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白之篇)(五)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黑白
  • 发布时间:2014-05-22 14:30

  十一

  奔驰的长途列车,如流动着的时光。彭行看着车窗外不住往后倒去的树木,真正地感觉到他在流浪了。这一行程,他几乎没有作任何的考虑,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到了原城。被赶出来后,他只管往前去,没有想到往回走,听唐东方的口气,好像是判刑坐牢的结果在后面等着他。他还是想下棋,他会找到黄金波,他已经胜了专业棋手常二段,他也就不怕专业棋手黄金波了。胜了黄金波以后怎么样,他没想,偶尔动动念头,也没想下去,他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他像是走了一盘开局就走坏了的棋,劣势之中,走哪儿都算不清,他只有走下去,把一盘倒霉的棋走完它。

  彭行一路问讯,先打听有下棋的公园。到了桃园,再找下棋的棋社。西北的公园大是大,没什么可看的,走在黄色土堆边,风干冷干冷。问棋社在哪,游人都摇头说不知。有一个打太极拳的老人告诉彭行:园右角上,见有人在那儿下棋。彭行找到园角,发现只是个茶社,不大的房间里,摆着几张桌子,前面两张桌上,摆着两盘象棋。只有一盘象棋有两个人在下,还有三个人在看。问起来,说天暖和的时候,有人来下过围棋。

  茶社的另一头,两位老人在喝茶聊天,正说着当下形势:社会上搞“一打三反”运动,原来年轻的人多参加造反派,现在革命革到造反派头上了。

  彭行出了公园,一时不知往哪里去。目标消失,他最先意识到的就是经济问题。在海城时他口袋里最多有一两元钱,而从乡村出来时,他身上的钱有以往的十数倍,这也是他决定流浪的本钱,然而他很快就感觉到钱流失得很快。人家说,坐吃山空。他则是行走钱空。他一笔笔计算着自己花去的钱,一分一分地记忆起来,他是十分节约的,可累积竟花去了这么多。要不是唐东方给了他十多元钱,他已经囊中空空了。他对唐东方赶他走本没有埋怨,好歹唐东方招待他吃过住过,并促成他与常二段下过棋,虽赶他走,但也支援了他一大笔钱,萍水相逢的朋友,能够如此实在是很不错了。他从乡村出走时,想着的就是到处流浪,到一地会一会当地棋友,找高手下棋,得棋友帮助,然后再往下一站,这是一种冒险的却有意思的人生,他听说过师傅陶羊子在抗战期间也曾有过一段流浪经历。然而这些天下来,他发现根本不是想象中的那么一回事,他花了一大笔车费来到这黄尘飞扬的原城,连一个棋手都看不到,他还需每一顿花钱喝汤买馒头。他此刻不由得想到唐东方可能是骗他来原城,把他远远地赶走,免得牵连到他与他的家庭。

  在小饮食店吃了晚饭,出门来,城街的路灯光显得暗蒙蒙的。人生的关键是吃住,吃过了,接下来就是住了。他身上的钱住最便宜的旅社,也是住不了几天的,这么冷的天,他也不可能在街边躺下。他突然想到了火车站,候车室里人很多,也很暖和。

  他来到火车站,在候车室里转了两圈,待到一班火车进客,站里空出一片座位时,他找到角落上的一张空条凳,倒头便睡。火车站是最闹的,出出进进的旅客很多,有围着打牌的,有大声聊天的,但声音再大也熬不过他的困累,他很快就睡着了。中间有人坐到他的头边上,行李碰着他,弄醒过他,下半夜他因一个姿势睡久了,窄凳硌醒了他,他翻个身又睡去了。

  第二天,他再去桃园,在棋室里坐了好长时间,只是看人家下象棋,得一个机会与一位穿黑布棉袄的中年人下了一盘,他的象棋下得少,手生了。中年人是个棋油子,常规棋什么都懂,一看形势不对,就拼子,两方的棋子越下越少,最后下和了。中年人起身就走了,彭行的棋上没显出什么水平来,人家也就没对他有什么兴趣。一直到下午,才见有两个约好的棋手来下围棋,彭行看了一会,发现他们倒是棋逢对手,但与自己的水平差得太远了。他忍不住插嘴指点两招,对方用原城话说:观棋不语吧。随后他们不再理睬彭行,只顾一边下,一边相互打趣,说着的是两人都熟悉的一位姑娘。彭行只有悻悻地走开了,他觉得他们根本不懂围棋,围棋在他们手上是糟蹋了。

  晚上,彭行再到火车站去睡觉。躺下来时,他盘算了一会,他不知道应该往哪里去,只知道不应该这样下去。他断了目的,没有了支撑。他需要朋友,但有怎样的朋友会帮助他呢?就算有这样的朋友,他又能把自己的真实情境告诉朋友吗?那朋友会不会也像唐东方一样,把他赶走呢?想到唐东方时,他突然生出了一种恨,他怎么可以骗他来这么远的地方,以避开包庇的嫌疑。

  就在彭行迷迷糊糊睡去的时候,他被人推了推。他以为是有人嫌他横着身子占了两个人的座,便把身子蜷一蜷,尽量缩起。

  “起来!”有个声音威严地叫着,随即,有一只手几乎是把他提了起来。彭行睁开眼来,看到面前站着两个套着红袖套的人。这是治安联防队的人。彭行一时很气愤,心想就是在车站躺一下也不犯法吧,候车室里好多等夜班车的人都会躺下来。

  “你是干什么的!?”

  “我……等车。”

  “有车票吗,把车票拿出来看看。”

  彭行说:“我就是在这里睡睡,也不犯法吧?车站是人民的,我作为人民的一员,有这个权利!”他的声音抬高了,他睡得懵懵懂懂的,忍了一段时间的气迸开了,冒出一句当红卫兵时候的辩论言辞。后来彭行发现自己内心中像是有着一个恶魔,常会突然跳出来,把原来平和理性的东西打乱。

  “你讲权利?候车室是候车的,你没车票候什么车?……你从哪里来?有介绍信吗?”

  彭行意识到什么,声音低了下来,说:“从南城来。”

  “来干什么的?”

  “来找人下棋。”

  “下棋?”两个人中,有一个人个头明显偏矮。矮个子笑起来说:“你自己相信不相信?我一进来就注意到你不对头……你跟我们走。”彭行还想辩解,但没容他说话,就被推着走了。

  车站外的一间门面房,挂着联防队的牌子,房间不大,左边隔着一个个只容单人存身的隔间,每个隔间有一个半截门,右边搁着几张旧办公桌,每两张办公桌相对拼起。两个联防队员在办公桌前坐下,把彭行叫过来,让他站正。“我们问你话,你老实回答!……你不是说你的权利吗?你把我们当作什么人了?我们是联防队,你要是不老实,可以马上把你铐到局里去,你相信不相信?”

  彭行心中突然浮起查淡流血的形象,他一下子软了:“我不知道你们是联防的……是我态度不对。”

  “我看你就有问题,你到底来干什么的?”

