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白之篇)(九)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黑白
  • 发布时间:2014-05-22 14:52

  十

  安排去见袁青是彭行提议的。袁青雄冠日本围棋界多年,一直是个奇迹。他后来生了一场病,脑子血管有点阻滞,就不再参加棋赛了,但在日本棋手中还是影响极大的。特别对中国棋手来说,深感骄傲,他毕竟是华人棋手嘛。他对政治从来不感兴趣,迎来送往也从来没有政治上的考量。彭行是袁青早年的棋友陶羊子的徒弟,他乐意在家里接待。

  袁青的家是二层楼带一个庭院,楼小,庭院也小,房里的摆设也简单,似乎不像有长年盛誉棋王的家,也许让人有点失望。柳倩倩却是觉得好,她喜欢庭院里正开着的茶花,还有鸟在树上飞跳的声息。

  虽然脑子受影响,袁青还是喜欢棋,房间正中的桌上放着棋,棋盒打开着,看来他很多的时间还是在棋上。他与彭行他们交谈的话题依然是棋,他随时摆出一个定式,对最新流行的变化,他有新的见解。他演变的中国流,也正是彭行他们反复研究过的,袁青的见解,还是最见功夫的。

  “陶羊子,陶羊子……”袁青嘴里念着这个朋友的名字,手下却摆了另一个定式。他有时会停下来,仿佛是想一想陶羊子会是怎样的应对。在他思考的时候,彭行在他对面坐下来,应了一手,正是师傅与他研究过的,有着陶羊子的手法。袁青也就跟着走一步,他们的每一步,年轻的棋手都觉有启发。这不是对局的棋,似乎代表着两位老人的相逢。彭行只有思考到师傅可能的应手才下子,一旦感到无法顺应师傅的下法,就停下来了。

  袁青放下了棋子,说:“你师傅是棋与文化连着的,连着五千年的文化传统,他有这个文化的底子,在棋上表现。你呢?”

  彭行见问,郑重地低头想一想,棋与什么连着?回答可能有很多,在于自己根本是什么?他也就抬头回答说:“是生存,我与棋连着的是生存。”彭行的经历下棋都与生存联系着,他的棋也是在生存中变化的。彭行不说是因为爱好与兴趣,因为师傅对棋也有爱好与兴趣,没有爱好与兴趣是不能够下好棋的。但师傅既然是文化连着棋,那么他是生存连着棋。

  袁青点点头,他又抬眼看着几个围站的年轻人,问:“你们呢,你们以什么与棋连着的?”

  几个年轻人面面相觑,成炜笑了一下,他立刻想到的是:喜欢,但又觉得没有现实性。几个人中他最聪明,但如何表现深刻准确,一时说不上。此时杨莲回答说:“情感。是情感。”杨莲难得在人多的场合中说话,几个年轻人都若有所思地赞同。

  袁青又点点头,他已是走过长长人生之路的老人了,他有资格来问,他仿佛正在思考这个棋路的变化与发展,与不同社会和不同人生有什么关系?柳倩倩也在想,杨莲平时是不会插嘴说什么的,这不是她的性格,现在她确实是有感而发,成了年轻的代言人。柳倩倩想,自己是不是情感连着棋的人?其实她也是的,也许她身在情感而不自知,不像其他人顺着情感走。她是太多的情感,没有表现出而已。

  以情感入棋,思考到这一点,她的情感似乎上了一层,她的棋仿佛也上了一层。

  袁青点头说:“棋还是棋,不同的人与不同的棋连着。早先的棋是文化,与中国的文化连着。后来,棋在棋赛中放大了物质与声名的影响,日本的争棋是代表。我就是在争棋中起来的。我有时会问自己,到底是我还是陶羊子兄是真正的棋手?陶羊子曾说我是真正的棋手,一心只想着棋。后来我知道他不参加棋赛,甚至一般人都不知道他的棋名,但他又不脱离棋,我想到他才是真正的棋手……”

  “小徒山口回来说到他撸空了棋盘,我想那是他说的空,不光指的是棋要空出名利,还指的是棋要有不同于前人的思考。小徒确实一直在受我的影响,很多的棋手都是在别人的棋谱上研究变化,受了影响,有了积习,随便一步棋走出来,用的只是前人的思考,那么,机器也能这样来做……”

  “还是要空,要空尽。空即是和,和即是空。我的看法是棋要体现一种精神,是和的精神,不是战的精神,现在的争棋便是战的精神。”

  袁青边说边摇着头。年轻的棋手听得有点云里雾里的,棋就是要争胜负的,又如何要和呢?与和的精神有什么关系?

