门课以外,别的都不怎么说的。他们说,现在好多东西不说是因为确实也不太好说,反正不知道也没什么。

  方园觉得自己的女儿总的来说不是个好奇的人,一般不问这些事,毕竟是个女孩子,性情上不关心这些。除了有一次,还在上小学,星期天和她在江边看到一块新碑,是纪念某战役国民党抗日阵亡将士的。当时女儿歪着脑袋想了半天,回来的车上,她突然问爸爸这个国民党是好的还是坏的。方园问她怎么想到这样的问题,小女孩告诉他课本上、电视剧里还有刚才的那块石头上,为什么说的都不一样,到底是好的还是坏的?

  每到被女儿偶尔问起的事难住,方园就庆幸自己不是中学老师。在这样一个转型的时代,一天有一个说法,自己都搞不清其中的信息和价值变化,你怎么去向那些喜欢提问题的中学生说清楚呢?这么说来,还真的佩服那些中学老师,他们是怎么招架的啊?所以,真心不希望那些小孩问啊问的。不说,有时候是最好的。该明白的总有一天会明白的。这么想的话,还幸亏现在小孩有应付不过来的考试,要求他们管好语文数学英语科学这四门课是头等大事,别的先别管了。

  方园这么想的时候,海萍在认真做下一道题,这是道阅读题,讲的是一个温暖的情感故事,后面出的题目是:“他目光温和地看着她,心里有特别的滋味”,这里的“滋味”是咸的、甜的、淡的,还是无法道明,为什么?请写明理由。

  海萍的感觉依然是:都可以,你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你怎么知道一定得是什么味?又不是化学题,什么味不可以?

  海萍打了个哈欠,对方园说,不做了,我不做了,这么做会做成一根筋的,我们读书那会儿好像也不是这么考的。

  方园还不想收摊,因为他知道明天一早女儿看见还有题空着,会急的。方园说,你先去睡吧,我要做好它。

  海萍就去睡了。她轻轻地走进了主卧,女儿轻轻地打着呼,黑暗的房间里,是宝贝自婴儿起海萍就熟悉的气息,仿佛奶香,静萍突然想哭,她向女儿凑近去,从窗帘外透进来的路灯光,映着小女孩进入梦乡的脸庞,好像天真懵懂,好像随时会被惊惧。这小脸好乖,每天要记住那么多的题目,海萍瞅着它,低头亲了亲,心想它快变成超能记忆棒了,真不容易。海萍想起十四年前自己躺在产房里,护士抱着她来给自己看的那个下午,囡囡哭啊哭,红嘟嘟的脸皱成一团。这情景近在眼前。她还想起,11个月的时候,囡囡坐在脚桶里洗澡,肉乎乎的,双手不地挥动,嘴里嘟嘟着:小鸟飞。小脸笑啊笑。在此刻深夜的房间里,海萍心里涌动着说不清的滋味,她想起刚才的那道题目:“这里的‘滋味’是咸的、甜的、淡的,还是无法道明,为什么?请写明理由。”

  她想,让那些出题的人也去做做看。

  海萍就是在那天夜里决定给澳大利亚的哥哥潘天浩发个邮件。

  二十八

  12月7日那天早晨方园突然想起来,按原先的电话预约,后天是父母去美领馆签证的日子。

  中午,方园向单位请了半天假,说回家去帮助两位老人准备一下。

  他骑着车往城西去。事实上,最近每次回家,他和父母已经很少提及与美国、方芳相关的事情,好像都在回避那个话题。

  即使是在这冬阳照耀的中午,想起这事,心里好像还有不知所措的隐痛。不知所措是因为无法感知这隐痛的走向,以及它可能还将波及的地方。

  方园骑过市民广场的时候,看到有人在放风筝。他想,印象中只有春天的时候才放风筝,怎么现在就开始放了?

  一只“老鹰”在空中攀升,方园听到了风笛发出的声音。方园想,会不会爸爸突然不去签了?

