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白之篇)(八)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黑白
  • 发布时间:2014-05-22 14:50

  五

  夏末,体委院里成形的雕瓜金黄金黄,到秋天,色彩转红了,雕瓜形小属迷你瓜,剖开来,里面全是籽。

  段位赛就在南城举办。虽然身在主场,因为是第一次参加全国性比赛,这比赛又是决定棋手命运的,柳倩倩有着莫名其妙的紧张。临上场时,还在犹豫是不是该穿那一件红色的春秋衫,虽然都说她穿红好看,但参加比赛会不会在感官上刺激对手,像是邀战。

  仿佛梦中有过的情景,许多棋手黑压压地往一处涌。柳倩倩很想快点进场坐下,只要下起棋来,对着一个盘,也就能屏息凝神。

  第一场比赛,彭行与女队约定在体委路口集中,一起去比赛场地。临出发时,杜一秋突然问:杨莲呢?这些日子杜一秋与杨莲走得近,杨莲常给她吃小点心。大家互相看着,发现萧然站在拐角处,朝宿舍方向张望。离开宿舍时,各人有着各人的心思,谁也没注意别人,在柳倩倩的印象中,宿舍里是没人了。

  彭行说:快找找。几个人散开,去了杨莲可能去的地方,包括卫生间,还是没见杨莲。萧然一声不响地,离开了一会,又跑回来,再跑开去,一边跑一边四处张望。

  彭行看看手表,挥手说:“你们快去集中场地,我来找。”

  几个女孩往比赛场地去,男队正集中在赛场门口,见她们迟来了,男队张教练开口便问:“彭行呢?”

  几个女孩说:“还在找杨莲呢。”

  张教练皱着眉咕哝了一句:“丑人多作怪。”张教练从来都有一点看人下菜,不像彭行不偏不倚。不过,彭行早就下了命令要准时集中,过时不候。但他作为教练,丢下了多数女棋手,而去找一个杨莲,也多少有点偏心吧。

  国家级裁判宋元过来问:“人都齐了吗?”

  张教练说:“还差一个宝贝。”

  宋裁判说:“就快开始了,比赛时间不等人,进去吧……”大家正准备进门,那边墙角拐弯处,转出了彭行、杨莲,后面还跟着萧然。

  这才知道他们还是在宿舍里找到了杨莲。萧然比彭行对宿舍还要熟悉,虽然只见一个空宿舍,萧然还是进去把边边角角都看了一下,最后他把一个衣柜打开来,里面就蜷缩着杨莲。

  似乎他们心灵相通,要不怎么可能会想到开衣柜找?又似乎是他们商量好来演这一幕的,运动员躲在衣柜里,成了这次段位赛的开场戏。

  杨莲的脸上并无表情,她只说了一句:“我就想找个安静地方,静一静心。”

  大赛开始了。所有的对局者都渴望声音安静下来,在场内走动的裁判,也如云端而行的步子,静下来了,唯有落子的声音,感觉收缩到眼前的一盘棋,两个对手之间,棋为手谈,棋者内在的声音只有对手会知觉到。

  段位赛不分男女,都是刚冒头的,强弱不一。柳倩倩遇上的是海城的晓东,传说他与专业高手对战过,对女子棋手,他也毫不手软。柳倩倩却不敢搏杀,怕杀偏被杀,中盘就败了下来。她一下子觉得要成为专业棋手太难了,本来她在女队是强手,与男队棋手下,战绩也不差,现在发现也许他们对她是手下留情。

  杜一秋是大赛经验不足,一紧张就忘了按赛钟,后来时间明显不够了。整个女队只有杨莲胜了,她一上场就不再退缩,胜了安徽的女队员。彭行表扬了她,说并非是她运气好,那个安徽的女棋手实力不弱,是主力队员,关键是杨莲在心理上占先,黑棋从一开始以进攻确定胜势,对手根本没有翻盘的可能。

  一胜解百丑。杨莲躲柜子里的事,再没为人笑过,而似乎成了她安心的一种标志。女队员们想,下一局开始之前,她们是不是也找一个柜子躲一躲,静一静心。杨莲依然没有表情,只是眼光对着萧然时,萧然眼镜片上闪着光彩。

  第二盘开始的时候,柳倩倩想到心静的重要,但她的心却更难以静下来。棋似乎与她隔着一点,那一点又特别醒目,这是过去从没有过的。走到中盘她才进入状态,棋局上已经亏了,这一盘她又输了。而这一局,杨莲又胜了,杜一秋和另一位年少女队员也胜了,女队开始有了笑声。柳倩倩不再与人交流,她把自己关在屋里,说是复盘,却只是对着一个空盘。

  胜负对人的压力是沉重的,压到了绝望处,也只有不顾一切走下去。柳倩倩开始了进攻,把棋下得蛮横无比,有心态不稳的棋手倒在了她的进攻前。到最后一盘比赛前,杨莲已经升了初段,杜一秋与柳倩倩一样,离升段只差一盘。还有两位女队员都差了两盘,已经不可能升段了。

  柳倩倩的比赛不如人意。好些棋手都会有这种状况,平时下得好,而一遇比赛就差了。有的说这是基本功不够,有的说这是比赛瘟,有的说这是运气不好。彭行则认为这是拼劲不够,平时互相了解实力,会放手去下,一到比赛顾虑太多,下得缩手缩脚,把别人的棋抬高了。比赛要有自信,如果认为别人的棋比你好,那你还比什么?在场上就要有拼的精神,就要有进攻的精神。

  柳倩倩独自坐在合欢树下,此时树叶茂密,她却听不到一点声息,心中的念头是杂乱的,所有的念头绕着一个中心,就是赛场上的输棋。她跑开了,一直跑到市中心的街口,那里新架了一座过街天桥,她就站在天桥上,想让无数人流的声音压下她心中的念头,然而,她依然听不到声音,只是头脑中一片空白。她站了很长时间,四周已是灯光亮起,人流在夜色与灯光中连成了一片,而她心中流动着无声的悲哀,她不如杨莲。在靠比赛胜负给人定高低的排列中,她是低层的。她过去没有想到,棋,给她带来的痛苦是这样地强烈。赛时的一盘棋,或上天堂,或下地狱。她的人生不应该走进棋赛中的,她很想立刻从棋队退出来,过一个平常人的生活。她能干什么呢?她起码还有女人的相貌吧。不过她对自己的相貌也生出了疑惑,女人的漂亮与否,也是由别人来鉴赏的,她似乎也不如杨莲。一到比赛的时候,经期似乎也在影响她,变得不正常。