  彭行还是说下棋。两个人让彭行掏出口袋里的东西,矮个子挑开了面上的钱,翻到了一张从南城来的车票,彭行说:“我是从南城来的吧……”口气带着了一点讨好似的。

  矮个子看了看车票:“嗯,你来原城两天了,都在车站睡的吧,我昨天就发现你了。”

  彭行说:“我是知青,冬天没事出来下棋。”

  “抓革命促生产,农村怎么会没事?”矮个子笑笑又说:“看你就不像个下棋的人。是盲流吧,靠什么活?做三只手吧。”

  彭行不知道如何解释,心想坏了,他们只要一查,就会查出他是个打了人逃出来的。

  “我是来找人下棋的……下围棋。找一个叫黄金波的专业棋手下棋。”彭行在慌乱中突然想起了唐东方提到过的黄金波,这两天怎么把他的名字给忘了。

  两个人对看了一眼,矮个子眨了眨眼问:“你下围棋?会不会下象棋?”

  彭行说:“下围棋的都会下象棋,但下象棋的不一定会下围棋。”

  矮个子说:“好,那你就跟我们队长下一盘。他是象棋高手,没人下得过。你吹不吹牛,一试就知。”两个人就到后面的房间去,想来是去向队长汇报的。

  房间空了,彭行很想这个时候跑出门去,但他不敢,他跑不快,要是被抓回头,就不知会有怎么样结果了。

  过了一会,后面走出了三个人,多走出的是一个高个头的胖子。胖队长走到彭行面前,细细地看了他一眼:“就是你说你要有人民权利的?你是认为我们国家没有人民权利么?”

  彭行不敢再回嘴。胖队长说:“你到原城来下棋?让我来试一试你吧。看你到底会不会下棋。”

  胖队长坐下来,彭行在他的对面坐下,桌中间就有一盘象棋,两人摆好了棋子,下了起来。

  胖队长说话的口气总是居高临下,下棋却是小心的,车马炮都收缩在河界内防守。彭行怕又像在桃园的一盘棋,最后下和了,他尽力施展本事,以显示自己的话是真实的。自从南城出来,他几天都没睡好,已经困累了,只有强打精神,调动子力,全面进攻。这两天,在桃园棋社,无聊时他都在看人家下象棋,也下过一盘,原先象棋的感觉多少回来了,不那么手生了,步步进逼,根本不让对手有还手机会,他主动拼子,每拼一次,都在棋势上占一点优。接下来就进攻对手的老将了,并借将军,把胖队长的一匹马抽吃掉了。盘面上大家的棋子都不多,少一匹马相当于全局崩溃,而胖队长的老将还浮在九宫上层,彭行有把握在五步内杀死对方,不用走漫长的残局。

  胖队长脸色变了几变,突然就叫起来:“你怎么把我马吃了,你吃棋也要吱一声,偷吃算什么……你准定是个小偷。”胖队长的棋从开局就被压着,气也一直憋着,都说他是象棋高手,联防队没人下得过他,有时被抓来的小偷与逃亡的坏分子,也没有胜过他的,现在这家伙居然如此欺他,吃马就吃马,还将了几将,再抽了他的马,胖队长不由气直往上冲。

  彭行说:“我是抽马的,你可以悔棋。我让你悔。可你没办法不给我吃的。”

  胖队长瞪着彭行,突然拍一下桌子:“谁叫你坐下的!你还说什么权利,你的权利就是偷马,还偷过什么?”旁边两个人清楚队长输棋上火了,他们以前也与队长下过棋,棋不如队长,也不敢与队长对杀,没想到这个被抓来的知青,杀得队长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不敢说什么,怕更说恼了队长,便都板起脸来对着彭行。

  彭行听话地站立起来。

  胖队长说:“你怎么不说话,问你呢?”

  彭行嘴动了动,咕哝了一声:“不就是一盘棋嘛。”

  胖队长说:“我看你是心虚。你肯定有事。我这下象棋的高……只要看你一眼,心里就有了底,你老实说!”

  胖队长最后一声,声音不大很有威势。彭行一吓,心里一颤,没想到下棋会下出祸来,想逃没处逃。这个胖子声调里有一股逼人的力量,彭行手有点抖,真想把一切都说出来。

  胖队长又喝了一声,命令彭行到旁边的小号里去,叫矮个子给了他一张纸与一支笔,让他彻底坦白。

  胖队长说完,就带矮个子出去了,一边走一边说再去抓个人来。彭行听清他们说的话,才想到他们只是值班无聊了,才出去抓个人来玩玩的,而自己便是抓来的玩物。他本来是想要不要彻底交待的,现在打消了主意,就写自己是知青,农闲来原城找人下棋,与联防队员说话谈人民权利是错误的,避开具体,只是上纲上线地批判了一下自己的错误。他颇费思考,所写尽量不让人起疑。写完以后,只见留守的那个联防队员正坐在椅子上打盹,还打起呼噜来。彭行把前后的事想了一会,想得很悲哀,又生出疑惑来,不知会关到什么时候,那个胖队长棋不怎么样,眼睛很毒,说话分量很重,说不定回来又生事,逼他说出插队的地方,只要给大队部打个电话就会了解他的一切,悬案也就被扯出来。他不知自己怎么会这么倒霉。

  天快亮的时候,矮个子又进来了,通知打盹的队员,说队长叫他去哪条街。那人走后,矮个子才发现彭行的动静,打开半截门,问:“你写好了没有?”彭行将纸交上,矮个子只扫一眼,便抬手说:“好像还很有文采嘛……你走吧。”

  彭行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矮个子脸上有了点笑意:“本来就想让你和他下盘棋的,没想他这样……好了好了,你走吧,走吧。”那口气像是赶他走。

  彭行有点喜出望外,拔腿就走,就怕出门遇上胖队长,但走到门口又被矮个子叫住了。矮个子对他说,他听过一个下围棋的叫黄金波,早先的报纸上介绍过,黄金波是方城人,现在是不是回到方城了。

  彭行知道方城是座煤城,是一座中等城市。

  彭行走出门来,决定去方城。彭行心想,矮个子早就相信他说的话了,抓他来,就是给胖队长下棋消遣的。他也因此得到了黄金波的消息。他不能再在这个城市里待下去了,因为他怕胖队长,怕再见到这个输不起棋的人。他找不到地方睡觉,要是去汽车站吧,也许联防一线都归胖队长管。他确实不该再待在这座城市,既然黄金波回了方城,他就去方城。

  十二

  彭行步行往方城去。他已没有多少钱,只能用在简单的饭食上,坐车就太奢侈了。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他在农村承受过饿的滋味,现在他不知道这点钱还能供他吃多少顿。他能不能遇上黄金波,黄金波能不能接待他,之后他又怎么生活,他只能听天由命。

