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白之篇)(七)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黑白
  • 发布时间:2014-05-22 14:49

  十九

  彭行回到台山矿,就着手调动。南城的调令也已到矿上,彭行想找熊矿长谈一下,但熊矿长拒绝了。也许熊矿长觉得没有什么好问好说的,如彭行不同意,南城不可能发调令,而矿上的一切条件都不如南城,再说,彭行是棋手,南城那边是省级专业棋院,硬留他是不合情理的。

  熊矿长的态度触动着彭行的心,虽然他的调动是正常的,但他落难时矿上收留了他,他眼下在棋界有名了,正希望他为矿上争荣誉,他却立刻跳回了外省,熊矿长要是当面骂他背叛,他也是无话可说。

  不过,彭行不去多想这些,他直接去矿办,去矿派出所办完所有手续,几乎不与所有的熟人照面,他似乎是口嚼着红辣椒,满嘴辣辣的,满身辣味,阻断所有的关系,也阻断内心的某种思绪,拿到迁移证当天,他就离开了台山矿。

  因为没有买到当天原城到南城的火车票,彭行在原城车站附近的旅馆住了一夜。晚上,他到周边街道转了一圈,原城给他的感觉没变,灰灰的,干干的,那间挂着治安联防队牌子的房屋没找到,也许他记不清地方了,也许是联防队被撤了。

  走回旅馆,推开玻璃门的瞬间,彭行想到他从江南走上社会,出走,逃亡,流浪,还有寻找,负重,比赛,所有的艰苦,所有的不安,所有的悲哀,所有的挣扎,所有所有的一切都围成了一个圈,乃是为了她。那个海城所起的因,一圈转来,为了结成这个果。

  只要得到这个果,以往所有的一切都是值得的,他满心喜欢,他一往无前。

  然而他还是有点疑惑,像含着一个球果,只顾舔着壳味,怕去咬破咬深。他想着她说的那句话:你来,我也来。

  那句话的意味当然是,因为你来,我也会来,接下去自然是我愿意和你在一起。

  然而,那句话会不会只是:你来,我也来。意思是大家都来。

  痛苦的经历多了,对好事的到来总不敢相信。不过,彭行想到能和她在一个棋院,能和她一起当教练,能和她见面下棋,便是他的好局了。

  彭行在南城的省棋院报了到,棋院给他安排了一个单人的宿舍,房间很小,梁副主任对他说,体委的住房紧张,分房的原则是不分高低,先来先拿。梁副主任又对他说,不过,局里给秦如梅留了一间大一点的房间,照顾女性嘛,想彭行不会有意见吧。

  彭行赶忙说:“不会有意见,不会有意见。”

  “男女教练,两个房间正挨着,合起来算,面积不小了。”梁副主任颇含意味地笑着说。

  彭行原以为很快会见到小梅,但过了几天,隔壁还没动静,彭行找个机会向棋院的办事员王兰打听,王兰说:办调动哪有这么快的,不过,你的调动倒是神速。

  彭行静下心来,开始熟悉自己的工作。集训队还只在筹办中,彭行参加学习,接触同事,征求意见,与南城有影响的棋手会面时,少不了对局。南城的棋风颇盛,他的下棋与工作连着,有人相邀,他都不会拒绝。

  一旦空闲时,他就会念到小梅,她怎么还没来报到?又去问王办事员,王兰说,快了,快了。调令有时间限制的,她不急你急什么,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彭行想到自己错了,没有问小梅要她在海城的联系方式,现在他无法与她通电话,也没法写信,他只有等。

  这段时间,彭行留长了头发,他不想这里的人也称呼他为光头老彭。他开始考虑经济,他平时不怎么花钱,有得吃有得穿,怎么过都要比他流浪的日子好多了。他有一千多元钱存款,似乎不少了,他也不知道怎么会存下来的。生活之中,他是一个无所争的人,唯一迷恋的是吃,他喜欢到外地去比赛,这样可以吃集体的饭,放开量来吃。

  宿舍在体委的后院里,那种常见的水泥三层楼房,四四方方的,外形与办公楼没区别。彭行的小间在二层楼角,院里种的一棵夹竹桃,正是开花季节,单瓣的白花,就开在彭行的窗前。彭行有时看上一眼,流动着一种莫名的心绪。

  这天,彭行从宿舍往棋院走,路上遇到王办事员,他没有开口问,怕人家烦了,正擦肩过时,王兰停下来说,你不是想知道秦如梅的调动吗,她那边都办妥了,这几天就会来报到。

  彭行这才觉得心里所悬着的落下来,他已习惯心里悬着什么,悬着时并没有意识到,落下时才感觉到。

  那几日,不管在棋院还是在宿舍,只要听到外面有对话,他都会伸头看一看,后来发现自己有点莫名其妙了,小梅那边已经迁出,来南城只是早一天迟一天的事,总会见到她的。

  一天快到下班时,唐东方来棋院找到了彭行,他来请彭行聚会,唐东方说彭行来南城当教练,也不告诉他一声,像是不把他当朋友了。唐东方拉着彭行就走,说是晚上在南城饭店给他接风,常二段还有南城的几位名棋手都会参加。

  彭行想到,那次他来南城,唐东方很好地接待了他,并介绍他与常二段下棋,知道了他打伤人,指点他到原城去找黄金波,还将口袋里的钱都给了他。虽然后来调查人员从唐东方那儿知道了他打人的事,但毕竟是情势所迫,再说,没有那一层,他的精神解脱还不知会到什么时候。就像在赛场中下出的一步棋,可能有错处,却引起对手反应过度,结果就此获胜,好坏本来是不确定的。

  接风的场面很热烈,彭行喝了不少酒,与南城的棋友关系近了一层。饭后,唐东方一定要与彭行下一盘棋,说他现在的棋当然比彭五段差许多了,就是要趁彭行醉酒赢上一盘。彭行笑着摇手说,你还是不行。果然最后彭行大杀了唐东方一条长龙。

  唐东方把彭行送到了体委门口,彭行独自往宿舍走,头脑还有点晕晕的,在宿舍门口,他看到了两个女孩,正是在全国赛的宾馆园子路灯下摆棋的两个女孩,小梅曾说过收了她们当徒弟的。

  两女孩见到彭行,就迎上来,告诉他,小梅出事了。

  两徒弟一直与师傅有联系,知道她坐火车黄昏时能到,两人便约了放学后到火车站接她,火车晚点了两个多小时,两女孩在出口处等久了,就去路边的饮食店吃了点东西,忽见站口人声喧哗,过去一看,竟然发现躺倒在地上的是师傅,她过街时,被一辆逆向调头的外地货车撞倒了。

  两个女孩打电话叫来了救护车,小梅临上车时神志清晰,她让两个女孩来找彭行,两女孩从体委门卫处问到彭行的宿舍,已在门口等了一段时间。

  彭行一边听她们说,一边往医院去。他赶到医院,发现梁副主任和另两位棋院领导正在急救室门口站着,他们告诉他,小梅不行了,他们来时她就无知觉了。

  医生正在撤走抢救的医疗器械,没人再拦着往小梅走去的彭行。彭行看到小梅白如雪的脸,依然是那么光洁,恍惚间,她睁开了眼,眸子透亮,一刹那,黑眸白脸都闪着光彩,那光彩如红枫叶般均匀地落下来。彭行定神看,她的眼又闭着了。

  二十

  彭行又乘火车去了原城,到原城再坐汽车去了台山矿,到了台山矿上,他直接找了筱萍,他开口便问她:“你愿意与我一起去南城吗?”

