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白之篇)(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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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4-05-22 14:23
四
他还是坐在小楼上看着窗外,夜晚铁青色的天空浮着暗白色的云。恍惚之间,所发生的只是他一时的幻觉。人生经历了许多,回思过去,许多的情景仿佛是幻化出来的,有时会觉得棋盘上的一招一式,因可复盘而更具真实性。
白天他还是去居委会,大家在谈形势谈游行,没有人提到他被批斗的事,也没有人提到梅若云这个名字。似乎是被批判的人多了,也就引不起注意了。有需要调解的工作,他还是会去做。他不免会想一想,自己被批斗的事是不是真实发生了?一切应该是真的,他感觉自己的额角还有着隐隐的痛,但伸手去摸,他却摸不到一点伤痕。再细细想,她是如何来的,如何会与他一起挨批斗,她又往何处去了?他居然在意念中再也找不到她的去是如何去的,什么时候去的,往哪儿去的。特别是他没有送她走的记忆,他不可能不送她一下的。好不容易见面,如何又断了联系。如此说来,他应该庆幸,一切并没有发生,只是他潜意识间某一处呼应了社会,而幻化出来的这一幕。然而,这一幕的感受却又比真实发生过的还要真实。
如果没有发生,那么是不是预示将发生呢?那么多人都被卷进去了,他没有理由不被卷进去。他内心的感应还在悬着,只有承受过了才得到解脱。来过的与尚未来的,究竟哪一种更真实,他的意识还牵连着等待。
日子似乎在喧闹中度过,他不习惯也开始习惯。阿姗有一次打电话来,说北京闹得厉害,问他这里是否受影响。他只是嗯了一声。阿姗说,孙子已经上幼儿园,不过孩子那么小,还是让她挂心,但如果他需要,她可以回来。他一时没说什么,意思让她自己看。
这一天陶羊子的小楼突然拥来一群人。眼下运动中,哪家来人多时,邻居听到动静,都会出来张望一下。陶羊子认得领头的是北巷小王。北巷小王是个好棋者,很少看见他与人下棋,却总在下棋的圈子里转,常会张罗着,约这一位棋手与那一位棋手“碰一碰”,两位棋手对弈以后,北巷小王会跟着发表棋评。北巷小王的棋评往往掺着一点对棋手精神的评价,这是他的特长。
陶羊子有些日子没与围棋界接触了,这次北巷小王带来了好几位海城的年轻棋手,最小的一个是十来岁的中学生,跟在后面的一位是穿着中山装的年轻人。
“给你带来了一个棋友,一个外国朋友。”北巷小王靠近陶羊子时说。
陶羊子心里感觉不好,怎么这个当口会有外宾来。北巷小王以前也带棋手来过,或者是外省来的知名棋手,或者是海城新出的冠军棋手。一般的棋手,就是求北巷小王,他也不会往陶羊子这里带。“你不够资格。”北巷小王会直截了当地对求战的棋手说。其实陶羊子倒并不在意来对弈棋手的水平高低,他赞赏北巷小王是真正的棋迷,北巷小王带来的棋手,他只要有空都会接待并对局一盘。
这个日本人,看上去像是中国人,说的也是中国话,见着了陶羊子,便是弯腰一鞠躬。
“我叫山口劲夫,老师袁青……”他说到这次是参加日本棋队来中国。本来有议程到海城来的,但中国在搞运动,说安排不方便,棋队就不出京城了。但是他受袁青的委托,一定要来看一看陶羊子。他在大学里学的就是中文,在中国旅行没问题,偷着逃出京城就来找陶羊子了。
听山口这么说,陶羊子还是很感动的,却不知说什么好。陶羊子与袁青年轻时,同在围棋研究会待过,陶羊子比袁青大好几岁,待他如弟弟一般。那时袁青还是个孩子,一心想下棋,简直是个棋痴,后来他去了日本,临行前一天,还与陶羊子下棋。
山口劲夫头很大,身子看上去就显得瘦小,有一双亮亮的吸引人的眼睛,他说他是逃出京城来的,他虽是学中文的,但与中国人交流,中文说得有局限,但一个逃字却用得生动。
山口劲夫曾听袁青提到过襄园,自民国开始,襄园便是海城围棋爱好者聚集的场所。眼下海城体委已经停止围棋比赛活动,但在襄园依然有人下着棋,并不管外面的运动与革命。山口劲夫看了一圈,开口说要找陶羊子,问了几个人都回说不知道。正好北巷小王也在襄园,他知道陶羊子,但不知对方棋力高低,不可能让他轻易见着陶羊子,便先问他是不是要找这里的高手下一盘。山口劲夫说他已经看过他们的棋,说时只是摇头。北巷小王不愿意海城棋坛坍台,告诉他海城最好的棋手都去了京城。山口劲夫说,那几个都下过了,他到海城就是来找陶羊子的。山口劲夫不说自己是日本人,但他说了几句话后,北巷小王就听出他不是中国人。山口劲夫见瞒不住,才提到了他是袁青的徒弟。下围棋的人,都知道袁青,袁青几十年前从中国去日本,成了日本的一代棋圣。
一听山口劲夫说到袁青的名字,北巷小王便立刻带他到陶羊子家中来,在场的几位年轻棋手也跟着来,都想看看袁青的日本徒弟与陶羊子下一盘棋。
山口劲夫对陶羊子说,我到京城就向管围棋协会的领导问到你,这个新上任的副主任,不知道你是谁,问了几次你曾经得过什么名次?是几段棋手?我提到了老师袁青向你的问候,他才叫秘书记下了你的名字。后来他告诉我,你在海城,好像不再下棋了。我还是想找到你,想与你请教一盘棋,并转达老师袁青说过的一句话。
大家都问:一句什么话?
