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二题(二)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小说
  • 发布时间:2014-05-22 13:38

  五一年的号声

  对,是1951年,那年我刚入学。在本村初级小学念书。津津有味地朗读第一课:羊,大羊大,小羊小,大羊小羊山上跑,跑上跑下吃青草。

  对,是六一儿童节,这一天,我们新生入队,还有县里在大苇子河滩开公审大会“排人”(枪毙)。两桩事凑在一起,所以印象深刻。难忘。

  早晨起了床,见爷爷在院子里打纸钱,心想是哪家死了人要出殡么?我开门要走,被爷爷喊住,说别走,一会儿把香和纸给你三爷爷送去。我说三爷爷不是死了吗?爷爷说不死还送这个干什么。先送去,过会儿我也过去,一块给三爷爷出殡。我说不去,今天学校有事。婆婆问今天不是礼拜天吗?有啥事?我说入队,曲老师上午去北岘村完小领红领巾,回来就发,还照相。曲老师说谁都不能请假。

  你敢!爷爷把手朝我一扬。

  平日我还是很听爷爷婆婆的。妈死了,爹“出外”(外出打工),爷爷婆婆照顾我们兄弟姊妹。有句话叫吃人家的饭嘴软,遇事不大敢“翻腾”(忤逆),何况爷爷脾气大。可今天不成,说啥也不成。还有比入队更重要的事么?当然没有。

  跑出家门,才晓得错了,错在没把事分开档,应先把香、纸送给已成死人的三爷爷,然后开溜,上学校,不出殡无碍。出殡的人多,穿一样的白孝服,认不清谁是谁,能打马虎眼。

  走在街上抬眼向村东方向望望,那里没一点动静,日头还没从东河上升起来,雾气也没从堤坝上的柳树梢消散,出来得太早了。回家?不行,那是自投罗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溜达了一会儿,肚子就咕噜咕噜叫起来,这才想到没吃早饭。稍一思忖,就抬腿朝村西头我的伙伴可重家走去。

  可重一家人正在吃饭。煮地瓜,苞米面饼子,糊涂粥(高粱面粥),还有咸萝卜干。论吃饭,家家户户都差不多。而可重家让我上眼的是摆在炕中央的那张雕花红木饭桌,亮得刺眼,可重说这是土改时分给他家的。除了这张饭桌还有一只樟木箱子和一具犁。我挺眼馋,家里被划中农成分,啥也没分到。

  我说可重快吃,一块去学校。别晚了。

  下面就按我的预料发展了:可重他妈问我,风响(我的小名)这么早出来,吃饭了吗?我说不饿。他妈说这阵不饿,过会儿就饿了,在这儿吃吧。不等我回声,可重从柳条盘里拿起一块饼子就往我手里塞,说吃。我觉得人家这样,再不吃就是不识敬了,就大口大口吃起来。同样是饼子,我觉得可重妈焐的比我婆婆焐的好吃多了。何况还有这么讲究的饭桌。

  吃得肚子舒舒服服,没别的可说该上学校了。出门,日头已升到柳树梢上面,雾也散了。打眼能望出好远。而可重看的是近处,是一座有“红杏出墙”的院子。可重指指问句想吃?我问人家能给?可重做了个鬼脸就上前去敲门,吆:凤超上学了。没人应声,他再吆一遍,里面传来凤超他妈的声音:走啦走啦,去学校领红巾去了。

  哼,还红巾呢!计谋没能得逞,只能以嘲笑来解气。

  再往前走,碰见从胡同出来的可举和凤起。在俺们村,可字辈的是毕姓,凤字辈的是尤姓,论辈分可字辈和凤字辈同辈,称兄道弟。上学后就跟着老师直呼其名了。可气的只我例外,一齐叫我的外号:地龙(蚯蚓),叫地龙是因为我小时吃土的缘故(多少年后晓得是身体里缺锌)。

  凤起问我:地龙你知道三大爷是咋死的吗?我说病死的呗。他说不是的。我问那是咋死的?这时可举接过话头,说是吊死的。我根本不信,瞪他一眼说:胡说八道。凤起说可举说得对,三爷爷是吊死的。我害怕起来,两个人的话由不得不信,可嘴里还是不肯认,嘟囔说不能不能,好好地咋要上吊呢,不可能。可举有些生气说爱信不信。凤起说吊死好几天了,没声张,很多人都不知道呢。一直拖到今天才出殡。我问为啥拖到今天才出殡?凤起吃惊问这你也不知道?三爷爷他儿,也就是凤坡他爹,今天就会死,等死了一块出殡。我握紧拳头,直想朝凤起那张永远洗不净的脏脸打过去,他好像也意识到危险来临,赶紧撤后一步说骗你是小狗,开始我也不信,好好一个人咋能说准了死期,可这事还真是这么回事。我反驳说树昌叔在县里当干部,好好的……可重打断说啥个好好的,好好的能被抓起来,判死刑?今天在大苇子河滩开会排人(枪毙),里面就有凤坡他爹……