  柳倩倩拖着步子回宿舍时,女伴们已到处找过她,一旦见到她,也就不再说什么。彭行见了她,也不对她说什么。这位女队教练似乎不会做思想工作。只有萧然在饭桌上对她说:你有力量,相信我。萧然到底是台湾人士,有着种种方便,他很快与体委上层有了交往,与裁判们混得很好。

  柳倩倩还是升了段。她最后一盘的对手是时轮,坐到棋桌前,时轮就朝她笑。柳倩倩清清楚楚地看着了他的笑,不知是他笑得傻,还是他在笑人傻,让人有莫名其妙的感觉,不免心里叫了一声:笑时轮!笑死人!

  时轮已经铁定升段,按照比赛规则,是不允许故意放水的,但竞技场中,放水不放水又有谁能作判定呢。

  因为是最后一盘棋,柳倩倩攻杀得很厉害,不熟悉他们的人,看过这局棋都不会认为时轮让了她,但棋院的人,都心存时轮让了她的念头,不过,这一点谁也没有提过。

  这一盘棋,在心理上,一个轻松一个负重。时轮有一次朝柳倩倩点点,示意她忘了按钟,又有一次伸出拇指来,赞赏她刚下的一步棋。柳倩倩很想对他说:你就好好下棋吧。他们俩平时下棋,时轮从不做手势的。柳倩倩后来心里总有着灰色的阴影,觉得欠了时轮的。

  柳倩倩升了段,成为了南城棋院正式的专业棋手。升段赛嘛,以升段为目的,多胜与少胜是一样的。她应该高兴,但她却总觉得缺了一块,棋对她来说,本来是浑然一体的,而今一旦触子,对手感与胜负感割裂明显,她的棋风有所变化,进攻性特别强。情感对她来说,本也是浑然一体,而今男女分别明显,让她有了梦,梦里男性的声息是沉重的,从遥远处传过来,形成身体内在的动静。

  无人可以诉说,她独自坐在合欢树下,风卷过树叶,声息也不安静。

  六

  段位赛结束了,接下来是省赛,再接下去就是全国赛。棋手仿佛为棋赛而生,集训是为了省赛,省赛是为了全国赛,名次的渴求,慢慢透入内心,渗进骨子里。

  棋队安排到顶山去,进行封闭式集训。临时买票没有买到卧铺票,车行需十多个小时,杜一秋抱怨,一个整夜坐着怎么睡觉。萧然说把票交给他去换卧铺票。最后杨莲拿到女伴面前的,却是三张软卧票。此时软卧票是身份的象征,不是一般人能买到的,要有高级干部的证明,台胞证也能给予通行。杨莲拿来票的时候,那神情是柳倩倩难忘的,她眼向上抬,票在她手上先摇一摇,再甩牌一般抖到她们的面前,声音带点尖利:软卧!听说软卧票与飞机票一样贵,贵得她们难以想象。她们从来都没有坐过飞机,听说飞机上有伙食供应,还有礼品带回。坐飞机外出比赛,是高段棋手的待遇,彭行去京城坐过飞机,她们问他坐飞机是什么味道?他说:什么味道?香肠味道。那次飞机上供应餐里有着香肠。

  软卧车厢只有四个床位,铺果然是软的。萧然与杨莲睡在下铺,柳倩倩与杜一秋睡上铺。柳倩倩与杜一秋躺下了,关灯闭上了眼睛,萧然还和杨莲说着话,也许上铺另有人的缘故,他们的话并不多。柳倩倩睡不着,她下铺萧然的男人声息团拢着浮上来。她起身去上厕所,她感觉自己起夜的次数多了。翻身下望的时候,她看到杨莲面朝着外铺,萧然也面朝着外铺,他们就这么面对面相向而睡,暗影朦胧中,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回来后她还是睡不着,慢慢地传上来萧然的呼噜声。那呼噜声让她安静了,她也就在呼噜声中睡着了。

  第二天早起,车还在摇摇晃晃地往前开。萧然问:“我的呼声是不是影响了你们?”

  杜一秋就笑。杨莲说:“男人嘛,总是会呼的。”

  柳倩倩说:“男人就一定要呼的吗?”

  杨莲说:“有多少男人不呼你听过?”

  柳倩倩说:“我爸爸就不呼。就算和你有关系的男人都呼,也不能说男人总要呼的。”

  柳倩倩像是故意要与杨莲争论,杨莲依然脸无表情。两个从小在一起的棋友之间,多少有了一点隔隙,这似乎是因几次竞争性赛棋起始的,又似乎是因她们中间多了一个萧然。萧然歪了一点头,带着优雅的微笑看着她们。中午时分,他带她们一起去餐车用餐。都说火车上的菜又贵又难吃,她们只认可贵,萧然点的都是最贵的菜。

  吃完饭,萧然提议柳倩倩与杨莲下一盘棋:“下棋的时间过得快……很想看你们下一盘。”

  这一盘,又是杨莲胜了。柳倩倩丢了棋,说:“你就是人来疯。”

  杜一秋说:“杨莲的棋下得越来越好了。柳倩倩的棋变化了,棋路还不稳。”

  柳倩倩想,不知什么时候,杜一秋不光下棋,也会评棋了。

  顶山的气候,白天还能感受到秋老虎的热,晚上就很凉快了。集训队员白天在招待所房间里摆棋对弈,吃了晚饭后,便在水库边上散步。刚去的时候,两三个人一出动,跟着的就有好几个,大家一起说笑,随便说什么,只是不谈棋。走在最后的往往是萧然,杨莲站停下来等着他。萧然不是集训队的,但他似乎有特殊的权利,可以跟着集训队到所有的地方去。萧然的棋没有长进,他毕竟是一般业余棋手,与专业棋手根本没有对子的可能,但对棋他比所有的人都显得痴迷。