“他想到中国的时候,就会想到你。”
陶羊子心中的袁青形象也依然生动,二战之前在围棋研究会里,还是孩子的袁青,总是缠着人下棋,对于他来说,金钱名利都是身外之物,甚至吃饭睡觉都可以忽视,只要有棋下就行,同时他又具有对围棋的特殊理解,仿佛天生为围棋而生。与他相比,陶羊子虽然觉得自己对棋也是极为爱好与喜欢,但相比袁青对棋的痴迷程度还是差了一截。袁青去了日本以后,在日本的争棋之中,成为棋圣,达到了最高境界,现代的棋手,没有不对他进行研究的。陶羊子看过袁青著的好几本棋书,只要有他的棋谱书,他都会买来看。许多时间中,摆下一盘他的棋谱,陶羊子便感觉袁青就坐在了他的对面,以一步步棋着,表现着他对棋的理解,妙着之时,还会抬起头来朝自己看一眼。
八仙桌上正摆着棋盘与棋盒,山口劲夫在陶羊子对面坐下来,握着几个子来猜先。山口劲夫猜到了执黑先行,对着空盘,他双掌一合,双目闭上,嘴里喃喃地念着什么,仿佛是在进行一种什么宗教仪式。而陶羊子静静地看着棋盘,也如入了静。几个年轻棋手也静静地围观着。
山口劲夫说话口气显得谦恭,但下棋落子,却动作激昂,他大力地把一颗黑棋拍到棋盘上。这一拍就把这颗黑棋子拍碎了,贝壳棋子被拍成了几片。山口劲夫有点发怔,他的举动是常态的,在日本称之为“气合”,想形成一股气势。
陶羊子轻轻地把碎子抹到了盘外。山口劲夫重新下了这步棋,这一次他落子轻了许多,落下子后,显出没有尽兴爽气的感觉,无奈地笑了一笑。
陶羊子也是一笑。他下过的对手多了,每个人的脾气不同,棋风也不同。棋为手谈,一盘棋下来,陶羊子对对方的身世性格也多少有了了解。
山口劲夫原是业余棋手,但在日本业余棋界是首屈一指的高手,从底层凭棋力打出来的,慕袁青之名拜其为师,袁青也看重他是个棋痴。经袁青指点,山口劲夫在日本的职业棋手之间,也显棋力不弱。这次他到中国来,还没输过一盘,他就想要见识一下老师念念不忘的高手。
布局结束,对手毕竟比老师年龄还大,山口劲夫不敢造次,起先着法温和,但他毕竟是高手,定式一经对阵,便感觉到陶羊子如日本棋院内的职业棋手,应的虽是简单招数,但取势借用,处处有理有据,来到中国下棋,他还是第一次感觉很难走。
山口劲夫的棋,是日本棋的代表,对形有深深的理解,而搏杀又极具力量。对此,陶羊子是清楚的,他往往是遇强不弱,遇弱不强。以往有找上门来下棋的棋手,觉得陶羊子的棋也没见得有多高深,就是输给陶羊子的棋也输不多,其实这强与弱,并非是棋力的显示,而是陶羊子掌握着局面的平衡。陶羊子研究过袁青的好几本棋书,对日本棋的着法心里有数,与山口劲夫的对弈,只是在印证他对这些年高端棋路的看法。他与高手的棋下得不多,但他对棋的理解在不断提高,并有独特的看法,不时会走出看来平常却又含深意的新招。山口劲夫领会到陶羊子高招,不免要好好思考一下。围棋就有这种奇妙,同一步棋下出来,棋手是有着不同的考虑。而同一步棋,不同的对手也会有不同的理解。便是这不同的考虑与理解,显着棋手不同的棋力与境界。山口劲夫从业余比赛中打出来,也算是个快手,眼下却下得慢了,下完一步棋,他想着伸手要去旁边按钟,这也是比赛有计时要求的习惯。陶羊子注意到了,微微一笑。
山口劲夫感觉新型的棋,并非陶羊子费时研究所得,他研究过日本的棋,但围棋千古无同局,他只是按棋局变化,顺势而下。百年以来,日本围棋研究了中国的古谱,形成了日本追求棋形的优势,而中国棋手不知日本棋的变化,所以相距很大。这些年里,中国棋手倒是研究了许多日本的棋,中日之棋有了同一性,但中国棋毕竟与日本棋还有着一定的距离,只有顶级的棋手,才有接近于日本高手的可能。陶羊子下棋一直是按着自己的棋路,他早年行棋便注重棋形,又多年对袁青的棋谱研究斟酌,棋的理解与人生的理解是相近的,极处相通。陶羊子不急不徐,随意便走出让山口劲夫费思量的棋来。
陶羊子也觉得很久没有下这样的紧棋了,毕竟以往许多的对弈只是用来解瘾的,偶有高手来与他对手一盘。那些外地的好手来海城,会拜访一下这个传说中的陶野王。就是输给陶羊子,他们也并不推崇他的棋。棋坛是越来越凭着棋赛定高低,谁都想杀败棋赛中名次高的人物,他们的每一个新定式都会被研究,形成流行的着法。陶羊子在棋上的感觉无所谓新,也无所谓旧,不以胜负为念,只是表现着自己对棋的理解。输给陶羊子的棋手,会认为是不习惯他的平静,不是输给他的棋,而是输给一个棋赛之外人的心态。
下午三点多开始的一盘棋,到了晚上还只下了一百多手。陶羊子作为主人,自然要招待来客,于是封了盘,起身去做饭。需要粮票肉票的年代,要招待这么多人吃一顿饭,也真是不易。他本是一个人吃饭,基本是长素,现下开炉刷锅,支弄堂的四邻,送来一些洗好的蔬菜,大家一起动手做起来。陶羊子又让北巷小王去卤食铺,买回一些熟菜。只有山口劲夫还是看着棋盘。
棋盘移到了床柜上,几个人围坐在八仙桌前吃饭,饭菜虽简单,但也显热闹。中国人喜欢边吃饭边聊天。山口劲夫不说什么话,一边吃,一边不时地点着头,像是赞着饭菜的香,又像是赞着陶羊子的行棋。有人问到袁青,他才应答了,说袁青遇到过一次车祸,下不了争棋赛了,但日本的棋坛还是尊他为圣,高手们也都会请教他对棋的理解。