  他不认得路,只有沿着铁路线,一步一步踩着铁轨边的枕木走,见火车来时,就赶忙退到路旁。第二天,他发现一辆运货车开的速度不快,有一位黑瘦的年轻人坐在车顶盖货的帆布上,看起来就像是铁道游击队员。彭行没多想,抓住车厢边的把手,一脚踏上了车,瞬间之中,运动的车身仿佛要把他甩出去,他身子晃了一晃,险些掉下车。他来不及心慌,手脚并用攀到了车顶。在帆布中间找了一个有点下陷的位置,坐了下来。身在车上,比行走的速度要快无数,他有点后怕,刚才要是被甩下去,头脸肯定会磕在铁轨上,身子也许就卷入车轮下被碾了。他放任自己想一想,心情宽畅起来。生命有一种力量,到无可奈何时,会迸发出来。这与下棋一样,一旦到反正输了的局面,就放手一搏了。所以高手下棋守平衡,不把对手逼到拼命的地步。

  车过站台的时候,彭行就趴伏着,怕给站台上的人看到。这一路,好在都在偏僻处,有着荒凉感,沿路的民房比他插队的乡村要差得多,很少见河水,田野远处,是一座座光秃秃的黄土坡。江南是人多田少,地头埂边,都会种上植物。这里明显是田多人少又缺水,土地贫瘠。彭行庆幸自己这么快扒上火车,要不这一路走来,又如何耐得住这孤独与寂寞。到后来,彭行不再回避铁路边的人,有一次过站台时,道旁的一个铁路工人与他对视了一眼,那扳道工还朝他挤了一下眼,一辆货车上趴着一个借行的人,这情景对铁路工人也许见怪不怪,是看习惯的了。

  这么跟车行了半天一夜。夜里车上的风很大很冷,他大着胆子,翻到另一节车上,在运动的车上行进,他已不怕,也许人到了山穷水尽时,什么都不怕了。他翻过了几节车,找到了一节几乎空棚的车,他贴着厢壁躺下,避着那特别寒冷的夜风,棚车上残留着牛粪的气息,他仰面看着天空,随着车身的运动,星空也微微地转动着,看久了,发现夜空中还有一只鹰存在,仿佛一动不动地停在空中。他脑中突然跳出雪莱的诗句:如果你过分珍爱自己的羽毛,不使它受一点损伤,那么你将失去两只翅膀,永远不再能够凌空飞翔。他想象自己是那只鹰,能随意地在天空飞翔。他又觉得自己很好笑的,此时居然还会想到雪莱的诗,他并非是不爱惜羽毛,他是不得不流浪。

  车又开了几个小时,彭行看到前面有灯火一片,越来越亮了,他想到也许到站了,车进站后他无票就出不去了,便跳下车来。脚落地时,身子还按惯性向前冲,他弯腰跑了几步,才站稳了,腿有点飘,身体还有点晃。他离开铁轨,进城里去,这才发现还没到方城,方城还在前一站。他在城里吃了一顿,注意到服务员的眼光是不屑的,好在他还能掏出钱来。他找了一个有水的公共厕所,在生着锈斑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头发蓬乱,脸上与身上都如染了煤黑色的形象。在别人眼中一定是认作真正的盲流,让胖队长抓住,肯定会遣押回乡了。

  绕过这个叫杨市的县城,他再回铁路线。这一次,他很快地又扒上了一辆货车,上得稳稳当当。他意外地发现他扒上的这节车厢内,堆着了一堆西红柿。他立刻决定放开来吃,但绝不带走。吃就吃吧,反正他肚子里需要,别人也无法查证。但要带走的话,那他便是个真正的小偷了。想到小偷这个词,他多少有点羞愧,拿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便是偷,被他吃下肚的西红柿肯定是他人所需要的。想开去,世界上有多少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一曾归他所有由他使用的东西,是真正属于他的吗?他有过的钱都流动到别人那儿了,他已是囊中空空;他出生成长一直居住的海城,如今不再容留他;他有过的年少青春的容颜已失去了,他已是黧面粗肤。一切曾经属于他的,都不真正属于他。他有点理解空的理论了,棋盘上的空,都是在变化中的,就是走实了,最后也会撸空。

  方城不大,只是个偏小的中等城市,街面不宽,店面也是稀稀疏疏。彭行走在城中,才发现自己并不显眼,因为城里走着不少煤矿工人。已是黄昏,他吃了一点东西。这里东西便宜,几分钱就吃了一顿饱面。吃完了,睡是最重要的了。车站不大,没几排条凳,他要躺下,如有联防队巡查,一眼就能发现他。他随便地四处走着,走到了河边,城里的一条支流通着黄河,城河上横着一座水泥桥,河边空旷,风沙扑面。

  在河边他洗了一把脸,河水因卷入的风沙,有点黄浊,但水面还能看清照影。他黑瘦的脸,蓦然看去,自己都不认识。一段日子奔波焦虑,他居然没有生病,生命还是能熬的。他在堤边休息了一下,天色暗下来的时候,他突然发现那边桥洞里,有着一块围着的地方,还铺着草。走过去,感觉此地正是避风处。一边的水泥管与土石块把桥洞堵了,形成了一个死角。他伸手一摸,草干干的,不知是谁布置的这一切,倒仿佛是给他准备的容身处。他很高兴地躺下来,他的背上长出了一个肿块,开始是软的,有点疼,慢慢地变成了硬块,只有碰着了,才有感觉。这里无风无尘,上面有桥遮挡,旁边却视线开阔,天空无边,跳闪着亮亮的星星。他又生疑惑,如此好的地方,不可能没有人占。也许是一个乞丐居住的,不管怎么他先躺着,谁来让谁吧,可能的话,他与乞丐交个朋友,合住一地吧。

  这一天夜里,他睡得很舒服,开始躺下来,身子像随着列车行进有点摇晃感,慢慢地就踏实了。半夜醒了一次,并没人来扰他。他觉得找到了一个真正属于他的宿身之处,真是天无绝人之处。慢慢地他就想到了海城的家。家里很挤,房间里窄窄的两个小床,妹妹一天天地长大了。现在不知道妹妹是怎么样了。家里人知道他的消息了没有?他应该给他们写一封信,告知一下自己的情况,但他又怕连累到他们。恍惚中,妹妹一张病弱的脸,带着怨嗔的眼光看着他。他插队到了农村,她应该要分配工作了吧,会分到哪家单位呢?他又想到了陶羊子,师傅要是知道他下棋打伤了人,会是什么反应?想着想着又睡去了,在梦中,他看到了脸上流着血的查淡,形象清晰。查淡的脸朝他平移过来,他想拔腿后退,但就是动不了脚。而那张流着血的脸却朝着他无休止地移过来……

  上午,彭行穿行城街,一路询问哪里有下棋的地方,没人应他,别人看他的眼光像是对着精神病人。彭行后来寻气质文雅的人问,回应的依然是不明白的眼光。看来方城很少有人下棋,那么黄金波是怎样才成为有名的棋手的?彭行坚信人以群分。海城多出有名的棋手,正是因为海城棋风盛,有好多水平不一的业余棋手。