  这时候,山口劲夫来了,一边脱鞋进门,一边说:“不好意思,今天来迟了,车被堵住了。”

  中国的年轻棋手来时,也看到马路上车子一辆接着一辆,感受是日本的繁华,山口劲夫常在外行走,感受的便是路上的车太堵。

  山口劲夫与彭行对弈起来。袁青让山口劲夫来,就是想看他们两个下一盘。彭行执黑一开局便进攻,而山口劲夫的白棋却是努力走在了外面。仿佛两个徒弟走到了对方师傅的棋路上,如果说彭行是看多了袁青的棋谱,那山口劲夫却只是与陶羊子下过一盘棋。袁青的徒弟很多是日本棋坛上赫赫有名的高段棋手,最后的这一位徒弟,行的是另一个路数。他不是专业棋手,被师傅叫了来,代表师傅走这一盘棋。袁青那时候就认为以后中国的棋手肯定会胜过日本棋手,日本棋手要熟悉各类中国棋手,他指点山口劲夫顺应陶羊子的棋路,然而,没想到他脑子得了病,也就不再与徒弟下棋,好多年中,山口慢慢悟出这套棋路,成了日本的业余棋赛冠军,并能与日本的高段棋手对子而毫不逊色。

  他们的对局让人看得很过瘾。袁青也一边看一边点头。每一步棋似乎在不同处落子,彭行是了解师傅的,有着搏杀与围空两方面的力量,行的是进攻的手段。山口劲夫却是把日本的棋风融进了陶羊子行外围的棋中。这是棋逢对手的棋,他们下了两盘,各人执黑先行一盘,两盘都咬得很紧,一直到收官还是看不清他们的胜负。在场的四位年轻棋手,平时也很少看到教练与对手下棋,时时想着自己来下,下一步应该下在哪里,由此测量自己的棋力。结果两人都是下黑棋胜了,而且,每盘棋胜负只在一两目间。两人都很佩服对方,山口劲夫心想,陶羊子的徒弟确实厉害,自己与日本名棋手下也不差的。而彭行在想,自己再怎么说也是专业棋手,山口只是业余棋手啊,他在一个社团里还有着职务,棋还下得这么好。

  后来,山口劲夫告诉彭行,他的社团职务并不算什么,是社团认为他的棋好,有专业实力,才供他的,他应该算是专业棋手了。

  山口劲夫比彭行大十岁左右,已近知天命年龄,但在袁青面前,依然是徒弟模样。袁青给他们复盘,复得很慢,有时还抬眼看一看旁边站立的年轻人。他们知道袁青是特意做的分析,他虽然脑子不适宜再连续进行对局,但对棋局的见解清清楚楚,年轻棋手多获教益。

  庭院中的茶花“雪娇”,白色,外轮花瓣如波浪起伏,内轮花瓣如蝶翅直立,冬天的“雪娇”开在日本的庭院里,有着一种奇异的光彩。

  十一

  第二年初夏,社会上有风波,棋院的人也上街去了。柳倩倩一个人在棋院,随手翻棋谱,摆着一盘棋。她的耳中插着耳塞,听着随身听里播放的钢琴音乐。眼下挂“小宝贝”随身听是时髦物,在有钱的年轻人中流行,围棋集训队员的随身听,是日本带回的索尼牌,每人一台。柳倩倩特别喜欢古典钢琴曲,不时会停下手中的棋,听一听舒缓的乐声如天籁之音。不过,听多了耳塞里的音乐,柳倩倩感觉听树下的自然之声不怎么敏感了。

  彭行进门见了她,说:“怎么只有你一个人,还在用功?”

  柳倩倩说:“我不是用功,我反应比人家要慢,大概属自私者,社会上的事总是融不进去。”

  彭行心里想,我还是容易进去的,但在社会中翻过跟斗,心里更审慎了。而她却是自然形成的,好也是这样,坏也是这样。其实许多选择是说不清好坏的,各人受不同的影响,各人走各人的路,各人行各人的棋。有时候容易受别人影响棋下得有变化,然而没有独特棋路的人,很难攀上棋的高峰。这也是很难说的。柳倩倩棋路固定了些,她很早就达到了女子队的高度,但后来进步就慢了,这与性格有关,也与她的想法有关。就是进步了又能如何?进步不了又是如何?

  柳倩倩问彭行:“是不是我没有杨莲聪明?”