北巷小王说,这就像陶老师,真正的棋手在民间。赛棋无好局。有人就是比赛行,他赛棋的谱就没法看。赛场上靠的不是单纯的棋力,围棋应该是智慧的表现,也许只有取消了所有的比赛,才能回到棋的本身来。
山口劲夫听北巷小王的话,摇着头。他并非是否定他的说法,只是不知如何来应答。他一直是在棋赛中争胜负,认为棋手只有在争棋中练棋力。不过他现在也想到,就是实战能胜老师袁青,他也不会认为老师的棋力不如他了。这么想着袁青与陶羊子两位前辈,他又觉得面前这个不起眼的年轻业余棋手,会有如此不同的见解,让他内心生出敬意。只有在陶羊子这里,他不得不承认这也是一种说法,是与习惯不一样的对棋的理解。本来他一直认为从日本争棋中获得的棋力是最高的,日本棋的理解也是最高的境界。
饭后继续棋局,刚摆下几个子,从楼下又上来了几个人。陶羊子认得为首的是市体委棋协的陶主任。他探头张望着,见到山口劲夫就过去与他握手。随后又与陶羊子打招呼,北巷小王笑说:“两个陶主任。”
陶主任说是京城打电话来,问是不是有外宾来了?那边不见了山口劲夫,都在找他。幸好有同行的日本棋手听到山口劲夫说过要找陶羊子,管棋院的梁副主任也记得山口劲夫问到过陶羊子的事,就打电话到海城棋类中心。
北巷小王说:“找到了,没事了,让他们下完这一局吧。”
陶主任看了一眼桌上的棋局,清楚这一盘不是很快能下完的,便朝陶羊子拱手说:“关照了要尽快回话,如不在海城的话,便要汇报外交部了……再说,外宾还没安排好住宿呢。”
看棋的人难得有机会能观看顶尖高手的棋,不由得说:一盘下到大半盘了,还能有多长时间?山口劲夫不管周围的一切,只是对着棋盘。陶羊子毕竟是做里弄工作的,明白陶主任的难处,放下棋子,笑对山口劲夫说:陶主任来了,你就随他去吧。
盘上的局面,一般棋手还看不清谁好谁坏,想是细棋。山口劲夫心里明白,他是黑棋先行,有贴目负担,盘面上差不多,如此走下去,他就贴不出目了,除非他另起战斗,棋没下完就会有变化,但这种变化的可能已经很小了。陶羊子很懂平衡,多少次山口劲夫挑起争斗,都被化解了,看上去不激烈,其实各人展现了算路与力量。
陶羊子在这一局棋中,也对日本棋有了进一步的感受。
山口劲夫在日本时听袁青老师说到过的陶羊子,本来也只是认为老师是挂念旧时的友情。当初老师从中国到日本,还只是个有潜力的棋童,这么多年在日本争棋的环境下脱颖而出,棋力与在中国时有了天壤之别。那时的中国棋友,在中国的围棋氛围与社会影响下,棋力上能有多大的发展呢?但半局棋下来,山口劲夫真正地感觉到陶羊子毕竟是老师难忘的棋友。山口劲夫本来找陶羊子,是为了完成老师的心愿,现在他对中国棋有了不同感受。
山口劲夫显着与来时不同的恭敬,他起身朝陶羊子深深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北巷小王说:“这就走吗?棋没下完,感觉就像满桌的山珍海味,吃了一口不让吃了。”
山口劲夫摇摇头说:“这盘棋确实不用下了。走下去,除非乱战还有一点希望,要不我就……”他回过头来,走到陶羊子身边,说了一句:“先生可有教我的?”
陶羊子看着他,随后伸手把盘上的棋都撸到了一边。
山口劲夫默默地看了一会:“棋盘是空的……”
陶羊子没有说话,依然看着他。他们对视了一会,山口劲夫说:“受教了。”于是跟着陶主任走了。
五
棋如人生,从人生的角度谈棋,棋的丰富性,棋的复杂性,合着人生许多的经验。人生经历多了,对事物的看法会有深一层的思考,化于棋上,一步棋也会引起一串联想。用心下棋,心有时是清明的有时是蒙昧的,棋有心的观照,好棋与坏棋都随心绪而变幻,错招也是人心一时的偏离。然而连着的一盘盘棋赛,下棋便是机械着法,许多的棋串联在一起,胜与败都牵连到名利纠结,于人生又有多大意义?
这天晚上,月色很好,人都走空了,陶羊子独自凭窗。开始见到山口劲夫时,他还想到有外宾来家,他要尽快汇报的,会不会引起哪方面的调查呢?半盘棋下来,他在棋上没有尽兴,但心境通畅,铺满清明的月色。他想到了当初袁青的形象。袁青有一次与他下棋,怕有人打扰,两人躲到了旧楼里,比他现在的楼更小,外面不时传来叫卖的声音,不像现在如此地安静……
接下去,陶羊子的生活一切依旧,他去居委会,没人提到日本人到来的事,陶羊子意识到,没事便是好事,也就照样做他该做的事。
这天,陶羊子回家的时候,发现一个学生模样的人,坐在他家楼下的第三级水泥台阶上,见了他起身叫了一声陶老师。
这些年,陶羊子教过几个里弄的孩子下棋,由家长领来,家长层次不高,却是知道围棋是高雅的,被教的孩子却没有常性,陶羊子清楚孩子的资质,来了就教几手简单下法,孩子不来了,也就不去管他。陶羊子没有当过老师,现在听到有叫他陶老师,朦胧觉得有点脸熟,想是哪一位教过的孩子长大了些又来见他。
“你来过。”
“是的,我来过。日本人山口来的时候,我跟着北巷小王一起来的。”
难怪看到他的时候,陶羊子有山口劲夫回头来的感觉。
“我叫彭行。我想跟你学棋。”
陶羊子开了门,往楼上走,一边说着:“学棋?现在都取消棋赛,取消棋队了。”
彭行跟上楼来:“我就是想跟陶老师学棋。你本来就不参加比赛,但你的棋比他们要厉害。”
“你为什么要学棋?”