  过了两天,傍晚出动依然是群体的,但走着走着,就散开了,最早是杨莲与萧然从群体中脱离,他们总是落在后面,慢慢地就不见人影了。坡道林间,多有岔路,人都走散了,往往是一对一对地成行,山里安静,就是隔远了,还能听到林那边一男一女的说话声。杜一秋与成炜在一起,说笑声高些,大家听到的,常常是他们的声音。

  柳倩倩与时轮走在一起,他们往后山去,听萧然说泉水尽头有潭水怪石,他形容得颇有声色,引人入胜。

  顶山秋色正浓。泉水淙淙,回旋起落,行在小石崖边,低头看潭在身下,山泉水汩汩地从崖口涌落下去,潭面落处是银白的,微微的一层层波,涌向潭里,仿佛推着层层清绿,到潭边,染了树草之影的葱翠,潭底卵石在水波下轻轻地摇曳着。转过一道崖,潭在身前,有石高出水面,石的边缘被水冲得圆圆溜溜,刷得光光滑滑。

  他们在潭边站了一会,一刻间,闻山中一声声鸟鸣,高一声低一声,宛转融入山色水音。柳倩倩看着水潭里自己摇曳的倒影,心绪有点恍惚,一天又一天,她已二十出头了,与同龄人比,她有了工作,拿到了工资,就是下棋一辈子也并没有什么不好。但第一次升段赛让她想法变化了,她的棋力并不强,杨莲能胜她,杜一秋也有胜机,她的棋力与她的信心在降,如降到了空空的山谷间,空的声息在回旋,无有尽头。

  时轮不声不响地站在她身边,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有一段日子了,他们常在一起,集训队里的人都认为他们如同杨莲与萧然一样,是一对了。时轮家境一般,但很努力。在集训队,他年龄较大,很懂处事,只是还不懂怎么与她说话。一路上,他对柳倩倩说了他不少的事,他只读完初中,读书时就到处找人下棋,他是被彭行教练看中推荐给当时的男队黄教练的,黄教练接收他没多久就退休了,接任的张教练与黄教练表面上互相客气,但内心不和。张教练排斥黄教练选的人,集训队中他是唯一留下来的,当然也因为他的实力是最强的。他的两位师哥都离队了。

  时轮有点声调发颤地告诉柳倩倩,有一件他对谁都没有说过的事,那是他进集训队不久,有一天他回宿舍时发现水杯留在了棋室,便回头去拿,棋室的灯是关着的,他一开门,里面黑黢麻乌,就见面前有两个人影突然分开来,他凭感觉就知道那是张教练和女集训队员芳芳,刚才他离开时张教练正与芳芳下指导棋,他也不知怎么做好,一低头就从他们中间钻过去,拿了茶杯回头就走。事后几天,张教练就分管男队了,初上任的张教练找一个个队员谈话,并宣布集训队规定:集训队里不准谈恋爱。他听到张教练宣布规定时,忍不住朝他笑了。他确实是忍不住,那时他还是个不明事的少年呢。以后张教练好几次整他,不让他去参加有可能拿名次的棋赛。

  柳倩倩并不喜欢听这些,她明白他说这些是信任自己,但他的话,影响了她的心境。

  绕潭向上,山路相对平缓,依然听着水声,泉水便在涧下石间流动着。

  时轮倒着走,山路有点窄,他的手臂有时会碰着山壁,柳倩倩笑说:“你当心啊。”

  “这样可以看着你走路。”

  “我有什么好看……应该是杨莲好看。人家萧然隔几万里过来看上她。”

  柳倩倩等着时轮说,杨莲有什么好看的。然而时轮朝柳倩倩看了一会说:“你与她不一样。各有各的好看。”

  柳倩倩偏过身子,去摘旁边的小果子,顶山产香果树,长于杂树之中,叶细小,花细小,果也细小却香。柳倩倩怎么也弄不清杨莲有什么好看的,似乎女队员都不认为她好看。一个萧然就让大家改变了,或者原先女队员的看法是女性的嫉妒吗?

  时轮问:“你在想什么?”

  柳倩倩说想到了棋,评价一步棋,有这个说好,那个说一般的。比如愚形,是俗手,但有人走了并起了作用,便有人叫好,好和坏到底有没有标准?她抬眼看到时轮眼光亮亮地注视着自己,不由心里叹了一口气,自己怎么总会想到棋?她说了一句:“我们这样的人生,一天到晚都是棋,有什么意思?”

  时轮一下子眼光灼灼,也许是夕阳映着的色彩。他脸上浮着有点僵硬的笑,没有意识到身后的山崖到了拐弯处,依然直直地后退着,柳倩倩忍不住伸手拉他一下,时轮的身子顺着她的手向她靠近。柳倩倩的手上并没有用力,时轮就贴到她的身上了,并用手环过,把她抱住了。

  时轮仿佛学着电影里开始有的恋爱男女身体接近的镜头,伸嘴过来亲她。柳倩倩没有防备,便感觉他的嘴唇贴到了自己的嘴唇上。他唇上短粗的胡根硬硬的,潮湿的唇软软的,有一种男性的强烈声息,传递过来,响彻了她的整个身子。她一动不动,两个人贴了一会,他的头离开时,她看到他的脸正是那副笑容。她很怕看他的笑,莫名其妙地触及了她心中的一点阴影,她把他圈着的手挪开了,脱出身来。

  他们对视了一眼,她不知道自己的眼光与神情表示着什么,时轮偏过脸,慢慢与她并行。他们肯定都没经历过。她并不想鼓励他,但也没有不好的感觉,她需要想一想,她又想到了棋,棋语说,下不好的地方就不去下。那么想不清楚的时候就不去想。是不是时轮也是这样的感觉?他们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回头,后来各自回招待所房间了。