  筱萍皱起眉头来。她皱眉的时候,模样儿有点俏,她说:“要我和你一起去玩吗?”

  彭行笑了,说:“你想玩多长时间都行。”

  筱萍说:“你一直陪我?”

  彭行说:“一直陪。”

  筱萍高兴了,眉间漾开,印堂处显宽:“一个月你也陪?”

  “一个月,太少了吧……”彭行突然有了一点想与她说笑的兴致,他以前从来没有与她这样随便地说话,而她的说话一直是随便的。

  “你不带骗我的。你不会把我丢在南城自己去下棋吧?”

  “以后也许会。我总是要下棋的,你就在家里等着我,或者你也去工作。”

  筱萍想了一会,才想起来说:“你是要我和你一起生活?”

  彭行说:“是啊。我分到单人宿舍了。”

  “我住在你那里会不会不好?”她又想了一会说。

  彭行说:“你不愿意吗?我说了与妻子一起生活,他们又给了我一间。”

  “不不不……我不是说不,我是说,你怎么一下子从南城来,一下子说要我当妻子?是让我当妻子是不是?”看到彭行肯定的神情,筱萍接着说:“我当然不用去对叔叔说什么,他还以为你……可是你也没有对我说过什么……我搞不清了,我不用搞清楚的……我现在就告诉你,你怎么样都行,带我到哪儿都行,到南城嘛,我还没有去过南城,我知道那里很好的,我想去的,不管你到哪里……我是说,当你的妻子是吗……”

  彭行感觉她说话间吐着一口口枣香气息,便一把搂紧了她。后来放开时,筱萍难得脸红红地低声说:“我胸脯很大是不是,人家都说我大胸……”

  彭行点着头。刚才他胸前的感觉确实饱满柔软。

  于是彭行和筱萍去见了她的父母,当然熊矿长也在场。

  熊矿长很严肃地望着彭行,说:“你翅膀硬了是不是?你为什么不早说?你是存心的对不对?我有什么不如你的意了?”

  熊矿长说得恶狠狠的,他的大姨子直给他使眼色,为侄女婿抱不平,端来一碗鸡蛋泡红枣放在彭行面前。熊矿长起身就走,彭行跟着他出门。熊矿长突然回头说:“彭行我来问你,你为什么这么做?你是不是下棋下到与人家不一样了?我还是弄不清,你肯定不是因为我才娶筱萍的对不对?”

  彭行说:“对。我想一切搞定才对她说。”

  彭行在台山矿待了好几天,天天有人请他喝酒送行,仿佛他根本不存在背叛,这一次才是真正的离开。请他的人有矿工食堂的,有矿棋队的,他们的祝贺是真诚的。黄金波也离开了台山矿,他在全国棋赛中排名在二十名以内,也定了专业三段,被原城棋院调去,熊矿长与他有所约定,矿棋队要有比赛的话,他会回来参加。

  彭行一顿连着一顿喝,他与他们说笑打诨,猜拳拼酒,脸红红地下棋,棋子落在盘上有点歪,照样把他们的棋一块块杀死。他感觉台山矿的人是那么憨直实在。

  他在台山矿的多少年中,总觉得头上悬着一把剑,他习惯在心里悬着什么,有时感觉悬着的落下来了,但依然还在,现在所有悬着的都落下了,一片空空。

  彭行似乎理解了空。是小梅行棋之前的空,还是师傅撸空了棋盘的空?空不是空,是有,他有过他的路,他有过他的经历,他有过他的渴望,他有过他的感受,所有的有加起来,叠起来,垒起来,团起来,却是空空。

  彭行把筱萍带回南城,他结婚了,新婚的第一天夜晚,行房的时候,肉体的感觉充盈,满嘴酸枣的气息。他偶会想到,倘若他面对的是小梅,他会有空的美感吗?

  他有时候带着筱萍出去,筱萍很爽快地与人家打招呼,不避亲疏熟生,彭行看到别人应以笑,他也跟着笑。

  筱萍说:“他们都说我不像南方的人。”

  彭行说:“管人家说什么。”

  所经历的人生,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慢慢地他有了孩子,慢慢地孩子牙牙学语了,慢慢地他觉得生活定了型,白天去棋院,晚上伴妻女。宿舍楼里住了家属,生炉做饭,常年便是同样的煤烟油盐气息。

  唯独参加棋赛时,彭行依然感受着招招变化。因为他又剪了短发,人们还称光头老彭是进攻的好手,他的每一招都在进攻,最有柔绵劲的对手也会被他拖进战斗中,在他进攻面前逃避,便只有盘面受损。他的进攻像一把锋利的刀,在他进攻最得意的地方,如同小刀子割肉一样,一刀一刀地割下去。有时他冒险走到了绝境,还表现着出乎意料的冷静,照样在进攻中,把对手也拉入同等境地,谁也不能在数子前就说能胜了他。有棋手评价他擅长下比赛棋,他擅长进攻,敢拼敢斗。他进南城棋院第二年,就升了专业六段。

  这期间,棋院成立了集训队,彭行担任女队教练。有两个女孩由他推荐进入了集训队。两个女孩便是他最早在全国赛的宾馆园子的路灯下见着的,自小梅去后,她们就成了他的女弟子。她们总是结伴来棋院找彭行,只要她们来,彭行便会放下手中的事,指导她们下棋。她们俩个头差不多,棋力也相仿,却一个显白一个显黑。显白的一个圆圆脸,笑起来有一对酒窝,动作优雅。显黑的一个,额头有点窄,颧骨有点高,粗看像个乡下女孩,但一旦动时,一笑一颦,一摇一摆,都如花在风中。

  她们走在一起,让人觉得奇怪。奇怪在哪儿,彭行总也没想清楚。她们的人生还太短,他对她们的事没有兴趣,只是关心着她们的棋艺增长。有时会多看两眼显黑的女孩,她看不出来引人注意的地方,也许是她的说话吧,她的话主宾不分,头一点一点的,显得情态生动。

  集训队的女孩子们,好像过得很有滋味,她们之间常会发生矛盾,在彭行看来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他这个当教练的懒得去理会。她们这一代人缺少了上一代人的生活分量。

  彭行问两个女孩:“你们为什么下棋?”