  彭行转了一天,走遍了市内的公园,问了许多人,居然没有一个知道黄金波的。他又转回到桥下来。他感到特别累,出南城后,他一天吃两顿,后来在车上躺着,一天只吃一顿,慢慢就形成了习惯,胃里饿的感觉并不强,但肉体这个机器缺了滋养,一天行走下来,就全身乏力了。肩背上的硬块如一块铅,拖着全身往下沉。钱已经不多,只够吃几顿的饭钱,一天吃一顿,也只能糊几天,彭行默默地望着河水,夕阳西下,河面上摇曳着一道道金黄色的光,风一吹过,光点闪闪,那河面就像一个大棋盘,光点就像一颗颗彩色棋子,棋盘与棋子诱着他走过去,走进去,只要完全走入了,也就没有了生存的绝望。这念头浮了一浮,他没有动身子,他已经没有挪动身子的力气了。

  第二天,彭行在街上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发现街边有一座旧式的砖瓦小楼,挂着文化馆的牌子。彭行走了进去,两边是厢房,里面如深深的巷子。尽头是个图书馆,一位脸宽宽的老人坐着编书卡,很和蔼地问他是来看书还是找资料的?

  “我找黄金波。下围棋的。”

  彭行本来也就是随便说说,他已经不寄希望有人知道了。

  “是黄金波啊,我听说过,可是不在我们馆里。”老人这么说,抬眼看到一位背着长方形120相机的人,招手说:“老陆,有人找黄金波,你知道他在哪儿吗?”老陆在文化馆搞摄影,走得多也见得多,他说:“我当然知道黄金波。他是矿上的。要找他去矿上吧。”

  这里的人有层次,并不在意他的穿着与容貌。老陆告诉彭行:煤矿离这里有四五十里路。那里叫台山镇,镇上有煤矿指挥部的一个办公地点,煤矿离小镇有七八里地,是在山里。

  老人说:“你怎么对煤矿也有兴趣。”

  老陆说:“去年我被请去矿上拍照,庆祝矿办十五周年。”

  彭行觉得这里有点像方外天地,两个闲人在聊天,也许搞艺术的人都是闲人吧。他曾经也想象过成为这样的人,但他什么也不会,只会下棋。也有人称棋为艺术,他下棋的时候,是在搞艺术吗?

  回到桥洞下,他裹紧了身子,还是有点冷。他不知下一行程会不会有好的结果,走一天算一天吧,如果没有找到黄金波,他还得再行走,就是找到黄金波,他也还是要离开的。走到哪儿算是尽头?他最终会不会饿倒在路上?

  十三

  第二天他上路往台山镇去,他毕竟还年轻,睡了一觉,眼前有了一个新目标,他又有了一点劲。

  大路上多是黑煤迹,但台山镇看起来山明水秀。镇上有几家招待所,因为煤矿名气在外,不少地方来人联系采购。

  煤矿在镇上的办事处,立着台山煤矿的牌子。正在招工时期,有提着行李的人进了办事处的门,彭行跟着进去。坐在一张长桌前的女人叫着:“排好队,一个一个来。”彭行也就跟着排队。

  轮到彭行时,做登记的女人抬起头来,说:“介绍信。你的介绍信呢?”

  彭行排队时就看到,前面每个人都拿着盖了章的介绍信。他摇摇头。那女人说:“你是干什么的?是介绍信丢了吗?”

  彭行说:“我是知青,我想来工作,进煤矿,到井下挖煤,干什么都可以。”

  那女人看了他一会,笑起来说:“捣什么乱!我们招工有指标的。要是谁都可以来下井,我们这里还挤得下?不是挤下井,而是挤上天了。”

  彭行求说:“我不要占指标,只要个临时工作,行不行?我身上没钱了……”

  那女人不笑了,绷起了脸:“你是从哪里来的?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那口气如联防队员的审问。

  彭行心里有点寒意,他嗫嚅地:“我从南城来,我是来找人的。来找黄金波下棋的。”

  “下棋找几千里?你是盲流吧?”

  彭行身边围了一些人。他也不管了,就算他们把他当作盲流送回去,就算他们要处罚他,不管是什么样的结果,反正他没有钱也没有力气流浪去任何地方了。

  “我是找黄金波,我想和他下棋。黄金波在不在这里?听说他在。只要和他下一盘棋,他会证明我说的不是谎话。”

  这时后面有一个声音响起来:“黄金波我知道。”

  那个女人也就站起来,笑着叫了声:“熊矿长。”

  熊矿长中等个头,四方脸,说话声音中气很足。熊矿长走到彭行面前说:“你找黄金波下棋?”

  彭行点头说是。他的处境就像溺了水,随便抓住一根稻草都行。

  “黄金波下棋,就是我支持培养的。我知道他在全国都有影响,没想到会有知青从南城来找他下棋。”熊矿长显得很自豪。

  “不过他现在不在矿上,眼下不兴棋赛,我不想他的棋艺就这么废了,准他带职去北京找高手下棋。我认为总有一天,又会有棋赛的。棋有什么不好的?这是有国际影响的项目,总有一天他会代表煤矿出去下棋,给我们带来荣誉。”

  彭行听到黄金波不在,心里凉了一半,熊矿长后面的话就不怎么听得进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熊矿长朝彭行看看:“我看你样子黑瘦,倒像是有病的……你真的会下棋?下得好?”

  彭行说:“我肯定下得好,要不,怎么敢来找黄金波下棋?”

  那女人向彭行介绍说:“熊矿长现在是矿革委会分管生产的副主任。他本来就是矿长,具体工作都是他抓。”

  彭行有了希望,也显得聪明起来:“熊矿长喜爱围棋,能培养出黄金波,肯定矿上也会另有下棋的高手。人以群分嘛。请另一位下盘棋也行。”

  熊矿长听彭行的话,心知他是个文化人。他是个从矿井出来自称是大老粗的干部,却善待有知识的人,有琴棋书画特长的人他都喜欢,他说:“不用找别人,我来试你一下,看你是不是说大话。”

  于是,那女人就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了一副围棋,看来熊矿长常会在这里与人对弈。

  熊矿长伸手抓了颗黑棋往盘上放,彭行跟着拈子落子,两人对下起来。各下了几子,熊矿长的黑棋便逼过来,与彭行搏杀起来。熊矿长行棋很有模样,搏杀也有算路,看来是经常下的,只是还没超出一般水平。彭行用白棋围起了黑棋,要不是考虑到熊矿长的身份,彭行就动手吃棋了。现在他只是在外面围了一个大厚势。

  熊矿长看了看棋局,把棋子丢在了盒里,说:“不用试了。不差不差。这么说,你想留在矿里?”

  彭行说:“当然,我想当矿工。”

  那女人说:“他没有介绍信,连身份都不清楚呢。”

  “知道知道。他明显海城口音,明显是知青。我清楚,会下棋的,不会是什么坏人。” 熊矿长对那女人说:“早上厨工还对我说,食堂少个买菜的……”熊矿长转过头来对彭行说:“现在招工都是当地分配名额,经过集体推荐,我是矿长,也不能随便招一个人。你既然来了,想留下做个不占指标的临时工,我就开个口子……不过供应矿工伙食,一天要烧几大锅,买菜的要采购要挑菜,每天要行十多里路,刮风下雨都不可缺,很艰苦的,你身体受得了吗?”