  他立刻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测。因为签证费已交中信银行,每人九百多块呢,不去的话这钱就丢进了水里。老人舍不得钱。所以他们会去的。

  应该去签。方园想,签了再说,至于什么时候去方芳那里,反正到时还可以再作决定。

  他骑过燕子街的时候,大街中央正在挖路,挖掘机轰鸣,他听到了心里的烦躁。他好像看到了眼下的情绪就像这条街,本来还好好的,非搞得碎石一地才走。他觉得最初是自己无法遏制似的把这一家人带到了这里。他想,我今天一定要心平气静。

  推门进去,看见父亲靠在阳台上的小沙发上,好像睡过去了。

  他身上盖着的厚毛毯使方园不由自主地问妈妈,爸爸没生病吧?

  妈妈正在看报,她说,还行,就是这两天胃口不好。

  妈妈没问他怎么今天中午就回来了,而是问他有没有吃过午饭。方园说,都快两点钟了,哪会没吃午饭?

  方园环顾四周,没有什么资材袋、文件夹、行李包进入视线。他来的时候就打定主意,得让妈妈爸爸来提签证的事,自己先不问起,省得不知他们心里的底牌,到时候又会为一点小细节争半天。

  结果爸爸在阳台上打盹,妈妈坚持不懈钻进厨房给他烧一碗酒酿圆子。方园趁妈妈在厨房里,悄悄地进了他们的卧室。他打开大衣柜里的抽屉,他们的各种证件都放在这里,但方园没看到那两本护照。

  他想他们一定拿出来放在包里了,因为后天要去签证。

  这时候,爸爸突然颤巍巍地进来了,他说,方园,你在这里呀,囡囡来了吗?

  方园扶着柜门,对爸爸说,囡囡今天要上课啊。

  爸爸说,哦,你在找什么?

  方园把柜门合起来,说,找一件衣服,我记得好像放在这里,但没有。

  爸爸说,我给你找。

  方园说,别找了,不在这里。

  方园坐在餐桌上吃酒酿圆子,爸爸妈妈分别坐在他两边。每次回家他们一般都这样坐着聊天。按爸妈出一趟门要想半天的性格,本来今天该聊的是后天的签证,几点钟去啦,要不要带点吃的啦……但今天他们没提这个。

  所以,方园忍不住了,就说,后天你们不是要去签证吗?

  爸爸说,哦,是的,这事我们会去办的。

  妈妈说,不就去一趟美领馆吗,我已经向隔壁陈老师打听过了,很简单的。

  爸爸说,像我们这样的情况,是不会被拒签的,所以方园你放心,一百个放心。

  妈妈说,我们反正已约了号,不和别人抢先后,慢慢来,所以你放心,就譬如我们去西郊公园玩一趟。

  方园心想,就是嘛,签了再说,估计他们现在不会去方芳那儿,但以后总归要去的,不能因为现在生气着,就把签证费给丢了,以后还要重新打电话预约也很麻烦。

  二十九

  星期六傍晚,海萍一家听见有人在前面的楼下叫叫嚷嚷:

  “13幢502的柳芳是个小三。”

  “502的小三,你开门。”

  “我告诉你们,502的柳芳是小三来着的。”

  “502,开门让我进去。”

  “我爸不在?我爸不在,我也可以进来。”

  “502柳芳是个小三,我只看一下毛毛头就走,你有什么好怕的。”

  “我爸不在,你这小三就不让我进门了,我又不会害小宝宝的。”

  “小三,小三。”

  ……

  许多人把头从自己家的窗口探出来。朵儿也张望了一会儿,回头对妈妈说,是何小鱼。

  何小鱼在楼下喊。他不停地揿着单元门上502的门铃,对上面的人喊。他的声音在傍晚时分的小区里显得很彪悍,像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了,其实还是个小孩。