  凤起说:三爷爷就是为这事才上吊的……

  他们再说什么我就听不见了,耳朵嗡嗡地响,像丢了魂似的跟在他们身后往学校走。

  县里要开公审大会,在大苇子河滩排人,排的里面有凤坡他爹,因事关我的本家叔,尽管心里害怕还是竖起耳朵来听,事情的来龙去脉就一点一点地聚拢起来:开会排人的事本来是严格保密的,可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而凤坡家的一个亲戚就是在县公安工作的,这亲戚就悄悄地把消息传给凤坡家,凤坡的爷爷(也就是我三爷爷)经受不住这个打击,半夜在牲口栏里上了吊。就这样。想到三爷爷那副驴脾气(他外号就叫三驴),我相信这是真的。至于三爷爷死了不发丧,家里要等他儿--我树昌叔死了一块埋,大伙,也包括我,就不怎么相信了,觉得凤坡家不该把两桩惨事合成块,这不是惨上加惨么?然而事实胜于雄辩,这事实就是凤坡他叔已经带人在尤家茔地并排挖了两个墓坑。

  俺爹也被叫去挖坑了。一个外号“大头娃娃”的男生说。

  真的?

  撒谎是小狗。

  大伙瞪眼你看我,我看你,由不得不信了。

  这时,从大苇子村方向传来嘀嘀嗒嗒的军号声。号声就是命令,神情惊慌的同学们一齐奔出校门,来到与学校毗邻的河坝上,往河上游望去。这河俺们一直叫东河,多少年后才知道官名叫汉河。一条不起眼的河却有个雄伟名字,真不可思议。汉河发源于昆嵛山,流经沿途的村庄后流进北海(渤海)。大苇子村在俺们村的上面,有三四里路远,河在那里拐了一个弯,就拐出一大片河滩来,由于被河坝上浓密的柳树遮掩,俺们看不到今天被当成排人刑场的河滩。可晓得河滩上肯定扎了台子,台下肯定有密密麻麻的人群,当然还会有跪在那里的反革命和用枪指着他们的民兵。可我们一概看不见。凭想象。

  听说年后县里已“排”了好几回人,在别处,大苇子河滩是头一遭。这在当地算是新鲜事。爱看热闹的人就从下游各村涌上河坝,沿平坦的坝顶向大苇子河滩奔过去,浩浩荡荡。

  同学中也有人跃跃欲试,特别是三、四年级的男生,但遭到大部分人的反对,理由是说不定曲老师早早就从北岘村回来,要见人跑掉会发火的。这是毫无疑问的,一向严厉的曲老师不会容许他的学生不守纪律。于是就没人敢于擅自行动,甚不情愿地留在坝上,眼巴巴望着柳树行后面的大苇子河滩。似乎能听到大会会场的嘈杂声,当然还有那吹起来就不停歇的军号。

  为什么“排”人之前要大吹军号呢?在半个多世纪后的今天我仍然不解其中原委。然而却形成一种条件反射,无论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只要听到嘀嘀嗒嗒的号声,我就会想到行刑“排”人,眼前出现将白亮沙滩隐藏起来的柳树行。

  我们在等待,等待一桩人人惧怕的事情,尽管对这事情的意义并不明确,甚至也晓得其观赏性也仅限于最终从柳树后面传来的一排枪声,这枪声也许并不比过年的鞭炮来得更清脆响亮,可仍然让人充满期待。恐惧也是人与生俱来之所需?