  显白的女孩说:“我爸爸下棋,我也下棋。我下得好,爸爸很喜欢。”

  显黑的女孩不说话,再问她的时候,她低下头去:“我下得好,人家的眼光不一样。我下赢一盘棋,人家看呆了。”她笑起来,额头上挤成了皱纹,越发显窄。

  彭行的感觉中,显黑的女孩笑时含有一点悲哀的样子,能嗅到微微的焦炭气息,他疑惑自己是在煤矿时间待久了。

  作为女队教练,彭行给集训队的她们讲棋,带她们去比赛,他把自己比赛的棋,复盘给她们看,让她们指出他走得对与不对。他输的棋自然有不对的地方,他胜的棋自然有对的地方,但比赛中,经常有错中错,错进错出,他让她们在挂盘上摆出来,由她们评说。这样,他能看清她们的强弱优劣,提高她们看清棋局的能力。同时,他也清楚了自己的棋。比赛场上,作为对局者,总会陷进一时的情势中,与人生之路一般,似乎都是自己选择的,但人生面对社会,棋局面对对手,结果并非选择者的自由,选对选错,无可改悔。只有站到了一个高度上,才能看清变化,做正确的选择,而这正确也只是相对的。

  比赛多了,有时他觉得比赛是一种机会,每一盘棋都是一种缘分,身在缘中,自然承受痛苦变化。在棋赛场上,两个对手坐下来,便决定有着一场输赢,而每一步棋,又有着多少盘算,多少谋划,多少计较。专业棋手于场上争胜负,以胜败论英雄,这样的对局,无法具有真正的平和心态,只能在痛苦中辗转反复。一盘不该胜的胜了,宛如上了天堂,一盘不该输的输了,仿佛就下了地狱。师傅陶羊子是否因此不参加比赛?这些孩子是不是过早地感受了这些?她们的感受大概还没有这样强烈,不知她们年长以后,会是怎样的反应?

  彭行有了女儿,筱萍很早就想让他教女儿下棋,看女儿抓住棋子往盘上乱放,筱萍就高兴。彭行迟迟不行动,女儿在他下棋的环境中,将来不可能不会下棋,但他不想让她进入比赛场合,成为一个专业棋手。

  比赛,胜棋是根本。胜不胜似乎有个定数,定数如何,一旦知晓,便毫无趣味。他还是要下棋比赛,还是想胜。徒弟上场比赛,他也希望她们胜,他是教练嘛。

  作为教练站在比赛场中的某一瞬间,看着满厅的人与棋盘,他突然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奇怪的圈子,这个圈子一处处冒着不同的酸甜苦辣气息,仿佛不在正常人世。所有的气息混合着,让他有点喘不过气来。他走出场地,深吸了一口气,他多少理解了师傅,感觉不同,天地仿佛形成两重:棋与比赛的棋。但他无法对徒弟们说,他如说出来,她们会不以为然。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不同的想法。

  也许是这样的感觉影响了他以后的比赛,也许是他的生活不再有生存的压力,棋也就失去了进攻的力量,有一阶段,他一直无法升高自己的段位。但他自以为棋力是提高了,他对棋局看得清楚,他对大局观有清醒的把握。

  他很适合当教练,集训队的女队员棋力提高得很快。两个女孩是代表,她们在下棋时,透出不同的气息,一个是清新的,一个较为深郁。她们走进青春,到了恋爱季节,她们的棋与情感一起成长。

  彭行情爱的感觉刚刚开始,还没有结出花蕾,嗅到花香,便戛然而止。看着她们小女子的情态,那情态溢着轻香如花开放……

  第三部

  一

  柳倩倩坐在合欢树下。她双手抱膝,头微微地上仰,仿佛在看上空悬浮的物体。从她身前路过的集训队员,不由得也会顺着她的目光抬头看一看,蓝蓝的天上浮着几朵一动不动的白云,没看见有风筝、鸟,或者飞机。柳倩倩常会在树下坐着,也常会是这一种姿式,一本书夹在她腿与胸之间,很少有人见她在看书。

  柳倩倩其实是在听上方传来的声音,树叶在风中的声音很好听的,抖动声,摩擦声,都是集体的声音,组合的声音,偶尔有雀儿轻鸣掺和,皆是天籁之声,是人工演奏不出来的音乐。柳倩倩的心就特别安静,看书或者复一盘棋,摆几个定式,思路特别清晰。

  杨莲呢?柳倩倩刚在树下触动了记忆,她有话想到要告诉杨莲。

  杨莲不知去哪儿闲逛了,这两位经常同出同进的女孩,已经长大了,进了集训队后,开始各有各的去处,对某一件事情,也各有各的想法,不过她们从不争论,一位先表现出来,另一位就不再说什么。

  两个女孩除了下棋,爱好各有不同,同出游玩,感觉也不一样。杨莲会说:好看。柳倩倩会说:好听。

  杨莲是从江边郊县人家出来的,初始还有着乡土气的喜好,刚进集训队,她送每个同伴一张剪纸,缕空的红纸上图形条纹纤细,是她自己设计剪刻的,上面是大头宝宝,围着兔啊羊啊的。

  杨莲剪纸的形象都是大头小身子,蓦一看,感觉比例不对,线条也粗细不匀,但细看一会,恍惚那些形象摇头晃脑的,十分生动。

  同伴们说杨莲可以多剪刻一些去卖钱。杨莲说,城里人不玩这个,乡下人又愿出多少钱来买这个。

  “我听它们叫着笑着要跑出来了。”柳倩倩把剪纸夹进了书中。

  柳倩倩看的主要是文艺类的书,那个年代港台小说流进内地,很对她的喜好,小说里的人物爱得死去活来,她觉得有意思,认为书里的故事一定是真的,如果谁告诉她说书里是假的,她肯定会不高兴。她喜欢看书,却并不迷,一本书会看上一个多月,一般人看到精彩处会迫不及待地看下去,但她会在最关键处停下来,本想预测一下故事情节的结果,但书放下了,情节也就丢开了。她很早对自己就有个判断:没心没肺。

  棋却是她丢不开的,不管是棋谱上的棋,还是她自己下的棋,一旦在她心里了,她就会思前想后地反复想着,想要放开了,又像有声音把她叫回头。

  柳倩倩的父亲是个店员,柳倩倩小的时候,很为父亲骄傲的,在那物资困难的年代,别人家孩子少这少那,她是从来不缺的。父亲喜欢下围棋,曾想教大儿子下,但她的哥哥在棋上没有定性,老想往外面跑。父亲经常与棋友在客堂里下棋,一张可折合的小方桌,两把竹椅,相对而弈,柳倩倩就端一张小凳在旁边看。棋友会摸摸她的头,说她是个安静的女孩。