  他不停地要求502柳芳开门,他把家事张扬到了大半个小区里。

  柳芳抱着孩子,坐在窗帘后面,眼泪都快流干了。她妈站在门旁的对讲机边,对楼下的何小鱼说,你爸不在,家里只有小宝宝……

  何小鱼不屈不饶,说,我看一下就走,有什么见不得的,当小三的,有什么见不得的,让我进来让我进来让我进来。

  这边,海萍赶紧把朵儿拉离窗边。海萍说,你去做作业你去做作业。

  朵儿一边做作业,一边竖起耳朵。听着听着,她感到了悲哀,她在心里盼着何小鱼赶紧回家去,这么真的丢脸。

  何小鱼还在叫:柳芳,开门,你今天不开门,我站在这里一直等着他回来。

  不一会儿,柳芳她妈的声音就出现在楼下了,她好像只会说一句话,你别说了,你别说了。

  她一边叹气,一边哀求这小孩别说了。

  有这单元别的住户从门里出来,何小鱼一个箭步窜过去,想往里冲。柳芳她妈赶紧一把拉牢电子门,关上。何小鱼的手臂被铁门框重重地擦着了,血在流下来。

  何小鱼哇哇哭起来,柳芳妈吓着了,她说,我给你拿创可贴。她往小区的小店里跑。

  趁这阵子,何小鱼一边哭,一边骂,他说,502的柳芳是小三,小三想让我去留学,我他妈的干吗要走,你有了小宝宝就想赶我走,你赶走了我妈,还想赶走我,502的柳芳是小三来着的……

  那些探在窗户口的脑袋现在都缩了进去。好像所有人都在回避,破碎的事穿窗而入,这些年好像吃不消听人家的事了。除了心烦,还有尴尬。于是小区在这傍晚时分好像安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像鬼子扫荡,突然就这么着没了一丝人烟气。只听见何小鱼继续骂他爸和柳芳,他说,让我去留学安的是什么心,我告你,小三,这家里的东西有小宝宝的份,就有我的份。

  海萍把窗户关起来,她好像看见这可怜小孩身后还站着他悲哀的母亲。声音还是从阳台上传进来。海萍看出朵儿神色不安的样子,就说,你这同学,小孩管大人的事,有得留学了还想这么多干什么。

  何小鱼边哭边骂的声音越来越沙哑,柳芳的妈在楼下安慰他。她说,别哭了,别哭了。她说,快回去了,快回去了。

  何小鱼开始哀求:我就进去看一下,我就进去看一下,看一下马上就走。

  哀求没用,他就坐在单元门对面的路灯下,他对周围的楼宇大声说,何中良是个贪官,他不贪怎么有钱送我去留学?

  何小鱼的声音,在这个多数住户不相往来的小区里,像一道跌宕起伏的荒诞闪电。他说,何中良娶了小三,还有钱送我去留学,他多有钱啊。

  他对着楼宇上方暗灰红的天空,说,他多有钱啊,他们巴不得我去美国,巴不得我离他远一点,我告你,没门。

  海萍抱着实心球,对朵儿说,我们下楼去练一会儿,顺便也劝他一下。

  朵儿起先不肯,因为她觉得这太丢人现眼了。后来,不知怎么一想,她说,何小鱼还没吃饭吧,要不我们给他送个泡面去。

  朵儿想起来何小鱼最爱吃泡面了,他常带个泡面到学校来,瞒着老师当午饭,而不去学校食堂吃学校的快餐。中学生大都爱吃方便面,这是因为家长经常不让他们吃。所以何小鱼的泡面,总是令人闻风而动,朵儿他们你一勺我一勺地从他那里抢。这是学校中午比较快乐的时刻。

  海萍就从柜子里拿了碗“红烧牛肉干拌面”,泡好,让朵儿端着,一起下了楼。

  小区的路径上几乎没有人影,寒风拂面而来,路灯清辉照耀,不时有猫从冬青的阴影里走出来,跑到对面的树丛里去。海萍看见何小鱼身边只有柳芳妈一个人。柳芳妈在查看他的手臂。路灯拉长了他们的影子,像一对奇怪的家人。