  柳倩倩只觉得心里有膨胀感,仿佛那声息还在她的体内翻腾。这是她的初吻,初吻这个词,也许她看到过,但并没有接受的准备。她不反感时轮,与他走在一起,她心情有时是愉快的,他给她那种膨胀起来的感觉,还是蛮有味道的。她有点不满意自己,她年龄不小了,杨莲可以接受的,她为什么不可以?她不自然地把时轮与萧然作比较,觉得萧然像个男人了,如果是萧然这么做,她会不会……她感觉自己的胸脯在往外胀,一夜过后似乎胀了不少。

  七

  第二天早晨,柳倩倩准备起身时,突然发觉自己不同往常,头重脚轻,随即又感到浑身发热。其实,在睡梦之中,她迷迷糊糊的便有这感受,她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生过病了,似乎上次重感冒还是在童年时期。

  她就躺在床上养病,杨莲留在房里陪她,给她倒茶端水。集训队员集体来探访,杨莲便挡在了门外,说怕传染给他们。柳倩倩只是迷迷糊糊地睡。

  下午,时轮单独来看柳倩倩,并提来了一只鸟笼,笼里有一只不住跳跃着的黄雀。时轮说,他早上逛山路,这只鸟雀就停在他面前的矮枝上,不住地叫,叫得很好听。他知道柳倩倩喜欢好听的东西,便花了好多时间,费了好多心思,才把它给逮住了,并去镇上买了一只鸟笼。

  柳倩倩懒得睁眼去看黄雀,只想听它的叫声,可雀儿没有叫过一声,只在笼里不住地跳动着。也许,柳倩倩白天睡多了,到晚想睡的时候,怎么也睡不着,就听着雀儿跳动时,爪子触及竹鸟笼的声息。睡不着,就觉着浑身热得难受,同时不由得想到了时轮,想到的是他的那副笑容。不免心里咕着:笑时轮,笑死人。

  这么熬了一夜一天,她觉得没见一点好。杨莲却说她咳嗽好多了,不像一开始咳时,心都要被她咳出来。

  这便放了杜一秋进房里来,杜一秋见着那黄雀,喜欢得不得了,直逗着它。柳倩倩正听着它的跳,烦了,说你喜欢就拿去吧。杜一秋说,真的给我吗?怕柳倩倩会反悔似的,很快地提着鸟笼走了。

  柳倩倩顿觉耳朵根子清净了不少,也不再浮现时轮的笑了。睡时想着了他的模样,他的吻,很想梦中会有他的形象与声音。但一夜无梦,应该是有梦,也是稀薄得醒后无法记忆的梦。

  再接下去的一晚,柳倩倩觉得身子松快多了,夜里醒时,多想了一会儿时轮,然而进入梦间,还是没见时轮,临梦醒时,萧然的模样却在一丛花间升起来,只是黑白的形象,没有声音。

  柳倩倩恢复了集训活动。每次活动杜一秋都提着那只鸟笼,空时便会逗一下那黄雀,雀儿在笼里习惯了,不再不停地跳动,偶尔还会发出一声轻脆的啭鸣。柳倩倩发现时轮避闪着的眼光,似乎感觉遭到了她的拒绝。其实她并没有拒绝的意思,不过她心中有点儿怨他:是怨他吻后的笑?是怨他一吻便给她带来一场病?是怨他送鸟扰了她的病休?还是怨他没来她的梦中?

  封闭式的集训进行了几天,队员们有些无聊,在临时作为棋室的招待所会议室里海聊。先是杜一秋说,看顶山矿工浑身黑黑,想他们在矿井里挖煤运煤,多少个小时,闷也闷死了。成炜便说,做一个工人还是有意思的,不用天天动脑子。杨莲说,要想干体力轻松的工作都要动脑子,大学老师就是动脑子。时轮接着说,现在大学老师钱不多,万元户是摆摊的,好多万元户都是从牢里出来的,靠的是胆子大。柳倩倩说,其实做什么事,都要有胆子,下棋也要有胆子。

  柳倩倩跟着时轮说到了胆子,时轮朝她看了一眼,柳倩倩说时无心,时轮的眼光里好像有什么声音,她朝他望去,他又垂下了眼。

  杜一秋没有在意他们的神态,问:“下棋要什么胆子?”

  成炜说:“下棋当然要胆子。彭教练说过,棋手要有不一样的表现。”

  杜一秋说:“要说不一样的表现,我听邓丽君唱的,就跟别人不一样。”

  邓丽君的歌正风靡大陆,招待所边上有一家小卖部,店里的录音机每天放着邓丽君的歌。

  也许彭行了解到队员的反应,他联系了顶山剧场,恰有豫剧名角来表演,集训队集体去看了一场戏。听完豫剧名角的演唱,回来以后,他们间有了新争论,主角是成炜与萧然,他们两个人书看得多,这几天在一起常有争论,争的东西离现实远,旁人听不懂,眼下的争论是从豫剧起始,他们还有兴趣。

  成炜说豫剧唱腔太高,他还是喜欢听柔柔的,宁可是邓丽君。

  萧然说豫剧高亢,具阳刚之气,邓丽君嘛,是通俗歌曲。

  成炜说,我的评价只是出于个人欣赏角度,并不涉及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

  萧然说,两极相通,好的都是好的。

  成炜说,我就偏爱柔,前次听南城昆剧,唱词有一句“沥沥莺语溜得圆”,这个“溜”字用得好,圆溜溜的,润得很,想另外用一个字而不得。

  萧然说,你不觉得豫剧名角唱到高亢处,依然溜得圆吗?

  彭行插了一句说,其实下棋也要有圆的感觉,棋不拘束,圆润自然。

  柳倩倩不喜欢争论,她独自到休息室去摆棋谱。过一会,也有人跟着来,她以为是时轮,想有所表示,但抬头看,是萧然。

  柳倩倩有点诧异。萧然在对面坐下来,把棋撸空,摆了一个死活题。集训女队员已习惯萧然摆死活题,这一题又不知他从哪本书上看来,很容易破。

  萧然说:“还是你厉害,一眼看出。”

  柳倩倩想问,这种题会有人看不出来?杨莲不可能不会吧。她便问:“杨莲呢?”