  有一次,苏城的姑父到南城来看病,就住在柳倩倩家里。姑父的围棋下得好,听说父亲就是因为棋与姑父相识,并把姑姑介绍给姑父的。姑父在家里住得无聊,父亲还没下班时,姑父便与放学回家的柳倩倩下棋,反正柳倩倩与父亲的棋都比他差,下让子棋,让多让少只是解闷。姑父在柳家住了半个月,临走前一天晚上对父亲说,柳倩倩是个下棋的奇才,他还没有见过如此在棋上天资聪颖的。

  父亲说:“她会下棋吗?我并没有教她棋啊。”

  姑父大笑说:“你教她下棋?你的棋已经下不过她了,她只要有好师傅教一教,很快我也下不过她。”

  父亲不相信,摆下棋盘要与柳倩倩下,果然连下三盘输了三盘。

  父亲这才信了,以后每天回来与柳倩倩下棋,慢慢地柳倩倩就觉得无趣了,父亲清楚下棋还是要旗鼓相当才有意思,于是经常带棋力高于自己的棋友回家来,也带柳倩倩到外面去找高手下,那时柳倩倩还不到十岁,她已在周围的棋圈里小有名气了。

  有个棋手输给柳倩倩后,听旁边人赞柳倩倩小小女孩棋下得真好,心里不服气,说他有个亲戚的女孩棋也下得好,并不比柳倩倩差。过了一天,他就带来了皮肤微黑形如乡下女孩的杨莲,两个女孩下了几盘,胜负差不多,都是下到黑棋就赢。

  这以后,两个女孩便走在了一起,她们一起参加区里的比赛,名次也都连在一起,她们也参加区里的培训,很快她们也一起杀败了区里的教练。就在她们准备参加市里比赛前,全国棋赛在南城举行,她们认识了秦如梅,秦如梅看她们下了一盘棋,就很高兴地把她们收作徒弟,却因赛事紧张,后几天每天比赛结束,便与彭行外出,算起来,也就教过她们一两次。接下去,秦如梅走了,彭行便成了她们的教练。

  二

  集训队员都在二十岁以下,是上学的年龄,体委联系了集训队附近的市四中,让他们插班在各个年级,上午上学,下午集训。柳倩倩、杨莲在女队员中是年龄大的,读高中班。还有的女队员依次是十六岁或十五岁,最小的一位十三岁。

  接近中午的最后一堂课,如果上的是物理、化学,柳倩倩完全听不进去了,反正不会参加高考,听得无聊,与杨莲对看一眼,也就一起出教室,出校门,回集训队宿舍去。她们总是走在最前面,回头一看好些集训队员都跟出来了。集训队涵盖整个体育项目,四中校长向学生们介绍这批集训队员时,说他们将来都是为国争光的运动员。集训队员与普通学生多少有点隔距,集训队员总会感觉被同学的眼光包围着。这也是一种训练,将来在他们的运动场馆中,会有更多的目光集中在他们的身上。

  从四中到集训队宿舍是一条沿着河边的路,路很偏,散落着石块与纸屑。走上一个坡子,坡上零落地种着树,一棵合欢树下的草皮特别平整。

  坡子上前后两排平房,平房里住着的有围棋男队、围棋女队、象棋队、国际象棋队,还有其他体育集训队。男女队分成两个区域,围棋女队五个人住一个房间,围棋男队人数多一点。

  集训队员之间最多的交往在食堂。熟悉了,便会去看朋友的训练,棋类队员常常去看球类运动,特别是乒乓球,那是国球。有一位女子乒乓球员,长相清秀,移形挥拍,姿式优美,是男队员集中观看的对象。

  棋类集训队旁边住着的有武术集训队与艺术体操集训队,棋类男队员喜欢去看艺术体操队员的训练,棋类女队员喜欢去看武术队员的训练,武术队员也喜欢去看艺术体操队员的训练。没有集训队员会来看棋类队员的训练,棋盘上的运动,非棋类队员看不懂,也没兴趣看,他们不理解,棋怎么能算体育?棋类确实是体育中的奇类。

  棋类队员更多的还是在自己的圈子里活动。柳倩倩每天会与杨莲下一盘棋,她们静静地下着棋,其他三位小棋手会在旁边看,没进集训队时,她们每下完一盘棋,都会复盘,在集训队的宿舍里下了棋,棋一撸就完了。她们下棋一般喜欢与同等水平的下,当然能与水平高的下,棋力容易长进,所以柳倩倩与杨莲常会去棋队集训室,找男队员下棋。男队队员也乐意与她们下,男队员的水平相对要高些,但这个年龄的男女在一起,感觉是不一样的,往往下棋的同时,享受着别样的心境与滋味。

  下棋成了柳倩倩每天必要的功课,但棋的长进就不明显了。她过去下棋是好玩,看棋的时候,对吃棋与围空,感觉敏锐。后来,定式让她不耐烦,这使她与强手下棋时,往往由此吃亏,与杨莲在一起,才克服了这个毛病。杨莲研究棋的时候,一声不吭,把定式摆了一遍,看一看,想一想,拿掉了几手棋,变化一下,演变成另一种局面,就仿佛是她一个人在做功课。柳倩倩看着看着,对某一手棋有想法,也伸手到盘上拿子,让棋形回到那一手,于是,你一手,我一手,演变下去。她们很少对话,棋力相当,思维能力也相近,不用说话,都能理解对方的意思。

  秦如梅与彭行的出现,让柳倩倩的感觉从女孩向成人变化,她曾悄悄地跟随秦如梅,秦如梅的仪容装扮,举手投足,言谈音调,都让她着迷。一个女孩对一个年轻女人的仰慕,也许便是性觉醒的萌芽。秦如梅与彭行相交时,她一开始很不以为然,认为彭行土相,声音粗粗的,根本比不上秦如梅。她还曾对杨莲说过,秦如梅怎么会与这样一个男人好上了?男女的感觉第一次进入她的心。

  秦如梅发生车祸的那一瞬间,柳倩倩就发现,她仿佛听到了生命破裂的声音。秦如梅走了,柳倩倩难过了好长时间。那么美好的女人突然就不在了。没多长时间,彭行便带来了一个北方的女人。生命的脆弱还有情感的脆弱,让柳倩倩的感觉灰得很,就在那一刻她从女孩成为了女人。刹车声连着的破裂声,仿佛是从天上下来的悲哀之音,久久地存于她的内心深处,她对声音的感觉变得敏锐,每个细小的声音都能进入她的听觉,又仿佛是从她的内心深处生出来。有一段时间,仿佛棋也有声音,只要一落子,她就会听到那种声音,好棋有好的声音,坏棋有坏的声音。