“我不会做别的事,我只会下棋……”
孩子看起来是学生,运动中,学校不开课了,学生去不去学校都由着自己。孩子空下来,首选是玩闹,他想下棋当然是好事。陶羊子点点头,在桌边坐下,细细地打量着彭行。彭行去端了一张凳子,坐在陶羊子面前,听他说话。坐着的彭行有着一点成熟的安静气。
“我想赢。”
彭行接下来的这一短句,对求教来说,显得画蛇添足了。这样的回答,对陶羊子来说,不合他的心性。但他并没有立刻拒绝彭行,也许彭行的直率回答,让他觉得难得。陶羊子已经不会凭一句话确定一件事,人生因果,非是单线的。想赢也许没错,陶羊子年轻时下棋也是想胜的,谁下棋想输呢,但胜负心太强,数不清的折磨就会等着。
彭行开始下的是象棋,先与同龄人下棋,很快在里弄中没有对手,接下去,他常去棋铺下象棋。弄堂里常有这种棋铺,一间临街的屋子,里面放几张桌子围着几条长凳,有时人多,还会添出桌凳到门外来。在棋铺下棋,输棋的要付给棋铺钱,一盘两分。彭行没有钱,但他在棋铺下象棋几乎没输过。后来他转下围棋,有着象棋基础的他,很快又成了一个地方的棋坛霸主。弄堂里没有下围棋的棋铺,棋手都是相约找地方下棋。彭行喜欢那赢棋的快感,一旦胜过,再与失败的对手下,那胜的欲望便减弱了,他想胜更强的,在上一个层次胜了,又会促使他寻找更强层次的棋手。他也自然会遇到输棋,输棋的痛苦纠缠不息,往往一步棋丢失一盘好局的痛苦,生生地折磨着他。这样他就有了进一步的欲望去争胜,他的棋力就是这样增长的。
“你熟悉北巷小王,他可以介绍一些对手。要学棋,襄园里也有高手的。”
“我还是想向陶老师学。你上次与日本人下的棋,我看了,味道太好了。襄园里我也去,可是,常常赢十盘不如赢一盘。”
陶羊子一时没答应,只是摆下盘来,与彭行下棋,没有让子,由彭行执黑先行。彭行知道陶羊子是测试他的棋力,很兴奋地捏着棋子往盘上放,每一步都下得很认真。下到一半,彭行发现这样下下去,他肯定要输了,但只能忍着,忍着忍着,到忍不下去时,便在中间一块棋上下出了无理手,在高手面前下无理手,结果是自然的,几步以后,局面就大坏了,彭行只有投子了。
下完棋照例要复盘,陶羊子只是把彭行下无理棋
后的几手棋拿掉,问彭行:“你看此时的棋局怎么样?”
彭行说:“老师没有与我搏杀,但我觉得黑空不怎么够了,虽然输得不多。上次日本人的棋也是这样。”
“是啊,年轻人喜欢杀,你忍到此时已经不容易了。”
其实彭行喜欢杀,他在襄园里下棋,总是逮着对手杀,感觉那样胜负都有劲。但与陶羊子下棋,他有点不敢搏杀,有机会的搏杀他寻找不到,于是想搏杀也使不上劲。本来彭行想拜陶羊子为师,是因为听北巷小王说不少冠军都是陶羊子的手下败将,而日本的山口劲夫也佩服他,陶羊子仿佛是天生的世外高人。与他半局棋下来,彭行发现陶羊子就是有那种兵不血刃便掌握平衡主动的功夫,这功夫是他在与别的高手下棋时从未感受到的,从内心中生出佩服。
彭行把自己的感觉原原本本地对陶羊子说了,在陶羊子面前,他能感觉到一种亲近温暖的气息,引着他敞露内心。
“你想拜我为师,因为我与人不同?”
“是的。”彭行说。
“好,你行个拜师礼。”
彭行想了一想,就跪下来,拜了一下。他抬起身来,见陶羊子没动静,便又拜下去,一共三次。陶羊子点了点头,彭行站起来。他还从来没有拜过谁,他想到那是四旧、封建的一套,但他还是心甘情愿地做了。
他们正式成了师徒。彭行经常晚上到陶羊子的小楼来。师徒俩除了下棋,也会聊天,慢慢地聊天的话题深入了,谈到了拜师时,陶羊子告诉彭行,他本不想收他,因为他一接触他以后,就发现他是一个冲动型的年轻人,并不适合当他的徒弟。
彭行问:“那怎么后来收了?”
陶羊子说:“也许是缘吧。师徒之缘。”
一般来说,陶羊子不会拒绝登门学棋的学生,与彭行第一次下的棋中,陶羊子已了解到彭行对棋有悟性,并能说出棋的平衡境界,他让他行拜师礼,哪怕他行一个鞠躬礼,他也会指点他的棋,但真正把他当作徒弟,便是他的跪拜礼。
过去陶羊子曾教过一些徒弟,他从来没有在意他们的拜师礼数,然而在社会上正严批封建传统时,他却逆势而行跪拜礼,是陶羊子没想到的。他看到了他的诚心与决心,他是能够下出来的,起码不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以后两年多的时间中,陶羊子在教棋时,常常结合着他的人生经验。
陶羊子不是个喜欢说话的人,师徒俩聊天时,陶羊子喜欢听彭行说他对社会的认识与看法。彭行有一种不同于当时年轻人的地方,说他冲动型,其实他外表显得安静,并且能忍耐,但他怀有一种内火,会突然爆发出来,这种爆发在合理的表现中,有着积极性,但在不合理的表现中,便对自身具有破坏性了。
从一开始拜陶羊子为师,彭行就问过陶羊子,那次山口劲夫求教时,他撸空棋盘,究竟表示什么意思?他们不是在打哑语吧?这一情景让彭行印象深刻,有着禅悟般的启示。他以后还多次问过,但陶羊子每一次的回答都似乎模棱两可。
陶羊子教彭行下棋,首先让他看书。陶羊子仔细收藏着的书中有的是棋谱,但他让他看的第一本书是《三国演义》。彭行不喜欢看学校里的课书,但他不反感小说书,还总是捧着一本书一边走一边看。陶羊子发现了,指出这样看书不好。
“除了下棋,我就是坐不住,在学校里上课也想动……你不规定我不能走着看书吧。”
陶羊子说:“那倒不,你愿意走着看就走着看吧。”
陶羊子原是怕他走路看书对眼睛不好,不过他也想到这个说法也不一定的。陶羊子看了很多的书,常常躺着看,接近六十岁了,视力还很好。
看完了《三国》,陶羊子又让彭行看《水浒传》。彭行看完了《水浒》,便与陶羊子大谈《水浒》的一百零八将,什么豹子头林冲,什么入云龙公孙胜。对此话题陶羊子并无兴趣。彭行觉得师傅是不是还在考验他,试他有没有安静的能力。接下去,陶羊子又让他看《古文观止》,看古诗词。彭行心想,《三国》《水浒》还有战争场面,与棋是有联系的,但这些诗词文赋跟棋有什么关系?对没有情节的书,他实在是不喜欢。看来师傅喜欢文学,也让他学文学。彭行不想看,有时便想偷懒,回师傅说看过了。但师傅一句提问便让他现了原形。陶羊子对彭行说: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撸空棋盘吗?不看那许多的书,你能真正理解吗?虽然彭行还是不明白看书与理解撸空棋盘有什么关系,但自此不敢再偷懒。
看书也是一种习惯,彭行渐渐地不再排斥文学书,开始喜欢有些文学书了,不但看陶羊子让他看的,还会去找一些书来看。他还把书带到了陶羊子的小楼来,放在陶羊子的床头柜一角。师徒在一起的时间长了,陶羊子便给了彭行一把家门的钥匙,自己不在时,彭行可以开了门在家里等。
彭行拿来的是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一套四本。
这天,陶羊子回来,看到书后问彭行:“你从哪里弄来的书?”