  “我受得了。不管怎样艰苦,我都受得了。”这一刻,彭行是喜出望外,他的心如鸟似的飞起来,直入九层天。

  十四

  长长的山路上,雨水冲下的碎石高低不平,泥泞的黄土路上,高筒靴踩下去,拔起来,黄泥在靴帮结成了团,无法甩掉,宛如拖着两坨泥行走。一头的箩筐里搁着半爿猪腰身,另一头的箩筐里是萝卜、青菜与大白菜,彭行高一脚低一脚地走过来,春秋变换,日月相衔。有那一段艰难饥饿、惶恐绝望的流浪日子垫底,也就没有什么生活可埋怨的了。

  除了去镇上买菜,彭行打扫食堂清洁饭桌,由厨工呼来唤去打下手。食堂里的正式工都是当地人,七姑八姨中总有连着矿干部的,那年月中虽也没有特殊的好处,身板是挺直的。彭行一个外来的临时工,自然要承受很多,但他依然有登上了高处的感觉,毕竟一天有三餐吃,一日有几角报酬拿。他还有时间下棋,谁都知道熊矿长是看中了他的棋艺收下他的。休息时间,他铺下一张折皱的塑料纸盘,独自打谱,没人来干扰他。矿上还有个小图书室,晚上才开门,彭行是常客。图书室里居然还有棋书,想来是黄金波在时购置的。

  彭行的性格变了许多,开会学习虽轮不到他发言,但他在后面认真坐着,不再好动。他的棋上也显露出韧性,顺势中也表现忍耐。星期天他都有活动,或者是参加业余的文艺宣传与演出,他听人安排搬道具拉幕布,或者是进行业余棋队的培训,他当教练。春秋之季天气适宜,演出活动多,与各县各镇的棋类友谊赛多,他白天在棋队,晚上去文艺宣传队,这是一段忙碌而清闲的岁月,闲在内心中,没有乱七八糟的想法,也没有忽上忽下的计较。

  他住在职工宿舍里,房间很小,他与另一个临时工许容容住一起。许容容是在文艺宣传队里打杂,他懂音乐,也会写些小唱词、快板书那类东西。整个矿里也就他们两个是临时工,境遇相同,地位相同,性格似乎也相近,安静的时候,各自看各自的书,做事的时候,一个打棋谱,一个写文字,有很长时间,他们交谈很少,配合很多。轮到文艺宣传队活动,彭行听许容容指挥,给化妆的演员端一盆水,给敲鼓的乐手抬一个架;轮到棋队活动,许容容听彭行安排,挂一个大棋盘,摆几副棋具与几只赛棋钟。

  许容容平时不声不响,他是本镇的农家知青,和彭行同届。都说他是才子,要不是遇上运动,他考大学不成问题。城镇的知青下放,有着知青的待遇,表现积极可以优先招工,农村户口的知青,毕业后除了上大学就是回家务农。许容容瘦弱清秀,要在城里,会得姑娘喜欢,而在乡下,不会做活就不被看好。他的同龄人都成家了,他与一个乡村女孩谈了两年的恋爱,女孩的父母一直反对,认为女儿相貌好,找个工作人哪怕是下井的矿工也实在。

  煤矿在镇的北面,许容容的家在镇南面,中间二十多里路,许容容在矿上做临时工,宿舍与彭行同住。时间久了,两人常常躺在床上聊天,有了交流,有时会聊到其中一人睡着了才结束。

  许容容在文艺宣传队里提供节目本子,用蜡纸刻了,油印出来。文艺宣传队员们都称他老师。彭行给矿上棋队的队员讲棋,棋队开始报名的人数不少,慢慢地来的人就不多了,下棋毕竟不如演出:演出化妆上台,农村少有娱乐,不仅矿工看,四村的人也会来看,影响大;下棋费神,要下得好,花精力不少,时间长了,发现并不好玩,最后剩下的就几个成了家而家小不在矿上的人,他们三十来岁性格沉静,称呼彭行为教练。

  无论是文艺宣传队队员还是棋队队员,都是矿上的正式职工,他们的老师和教练却是临时工。正式工参加活动是兴趣爱好,愿来就来愿走就走,临时工却必须是兢兢业业的,出不得错,落不得后。

  一天又一天,这么就两三年过去了,彭行与许容容都很赞赏对方。彭行书看得不少,但他发现许容容的知识面是那么宽,特别是西方的文史哲都有涉猎,他赞赏他的文才,认为他写些小词小曲,实在是浪费,他应该能写出大作品来。而许容容赞赏彭行的算路,有节日逢上雨天,许容容不回农村的家,就铺下棋盘来,拉彭行教他,复盘时,听彭行讲解一步棋的多少种变化,许容容认定彭行应该是个国手,在矿上教棋实在屈才。

  跟着彭行摆棋看棋,许容容棋力渐长,复盘时,不只是听彭行讲棋,也能提出一点自己的看法来,有时想法开阔,还给彭行以启发。彭行提议他多花点工夫,超过培训了几年的棋队队员不成问题。

  许容容说:“超过了有什么用?就是花一辈子工夫也超不过你的。”

  彭行说:“你的心啊太大,你不说你就这么简单下下,就到了这个水平,而我就是想写一句文乎乎的话,都写不出来的。”

  许容容说:“写东西有什么难的,只是你不想写罢了,你不像我杂,你有咬定青山的精神,终有成就。”

  彭行在矿山的日子,自然也有前途之念,自然也有思家之苦,他与许容容相互鼓励着,排解了许多思绪。

  许容容每到细雨夜色之时,会拉起他的二胡,他拉的二胡声纯悠长,音住了,回声久久在耳。彭行对他说:“你的二胡声,音调总含悲哀。”

  许容容说:“我拉时并无悲哀的心境,你听到悲哀是你心中有悲哀之影。”

  有时听许容容的二胡,彭行想到了妹妹,眼睛有点湿润了,不由说:“你的曲调确实悲哀,让人想流泪。”

  许容容说:“想流泪证明你只悲不哀……到哪天你成了冠军时,我为你去拉曲欢快的。”

  彭行说:“算了,你一直不拉那种曲调,要拉的话,也许快乐的也被你拉成悲哀的了。”

  “重要还是你的心境,你快乐了,也许听什么都是快乐的。”

  “我说的是曲由心生,你却说听者有心……好了,别拉琴了,还是下棋吧。”

  这天许容容就想与彭行唱反调,他把琴弦拉出一串长音,到余音沉下去时,他说:“棋有什么意思,不过是古代雅人一种好玩的道具。”

  “那么琴有什么意思,也是古人所求的一种好听,好听与好玩有什么区别?”