  彭行说:“是你不容易变化,难以接受别人的路子。这是对的,也有不足。”

  难得棋室只有两人在,他们就聊了一会儿天。

  彭行说:“你要么在棋上变化出一番作为,要么换一件事来做。”

  彭行说话太直,他当教练似乎不适合。但柳倩倩知道他说的是实在话,她早就想到,除非在棋上获得重大突破,否则两三年中必须转业了。

  柳倩倩说:“我不知道另外会做什么。”

  彭行说:“你是女人,不管做什么,将来会有男人帮你挑大梁的。”

  柳倩倩似乎没有听进彭行说的是什么意思,抬起头来问彭行:“这个社会会不会变?”

  彭行说:“不管怎么样,就是变,下棋的人还是下棋。围棋是有国际环境的。”

  柳倩倩又问:“那个萧然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家提到杨莲都会说到他。”

  彭行说:“人是最弄不清楚的,就像观棋,盘中的棋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变化了。以后你也会遇上。”

  柳倩倩偶尔想到男人,就会想起萧然的样子,自己是不是对他有点意思?杨莲却似乎已经把他忘记了,她现在与时轮好到哪一天宣布结婚都有可能,两个都是棋手,在一起到底好不好?柳倩倩没想清楚。不知怎么,她却会想到萧然。

  终于有萧然的消息传来了。第二年春天,大陆与台湾恢复棋类活动。台湾的象棋王偕妻子回南城省亲,带来了一本萧然写的书,书名为《进攻中的爱》。原来萧然是笔名,书的扉页上有作者介绍,他的本名叫吴然。如果看名字不能确定的话,简历上还有他的照片,如果看照片还不能确定的话,那书里面的内容就无可怀疑了。那是以第一人称写的一段大陆生活,主要写的是与一位大陆女棋手的恋爱经历。书写得极富色彩,根本与萧然那个人连不起来。但一切又是那么清楚地摆在那里,书中的细节多为围棋集训队的人熟悉,特别是大赛前女主角躲在柜子里的细节。

  萧然的书中,写到了“我”一直认为围棋是神奇的,专业棋手自然是聪明绝顶,思想高人一层。接触到女专业棋手,初看与一般女孩并无差别,接触多了,发现她们各有各的聪明、各显各的灵气,更进一步感受到的是另一种神奇。这神奇在萧然的描写中,不单纯于恋爱的经历,还在于性,在写性的表现上,有大胆的突破,对熟悉杨莲与萧然的人来说,具有震撼的感觉。

  那本书在棋院流传,不知道杨莲知道不知道,大家好奇地想知道,她知道了会是什么样的感受。杨莲的神情依然如旧,像是不知道,又像是无所谓。就是没人给她看那本书,但那本书上的所写,总在人们口中流传着,她多少也会听到一些吧。

  对萧然这个人的看法,众口一词:卖女人情感,比特务还坏。

  对萧然的书,杜一秋认为是黄色小说。社会已经开放,但那个时期,直接描写到性,还是让人接受不了。但柳倩倩却觉得萧然的笔下,杨莲很有色彩,让人向往,让人迷恋,让人妒嫉。这也是她难得的。柳倩倩意识到自己会有这样的感觉,是内心不纯了,她也合着社会开始不分善恶地接受,她也合着时代开始喜欢标新立异的东西。

  私下里讨论起来,都说现在恍然大悟:萧然原来是想写作,到棋院来体验生活的。说起来作者也难当,要亲身与女人谈恋爱,赔上时间与金钱。不过从他所写的来看,他对作品中的女主角算是动了感情的,细节的描写也算是动人,特别是那一段性爱的展现竟显色予神授。

  “……她玉体横陈,真个是峰峦迭起,那峰峦却是动态的,一切都如花开,色彩鲜艳。那丛林之处无比滋润,如水流鲜活,湿,滑,润,清,色彩仿佛从肌体中溢出来,又能润入内心,化出一朵朵的莲花涌现,一朵朵洁白的莲花盛开了,在她墨玉一般的肌体之上,无数的花团,无数的色彩,在翻滚,在颠转,那根处的滋润是无尽的,色花从体内生出,植入整个世界。整个的色世界都仿佛由她内心中生成,从她的根处生长,在她的体上开花,在她的情魂间结果。宛如幻象之中,宛如迷境之中,所视所觉,一动一静,色彩绵绵汩汩,开在眼前,开遍眼前,在视觉中变化着大小,变化着深浅,变化着强弱,变化着浓淡。进入了,花蕊深深处,来抚弄,来裹挟,来含吮。无边无际的柔软。旋动着,跳跃着,奔腾着,花海之间,如雪,如电,如虹,如云,是真实的又是幻觉般的,无尽的色彩,无由的色彩,无限的色彩,无穷的色彩,每一动,像变化着万花筒的色,每一静,像粘着难以诉说的彩。扶摇直上,深坠其下,弹起来,舞起来,万千色彩化为透明,一直透明到内里,唯有一朵莲花升浮的境界,清清亮亮,明明净净,微微一颤,微微一动,在旋移,不动般地旋移,凝定般地旋移,翻动般地旋移,颤抖般地旋移,树之根部充盈了,饱满了,膨胀了,一时间,如花蕾般地绽放开来,像无数的花雨落飘下来,每一滴花雨落下,又化作一个个的小花蕾绽放。整个天地,处处花雨散落,点点花蕾绽放。不知哪是天,不知哪是地,无声的雷,无声的电,雷电之花飞翔,印入无尽的世界中……”