陶羊子知道彭行的家境,他家里不可能有这样的书。彭行告诉师傅,这些书,是他从学校的库房里拿来的,那里堆着不少红卫兵抄家抄来的书。师傅可以慢慢看,不用赶。
“我不看。”陶羊子脸色很难看了,他的声调难得地提高了。
彭行本来没有想到这一层,此刻他清楚师傅是拘泥于传统的礼,就对陶羊子说,他知道师傅爱看书,以为师傅会喜欢。
陶羊子说:“你拿来什么我都喜欢……但这不是我喜欢不喜欢……”
陶羊子常留彭行一起吃饭,彭行也曾给陶羊子送过家里做的团子和馄饨。然而现在彭行知道师傅认为他是偷书,是触到了底线。
彭行硬着头皮说:“这些书都是抄家没收的,现在是无主的。”
陶羊子说:“我不去议论抄家对不对,但不是你的却由你拿了来。”
彭行说:“我也没认为是我的,但是它们堆在那里,进去的人踩在书上,到处乱翻……”
陶羊子说:“我不管别人怎么样……”
陶羊子平时复盘讲棋的时候,总是让彭行谈出对棋的看法,他会就他的看法进行指点,不管彭行的看法如何,他都让他自由地说出来。彭行此时爆发式地放开来争辩说:“书是给人看的,谁看都行。为什么只能给那些有钱买书的人看……你喜欢看,我现在也喜欢看……原来我没法看到,是因为我没钱买书……文化大革命了,让没钱买书的人有书看了,书就是文化,我觉得革命有理……书嘛,谁看不一样?我相信就是托尔斯泰在这里,他绝对不会说不喜欢我看他的书。这些书出版,也没得到他的同意嘛……为什么一定要让书堆在那里作废,或许哪一天都烧了,而不让喜欢看书的人看一下……到底书是谁的重要,还是书让谁看重要?”
彭行像红卫兵在学校里辩论一样,理直气壮地说着。说完了,自己多少也觉得有点强辞夺理。陶羊子却似乎有些被说服了,脸色缓和下来。
这一次的争论,让彭行感受到师傅性格的另一面,师傅看上去是一个平和的人,但内心却执着。师傅有一种不能退缩的原则,这种原则可以叫作正气。不过,他还是能听进不同理由的。彭行其实也是有原则的,本也知道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是不能拿的,但随着社会的变化,想法也在变化,如今造反有理,拿几本抄家来的书根本不算什么了。师傅是旧脑筋,跟不上形势,但师傅能听他的辩解,还不算是死脑筋。彭行内心里擦了一把汗,不过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师傅如此的脸色与声调。
第二天彭行去陶羊子的小楼,他发现那四本书还叠在床头柜角,没有被翻动过,想是师傅没有时间看。第三天还是如此。彭行想到师傅还是不能接受窃来的书。后来他忍不住问了一下师傅,是不是不愿意看?师傅没应声。多少年后,陶羊子告诉彭行,他当过书店的老板,看过很多书,托尔斯泰的书看的还是繁体版。
“要是当时告诉你,我做过老板,不是找批斗嘛。”
彭行说:“我就是知道你当过老板,也不会说出去的。我继父就当过老板,只是一个小老板。”
陶羊子哈哈笑说:“我也曾是个书店的小老板,老板与店员都只我一个。”
陶羊子后来还告诉彭行,他认为棋是一种文化,文化的根底是相通的。彭行将来要成为国手,必须要有文化底子。虽然当时的学校停课了,但他还是希望彭行能多学一点文化,当然也不完全从棋上考虑。
对彭行,陶羊子主要还是教棋,他与他下棋,接下来复盘,在有变化的那一手棋上停下来,先让彭行谈那一手棋的想法,随后告诉他变化的多种可能性。
在彭行眼中,陶羊子是一位智者。他的师傅没有什么欲望,生活得仔细,做什么都一心一意。陶羊子很认真地洗碗,扫地,烧炉,做饭,他想帮忙都插不上手。陶羊子喜欢什么事情都是自己来做,包括收棋。下完了一盘棋,他们各自收各自的黑白子。陶羊子一颗一颗拈着棋子,他的手瘦瘦长长,肤色明净,虽然有了皱纹。
“师傅,我想到了,你把棋盘撸空了,是让山口劲夫要有空的感觉。”
“空”,在围棋上有特殊的意义,它指的是一圈棋子包围起来的空间,用战争的语言来说,是所占领的地盘,胜负的结果是以各人占有的“空”来计算的。
“是吗?”