  柳倩倩成了彭行的徒弟,后来又由彭行推荐她进了集训队。柳倩倩与彭行接触多了,知道他是海城出生,谈吐中显示他看的书不少,对棋的理解很深,作为老师,作为师傅,作为教练,她都服他了。但她还会感觉他有点土,特别是在他吃饭的时候,见着喜欢的菜,他会嘴里发出嘶嘶声,口舌之欲毫不掩饰。有时,看到彭行与西北的宽脸妻子一起走在体委院子里,柳倩倩心里会带点恶意地想,他与她算是般配的,又想他还会不会怀念秦如梅?她的心里浮着了许多莫名其妙的念头。

  她的人生与棋一样带着一点朦胧,彭行在集训室挂盘讲棋的时候,也会谈到一点有关棋的理论,柳倩倩就会犯迷糊,棋似乎不像是棋,戴帽穿衣,唱着听不清楚的歌。在柳倩倩的感觉中,棋就是一个个往盘上放的棋子,有本事就进攻,把对方围小了、挤扁了。

  进了集训围棋女队,柳倩倩知道以后不会像秦如梅那样参加男女混合的比赛了,她接触到的女棋手都不在自己的水平之上,只要她用心下,她不会输。唯一的对手是杨莲,她们下得太多了,互相知道对方的棋,她们也一起研究得太多了,什么定式怎么演变,对方一样清楚。柳倩倩习惯以好恶的感觉看人,但肤色黑黄、脸形不柔和、反应不机敏的杨莲,她却一直相处很好,从没有磕磕碰碰闹矛盾的,有时分开了,她想到杨莲,首先想到的是她的声音,杨莲的声音中有一种磁性,虽含一点江边人家的土味,但依然很有味道。

  在柳倩倩看来,杨莲的女性意识开窍比自己迟。当初,柳倩倩在她面前赞叹秦如梅的美,杨莲似乎并没在意,她说秦如梅好看是好看,就是呆了一点。杨莲口中的呆,是江边郊县人的土音,并非是傻的意思,而是指安静、不灵活。当时,柳倩倩以为杨莲是不开窍,不懂成熟女性美,多少年以后,柳倩倩的想法才得到改观。

  杨莲不像柳倩倩那样学得多,也没有柳倩倩的着迷劲,无法学的她就不关注,就是下棋,她也只往自己能把握的局面走,似乎从不用强。柳倩倩清楚,杨莲的智商并不高,但她比周围的人都能学,她最大程度接受她需要接受的,虽不着迷,但能钻下去。柳倩倩棋下得好,是在对局进攻中,最能发挥自己的长处,而杨莲能与柳倩倩下对手棋,是她在对局中,最能发现对手的弱点,集中力量往弱处进攻。

  女性意识让柳倩倩也感觉着别人的眼光,特别是异性的眼光,她只要走进集训室,男队员的眼光便会集中向她投来,这使她在宿舍里就仔细整好衣衫,理齐头发,调好心态,让脸上漾开微笑。注意到外表的柳倩倩,舍得吃也舍得穿,开始钱不够花了。在同龄人中间,集训队员算得上是有钱人,一般同龄人都在上学,用钱都要向家里伸手,集训队员有每月十多元津贴,这在他们插班的同学眼中,简直是巨资,他们可以随便地花几分钱买大肉包吃,随便地花几分钱买喜爱的演员剧照。到月底没了钱的柳倩倩,不愿再回家去要钱,偶尔会向同伴借钱,室内几位都借过,但她从来不向杨莲借钱。

  在柳倩倩看来,杨莲经济上特别“抠”,很少看到她花钱整理自己,集训队按运动员标准发营养费,运动员的营养费每天不少,但她不在集训队里吃营养餐,报假领钱,搭伙到附近厂家的食堂吃几分钱的菜。她从不与人有经济来往,不借钱给别人,也不向别人借钱。她积了钱做什么呢?柳倩倩想到,也许她是天生小气,也许她是开窍迟吧。

  不管怎样,毕竟柳倩倩与杨莲从孩子起便是棋友,都是彭行的弟子,又是一起进的集训队,她们的关系不同一般,柳倩倩有什么话也愿意对杨莲说,特别是这一天柳倩倩触动了的记忆是有关秦如梅的。

  她找到杨莲后,就对她说:“我昨天梦见秦老师了,她还是和彭教练一起出现的。”

  杨莲说:“我呢,我在不在你旁边?”

  “应该在吧,我只注意前面,彭教练也只是个模样,主要是秦老师。她就像活着的时候,她对我讲话,声音太好听了……”

  “她对你讲什么?”

  “讲什么,当时记得,醒了以后就忘了,但她的声音我忘不了,她的声音让我记起了她整个的风度和气质,美得不得了。”

  “从来没见你这么夸张。”

  “不是夸张,印象太深了,我要对你说,将来我的男朋友必须要在我的梦中出现,还一定要用声音打动我。你替我作证。”

  杨莲认真地点头说:“好的,我做裁判,到时候,你不允许将就了。”

  学校的高中毕业班开始复习,准备高考,柳倩倩爽性不再去上学,棋类集训队员的培养目标是成为专业棋手,没有高考的压力。柳倩倩整天在集训室里,专找男队员下棋。

  集训男队棋下得好的,时轮是公认的。时轮有个显著特点,就是头大,额头很宽很饱满。集训队员私下里称他“笑时轮”,谐音是“笑死人”。时轮年龄要大一些,建立集训队后,他进入得早,这个绰号是那时留下来的。

  时轮的棋基本功扎实,心态也平稳,教练预判他获专业段位成专业棋手不成问题。柳倩倩喜欢找时轮下棋,时轮也喜欢与她下,时轮年龄比柳倩倩大一些,这个年龄的男女喜欢在一起,是正常的。

  时轮说柳倩倩有大局观。看女子与女子下棋,按说应该双方都显得文雅,着法飘逸,但事实是她们间极少一盘棋平稳拦空结束的,总是早早进行搏杀,一块一块地围歼与反围歼,近乎于肉搏战。就是女棋手与男棋手对局,也是女棋手最先贴上身来,进行缠绕攻击。也许男棋手就“怕”了,跳开去走在棋盘的另一边了。时轮说柳倩倩有大局观,自然是一种赞赏。下棋免不了搏杀,棋手状态好的时候,搏杀力就强。但棋有大局意识,专业的路上才会走得远。

  因为与时轮交往多,柳倩倩不免为他的绰号抱屈,宿舍里有女伴提到“笑死人”时,柳倩倩便说:“说时轮笑死人,他有什么笑死人的事?”