  其实何小鱼以前根本不认识这大妈。所以,现在他对她倒没什么仇恨。

  海萍朵儿走过去把泡面递给何小鱼,何小鱼看了她们一眼,好像理所当然她们会在这时出现,他拿过泡面就吃起来。那张脸上全是泪痕,突然不好意思抬起来了。

  路灯下他在吃泡面,身边楼宇里的声音渐渐又浮起来,慢慢充溢了小区,就像无数日子里的场景一样了。有些脑袋探出来,仿佛是探查一下那个男孩是不是还在。

  何小鱼用塑料叉子把面条一根根提起来,对着空中晃了晃。他毕竟还是初中生,他对海萍说,我最喜欢干拌的,谢谢阿姨。

  朵儿海萍开始投实心球。何小鱼吃完方便面,也过来看着,然后说,他也想练。

  两个小孩你投一个我投一个,慢慢那些烦心事好像没了。海萍劝他可以回家了。他说好吧,就去推停在树下的自行车。

  他推着车,身后跟着海萍朵儿柳芳她妈一起往小区大门走。在大门口,这男生转过身对柳芳她妈说,你告诉贪官何中良,每个星期六我都会来这里,这是我去美国之前,对他的告别。

  他脸上脏不拉叽的,但说这话的样子,酷毙了。

  他从车篮里拿出双肩包,背上,嘴里说了声“BYE”,就骑上车飞一般地向前驰去。

  那天回到家,小女孩朵儿问她妈,何小鱼的爸真的是贪官吗?

  海萍说,别瞎说,除了他儿子,没人这么说。

  窗外的小区里嗡嗡有声响,朵儿听了一会,不是何小鱼的声音,是有人在倒车。朵儿对她妈说,如果我哪天去留学,好不容易到了美国,结果发现身边又是何小鱼,一定会昏倒的。

  为什么?

  呀,在这里和他做同学,好不容易到了外面,还是和这些当官的小孩做同学,换了你,你也会昏倒。

  海萍眼泪都笑出来了。

  一连几个周六傍晚,何小鱼都出现在13幢的楼下,就像一出循环上演的剧,准时登场。

  财税局长何中良一直没有正面出现,那个柳芳每到这时都避出家门,眼不见为净。

  何小鱼的所有不爽,并不需要观众。他知道,因为他爸这个他最在乎的观众的缺席,使得别人是不是在听都变得无所谓了。

  快要放寒假了,朵儿在准备大考。每个周六傍晚,她依然到楼下练习投掷实心球,如果考试不出意外,现在可以拿到这10分了。

  今天在她练投实心球的时候,妈妈在楼上洗衣服。何小鱼也没有出现在那幢楼下。朵儿想,他可能也厌倦了。

  小女孩投了十几次后,突然听到小区花园那边何小鱼在叫她的声音。

  她走过去,看见何小鱼正蹲在一棵大樟树下挖土,他手里拿了一把专业的小花铲。

  朵儿说,你在干什么,搞破坏呀?

  何小鱼说,我在埋宝贝。

  什么宝贝?

  小飞机。

  朵儿低头去看,果然坑里放着三四架很小的飞机模型。

  你有病,把它埋在这里,还不如送我。

  何小鱼说,把它埋在这里,是因为我要走了。

  你出国了?

  对呀,原来说好是六月份走的,但现在我后天就要走了。

  那你英语培训学校的课也不读了?