“你每一步棋都走在空上,无目不走,有时我也想这么走棋,但还是弄不清空的大小,往往会走虚了,也往往会漏掉了杀棋的机会。”
“是啊,你年轻,还是要实一点,棋上要有杀力。空的,实的,都很重要。心中要有棋局。”
陶羊子似乎是顺着彭行说话。彭行感觉到师傅很少与人说相反的话,与外人说话,也都是顺着别人的意思,但是在别人的意思上反映出自己的看法。
彭行接触过的一位语文老师,便是与师傅相反的风格,对一篇课文的含义,哪怕学生的意思是对的,他还是会从另一个角度来反驳,让人觉得正反都有道理。
彭行喜欢与陶羊子在一起,虽然他觉得师傅不是强有力进攻型的棋,但他的力量又似乎绵绵不绝,特别要与高手对弈才显得出来。
彭行还是弄不清师傅撸空盘的含义,师傅似乎同意了他的看法,又似乎含着根本不同的意思,而山口劲夫是真正体会到了师傅的意思吗?
师傅的意思到底是什么?
六
马路上锣鼓阵阵,红旗招展,游行的队伍一队连着一队,革命的口号整齐有力。陶羊子的生活依旧,里弄依然发生着家庭矛盾与邻里矛盾,往往都是很小的事引动的,陶羊子便在其中做调解工作。
天气转冷的时候,街道与弄堂墙上的标语与大字报越贴越多,常常是一层纸上墨迹还没干,又盖上了新的一层。贴厚了,纸边翘了起来,风吹着纸呼啦啦地响。许多大字报的内容都是相近的,有报纸上能看到的,也有接触到弄堂里的人与事,传说中的事情也被公开出来,上升到了很高的纲上线上。
陶羊子天天在街道与弄堂里走,一切都在眼中,他的脚步不会停下,他的情绪也不激动,过马路时,游行的队伍很长,他只是静静地等候着。人是很容易适应环境的,社会的变化那么大,几乎每天日新月异,在思维中依然被接受。
红卫兵开始了大串联,斗争的矛头转向了上层,一些领导也被揪了出来,今天还在台上公开作指示,明天就被贴上大字报,后天被押上了批斗台。听说体委棋协的陶主任也被批斗了,传出来他与家里的保姆有不正当关系。还有住在里弄的厂长与校长,都成了批斗对象,套红袖套的也不单纯是年轻的红卫兵了。还有更多的变化,是彭行告诉他的。陶羊子觉得那内心悬着的感应,已经消失了。所有的事与物,面积扩大,边际也就模糊。
生活中有变化的也有不变的,陶羊子调解的家庭矛盾,婆媳矛盾是经常性的,闹开来寻死觅活的也有,弄堂里普通工人居多,住房面积小,三代同住一间房的也是常态,板壁隔着像小笼子一般,声息相闻,久居总会生事,陶羊子见多了,也处理惯了。夜晚回家,从熟悉的窄窄过道巷穿行,板巷的两边人家灯光亮起,有煤烟气,有油菜气,有香气臭气;有咕哝声,有咳嗽声,有笑声有哭声。弄堂口底层的一户住着病休的单身汉,夜晚总聚集着不少人来打扑克“争上游”,好几个人打好几副牌,没有轮上打的人便在后面围看,陶羊子经过的时候,便有围看的人与他打招呼。座上有熟悉陶羊子的人起身让他:“你来打你来玩玩……”
陶羊子说:“你们打你们玩,不影响你们。”
单身汉姓刘,老刘笑说:“他是下围棋,玩高档的。”
陶羊子说:“一样一样,都是消磨时间的。”
回到自家的楼上,泡一杯茶,面对桌上的围棋盘,陶羊子安静下来,灯在头顶上亮着,钨丝发着滋滋声,房中的陈设都是看惯了的,这一切都是没有变化的,也是无可变化的。
此时他想起他与她被批斗的场景,他明知自己的意识是莫名的,是虚幻的,但奇怪的是他却感觉着真实。虚幻化为真实应该是文学书本所有,当属年轻人,而他已经到了不应该如此感觉的年龄了。但他还是不能忘情,那一点情还潜在内心世界深处,无法舍弃。仿佛借着社会运动,幻化出他与她一起承受屈辱的场景,正合着他的某种期待。
陶羊子去曾怀玉的家。陶羊子以前就知道曾怀玉曾经是个和尚,当过监寺,他的头发丛中还有九个疤。前些日子他女人到居委会来反映,说他闹了要分居。陶羊子和曾怀玉下过棋,从手谈之中,知道曾怀玉是个深有涵养的人,就是气极说了极端的话,也不会做出极端的事来。当时便劝回了女人。这天有空,就去他家里看看。
曾怀玉家在支巷的楼下,大门开着,陶羊子进门的时候,正听他女人唠叨。曾怀玉一声不响,嘴里喃喃的,像是在念佛。女人越发提高声音数落着他。陶羊子立在门口,女人说:“陶主任来了。你来说说,他这么大人了,连一元钱都会丢失,我说他,他就是不理我。”
女人走开时,陶羊子坐下来。曾怀玉说:“让你笑话了……是贫僧的业缘啊。”
曾怀玉一开口还自称贫僧。曾怀玉出家的庙,解放后拆了,他和一批和尚一起还了俗。人还了俗,但有些形态还保持着僧人的习惯,慢慢地,在生活的打磨中,已同常人,但和陶羊子在一起时,他常会坦然地表现出僧人的做派。
陶羊子与曾怀玉第一次结识在小菜场。那天时间近午,菜场已少有顾客,卖鱼的摊子上,售菜员与曾怀玉在争着什么,一个声高,一个声低。
“就这几条鱼,说全给了他,便宜他好几分钱,他却还要挑拣。”售菜员见了陶羊子,说着缘由。
木架上的盆里,摊着几条小鱼,曾怀玉用手分着界,一边是一动不动的死鱼,另一边的鱼,偶尔会翻跳一下。
陶羊子看一眼便明白,这最后几条鱼,售菜员卖完就收摊,而顾客总想挑自己满意的。接着,陶羊子发现,曾怀玉并非挑新鲜,要的却是死鱼。
那年头,人们吃荤,喜欢的是猪肉,所以买肉需肉票,肉还喜欢膘厚的,主要是人的肚子里油水少。鱼的价钱接近肉,烧时还费油,一般人家选得少。陶羊子从小不喜欢吃肉,鱼还是想吃的。
于是,陶羊子和曾怀玉分买了那几条鱼,售菜员把鱼称了,并宰杀干净,放进他们菜篮里。
陶羊子和曾怀玉一起出菜场,曾怀玉向陶羊子道了谢,似乎是让陶羊子吃了亏似的。
“你不爱吃活鱼?”一路走一路聊,陶羊子不免问。
“我是不想看着它们为我而死。”
不用曾怀玉再说,陶羊子也清楚了,难怪刚才售菜员剖鱼肚时,曾怀玉转过了头去。
“你不认识我,但我知道你,陶主任……”曾怀玉朝两边看看,随后低声对陶羊子说:“我是个……和尚。”
和尚不食荤腥,还了俗的曾怀玉,虽已破了荤戒,但还有着与因果报应有关的不忍之心。
曾怀玉早年在山门之中,闲时下过围棋,两人熟悉了,就有了走动。
有一次,与陶羊子相对时,曾怀玉让陶羊子也像他一样盘腿打坐。将左脚掌置于右大腿上,将右脚掌置于左大腿上,俗称双盘,修行称双跏趺坐。陶羊子依他所说盘起腿来,盘得标准。这是一般人很难做到的,曾怀玉不由惊奇地问:“你练过?”