  没人回答出来,杨莲后来说:“我想是指他的笑。”

  柳倩倩说:“他的笑怎么了?”

  “我见过他的几次笑,是有点傻。一张笑脸,像个南瓜。”

  “你胡扯。”柳倩倩细细想一下,记不得时轮的笑模样了,他似乎不怎么笑的。她反驳不了杨莲。杨莲有一种本事,她看到的东西过目不忘,多少年前见过一面的人,她再见时都能认出来。

  杨莲和其他女队员也会找男队员下棋,一般女队员提出对局,男队员都不会拒绝。只有年龄小一点的男孩成炜只与男队员下棋,如果男队员都有了对手,他宁可在集训室里看书,女队员求他也不理。问他是不是因为女队员水平不够,他回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女队员们很生气,给他起了个绰号为“书虫”。在棋手中,成炜可称得上博览群书,有一段时间开口便带“之乎哉也”,有一段时间开口又是普希金、拜伦。后来,他开始与柳倩倩、杨莲下棋了,那段时间,他开口说的是西方哲理与东方禅语了。

  集训室的南边是一排玻璃窗,窗外是个花圃,有一些大的灌木遮光,室内朦朦胧胧的。午前一缕阳光透进集训室,正照在柳倩倩与时轮对局的棋盘上,柳倩倩手指捏着棋子,有一刻没有落到盘上去,黄漆黑线条的盘上,光亮中仿佛有着金色的声音在滚动。

  柳倩倩听着声音,动作迟疑一点,时轮正等着她落子。柳倩倩笑一下,凝起思路,就听杨莲在那边说,今天的光忽上忽下的,就像开放的莲花。

  这天,也是成炜第一次与杨莲对局,他听了杨莲的话很感兴趣,说:“你倒有想象力。”

  杨莲说:“我经常有莫名其妙的感觉,有时下出了一步好棋,那颗棋子在棋盘上变成彩色的,而走出一步坏棋,那颗棋子就像是花萎了发黑。”

  柳倩倩与杨莲在一起有几年了,很难得听她这样能说,而说的,像是移植并变化了自己的感觉。柳倩倩疑惑自己以前是不是对她说过。

  三

  棋院组织了一次活动,是棋界与棋迷的联欢会,有常二段与他那一辈的棋手,还有常二段的师傅那一辈棋手。彭行尊敬长辈,带着徒弟们忙前忙后。爷爷辈的老棋手对年少的女棋手特别关注,拉着手问她们话,他们那一代几乎没有女棋手吧。

  柳倩倩喜欢热闹场面,带着微笑,端茶倒水,出出进进。她转出会场时,在门口遇上了一位陌生的年轻男子,他正站在墙与长条椅的中间,多少拦着她的路。柳倩倩不免放慢了脚步,她发现这位二十多岁的男子穿得特别光鲜,笔挺的西装,黑亮的皮鞋,脸色白净,脸上似笑非笑。

  后来柳倩倩想起来,觉得他长相文静,会打扮,风度也好。

  你好!柳倩倩记得年轻男子曾这么问候自己,她心里惊了一惊,当时社会上还很少有人表现这样的礼貌。一个陌生的穿着光鲜的年轻男子突然如此表示,让她自然生出一种女性的防范意识,她没有理睬他,只是回应一眼,也许眼光中还带着一点莫名的不友好反应。

  可能他是哪个体育集训队的外来亲戚朋友,见这边热闹窜过来玩玩的吧,柳倩倩从他身边插过,不再理会他了。

  然而过了几天,他又出现在集训室里。听人介绍说,他是从台湾过来的。这时候大陆开始与台湾有来往了,台湾来的人有钱,也懂礼貌。柳倩倩发现他对任何一个集训队的人都点头问候:你好。他的眼光深深,似笑非笑,像是在巴结人。

  他是与杨莲同时进集训室的。从这一天起,他的身边总是有杨莲,应该说是他总出现在杨莲的身边,仿佛就是她的男朋友。柳倩倩根本没有想到的是,围棋女队员会有男朋友,竟然还是杨莲。

  过去,集训队与大学一样有规定,不允许队员谈恋爱,近年来,随着社会风气的变化,大学生谈恋爱已经流行,集训队内也不再提及以前的规定了。特别是教练彭行从来没有男女设防的意识,他只管指导她们的棋,生活上只要她们不发生吵架与纠纷,什么也不管。彭行向这位台湾年轻男人示好,露着他难得的笑容。

  柳倩倩觉得彭行作为教练,如此放任是不对的,这种感觉对她来说,也是难得的。

  这位名叫萧然的台湾青年男子是个谜,不单是柳倩倩,其他集训队员也都对他生有疑问。他为什么到大陆来?究竟是谁把他带到了棋队的活动场所?他怎么与杨莲好上的?答案也许是简单的,他只是到大陆来游玩,因为喜欢围棋,机缘巧合,有机会能接触到专业与准专业棋手,于是他向每一位棋手老师示好,但只得到了杨莲的呼应。

  接下来的一个疑问是,他如何会看上杨莲?在围棋集训队年少的队员看来,杨莲不但不能算漂亮,与其他几位女队员相比,显黑也显土,特别是队里还有一位引人注目的柳倩倩呢。

  也许萧然因为受到别人的冷遇,而通过向唯一接受他的杨莲示好来报复别人?也许萧然是自卑,只有与杨莲在一起才感到自在?可是他对杨莲一直很好,并且情感一天天地生长着,每一次他来到集训室,依然向每一位队员礼貌问好,然而见到杨莲时,便会不可抑制地投身过去,仿佛想时时刻刻跟随她,完完全全听随她。

  萧然确实喜欢围棋,他的棋力不差,比一般棋手要好,有一段时间,他天天出现在集训室,与集训队员同出同进。他一来,就靠在杨莲身边,杨莲下棋的时候,他就端了椅子,在旁边坐着看她下。他也下棋,从来不找男队员下,只求与女队员下。也许他认为男棋手的棋力高得太多,也许他喜欢与女棋手对弈吧。杨莲却不怎么与他下棋,有时两人在棋盘前对坐,杨莲不像是与他对局,而像是他的教练,对下了几步,她就会从盘上拿开几颗子,演变给他看,盘面上的子下得多了,杨莲不再讲解,但你一子,我一子,下得轻松,不像相对而弈,像是相对嬉戏。