  不读了,学费交了四万块钱,现在都不要了。

  朵儿想着自己下周还要大考,而这何小鱼说走就走,突然羡慕他好轻松啊。她说,我们还要大考呢。

  何小鱼停止了挖坑,抬头笑了一下,说,就这点想着还比较开心,但愿你考得比李想好。

  朵儿想,那天没白给你吃泡面。

  何小鱼感觉到了朵儿羡慕的意思就有些高兴了,他说,说走就走,就是以后不能来这里骂何中良了。

  朵儿看着他把小飞机又拿出来,用塑料纸一个个卷起来,然后又放进坑里试试够不够深。

  她问,你干吗把玩具藏在这里,你干吗……

  突然她不说话了,因为她想起来何小鱼刚才不是说过他后天要走了吗,现在他在这里藏东西,这其中隐约而又明显的意味,让小女孩的心突然跳起来。冬季黄昏的天色暗得早,从花园这里望出去,小区里没有人影,可能都在家吃晚饭吧。一个妈妈在外面喊小孩回家去吃饭。一只白猫从身边走过去。小女孩朵儿不吭一声地看着同学在挖坑。何小鱼终于把包了塑料纸的飞机放平整。他开始往小坑里填土。

  四周的光线在迅速暗下去,朵儿看着这同桌用沾满了泥的手把土推进坑里。她说,有得留学还不高兴,别人家要费多大的劲还不一定能去。

  他没吱声。他抹了一下眼睛,说眼睛里有沙土进去了。他抬起脸,像想让风吹一下眼睛。何小鱼说,你知道吗,我在飞机里塞了纸条,一架小飞机塞一张。你知道我写的是什么吗?

  朵儿心想,写给你爸的。

  何小鱼没说出来写的是什么,他只说了两字:绝密。

  那这飞机是你爸买给你的吧?

  何小鱼说,不对,但也对,是他买来的模型材料,我们自己拼的。

  那你得留着啊。

  不正留在这里呀。我从小就喜欢飞机,你知道我长大最想当的是什么?飞机修理工。

  何小鱼把土填回坑里,站起来,对着这小坑跳了几跳。然后他好像很有经验地扯了几把旁边的落叶和陈土,盖上,他让朵儿看,你说看不看得出这里有个坑?

  朵儿说,不仔细看,应该看不出。

  何小鱼说,如果明天下了雨会更加看不出来的。喂,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埋在这里?

  朵儿知道他心里藏不住这秘密,虽然他刚才说“绝密”。

  何小鱼说,很多年后,我读完书回来,会到这里挖开它,看看。

  看它干什么?

  何小鱼自己好像也说不清,反正要来看看。这些飞机是他小时候爸爸陪他装的,他在走之前把它们埋葬在爸爸的眼皮底下,好像不这样情绪就无法表达。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小女孩朵儿又懂又不懂但觉得挺爽的。

  你别告诉别人哦。

  我干吗告诉别人。

  我会发短信告诉何中良的,但不告诉他是什么东西。也许哪天,他找到了挖开一看,不知他会什么哭丧脸。

  何小鱼探出头,伸长双臂,做个了哭丧脸。他说,如果有机会把他那一刻拍下来,一定爽呆,照片珍藏一生。

  朵儿是小女孩,天生对这种情感场景有感觉,她突然觉得这黄昏的空气里有什么让人难过的东西,她说,你还是回家吧,你后天不是要走了吗?

  何小鱼说,我乘飞机走,坐14个小时呢,我一个人去,中间在东京还要转机呢。

  朵儿看了他一眼,对他这么小的一个人,独自坐飞机出远门,突然有点难以置信,虽然她也知道那些出国的同学其实都是这样的。

  她说,你去了那边,能适应吗,你英语又不好,比我还差。

  何小鱼居然反问道,你说我在这边就能适应了吗?我在这边都适应了,还有哪里不能适应?

  朵儿笑出声来,他还有哲理呢。朵儿准备上楼回家了,她还是不死心,走之前问他,反正你要走了,你就告诉我一个人,纸条上写的是什么。

  何小鱼爽快地说,再见。

  朵儿以为他不肯说,对自己说“再见”,所以向他摆摆手,说“再见”。

  何小鱼说,三张纸上写的都是“再见”。

  朵儿说,哦,这样啊,什么意思啊?

  朵儿坐电梯上楼的时候,还在想小飞机里的纸条上写着“再见”。她想象了一下何中良趴在地上挖呀挖,终于挖出来了三小包东西,他还以为是什么宝贝,打开一看,居然是“再见”。什么意思啊?她格格格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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