  萧然说:“她有事,女人总会有一点女人的事。”

  柳倩倩心里想,他怎么这样说。柳倩倩就问:“你对杨莲到底是什么意思?”

  萧然说:“我对你们谁都很好的。”

  “你对杨莲不是更好吗?……”柳倩倩说了半句,没有说下去,像是在为杨莲说话。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就像不知道为什么对时轮那样。女人总会有女人莫名的表现。

  那天与时轮在山中行走,黄昏时分,天色尚明,山色苍郁,云水相融,那情境还在心中。突然想起名角唱道:云心水心,有甚闲愁闷。这句子,怎么也来她的心里?

  自从与时轮有过初吻,她对异性的感觉特别敏感,过去没有这样的。她与萧然说话的时候,会想到他是一个男人,他对自己会有什么感觉。她说话的声音尽量含着柔态的女人味道。

  萧然朝她看着,柳倩倩突然想到梦里等时轮的出现,却看到了萧然的模样,也就抬起头来迎着他的眼光,并用手轻捋了一下头发,笑了一笑。她内心响着一个声音:他是与杨莲好的……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以后又会在哪里……是棋的吸引还是棋的迷惑?”她的话中似乎有着奇特的意味。

  萧然像是在咀嚼着她的话意。她低下头去看盘上的死活题,她一下子把他摆的几道题都做出来了。在顶山的日子里,柳倩倩觉得自己的棋力一下子有所提高,看棋局清楚了不少。她仿佛真正成了成熟的女人,穿衣、打扮有了女人的修饰,说话、行事有了女人的风韵,她的感觉细腻微妙,她的内心伤春悲秋。

  八

  棋盘上划过岁月流动的影子,第二年春节以后,柳倩倩在省赛上,获得了女子冠军,并升上了专业二段。与杨莲的一盘棋,她仿佛回到了过去,猜先拿到黑棋后,立刻发动了进攻,清醒地刺穿了白棋防线的薄弱处,她胜了杨莲,已是冠军,后面的对手不足为道。而杨莲在输给她以后又输给了一秋,接着还输了一盘,算小分只得到了第四。

  大家都想到,杨莲的成绩差,是因为萧然不在她的身边。萧然回台湾父母身边过年了,节后却迟迟没来。与萧然交往好几年了,眼见着都到了应该婚嫁的年龄,萧然会与父母商定与杨莲的婚事吧,他的父母会应允他找一位大陆的妻子吗?

  杨莲不声不响的,她变得喜欢看书,与早先的柳倩倩换了个,看情爱小说。时轮拉杜一秋一起去叫她吃饭,杨莲也只是嘴里应着。

  有几天没见杨莲,彭行说她是身体不舒服,让柳倩倩去她家探望一下。杨莲家门前是一条杂乱昏暗的巷子。杨莲母亲是环卫工人,父亲在一家街道工厂工作。柳倩倩去过她家,上一次去,还是两人未进专业队的时候,那时她们似乎是什么也不懂的女孩。杨莲认识了柳倩倩,便总是跟着她。杨莲总会和一个人特别好,也许她从小就这样的吧。

  柳倩倩在一排低矮的平房中,找到了杨莲的家,她不由得想,萧然是不是来过这里?家里没有别人,杨莲打坐般地坐在床上,手边放着一本书,也许是看到柳倩倩后放下的。柳倩倩的眼睛过了一会才能适应屋内的光钱,杨莲朝她笑着,气色还不差。

  杨莲告诉柳倩倩,说她身体里有点不干净,就像会流出一朵朵萎掉的花来。也只有杨莲会这样描述身体内部。

  柳倩倩告诉杨莲,杜一秋带口信要她把身子养胖了,说她胖了好看。还有时轮也问候她。

  “时轮与你怎么样了?”

  她们难得有不说棋的时候。自顶山回来后,柳倩倩见到时轮,便不再有先前想在一起的感觉。柳倩倩说:“我与时轮没有什么事。真的没有什么事。”

  “是真的没有?”

  “是真的没有。他从来就没进入过我的梦。”柳倩倩想说,与你和萧然不一样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说出口。

  “身体有病无法再下棋。”

  “身体有病什么都做不了。”柳倩倩指着杨莲看的那本《红楼梦》说:“你现在怎么看这样的书了?”

  “这可是世界名著。”

  柳倩倩说:“我当然知道,只是这种书看了让人软绵绵的,身体不好就更没劲了。我们下棋都是进攻型的,要看让人有精神的书。不如看看那些武侠小说呢。”

  “女的大概只有你喜欢看武侠小说,打打杀杀的。我只是小女人吧。”

  “我就是大女人么?”柳倩倩拨动着书页。

  “真的不想接触打打杀杀的,其实围棋也是打杀……我是拼着劲的,好像在透支。”她们不由得又提到了棋。

  杨莲又对柳倩倩说:“我们自小到大都只有下棋,有意思吗?”

  柳倩倩感觉这句话熟悉,好像是自己说过的。她一时没想起来是对时轮说的还是对萧然说的。也许是他们转述给杨莲的,她心里有点慌。

  “我们只有靠围棋为生,将来出队大概也只能做与围棋有关的工作。我们一生都在围棋上,还能做什么其他的事呢?”