  漫无边际的等待会让人困顿,感到无聊,不耐烦,便就地做起了游戏,女生从兜里拿出毽子来踢,还有的在地上划了线“跳房子”。男生的玩法更是五花八门,却也是老掉牙的“庄户耍”。如弹蛋(玻璃球),打“家棍”(木头)。其中一项颇新鲜的是“打老蒋”:用五块石头摆成一个军事阵列,中间一块大些的代表反革命头子蒋介石,他的前面和后面是前锋与后卫,左面右面是左军与右军。玩法是大家依次向阵列投掷石块。争先恐后将前锋后卫与左军右军打倒,而没能建功的那一个人就成了此役抓获的老蒋。对老蒋的惩罚是游街示众。前锋背着,左、右军扯着两耳,后卫在后面抡拳击背。这游戏的结局常常是“老蒋”忍受不住揪打而哭泣,告饶。这也是游戏本应取得的效果。

  这是男孩子们最喜欢玩的游戏,我也是。可没等轮上我,我就听见有人喊我的小名:风响--风响--我先一愣,转身望望,是婆婆那半截树桩样的身影立在村头。

  我慢慢吞吞地挨过去,气呼呼地吆:干吗喊俺小名?婆婆不理会我的抗议,说时辰到了,快回去给你三爷爷出殡。我说急啥,俺树昌叔还没“排”呢。再说还要等着曲老师回来发红领巾呢。婆婆不由分说地抓住我的手,往村里拉,边拉边说:你三爷爷是你爹的亲叔,你这当孙子的不去出殡人家会笑话的。我想想也是,这是不能破的规矩。我妈死时,不单是凤坡,他爹--也就是我树昌叔也专程从县城赶回来,带回“童男童女”和“大白马”。可今天,树昌叔就要……

  我不再与婆婆争竞,规规矩矩地回了家,婆婆从柜子里拿出一件孝服,这是妈死时做的,后来过年过节上坟也穿。农村孩子差不多是穿白衣长大的。婆婆边帮我穿边说:你爷爷已经过去了,你快去,别耽误起灵。

  尽管心里还是惦记着“入队”大事,可还是听从婆婆,以当尤家子孙为重。凤坡家在后街,从一条胡同穿过去就是。刚出胡同口,便听见哭声,呜呜咽咽,再往前去,就看见凤坡家门口站着几个持枪民兵,个个绷着脸,像大敌当前。我都不认识,知道是外村来的。我多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心里不由得怦怦地跳。害怕是害怕,还记着自己来的“任务”,硬着头皮往凤坡家大门走。就被民兵用枪指住。我赶紧分辩,说自己来是给三爷爷出殡的。一个长红鼻子头的民兵仔细看看我,说晚了。我吃了一惊。问句:人抬走了?红鼻子头民兵收回枪,说抬走了一个,另一个……他住口了,可我晓得他咽回的话是什么。就是……我也不敢再想下去,抬腿往前跑去,刚跑几步又停住脚,回头问句:家里还有人吗?红鼻头民兵说有个老太婆,我知道老太婆就是我三婆婆,我还知道,凤坡也跟着出殡队伍到茔地去了,在那里等他爹的尸体从河滩运过去,和他爷爷一起下葬。

  回到家,我把孝服脱下来,丢给婆婆,婆婆生气地说:这孩子,叫你去给三爷爷出殡咋又跑回来了?我闷闷地说,晚了。婆婆皱起眉头问晚了?我说嗯。婆婆又问去茔地了?我又嗯了一声。婆婆想想说:你赶快去茔地,三爷爷和树昌叔都是你长辈,得去磕头。我说我不去,害怕。婆婆看看我说,没事,死鬼不吓唬自己的亲人。我一下子想哭,咽声说:可树昌叔还没死哩。婆婆半天不吱声,阴着脸,后叹了口气,说不去就算了,在院子给你三爷爷和树昌叔磕个头吧。又说把孝服再穿上。

  磕头的时候我终于没忍住,哭了起来,起身后我看见婆婆用衣角拭眼泪。

  我出门往学校赶去,觉得曲老师应该能从北岘村回来了,虽然耽误了出殡,但入队仪式还能赶上。走到尤家祠堂前的老柏树下,陡然听到上面的老鸦(乌鸦)“哇哇”叫了两声,我吓了一跳,站下,陡地想起我妈出殡那天也有老鸦在树上叫,那一刻我在树底下吃生花生,头一天下大雨,水把还长在地里的地瓜花生冲出来,村里人都去捡。凤池大哥从地里回来,顺手把一墩带蔓的花生撂给了我。我馋得要命,不管不顾地在柏树底下大吃大嚼。对了,也就这时候我看见凤坡他爹我树昌叔从村外走来(后来晓得是回来给妈出殡),他在我身前停下来,不住打量,问句:你是锡诚家的风响吗?我哎了一声,还继续嚼花生。他又问:你今年几岁了?我把花生咽下去,说六岁。他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说真是个孩子呀,不懂事,妈要出殡了还在这儿吃花生。说完又叹了口气,问:知道人死是咋回事么?我没应声,呆呆地看着他。他说我告诉你吧,人死了就再也见不着了。我懵懵懂懂问句:再也见不着了?他一边点头一边擦脸上的泪。我吓坏了,也许就在那一刻我明白了人生死的真谛:就是活人再也见不着死人,死人也见不着活人。这时树昌叔抬头看看天上的日头,说你妈就要入殓了,快回去看最后一眼吧。我撒腿飞奔,一头撞进院子,这时棺材盖已经盖上了,木匠正要钉钉子,我的哥哥、妹妹围着棺材哭,爷爷看见我,想发火又止住,对木匠挥挥手说等等,让风响看他妈一眼。木匠就放下锤子,将棺材盖错出一道缝,我跷着脚,从这道缝里我看见妈像睡觉一样平躺在里面。我大哭起来,随后被爷爷拉开。妈一辈子没留下一张照片,我头脑里的全部印象就是她躺在棺材里面的样子。