  杜一秋坚持认为,萧然写的东西很流氓的。成炜说,你不懂文学创作,这种性描写的东西,现在的每篇小说中都有,是调味品。柳倩倩觉得,萧然文字能力不差,有与别的作品不同的描写。

  成炜说:“你们都不懂,其实萧然的描写很现代的,就如先锋派的小说,应该承认,萧然是有文学才能的。文学需要想象,他很有想象能力。还有,他对女主角是有情感的,他是爱杨……女主角的,只有在情感的升华中,才会有美的想象。”

  彭行只插了一句话:“饿他一顿。就好了。”

  时轮那段时间在外面比赛,他回棋院的时候,好像是什么都不知道。偶尔出席外面的请客,他还与杨莲在一起,有人发现他朝着杨莲笑。有时时轮也会与别的女棋手聊天,谈他的比赛,谈他在比赛中遇上的一些怪事,自升为五段后,他变得话多起来。

  岁末,时轮与杜一秋一起给棋院的人发请帖,宣布要结婚了。说不清他们是什么时候好上的。时轮年龄不小,到该结婚的时候了。这两三年中,大家都知道时轮和杨莲在一起,时轮与杜一秋有接触,因为有杨莲的关系,大家都没注意他们两个。时轮与杨莲分手转向杜一秋,与萧然的书有没有关系,只有当事人知道了。

  结婚喜宴上,杨莲是和成炜一起来的,以前时轮不在时,他们两个人在一起下棋,也是常事,但也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已暗渡陈仓,此刻公开同出同进了。似乎是萧然的书让时轮退却,又让成炜瞅空迎上。成炜的不管不顾,让杨莲的吸引力添了一份神秘。杨莲依然是目光的中心,没有一点被丢失的感觉,而且成炜对杨莲的亲近举动,是明目张胆的,仿佛他早就在渴望着,只是一直没有机会。

  柳倩倩有时会想到萧然书中的描写,那些色彩化为喃喃之声,在她的感觉中浮现。她从新的角度来看杨莲。杨莲是她多年的同伴,她们多少次交谈,从不谈男人。杨莲随随便便就有了女性的魅力,如果说是本事的话,她确实有着吸引男人的本事。柳倩倩也注意到她一旦与男人说话,声音便轻巧有味,婉转的声音仿佛像花一样绽开,又仿佛像潮水般涌动。这种本事,柳倩倩不愿意学,有一点天然的抗拒,就是她想学,也学不来。

  十二

  全运会剔除了棋赛后,棋院虽仍属体委,但官方的关注明显不够了。但随着中日围棋擂台赛的胜利,社会上引发了围棋热。这个时代对围棋的爱好,已经到了普及的地步,围棋界的知名人物为大众所知,有段日子常有人来棋院请客吃饭,社会上有钱的人也多了。做生意赚了钱又喜欢围棋的人,以结识专业棋手为荣。他们请专业女棋手去下棋,并设饭局招待。一方面,是因为他们的棋比专业男棋手要差得太多,而女棋手会有吸引人的地方。他们来请柳倩倩的多些,柳倩倩有时走不开,想推荐杨莲去,他们便笑着说,还是等你有空的时间吧。这让柳倩倩对自己的外形气质又有了一点自信。

  常在棋院走动的一位做服装生意的老板,名姚十八。传说他进过局子,从“山上”下来的。那个年月,学校一毕业,国家包分配。很少有人愿意抛弃铁饭碗,下海搞个体。进过局子的人,丢了工作,不指望再分配,横着一条心做生意,赤手空拳,黑的也来白的也来,胆子一大,生财有道。姚十八与那些生意人有所不同,也许开始做生意时,也是横着来,但他毕竟有点文化,也喜欢与文化人打交道,赚了钱后,三天两头请人吃饭,被请的人还带了朋友来,来者都是客,于是摆下一桌又一桌。似乎好多是白吃的,但朋友多了,生意的路子宽了,遇上事情帮忙的也多。