陶羊子摇摇头说:“没有。”
曾怀玉说:“你真是有慧根的,上辈子应该是个和尚。你读过佛经吧?”
陶羊子说:“我还没读,我想要读的话就要真正读进去。没读,是因为我尘心不净吧。”
曾怀玉说:“你不净的尘心,倒比我的心还要净。我注意你多时了,你有着一种静气,那便是与佛有缘。”
陶羊子说:“大概是我下棋久了的缘故,下棋是要心静些的。”
曾怀玉说:“终极相通。就是做和尚的也不一定心静。我现在想静也静不了,只有将烦恼作道场了。而下棋的人,也有不静的,我就见过两个象棋的对手,每盘都吵得一塌糊涂。”
陶羊子想,下围棋的人也有性格很急躁的。有高也有低,有长也有短,哪一行都一样吧。
曾怀玉说:“你常来和我谈谈,我能回复一点内心的清净。”
陶羊子偶尔去与曾怀玉聊聊,不免会使他想起他那后来出家的教棋师傅、他前妻的父亲。师傅在世时曾说到一切都是缘,因缘和合。
曾怀玉对陶羊子说,自己本来根性就不净,留在寺庙里也没有什么意义。心有即实有,他有在家之心,一个女人便是他的归宿。
曾怀玉棋上是有些天赋的,没有专门的师傅,却棋力不差,他下棋有大局观,只是一旦卷入缠斗的时候,偏偏又过于计较小处。人真是复杂,棋上也反映出这种复杂性来。
他们边下棋边聊天。曾怀玉善于在下棋中聊天,他有这种分心之能,陶羊子只能一心做一件事,有时听到曾怀玉一段因果之说,心里要默想一想,棋上就落了后,好在他的棋力强,慢慢再翻过来。这样一落一升,一来一去,棋盘上总是相差不大。
一盘棋未完,红红的夕阳便悬在了弄堂尽处的楼角上。女人过来给他们倒茶,她待客之时像个贤妻。曾怀玉喜欢女人安静的时候,显着一种满足感。陶羊子到他们家,常见女人正数落曾怀玉。曾怀玉说只有陶羊子来了,他的耳根才得清净。他说六根相通,一根不净,六根都不得清净。
曾怀玉喜欢对陶羊子说佛理,他说有许多道理无法在社会上说,也无法对女人说。女人一听他说什么佛理,就说你还在宣传迷信,少说你那些空道理。
“你不是总说什么空嘛?你哪点空了?空了你还把孩子生下来么?”女人数落曾怀玉时,便显得高兴,认为自己说的是真正的理。
对着女人,曾怀玉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多少年的家庭生活,他习惯了听由女人说话。只有陶羊子会静静地听他说。棋下到收官时,他便放下手上的棋子继续说。
众生之众业,形成这社会。世上的战争、灾荒与各种风波,是让众生在其中完成劫数。个人作业,又有个人的因果。“我的业缘太重,自要承受种种劫难。”曾怀玉说佛理之时,便会感叹自己的人生。
一切为因果,有因必然有果,超越因果的只有那真性明净的本我。说简单的,棋就有因果。你走这一步棋,必然会带来对手那一步应着,这便是立见的果。高手能预见到几步、十几步后的伏着,有些果不是马上显现,果报远的有三世及至无数世。十年修得同船渡,我们能在一起下棋,就是我们有着百年的缘。你能与我一起,让我这个脱寺还俗的人来与你说这些话,本是你的缘,是你有佛缘,才得听之闻之。一切皆有定数。
曾怀玉说此道理时,仿佛是在以法度人,脸上显着一种庄严相。
房间里面传来了一声女人的叫声。女人尖声传出时,曾怀玉身子颤抖了一下,立刻爬起来进去看。跟着进去的陶羊子发现里面暗蒙蒙的,原来是灯泡不亮了。曾怀玉手忙脚乱地扯灯线,旋灯泡,旋下了灯泡却又旋不上了。陶羊子接过灯泡来,先对着窗亮,看了一眼钨丝,随后把灯头松了的胶盖拧紧了,再旋上灯泡,灯就亮了。
女人一连声地向陶羊子感谢。曾怀玉问陶羊子:你学过这个?陶羊子摇摇头。这方面的知识,一看便懂。
曾怀玉悄悄地对陶羊子说:“这叫工巧明。你真的有佛缘,大佛缘……”曾怀玉不想让女人听到,这个时候,让女人听到这些话,她也会批斗他的。
“你的心地一片澄明。”曾怀玉说。
陶羊子笑笑。曾怀玉的话意是说他没有弄不明白的地方。但陶羊子感觉内心有着的意念,是真还是幻,也是无法与人说,是未尽的缘,还是缘尽的虚缘?虚缘是否也是一种缘?