  许容容想了一会说:“是一样,都是一种习惯。我们人生的一切都是一种习惯,前世积习、今世继承的一种习惯。这就是缘。”

  “别说迷信话。”

  “这是什么迷信?是宗教观。宗教是信仰,人没有了信仰才痛苦。”

  “你有了信仰就不痛苦?”

  “我啊,还不能叫信仰。我是将信将疑……人生有许多想不明白的,就到宗教中寻求答案。宗教的答案让人弄不清楚的,也就反转徘徊了,这本身是一种痛苦。人生就是一种痛苦,不管清楚与不清楚,都在痛苦中。也许人什么都不去想,就不痛苦了……上帝给了人思想,同时给了人痛苦。”

  彭行说:“上帝与佛,你把什么都扯在一起。”

  “本来世界圆融一体,是人才有了种种分别,人也就承受着割裂之痛苦。”

  彭行喜欢听许容容说理,有时故意与他抬杠,听他说出各种各样的道理来。

  许容容接着说:“其实围棋所表现的,就是古代圣贤对割裂的意识,黑白的对立,搏杀的痛苦,都在一盘棋上。高手应该领悟,超越在棋盘之上,太极图体现的就是黑白圆融。”

  这一天是初秋的十五之晚,许容容手握二胡说着黑白之理,彭行半躺在煤矿的山头上,仰看星空,月亮特别地圆,他感觉许容容的话与师傅陶羊子所说是相通的,虽然师傅很少说什么理。

  “古代棋经评上品为入神,大概是你超越的意思,下品才是斗力。但留下的古棋呕血谱,处处缠斗,传说中的仙妪用的也是最强的搏杀招数。你说,哪一种说法合理?”

  “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

  “下棋有人觉得是玩,有人觉得是文化,有人觉得是斗智,也有人觉得是封建传统,你认为都合理吗?”

  “存在就是被感知。”许容容晃了晃头,手下的琴弦发出一声短音,戛然而止。

  有一段时间,彭行迷上了演出。矿上的文艺宣传队要去参加方城的文艺汇演,先在矿上预演,演出不比排练,演员都尽全力表现,彭行每天在后台帮忙,台上表演时,他便靠在幕布后面,听演员的唱腔,听乐队的音响,许容容在乐队中,他随着配乐的要求,有时拉二胡,有时敲扬琴,有时吹笛子,不管他用什么乐器,彭行一下子就能感觉到他,也许就是听出那点悲哀吧。彭行特别喜欢他吹的笛子,有不少跳动音,还能拉得很高,想他瘦弱的身体怎能发出这样的声乐,如吃着脆脆的萝卜。不由他又会想到妹妹,不知为什么,彭行接触许容容时,偶尔便会想到妹妹,他有时硬把许容容与妹妹联系起来想,想来想去,就是自己有心,他们也不可能在一起的,他们隔得这么远,他们的生活习惯与兴趣喜好也都隔那么远,产生这种联系的想法实在莫名其妙,大概是他想家了吧。

  这一天下午,彭行回宿舍拿一本棋谱,看到许容容正对着一面方镜在化妆。镜前放着几种不同色的化妆用品,随而一掌一掌地按到自己的脸上去,像是小心地贴着一小片一小片的化妆纸似的。

  黄昏的光从窗外斜着映进宿舍,从彭行角度看过去,镜子里一片金亮,他移动了一下身子,看到镜子里许容容的脸添着一块块的色彩。他还是第一次看人给自己化妆,不知许容容是不是在学化妆技术,基层演出队往往都是一人兼数职,本事越多越能在队里站稳身子。

  应答彭行话时,许容容转过脸来,他刚画完一条眉,手里还拿着眉笔。他的眉毛原是有点下挂,而今画着的那条眉向上扬着,一上一下,有点滑稽。他告诉彭行,今天晚上女朋友要来看演出,她说他总是在台后为人家忙碌,能不能自己上台演一演。

  许容容晚上登台,彭行就去接替他拉幕和准备道具。

  许容容上台时,彭行就到台下角去观看。许容容的妆是下了功夫的,在聚光灯下,显得俊秀,比女角还美。但他是临时串演,只是龙套,在台上跟着走走。剧情虽是他编的,但毕竟没有参排过,下台时,还与其他演员走反了方向,引着了台下的一阵笑。

  除了化妆,非演出人员,不是说上台就能上台的,许容容所做这一切,不过是为博女朋友一笑吧,彭行多少有点为他悲哀。然而,送走了女朋友回来的许容容却颇有兴致,拉着彭行去山坳以烤山芋做夜宵。

  捡了些树枝,在避风处点起火来,山芋在火上烤得喷香,彭行直嗅鼻子。许容容的妆没有卸尽,眼鼻唇下的残色映着火光依然见彩。

  他们平素在宿舍聊得很多,但来到星空之下,则是完全将心胸放开了。许容容说到了他对女朋友的迷恋,因为女朋友的家庭,关系始终不能确定,而迷恋却因此层层加深,他也清楚这种迷恋是落在低层,却无可自拔。

  彭行也说到了自己的稳秘,说到了自己如何从海城到原籍乡下插队,如何下棋砸了人,如何流浪到台山。

  说到在方城桥洞下栖身时,许容容说他的节目到方城参演,他随队去方城时到过那座桥,当时听人说到那桥洞不太平,常闻鬼声。

  “你真胆大。”

  “人到了一定的情境,什么都不在乎了。”

  “是啊,人踏到了一点实地,不管这实地是多么可悲,只要能抓到什么,就想抓紧不放了。”

  烤得焦黄的山芋。嘴里烫甜,胸中甜烫。

  十五

  彭行的主业当然是围棋,他知道熊矿长成立这个棋队,就是要能拉出去比赛的,并要在比赛中获得荣誉的。

  彭行渴望着的是棋赛,他以煤矿棋队名义联系过周围几个公社,与他们进行棋赛,有的公社本来没有棋队,是临时组织起来的。这些公社的棋队自然不是煤矿棋队的对手,彭行开始联系与县级棋队比赛。煤矿棋队外出到县城去,比赛期间由对方接待,吃得好,又有棋下,还得荣誉,回来熊矿长总会犒劳,整个棋队士气很高。

  每次比赛,彭行都在第一台,每局必胜,名气也就出去了。此时传说全国的棋赛将要恢复,各城各县都开始组建棋队,煤矿棋队建得早,力量强,显出组织者熊矿长很有眼光。

  听说方城组建棋队,到矿上来借调彭行,被熊矿长拒绝了。方城棋队组建者就说煤矿棋队是个杂牌军,用的教练只是一个不明来历的临时工。熊矿长火了,说待方城棋队成立后,煤矿棋队就要与它赛一场。

  这天,方城的城区棋队突然来到矿上,提出与煤矿棋队来一场友谊赛。彭行当然高兴,临时召了两个没有下井的队员,一起接待了对手。吃午饭的时候,城区棋队的一位人称老卞的棋手,靠坐在彭行旁边,不时地与他说一两句话。老卞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额头高高,眼睛有点凹,皮肤黑如矿上人,烟抽得多,抽得猛,一顿饭间,他还停下来抽了两支烟。他与彭行说话时,总用手半掌遮着嘴,像是在说什么隐秘的话,声音轻轻,彭行集中听力也不能听清他完整的话。

  老卞好像对彭行说,会不会突然有人找他,问他怎么会到矿上来的?他说的他,弄不清是彭行还是老卞自己。彭行出于礼貌,没听清楚,又不好赶着问,只好点着头。开赛的时候,老卞坐到了第一台,面朝大门,不时地落了棋子就抬起头,朝门口看看。彭行有所感觉,不由得回身也去看门口。

  这么下到中盘,彭行忍不住地问:“你看什么?”