  柳倩倩接着问萧然什么时候来。杨莲把话题岔开了,说:“恐怕到哪一天,我棋都无法下了……人生我本来就是不祥的,给了我很多好处的时候,我就有些害怕……我只顾想抓紧。”

  柳倩倩说:“你又来这一套迷信说法。人一到生病,感觉弱了,就会迷信。我也有过的,小时候生病,怕暗,怕黑地方爬出鬼魂来,有时怕得厉害,不愿家里人上班。家里点了艾香,说艾是驱鬼的,艾香的灰往下掉落的声音都听得见……人精神好的时候就不怕这一切。”

  杨莲说:“我也点过艾香,我就会看着艾条的燃点上一亮一亮的,灰从红到白再到黑,最后落下来。”

  柳倩倩说:“人感觉到的就是不一样。”

  杨莲说:“人本来就是不一样的。你是有福的,你有的东西不用自己努力,好像一下子就行。”

  柳倩倩想到她说的是长相,自己是比她长得好吗?柳倩倩原来并不怀疑,经过萧然,她已经不这么想。

  外面巷子传来一声“扎筲箕哎……”这是一个老人的声音,想老人的人生辛苦,成年累月大街小巷地跑。

  一次次的赛棋,再加男人这一层,她们似乎隔开了。此时,她们又回到未进专业队时相融的感觉。

  “你的身体快点好起来吧。很快要开全运会。听说还有去日本的交流活动,我们都没出过国呢。”

  全运会比赛的前夕,萧然出现在集训队,他的脸色有点苍白,像也生过了一场病。

  杨莲那一次正与柳倩倩下棋,萧然来了,她朝他看一眼,像是没认出他,放下棋后,杨莲才发现萧然,笑着说,好长时间没见他了。杨莲感觉他恍惚在她的梦里出现过,他的背景是满地的鲜花,他在花丛中朝她微笑。

  萧然说,我刚才看你下棋,你根本没理睬我啊。

  杨莲说,哦,是这样啊,会是这样吗?她本来还以为自己一直期望着他,梦里也见着他,根本没想到他出现在她的身边,她沉在棋里,没知觉到他。

  成炜与杜一秋走在了一起,似乎比一般人要好,传说有人看到他们亲热地搂在一起。

  柳倩倩却有些恍恍惚惚,她到了要退队的年龄,除非比赛的成绩有突破。回家时,母亲总提起找对象结婚的事。她的心绪偶尔会不集中,有时会想到某件莫名的事,有时又会莫名地笑起来。

  没几日,成炜和杜一秋不知为什么闹翻了,杜一秋又去找时轮,总和他一起复盘。成炜开始写诗,三天两头把他的新诗给集训队员看。

  杨莲与萧然依然在一起,他们像是老夫老妻,虽常私语,却少见亲近。时轮对柳倩倩说,萧然与杨莲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柳倩倩知道他说的是没有亲热的举动,不由得想起了那次顶山的事,说他们有没有什么与我们不相干。她感觉时轮太小心眼,于是对他说话像是没心没肺的。

  外地的棋手都来了,萧然出面请了几位外地女棋手到女队宿舍来聚。她们都知道他与杨莲的事,对着他的面叫杨莲,引动一片笑声。四川来的妹子说不喜欢萧然,说他与杨莲最终不会走一起。四川妹子有点妖气,会算命,会看相,会测字,举动与神情都像煞有介事。

  那天,正好彭行到她们宿舍里来,见四川妹子手指夹着一支燃着的香烟,正在给杜一秋看手相,彭行说:“又在搞玄学哪。”

  四川妹子说:“不玄,我看你最近气色很好,印堂发亮,你肯定能得好名次。”

  彭行就笑了:“还有谁得好名次?”

  四川妹子看看萧然又看看杨莲,说:“杨莲哪……会是好名次。不过嘛……”大家等着她说,她却没下文了,大家不免都笑了,谁也不会当真的。

  彭行说下棋的女孩都是精灵。当时在放一部精灵主角的外国片子。

  四川妹子说:“彭教练,你也是精。”

  彭行说:“只有人说我傻,我精什么?”

  四川妹子说:“你是傻精傻精。”

  大家又是笑,彭行也跟着笑。彭行宣布,日本之行已定,会带两男两女去,人员选取这次全运会中成绩最好的。他明显行的是刺激法,他相信人是要靠刺激的,社会上正流行着一句话:不管黑猫白猫,逮住老鼠就是好猫。

  到了比赛的那一天,集训队还是在赛场门口集中,却又不见杨莲了,只是萧然并不着急,大家进赛场的时候,他发现杨莲已经坐在她的位置上。

  比赛中,杨莲在女子赛中领先,彭行在男子赛中领先,这是南城棋院最风光的几日,彭行又胜了旋风王,而杨莲竟胜了与男子对弈也常胜的往年女子冠军。他们都被看好会成为新的冠军。

  柳倩倩的成绩却不理想,萧然对她说,棋院门口新栽的那棵树与她的姓犯冲,柳倩倩就请来园工把树挪移开几尺,第二天,柳倩倩果然胜了,且胜的是女子强手。但彭行却输了棋,接着杨莲像被传染似的,也输给了一个很不起眼的对手。

  树又被移回了原处,彭行与杨莲重新展开胜势。柳倩倩已经转运,接下去有如神助,盘盘获胜。最后,彭行与杨莲都得了第二名,柳倩倩得了第五名。

  这是南城围棋界历年来最好的成绩。

  一赛获名,两位亚军的大名在围棋界人人知晓,听说京城要调彭行进全国队,但彭行拒绝了,因为生活习惯问题,他不想到北方去。女子赛在业界影响小些,杨莲以往成绩并不出众,所以没有调动的传闻。毕竟是全国赛事,杨莲似乎比冠军还要出风头,冠军早已出名,是老面孔,杨莲年轻,实实是一匹黑马。

  体育馆颁奖的一幕,大家都看到了。这时候,彩电正在进入平常人家。围棋集训室里刚配了一台。所以没有直接参加颁奖活动的人,也能在电视上看到。

  杨莲参加颁奖,换上了萧然特意送她的服装,萧然还带了一个化妆师来,杨莲听话地坐在了萧然和化妆师面前,说就把我交给你了。当然,这只是传言。

  体育馆的领奖台上,杨莲穿着一套连衣裙登台,裙领高耸,如莲瓣张开,杨莲脸色似乎上了粉,变白了,看上去真的像一朵莲花。这一次颁奖会,是杨莲人生的高潮。杨莲微微仰起头来,那神态从最佳角度被摄像和拍照,并上了电视、报纸,显得美而优雅,像是艺术化了的美照。南城熟悉杨莲的人,都说杨莲变美了。

  柳倩倩看杨莲在台上的时候,心里想:天啊,这是杨莲吗?