  萧然有时单独与其他女队员在一起时,他会出一道死活题给人做,有些题常见,有些题难度很大,她们后来才知道,那些难题是他取自于《发阳论》。《发阳论》是日本人所著,有着围棋最高水平的死活难题,被誉为职业与业余两大境界的分水岭,当时这本书还没翻译到大陆来。题目难,解题就要动脑筋了,萧然带笑地看着做死活题的女队员,他的眼光是单纯的。他的行动也是单纯的,除了杨莲,他与其他女队员都保持着一段距离,从来没有借机靠近,也从没有一点亲热举动。那时候大陆男女有防,但萧然文质彬彬,让女队员们懂得了什么叫风度,他很优雅的举止,话语中带着敬语,显着了台湾人不同的素质。以后,几位年龄小一点的女队员与萧然熟了,下棋时经常把他杀得落花流水,还常会打闹戏弄他。萧然依然保持着自然的神态,随意却又有着男女间的矜持,似乎还有一点敬师的意味,只要与这些准专业棋手下棋,就是一种荣光。只有杨莲与他之间很随便,有时她会当众帮他掸一掸衣襟。

  一个春天,杨莲身上有如花开似的变化。在宿舍里,她常会拿出吃的东西来分给大家,有多少就拿出来多少,一方面显示她会有源源不断的来方,另一方面改变了别人认为她小气的观感,以前她只是没有而已。

  最好吃的是巧克力,两个女孩还是第一次吃到。柳倩倩最早是在一个官员亲戚家里吃过一块,当时感觉外国人的生活形如神仙。现在杨莲一拿就是一把,散发给大家。

  进口的巧克力价格奇贵。素来有吃就吃的柳倩倩,也会吃一颗存一颗,放着慢慢吃。

  巧克力的包装很漂亮,彩色的锡纸铺开来,上面印着一串串外文字和图案。柳倩倩小时候收集过各种颜色与图案的糖果包装纸,平整地压在书页中,有时拿出放于手掌心,轻薄的糖纸边会微微卷起,在小朋友交换糖纸时,这种“活的糖纸”可以多换回几张不会自然卷起的糖纸,以示其价值。现在,巧克力包装纸虽然美,柳倩倩却没有了收集兴趣。

  吃过了巧克力,柳倩倩拉杨莲下棋,想连胜她三盘,心想杨莲整天与萧然在一起,肯定心神不定,却不料自己第一盘就输了。

  “你从天上借魔力来的吧。”柳倩倩说,意有所指。

  “过去也许是我不自信吧。”

  艺术体操集训队即将参加比赛,强化进行集训。围棋集训队员棋下得闷了,便去围看。一个去,其他人也都跟着。平时总是坐着的棋手,看着体操队员在单双杠、平衡木上下翻滚旋转,舞动的姿势是那么美,不由看得目眩神驰。

  柳倩倩认识一位体操女队员,她下场来休息时,柳倩倩赞了她一句,体操女孩笑说:你下棋时的样子也很美啊。

  场上体操男队开始训练,男人的胸肌、腿肌、臂肌一块块凸显着刚性的力量,仿佛有噼噼啪啪的声息传过来。

  体操训练场的一角站着杨莲,萧然还是靠近在她的身边。杨莲欣赏着体操运动员的姿态,萧然却注视着杨莲的神情。杨莲知道他在看她,有时会朝他笑一笑。柳倩倩也注意到杨莲的笑容,远远看去,仿佛如莲花开着。她和她在一起那么长时间,还在一个宿舍休息安寝,从来没有感觉到她的笑容是这样地美,原先显土的表情,完全变化了,情动中的女人自然美妙,在萧然的眼中,那美更添一层吧?情人眼里出西施,也许本来男人对女人的审美眼光,就与女人不一样,萧然初见杨莲时,杨莲便是一朵开着的莲花,一朵黑莲。柳倩倩只知莲花有白色粉色的,是不是会有黑色的呢?柳倩倩还是不能确定杨莲与萧然真是恋人了,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啊。柳倩倩偶尔这么想一想,原来没心没肺的心绪也改变了,她对男人的眼光生出了不一样的声息,如潮般起起落落。

  看了一会体操训练,柳倩倩回转身来,发现杨莲不在了,那里站的是杜一秋。杜一秋比柳倩倩小三岁,原来一直称她小孩,近来只见她个子蹿高,身体也丰满了。她们俩一边议着体操表演,一边往围棋集训室去,走到门口,正看到萧然与杨莲在棋桌边对坐着,他们双手握着,头还靠得近近的。柳倩倩刚才还认定他们只是朋友,没想到他们真的在谈恋爱。其实,本来就是明摆的事,只是她不愿相信吧。发现门口有人,他们抬起头来,萧然就把手放开了,杨莲伸了伸手,又把他的手握着。杨莲朝进门来的人笑着,仿佛是莲花盛开。柳倩倩不由自主也笑了,后面进来的人也都笑着,大家笑成了一片。

  “柳倩倩,今天我要与你下一盘棋,还要赢你。”杨莲说了,又看了一眼萧然,眼神满有意味。

  这一盘,柳倩倩下着决心想要赢,下得很用心,旁边的人都围着看,萧然坐在棋桌旁边,不时微微地拨动着棋盒。杨莲围了柳倩倩一块棋,吃净了,把一颗颗白子往棋盒里丢,柳倩倩就认输了。

  柳倩倩说:“你有力量,两个人的力量呢。”她似乎是开玩笑的,大家都笑了。杨莲红了脸,皮肤显黑的脸如玫瑰色,不仅是萧然,在场的人都感觉到了她那一刻的美。

  集训队员去食堂吃饭,食堂供应的是运动员的营养餐,萧然自然无法去,杨莲便和萧然外出吃,萧然在的时候,天天如此。

  柳倩倩悄悄对时轮说:“他们还真的好上了。”

  时轮说:“是啊,他们还真好上了。”

  柳倩倩没有接下去说话,她的心有点慌乱,不知道怎么说下去。她输了棋后,反应总会有些迟钝。对此,她以前问过杨莲,杨莲说她从来只会害怕,而不会迟钝。

  杨莲外出回来,她给柳倩倩带回来一只烤鸡腿。柳倩倩很喜欢吃烧烤食品,也就不推,拿了就吃,鸡腿温热喷香,不知是不是萧然从哪儿买来的,似乎他出手都是好的。

  柳倩倩一边吃鸡腿,一边想着萧然与杨莲手握手头相靠的样子,他们有没有亲吻的举动?这想法让柳倩倩心里面热热的。杨莲的高颧骨会不会影响萧然的亲近?这个年代进口影片中已能看到男女拥吻的镜头,台湾人早就接受过的……杨莲会不会主动呢?柳倩倩莫名地想到棋局上叫做倒脱靴的,今天她与杨莲的棋局中,便有一个倒脱靴的棋形,倒脱靴的棋形一直在柳倩倩感觉中晃动。

  没人干涉杨莲与萧然的关系,原来大学里不允许谈恋爱的,眼下也逐渐放开了。萧然是台湾客,就是出格一点也容易让人接受。再说杨莲的棋力不但没有受影响,而是上升了。彭行也来借势,在大棋盘上摆的几步棋,正是柳倩倩与杨莲下的棋局,彭行赞赏杨莲下的黑棋,有想法,有出新。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们下的棋让彭行看到了?是彭行来时她们没注意,还是杨莲去摆给教练看的?