  老卞大笑起来,又手掌半掩嘴,低低地说:“没看什么,没看什么,我会看到什么?你会想到……”

  彭行对老卞的棋本来不以为然,加上心有分散,突然被老卞抓住了机会,围吃了几个子。以后,彭行聚起精神来应战,老卞显得实力不弱,一步步地把胜利抓在手上。

  这是彭行来台山镇后第一次输棋,也是煤矿棋队第一次输棋。队里的另一位队员也输了,三台棋输了两台。

  临晚,熊矿长把彭行叫到他的办公室,开口就问:“你下不过他吗?”

  彭行说:“他是棋力不差,不过……”彭行想说什么,但棋输了,说什么都是虚的。

  熊矿长点头说:“你应战也应得急,所谓知己知彼……我早听人说过,老卞是有名的赖棋,输他的人都不服。输了荣誉就丢了……没关系没关系,世上没有常胜将军,不过以后要做足准备。”

  熊矿长虽然没有说太多,彭行却感觉有点对不住他,心里闷闷的,回来后复盘,一边复一边摇头。

  许容容注意到彭行的神情,说:“还没见过你这么样,怎么回事?”

  彭行说了一下情况。许容容说:“他的做法是不是违反棋赛规定?”

  彭行说:“这倒没有。听说日本棋手常会抓一把折扇,扇子收合声音对人也有干扰,棋赛也没禁止。”

  许容容说:“那就不用懊悔什么。你不适应你输棋,以后你就得适应。不能要求规矩适应你,你只有适应规矩。”

  彭行一连好几天都与棋队的几位棋手下棋,为了应战方城棋队,熊矿长批准了棋队队员脱产训练。一个阶段棋队比赛多,彭行去镇上买菜的事另安排了人。彭行成了名副其实的教练,他渴望下一场比赛,但也悬着心,方城的一个老卞他已很难对付,听说方城正在搞选拔赛,选出的还会有怎样的棋才?而煤矿棋队的几位队员,分量有几斤几两,彭行再清楚不过。彭行虽加紧训练他们,但心里也明白,围棋的实力是不可能一下子长进的。他与他们的棋下熟了,知道了他们的弱点,他与他们下升降棋,胜一盘加让一子,有时让三子能胜,让四子还互有胜负。围棋上让四子的距离相当于象棋中让一只车了。当然按棋力算,这几位棋手不可能差到如此,行棋有一种气势,棋力一弱处处显弱。

  彭行也在棋队里搞比赛选拔,经过三次选拔比赛排出二号种子和三号种子,最后的结果并没有超出他平时的评估,比赛的作用只是加强棋手的赛场心理。

  方城选拔赛结果出来,老卞以全胜获第一名,这让彭行松了一口气,毕竟其他棋手的棋力与老卞也是有距离的。参赛的方城棋手也传老卞是赖子,胜得并不光彩。但彭行心里明白,老卞虽然有些盘外招,他的力量还是很强的,棋着似乎带点邪恶,往往却是出新的。两个棋队的比赛已经定下,同时约定不允许用田忌赛马方法,要按实际棋力安排一、二、三名对垒。那么,彭行觉得自己与老卞一战已成定局,他必须严阵以待,他期望这一盘能胜回来,但因为输过,心理上多少有点怵。方城棋队排在第二位的棋手,力量也强,彭行虽然没有和他下过,但他带煤矿棋队去观看过方城棋队比赛,比赛的最后几盘有挂大棋盘的现场讲解。彭行清楚,这方城棋队名列第二的,就是与自己下也有一搏,矿上的其他队员很难敌得过他。彭行有时想得悲观,希望自己不要再输了,要不,也许煤矿棋队就吃光蛋了。

  到了与方城棋队比赛的日子,煤矿棋队提前一天到方城住下,晚上,彭行借用了招待所的小会议室,给棋队排列二、三位的队员做指导。第二天,彭行进比赛场地的时候,找到了有自己名字的对局桌,发现自己是排在了煤矿棋队的二台,而在一台上坐着的人,是从来没有在矿上见过的。再仔细看,有了点印象,是昨天晚上在招待所会议室出现过的人,此人一直默默地看他作指导,他围着一条围巾,戴着一顶帽子,前额压得低低,此地气候冷,冬天戴皮帽的也不少见。彭行当时没在意,想来他是熊矿长临时请来参赛的,外请的能排在一台的高手,是不是能为方城棋队接受?

  此时,熊矿长进入赛场。煤矿棋队与方城棋队的这一场赛事,全由熊矿长联系并作为煤矿棋队的领队。方城棋队的潘领队运动之前曾是体委的副主任,不久前他从五七干校调回城,负责新组建的棋队工作。熊矿长进了门就朝一台走去,并抬手微笑招呼。彭行也跟着过去,瞄一眼一台桌角上贴的纸条,纸条上有参赛者的名字:黄金波。

  他就是黄金波,当初彭行千里行来便是来找这个黄金波。原来熊矿长特意把黄金波从京城召回来了,就想让煤矿棋队赢得这一盘棋,而黄金波的对手就是老卞。

  黄金波最早从矿上推出,获得了专业段位,并作为方城的代表参加过全国比赛,本来要留在原城专业队的,却因运动来临,专业棋手下放,他又回到了矿里。现在煤矿棋队与方城棋队对垒,作为有专业段位的棋手排在第一台,此安排理所当然。方城的潘领队过来,握着熊矿长的手,用手指点着他笑。

  最后结果居然是方城棋队得了个鸭蛋,三盘棋,煤矿棋队获得了全胜。彭行胜得不显山水,从头到尾的进攻都占据着主动。而黄金波根本没有在意老卞临时所出的赖招,他经历过很多次比赛,挣到了专业段位,在京城飘游的这段时间,他与许多国内高手下过,对付老卞的邪招也自有手段。老卞没有想到对手会是黄金波,他本来的目标在彭行身上。老卞总在下棋前从棋路到心理,偷窥式地了解对手,利用一切可利用的弱点发动进攻,但他却没想到这次的对手是黄金波。这一盘黄金波胜得实实在在。排在三台的煤矿棋队棋手,在彭行的指导下,出了奇兵,最后胜对手三目棋。

  赛后摆下两桌菜,两个棋队聚餐。熊矿长非常得意,频频举杯敬矿上的队员。方城棋队作为东道主,也赶着给煤矿棋队敬酒。彭行看到了胸前挂着照相机的老陆。他既为摄影又临时为赛场工作人员。虽然当初彭行脸色暗黄、满身黑灰,搞摄影的老陆居然还能认出他,两人不由聊了几句当时的情境。