  柳倩倩无法想象换了自己会是怎样,她不可能得到全国亚军,因为比赛中有专业的高段在,得到第五名已在她期望之外了,她应该高兴的。但现在她听到的声音毫无美感,美的色彩如一朵朵花,仿佛都开在了杨莲的脸上。人生的幸福是对比产生的。以往并不在意名次的时候,她没心没肺地吃东西,走在路上,有投来的男人目光,她是满足的,内心里清清静静,现在却有着莫名的杂乱。她的能力有限,比不上杨莲,也许运气也比不上,在全国赛中,她是常态的,应该说,她努力了,也发挥了力量,该胜的胜了,该输的输了。然而,杨莲却有着爆发力,这一次她胜了好几位有名的女棋手。杨莲体内有一种美,常时看不到,在特殊时间特殊地点爆发出来,色彩绚丽,人人都会看到,如盛花一般。

  也许萧然早就看到了。那一次柳倩倩曾问过萧然,大概是萧然不想回答她吧。

  然而庆功会场上没见到萧然。这一次他来得快,又去得快,后来很长时间也没见他再来。他一直在她的身边,如一片绿叶,衬得红花开后,便离开了,也算得上辉煌一现。他走了,谁也说不准他什么时候来。杨莲似乎只顾过着她全国亚军的生活,参加各种场合的运动员见面活动,并没有对他的离开有什么反应。

  便有种种议论出来:有说是不是杨莲红了,怠慢了萧然,萧然就走了;有说恋爱的年轻男女总会有些摩擦,是不是他俩吵了架,萧然是不愿意赔小心的,以往都是杨莲服软,眼下杨莲不肯迁就了,萧然就走了;有说就算杨莲再红,萧然从形象到气质配杨莲也是绰绰有余的,杨莲眼高了,萧然就走了;也有悄悄的分析,台湾有派遣者来大陆做劝说名人去台湾的特务工作,萧然或许也带着这种目的来,与杨莲交往只是一种平台,最后目的完不成,萧然就走了。社会运动过去不少年了,人心里还有这么一根弦,也属后遗症吧。

  九

  去日本访问交流的人员决定下来,已是开年的事了。柳倩倩注意到时轮不再来找她,他与杨莲常在一起,虽不像与萧然那样双双对对,但总在一起下棋复盘。杨莲好像轻而易举地把时轮吸引去了,有了萧然与时轮做男友,大家对杨莲的感觉都变了,都承认她对男性有着魅力。时轮在全运会比赛中没有拿到名次,但他的棋还是好的,已在升段赛中获得了专业四段。杨莲和柳倩倩都是二段,他们是同时进队的,本来相差并不大,女子由于生理与心理原因,慢慢地就落后于男子。

  萧然来大陆几年,孤身走了。台湾的象棋王只是来大陆访问一次,就把南城棋院的中国象棋女冠军娶走了,两人的年龄相差了十多岁。按说,台湾的冠军与大陆的冠军无法相比的,但一个是男子一个是女子,听台湾棋王当众说,他们棋力相当,象棋嘛,和棋比较容易。但台湾棋王在背后说,男人总要比女人厉害,厨房家务都是女人做的,但社会上的大厨师是男人;缝缝补补都是女人做的,但社会上的大裁缝也是男人。有人把这话告诉女棋王,女棋王只是笑笑。大家让他们下一盘。他们说下得多了。大家问到底是谁厉害,台湾棋王还是说棋力相当。后来女棋王悄悄告诉女伴,他们间胜负差不多,但还是他厉害,他是让棋的,还让人看不出来。

  柳倩倩冷眼对这一切,继续找男子对弈,主要的对手是成炜。她还是喜欢棋的,也习惯了比赛。但她清醒地意识到,她的人生需要寻找新的变化,两三年中拼搏一下,段位再升不上去,只有转业。比她小的杜一秋都考虑到了转业,听说已经与市少年宫联系好,去当少儿棋班的老师。

  去日本时已在冬天,公派出国,当时审批还严,听说因杨莲耽搁了一下,是不是萧然的影响,也只是传说。批文下来了,省体委很重视,南城棋队由体委副主任带团,彭行为副团长,团员两男两女,时轮与成炜,还有杨莲和柳倩倩。彭行已经是专业八段,当了副院长。他还像从前一样,只是下棋与讲棋,很少作什么领导讲话。

  到了日本,感受到了日本棋界的热情,活动也丰富。这段时间,中日围棋擂台赛在社会上产生了很大影响,中国与日本的赛事也多起来,彭行就参加过几次比赛。也有日本队的棋手到南城来,时轮和成炜都参加过对弈,柳倩倩和杨莲曾观战过,他们对日本棋手并不陌生。中日围棋擂台赛前三届是中国胜了,但中国出的都是最强手,而日本还有强手没有参赛,后来的第四届中日擂台赛,日本以七比二胜了中国,所以此时日本的棋手整体实力要比中国强。

  他们这一行,接触日本棋手多了,也深感日本专业棋手的实力。相比起来,日本业余棋手的力量就弱了。成炜就宣称,以后中国棋手肯定会比日本棋手强,因为下棋人的基数大。他说得言之凿凿,理由十足。成炜看书很多,文史哲皆通,都说他要是集中心思在棋上,他会是中国棋界最有实力的。彭行也这么说过。但成炜说,人生有个定数,而知识是更重要的,他总应该知道为什么来到这个世上,他不能因棋而忽视了人生。

  初到日本,彭行郑重其事地给团员宣布过规定:不允许自由活动。理由是,随时可能有日本棋友来访。因为语言不通,他们也不敢自由上街。团员问来过日本的彭行,对日本有什么看法?彭行说,日本东西很贵,日本人也很有钱。其时,正是日本发展最快的年代,房价贵得吓人。团员随翻译逛过街,确实什么也买不起。每到一处,日本棋友会送给他们一点小礼物,柳倩倩和杨莲拿到日本的工艺人偶,高兴地欣赏了好半天。日本给南城棋队安排了四个房间,杨莲与柳倩倩一间,时轮与成炜一间。彭行与翻译一间,团长是单间。