  柳倩倩不再与杨莲在一起,也不再与杨莲多说什么,她常常一个人默坐在合欢树下,有着一种悲哀的感觉。她有时找时轮下棋,她也喜欢与时轮下棋,有时下棋间,眼光对视一下,心里一阵暖暖。时轮不怎么喜欢说话,他宽宽眉毛几乎连着,眉处眼眶显高,眼窝内陷,目光深邃。时轮对柳倩倩说,杨莲的棋真的长了,她会升段的。

  过几个月就有专业段位赛,升了段才能成为真正的专业棋手。

  彭行来集训室多了,他也会参加升段赛。彭行与时轮下了一盘棋,下完后说时轮的棋一点没有进步,彭行是女队教练,但时轮是他推荐进队的,原来寄希望很高的。

  “水平忽高忽低,心思哪里去了?”彭行难得地说了时轮一句。挨了训的时轮对彭行露着笑,他笑时嘴张大了,眼光直直,仿佛见着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让人感觉莫名其妙。

  四

  几天没有看见萧然,萧然回台湾去了,都说他不会再来了。柳倩倩重新和杨莲走在了一起,暗想,这下心静了。杨莲依旧不声不响的,看不出她有什么变化,只有时见她独坐着,神情有些恍惚。然而有一天,杨莲在宿舍里,邀请女伴们一起去萧然的家里玩玩。

  都问:“他来了?”

  “是的,他回来了。”

  萧然的家在台湾。杨莲说的萧然的家,是萧然外公的家。萧然外公的家是带院的两层旧砖房,运动年代里下层被分给了其他三户人家住,现在还回来了。楼梯边有着一些烟火燃熏的黑印,这是那三户人家把楼梯过道作为共用厨房时残留的痕迹。萧然住的房间重新粉刷过。柳倩倩进房间时,看到杨莲的一只印着山水画的杯子在茶几上摆着,想她也许经常在这里出进吧。后来在杨莲住处出现同样的一只杯子,大概都是萧然从台湾带来的。

  萧然见女队员到他家,很是欢喜,拿出了几盒食品,开了盖,让大家自取了吃。姑娘们每人拿了两块,退身坐在椅子上、沙发上。杨莲在床边上与萧然一起坐着。萧然还拿出了几本书给女队员们,说是送围棋集训女队的。那是几本台湾出的围棋书,有吴清源全集,还有日本围棋道坊的棋谱,这些书在大陆还没出版过。围棋集训队的图书架上,有几本这类的书,那是专业棋手出访日本带回来的,都是日文的,谱能看,讲解看不了。台湾出的书虽是繁体字,但还是看得明白。柳倩倩拿了一本翻看着,扉页上有萧然用繁体写得格格正正的字:信心是箭,耐心是盾……下面还有攀登围棋新高峰的字样,那正是大陆社会所流行的语言。

  柳倩倩觉得萧然还是有学问的,再来南城的萧然,戴了一副玳瑁眼镜,越发文质彬彬,他一手捧书,一手划翻书页的声息中带着儒雅之气。

  杜一秋看到床头放着一本有关星座的书,就拿过来看,看了两眼,说是什么白羊座、射手座的,实在看不明白。萧然说,那是西方的算命书,算的是人的性格,说它是算命,指的是性格即命运。

  说到算命,年轻女孩都来了兴趣,都要萧然算一算。

  萧然就问柳倩倩的出生年月,柳倩倩还没应声,杨莲便说:“她春天生的,是双子座。”

  萧然说:“双子座嘛,来无影,去无踪,心神不定,脚步不停……”

  柳倩倩说:“我不成了游侠了么?”

  萧然像在背书:“双子座的女性内心充满着美好的幻想,情感犹如一部优美的随想曲……你聪明伶俐,有些神经质,喜欢用紧张的工作来驱散自己的烦恼。你很容易唤起别人的倾慕心……”

  萧然说到这里,杜一秋“噢”了一声,几个女孩都笑了。柳倩倩想说什么,张张嘴没有说。萧然接着说:“但你的感情很难把握,一句话可能触动你的心弦,一点小事也会使你扬长而去。如果有人能很好地掌握你的性格特点,预测你的反应,那么不难使你倾心相与。”

  柳倩倩摇着头,想否定又无从否定。杜一秋说:“我要是个男人,就晓得怎样让柳倩倩跟着我了。”又朝萧然叫着:“轮到我了,轮到我了……”

  萧然给每个女孩算了一算,只有杨莲没提,萧然也没算,想来他们天天在一起,早算过了。

  柳倩倩就问杨莲:“你算得怎样?”

  “我是不信这个的。”杨莲说了,起身用眼示意萧然,萧然就跟着她出门去。柳倩倩感觉杨莲的神情与举动也显儒雅了。抬头看,木质天花板没有刷新处,依稀有着煤烟的灰黑条形痕迹。

  杨莲和萧然再进来时,后面跟着彭行。他们是去接彭行的。几位女弟子起身迎他,说:“教练也来了。”

  彭行说:“中午有饭吃怎么不来?”

  彭行对吃一直有着兴趣,他也不避这一点,见人总会问吃过没有?有时候还会问吃了什么好东西?

  几位女弟子说到星座算命的事,提议教练也算一算,彭行说:“我自己都忘了是哪一天生的了。”

  一直在翻书的杜一秋说:“教练不愿讲,我也知道,他是摩羯座的。”虽然不明白摩羯座是怎样的性格,但这星座名称让大家笑起来。

  杨莲难得开颜,又一直显着女主人的神采,彭行不由对她多看了两眼,也就看到她胸前挂着的一条金属项链,吊坠是一个小球,造型有一种工艺美,看来是刚戴上去的。杨莲注意到彭行的眼光,就把项链拿下递给彭行,说给师母戴。

  彭行摇手说:“她都是老太婆了,还戴这个。”

  “师母才三十多岁,哪是什么老太婆……打扮起来才好看呢。”杨莲硬是要给彭行。彭行去过海外,知道这并非贵重物品,怕伤了杨莲面子,也就拿着了。萧然只是看着笑,并不因为他送出去的东西易手而不高兴。

  “好看坏看都是共度一生吧。”随后,彭行告诉女弟子们,段位赛时间定下来了,就在下一个月。这些女孩能否成为正式的专业棋手,一年一次机会,年长的也许就只一次机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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