  大家都吃完了,彭行还在吃。棋队的人都知道,彭行有一个爱好就是吃。桌上只要有没吃完的菜,他都会继续吃下去,一直到吃光为止。

  彭行落在后面出饭厅,临出门时,方城棋队的潘领队叫住了他,握着手对他说,如果他同意的话,他们可以申报市,再申报地区,以后用招工的办法把他招到方城来。

  彭行说了一声谢谢就离开了,他感觉酸甜的滋味混杂着,他压抑的时间长了,对好事首先生出的是疑惑。能与招工连上,是太好的事,他如果一直在农村拼命干,也许还不会得到招工的机会。因为他的棋,他能拿到工资,虽然临时工的工资很低,但能够维持生活,现在又得到了上下的重视,要是能招工到方城来,成为一个正式工,当然是他梦寐以求的。可是他又担忧自己的过去,一旦触到了旧的窟窿,也许现有的一切都会失去,真可谓:成也是棋,灾也是棋。

  走到院里,彭行发现熊矿长在看他,似乎朝他笑了一笑。彭行心想,是不是潘领队与他说话的内容,熊矿长已经知道了?矿上在他最困难的时候留下了他,几乎是给了他一条生路,他不能让熊矿长生出他辜负矿恩的感受。他很想过去把潘领队说的话告诉熊矿长,但他忍住了,因为潘领队的话还是虚的,经过申报市、地区两级,谁知会有多大的变数?熊矿长听了,会不会认为他胜了几盘棋,就挟势要价了?几年来,他一直身在最底层,简单的事也都虑得深了。

  台山矿上为这次棋赛做了一番宣传,几天中广播喇叭里都讲着这一次的胜利。彭行回到宿舍,对许容容说起了方城潘领队的意思,他想许容容会给他做一下参谋,会从某个高度来分析此事。但许容容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好事啊。就倒头去睡觉了。许容容也许某种自身状况的意识被触动了吧,彭行觉得再拉他谈什么,许容容会不高兴,就由他睡去,这些天,他一直在指导棋队备战比赛,每晚都很迟才睡,隐约觉得许容容情绪不高,只是没有时间与精力和他聊聊。

  接下来的两天,是熊矿长给棋队的假期,彭行准备等许容容回宿舍时,由他请客,把许容容带到矿上的小饭店,边吃边聊,问问他的心事。

  这天许容容没回宿舍,以为他回家去了,第二天还没见他人影。第三天彭行去棋队,棋队与文艺宣传队在一座楼里活动,彭行问到许容容时,文艺宣传队长说,正等着许容容刻印的节目单,他就是有事也得请个假啊。

  许容容失踪了,多少天以后,他同村人带来消息,说他也没回过家。慢慢地,有传言,说许容容是失恋想不开,不知去哪里寻死了。传说他恋爱两年多的姑娘受不了家里的压力,另谈了一个镇上的售货员,那个售货员条件一般,但有城镇户口,是个拿工资的正式工。又有传说,许容容与对象分手前,曾威胁说,她离开他,他就去死。各种传说都有鼻子有眼,有人有语气,真实性不由人不信。

  彭行不愿相信许容容轻生了,他认为许容容只是出走了,和自己从苏南出走来到西北一样。他见过许容容的那个对象,他带她到矿上来过,他私下里形容她是光彩照人。但彭行认为她并不漂亮,只是模样还算周正吧。彭行多少觉得她配不上许容容,不过注意到许容容看她的眼神,也就没把感觉说出口。

  恋爱的事,许容容从未与彭行深谈过,他当作隐秘,不想被分担。他为她写过不少文字,从来也不给人看,是苦是乐都一个人咀嚼。许容容说过:大苦与大乐一样,都只能独自感受。

  彭行后来又想到,有着那样的文化积累,有着那样的诗文才气,有着那样理论高度的许容容,为如此一个女人,为如此低层的情感,竟然会想不开,只能说是缘了。彭行有着一种悲哀,那悲哀确实是从他自己内心中升浮起来的。

  彭行偶尔也会想到,上次他对许容容说起方城棋队潘领队谈到的招工意向,是不是刺激了他?

  从方城又传来了消息,全国的棋赛就要恢复了,各级的棋赛很快就要进行,最先开始的是县级棋赛,低一级的比赛也是参加上一级比赛的选拔赛。

  台山矿是地区直属单位,但按照规定是在所在县参加比赛。县里的棋赛,报名象棋的人多、围棋的人少,占一定人数的还是台山矿。

  从基层报名,实际上就有了户口所在的限制,彭行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报名的资格。对他来说,层层的棋赛是展示棋力的根本之路,他想找一下熊矿长。但上次在方城棋赛后,熊矿长没与他单独交谈过,就是见了他也不怎么与他说话,眼光中似乎还有着莫名的意味。彭行想到大概是潘领队找他的事让熊矿长知道了,他没有汇报,熊矿长心存了芥蒂。再说,黄金波回来了,他是矿上人,又有专业段位,煤矿棋队也许不再要他这个临时的教练了。

  再加上许容容的失踪,彭行心绪低沉,他只是一个悬着的临时工,他的命运、他的人生都悬于他人的掌控中,悲哀却深深地沉淀于他的内心。

  他的人生快要走完青春了,他总不能永远这样浮着,这时候,他能真正体会到许容容的感受,失恋只是人生现实处境的一种显现吧。

  他已经离家很久了。他不应该再这样生活下去,他想去对熊矿长说明一切,但他没有这个勇气,只能一天天地挨着。

  在棋赛报名日期截止前一天,矿办公室秘书看到彭行,问他备战得如何,彭行说到了自己的户口与报名问题,秘书说,规定是规定,报名处接到过口头通知,在当地企业工作了一定时间以上的临时人员,可在当地报名参加比赛。煤矿棋队集体报过名,他的名字已在比赛名单中。

  彭行的心又一次像跳过了一道坎似的,他想到一定是熊矿长向上争取的,这一条参赛规定似乎为他特定。古人云:士为知己者死。可他不知如何对熊矿长表示感恩。

  彭行的心绪因欣喜而高昂起来,因高昂而生想象,他会在层层的比赛中争冠夺魁,到全国比赛中与国手争雄,他的名气会流传开来。然而,他热热的想象一时又会吹入冷冷的风,甜甜的嘴里又生苦味,他在全国比赛中,必然会遭遇海城与南城的棋手,他名气传开后,他过去的事肯定会显露,他是一个不合格的知青,他是一个打人以致或死或伤的逃犯……一下子他从高层跌落下去,跌进梦中,梦里他到处奔跑,不知跑到哪里去,也不知哪里是他的目的地,好像要逃到国外去,从边疆哪一处哨卡钻出去,突然就看到有持枪的阴影出现……他惊醒了,他觉得荒诞,按许容容的说法,荒诞正存于他的潜意识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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