过了一段时间,陶羊子再去曾怀玉家,发现房子里住进了另外的人家,听说曾怀玉被押回乡去了,他家是个大地主,有良田百亩,出家时,家里有着两个老婆。
细想想,曾怀玉的人生很奇怪的,地主出身,两个老婆,年纪轻轻便出家,是因为悟到尘缘尽了,还是无法忍受尘世之苦?照旧时说法,出家为离世,他又还了俗,应该算是两世为人了吧。旧家当然已不在,重新娶妻成家有了孩子,想是避开地主出身在城里居住,但还是被揪了出来:一个混入寺庙的逃亡地主,一个脱了僧袍的俗世和尚。运动真是太深刻了,红潮滚滚,无穷无尽。
有时候,陶羊子独自默坐,想起曾怀玉,会觉得他并不真实,他是如何舍弃了一切去做的和尚,又是如何从深山寺庙中来到这繁华的城市中,如今曾怀玉的结果都只缘于听来的说法中,而他曾经说过的理,说过的法,又如何合着他的身世,反映着如何的心境?过去种种,现在种种,都仿佛只是幻化出来。
那么自己的人生呢?长长的人生在记忆中,他背着棋包从江南的小镇走出来,在苏城,在南城,在昆城,再在海城,有过许多的人生经历,那些经历带来的悲欢离合,经历时那么地真切,而今留下的痕迹也只是淡淡的,朦胧的,有着一种久远了的虚幻感。人生的根本是流动,过去的一切无法再触及到,只是在意识中存在着连续性,岁月长了,回手一掬无所得,自然会生出一点皆虚皆幻的感觉。特别是眼下运动中纷杂的众生表现,更于氛围增添一层虚幻。偏偏人生又有想象与期待的意识境界,意识中的境界往往亦如虚幻的真实,有时弄不清自己是在虚幻中,还是在真实中。
在记忆中清晰的,还是那一盘盘精彩的棋局,对局中的一步一步棋,复盘而来,连同自己轻松应对、烦恼懊悔、屏息等待,以及对手的喜嗔怒悲的神态,都生动起来,真切切的,活泼泼的。岁月在其中凝定了,一局而终,他起身来,走向另一局,他的形象恍如年轻的彭行,不再背那棋包,不再在意获名得利,只管走向赛场去搏杀,黑棋与白棋,落在盘上纠缠起来,变化出无数的局面来……
第二部
一
进场和退场一样,人挤着人,人贴着人,像搅动了一锅团子。从宽场中移出来,过道上楼梯上都挤着人。每个人的脸上是红红的,映着的是手臂上红袖套的红,是舞着的红旗的红,还有刚才的批判会举手臂喊口号激动起来的红。虽然被批斗的几个人与他们的关系不大,但宣读批判稿的人的情绪与声调,影响着台下每一个人,这是决定于人类社会命运的大事,怎么叫人不激动?
出了大门,彭行到处张望着,他的身子被后面流动着的人推着打转,他稳住脚再张望时,又被推转过去,这次人流把他拥到了外围,他站停了脚,发现身后正站着推着自行车朝他笑的北巷小王。
开会前,彭行意外地在大门口见到了北巷小王,这么多人来开这么大的会,能遇见本想见的某个人是很难得的,但开会时间到了,容不得他们多交谈,北巷小王与他约定散会后大门口见面,他们就各自进场归队了。现在他们又遇着了,彭行却一时无话,北巷小王拍拍他的肩,引他走向一条偏窄的小马路。
北巷小王双手握着自行车把,翻身右脚跨过车座踩到了右车蹬上,对彭行说:“你没事吧……来吧,跟我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彭行想到会是一个棋约,他有点兴奋,不知道会相遇哪一位高手,或许还是市外来的呢。北巷小王在围棋交往方面,路子宽,他常把渴望在棋上一搏的棋手约在一起,并在业余的棋坛上,传播胜负的消息与对棋手的评价。北巷小王所约的棋手,也都是他能看中的,一般棋力的棋手是不在他眼中的。北巷小王在市机床厂工作,工人在社会上是最吃香的老大哥。现在,北巷小王能带还是学生的彭行前往约棋,彭行意识到他是看中了自己的棋力,便高兴地坐在了他的身后。
这次约棋,谁会和谁下?会不会北巷小王已约了两位棋手?与北巷小王相遇是偶然的,现在只是带他去看棋吧,彭行多少有点疑惑。不过,看人下棋也是一种快乐。也许还有机会向胜者进行挑战,正好试试自己拜了陶羊子为师,棋力有没有长进。
北巷小王的车技不错,带着一个人,车子骑得平稳。初秋时分,天气还热,但车行之时,迎面吹着凉风,感觉不错。北巷小王似乎对海城的路很熟,车一直行在偏僻的街道上,转来拐去的,他从没有停下来辨认一下道路。
一路上,他们谈的就是棋,谈他们这里哪一位棋手棋下得狠,哪一位棋手棋下得蛮,哪一盘棋输得冤,哪一盘棋赢得莫名其妙。
两排平房过去,前面很少建筑了,再行一段,整片的田野便在面前,风里带着稻秆开始枯黄的味道,车在郊区的窄道上,轮下有点颠,路上的细石子打在车轮罩上沙沙沙地响。北巷小王只顾往前骑,仿佛忘记了时间与地点,骑得那么有精神。彭行想到,回头来还要再骑这么多路,北巷小王该是很累的。
问了几次,北巷小王总说快了,他的脚下只顾踩,路越来越窄,不时有戴着草帽的农人走来,车过时须两相偏开。彭行以前也曾下乡来抓蟋蟀,半夜之中,嗅着夏夜的泥土滋润气息和草叶青涩气息,听着长一声短一声的蟋蟀叫声。
骑行到高低不平的土埂,实实在在地考验着骑车水平。北巷小王却踩得更快了。有一段路颠得难以行车,彭行想跳下来步行,北巷小王只是叫他坐稳了。看着北巷小王单薄的身形,没想他有这么大的劲。从侧后面看去,他的脸上似乎还带着笑意,想是目的地快到了。
两棵红枫树仿佛突然显现出来,枫叶微红,远远看去有着一种霞雾烟笼的感觉,映在几间白墙青瓦房之前,显得色彩鲜亮。彭行分不清此处属城区边缘还是郊县农村,是他没有来过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