  而让我见妈最后一眼的树昌叔,此时此刻正在大苇子河滩等死。想到这我眼里又流出了泪,止不住。

  学校里空空荡荡,人还在堤坝上。我只得再返回去,这时男生都不见了踪影,一个女生说都去菜园偷黄瓜了。果不其然,不一会儿,男生风风火火地奔回来了,手里擎着翠绿的黄瓜大啃大嚼。可重看见我说你不渴吗?来,给你一根。说着把一根黄瓜塞在我手里。正这时,只听有人高喊红领巾--红领巾--顺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我们看见河对岸有一个身影,不住挥动手里的红领巾。呵,是曲老师,曲老师回来了。

  走呵,去迎曲老师呵!可重高呼一声,真是一呼百应,同学们迈步冲下河堤,正要趟水过河,被一拉溜站在河滩上的民兵拦住(在这之前俺们竟没有注意到)吆:站住!谁都不能乱动!大伙就止住步,又一步一步退回河坝上。都明白曲老师也是被民兵拦在对岸,不得回村。他挥动红领巾只是向同学们报信他回来了,而且领回了大家盼望已久的红领巾。

  有人气愤地嚷:层层把守,干么这么戒备森严呢?

  有人说是怕劫法场吧。

  老蒋被赶到台湾了,谁还能劫法场?

  老蒋跑了,还有特务反革命哩,今天要“排”的这些人就是。

  特务长个啥样呢?

  谁知道,反正和平常人不一样。

  咋不一样,凤坡他爹就没啥两样的。

  他爹不是特务,是反革命。

  特务和反革命是一路货。

  一路货咋叫两个名?

  黄狗黑狗都是狗。

  谁的话都不能让人信服,就不再争竞了。大伙又为公审会拖的时间太久愤愤不平。

  顶多半个钟点,枪就会响。说话的是可重。

  你凭啥知道?丁启原不服。

  就知道。可重说。

  你敢打赌?丁启原问。

  敢。咋不敢?怕你?可重不后退。

  那打啥赌?

  啥都行。

  听说丁启原和可重要打赌,现场的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一齐怂恿他俩把赌打成。箭上了弦,不得不发。

  一盒洋火。丁启原提议。

  多了。十根。可重修正。从一盒改到十根,是因为他家穷。

  打一回赌,赢输才十根,没劲,没出息,不干。就一盒,爱赌不赌。丁启原不肯让步。

  行,一盒就一盒。可重不想让人笑话,咬咬牙,应了。

  达成一致。又有了新问题。没有钟表,无法计时。

  可重问丁启原:你爷爷不是有块怀表么?你回去要出来用用。

  甭想。甭想。丁启原把头摇得像货郎鼓。

  偷出来。毕可重支招。

  那他能砸断俺的腿。丁启原一脸惊悚。

  事情给绊在这里。

  丁启原转向身旁的可重,说你隔家近,回去把你妈的座钟搬来用用。

  可重刚要反驳,却一下子打个怔,所有的人也怔住了,这是因为吹了半头晌的军号陡然停了,这变化有些让人猝不及防。

  几乎在号声停下来的同时,从柳树行背后的河滩那边传来了一串清脆的枪声。

  啊!啊!啊!孩子们一齐惊叫起来。个个吓得脸色煞白。

  啊,树昌叔!我在心里呼了一声。

  这时军号又吹响了。

  刑场那边大乱。嘈杂声压过了号声。那是围观的人发出来的。

  果然,这边民兵也从河里撤岗了。我们看到曲老师挥舞着红领巾趟水奔来……

  尤凤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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