  日本宾馆的房间不大,却干净。方便以后,只需一按开关,有自动的温水冲洗。

  “我们是一群猪,窝在圈里,等着人来领。”成炜开玩笑地说。

  有一天晚上参加活动后回到房间不久,电话铃声响起来,杨莲就坐在电话边,仿佛在等着似的。

  “是你啊……”她的声音低下来,杨莲平时说话,声音有点粗,但她对着话筒的低声中,柳倩倩感觉到了妩媚。

  杨莲说:“好的,好的……听你的,你说的是对的……”

  柳倩倩听杨莲好像欲言又止。柳倩倩简单收拾了一下,就走出了房间,看到成炜蹲靠在隔壁门边的墙上,在看一本书,封面上有日本文字。他难道学会了日语?成炜会说英语,柳倩倩是知道的,棋院里,他的知识最丰富。

  柳倩倩一屁股在他的身边坐下来。成炜说:“你也被他们说出来了?他就躺在床上打电话,那话儿我都听不下去。”

  “什么话?”柳倩倩笑问。

  成炜说:“你想不想听,我学给你听听?”

  “我不要听。”

  “他们爽性约出去,找个能亲近的地方说。”

  “你叫他们到哪儿去?不给出去的。”

  柳倩倩能想象到时轮躺在床上握着电话筒,他脸上带着笑,有点巴结似的紧张的笑。时轮与女子相处容易紧张,他对杨莲说过,只有与她在一起,不会让他紧张。

  “我们真像一头猪,被赶出来了。”成炜说。

  “你也夸张,什么猪不猪的。”

  “日本的猪啊。不让我们出门,怕我们认不得回宾馆的路呢,还是怕我们逃了?能逃哪儿去?我还懂几句日本话,你随我逃吧。”

  “你别乱说。”柳倩倩有点怕团长会听到,但心里很放松。听成炜说话往往会让人放松,成炜很会夸张,他的话是跳跃着的。

  “还是说说他说的情话吧,你想听吗?”

  柳倩倩摇摇头,但没有出声反对。

  成炜说:“他也只会说,我心里就是觉得你好……你比谁都好……你不会装……杨莲是不用装,她嘴里顺着别人,心里很有主见,知道她该怎么做。男人喜欢这样的……”

  “是吗?”柳倩倩这段时间与成炜走得近,也有聊天,但很难得聊得深入,特别是他说到男人的时候,声音中有着飞扬的神采,她笑嘻嘻地看着他。

  “真的,你初看杨莲吧,觉得并不好看,但你看她久了,发现她的眼神会出彩。是那种温柔的像是人生诉说的色彩。女人也许不喜欢她的眼神,而男人喜欢这种有情感色彩的眼神。特别是她的眼神带着女性的鼓励,让男人有着了自信……”

  “是吗……?”

  “是真的……”

  成炜侧过脸来看看柳倩倩。柳倩倩也朝他望着。他一下子不作声了。有一刻他们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前面是一条灯光朦胧的走廊,走廊尽处的窗外,是暗暗的一片,像挂着的丝绒。略有动静时,声音中传来的是异国他乡的感觉。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成炜说到日本的一个民族,叫阿依努族,相当于日本的印地安人土族,日本的大和民族通过战争,把阿依努族赶到了北海道那一片。柳倩倩想到这一次他们不会去北海道,听说那里天寒地冻了,柳倩倩仿佛听到冰块断裂的声音。

  成炜突然说:“你也是很漂亮的。”

  柳倩倩听到这话,有点摸不着头脑。成炜仿佛在背书,一边说一边低头拨弄着一条地毯的边絮。他又抬起头来,柳倩倩觉得他是长大了。早先看他的时候,总觉得是个很喜欢读书的孩子。他的棋书也看得多,问他什么定式他都会把变化摆出来。他的棋杀劲不够,就是说不够狠。

  两人再一次相对而视,柳倩倩听到他变得有点粗重的声息。这些日子他们常在一起下棋,有时柳倩倩落子后,抬眼看他埋头思考的样子,盘上黑白的棋与棋交缠,年轻男女相对,自有一种异性的亲近感。他聪明博学,她接触到的同龄男性,还没有比他懂得更多的,日久生情,只是她从来没有梦到过他,也从来没有想到要梦见他。

  成炜说:“我对你……”他的脸向她靠近着。

  柳倩倩就说:“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们围棋集训队员好像感情特别丰富?”

  成炜习惯有问必答,且有自己的说法:“下棋的人都聪明,心智开发也早,加上整天在棋里,生活单调,再有赛棋紧张,压力太大,在感情上自然需要有支撑……”

  成炜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突然意识到是在给自己画像,不由脸涨红了。柳倩倩此时对聪明却不怎么机敏的他,多少有点动情,也有点歉疚,不由伸过头去,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退身之时,柳倩倩似乎能听到后面门里的动静,便站立起来。

  这就看到前面时轮站在了门口,时轮与杨莲的谈话大概告一段落,他是来招呼成炜进房间的。杨莲也出现在门口。柳倩倩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转身进门去了。她不知他们看到什么没有,她并不想解释,心想他们在电话里谈得那么起劲,而自己在外面有点什么也不必惊讶吧。她想到了时轮对她的一吻。成炜呢,在席地而坐的场合下,想有所表示,多少显得突兀。而她觉得自己也有点不大对头,她应该怎样反应,她也弄不清楚。

  以后几天,柳倩倩感觉与成炜的交往,总不怎么自然。她很想问一问杨莲,应该怎么样对待男人,也许她该好好学一下的。不过,杨莲也许会说你就顺着他。那么她是不是就该顺着他?他们都只在围棋队里找女人,跟外面也没有什么接触。也难怪,他们整天在集训室里摆棋,翻来覆去接触的就这么几个人。她倒是喜欢与外人打交道的。

  柳倩倩想到再与成炜谈一谈,但她想不起来说什么,若是说因为他没有在她的梦中出现,便觉得他并不是她的男朋友,这句话说出口,也太莫名其妙了。接下来,活动多了,每天都有一两盘棋,她也就不再去想这些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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