  姚十八确实坐过牢,饭桌上会谈到局子里的事。他说刚进去时,有几关要过,最先的一关是洗澡,人脱光了,用自来水管子,直接朝人冲,冷天里冲得人直跳直跳。那里面多有人精,什么样本事的人都有。

  姚十八本来就喜欢下棋,进局子前,周围很少有下棋的,到了里面,却有对手,也有时间,下棋多了。下棋是安静的事,看守允许在休息室里下。后来,有人想不开,吞了一大把棋子进肚,棋具便被管制了。

  这一天饭局上,姚十八向大家介绍他的一位本家:姚钧。说他是琴棋书画,样样皆通。旁边的空桌上,正放着一把古琴,琴体旧而朴。大家邀姚钧表演一段,只见个头细高的他站起身来,像女孩子般地低着头。他过去在盆里洗了手,用搭在盆边的毛巾擦了,坐到桌边,先把手按在了琴弦上,然后抬起,前后微微悬空浮动了一下,姿态优雅,手指如他个头一样细细长长。待要弹时,他又站起身来,报了曲名:高山流水。然后再坐下来,手抬腕摇,落下去时,弦乐声便起了。

  古琴乐声,一般不熟悉乐器的人,多没听过,乐曲单纯缓慢,又不是流行的曲调,也许曲高和寡,桌上好些人开始动筷子,慢慢地,开始有低低的说话声。

  只是柳倩倩听得入境,那乐声对她来说,仿佛在高山之中有流水在耳。她不喜欢流行音乐,一次到南方开放的大城市去,被拉进卡拉OK厅,轰闹的音乐声起,她觉得耳膜都要炸开了,赶忙逃了出去。几天里声响在耳不绝。此时,她觉得古琴弦声叮咚,悠悠长长,恍惚泉水流动间,又有萧然与杨莲的身影……水流从天上来,悠长而下,清亮光洁,映着一片绿绿的树影……乐声停了,柳倩倩鼓了掌,才发现只有她一个人鼓掌,跟着其他人也拍拍掌,大家就只顾喝酒吃菜了。

  柳倩倩与姚钧熟悉了,接着见面了好几次,想起来,这就是缘。他说话的声音便如弹琴时,叮叮咚咚的。他告诉她,他小的时候就下棋,也练过毛笔字,学过国画。有一次她要与他下一盘棋,他直摇头说:我的棋怎么可以与专业棋手下,不要让你扫了兴吧。然而,他却谈到了聂卫平与陈祖德的棋,分析他们的棋风。他的评棋很到位,似乎比彭行评得还要清晰。他说,现在社会开始俗化,一切倾向俗流,以后还会变得更俗。棋上也会如此,无可免俗。他说话的时候,颇含自信,她仿佛听着了富有节奏的弦音,他偶尔仰起头来,恍若有高处的声息,牵着了她的听力

  姚钧与柳倩倩相处以后,从不到棋院来,与柳倩倩以前见到的男性不同,那些男人常在女友身边,而他有着一种神秘感。难得听到吸引她的声音,让她有了一种思念。求不得苦。有时听着他的声音,她吞咽似的存于心底,以便日后慢慢回味。

  她像一根筋地步入恋爱之路,却不意识她在恋爱。她希望接近他,听他的声音。他是不是像萧然一样儒雅,她似乎也不清楚。他就是他,是一个有点低调却又骄傲的男人,是一个靠人近近却又随时起身离人远远的男人。他约她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见面,用他的声音围绕着她,她喜欢静静地听他的说话,开始并没有觉得特别,慢慢地她感受他是极有个性、极有见解的。他对棋对文化的分析,也许不少人分析过,但他组合成了自己的看法。比如,他谈围棋与绘画的异同,都是在一个空之上表现,围棋是投入之中,在对立中形成临时的形态,而绘画也是一次成形,却是能够流传的。画作高下,可以挂出来,随时让人评判,但各人的评判标准不同,无法定论。而棋有对手,棋力高下,一盘终了,胜负是明摆的,但对局常在室内一对一进行,水平难以得到广泛的承认,旧时代肯定湮没了不少高手。只有当代的比赛,得以传播。

  过去也有棋谱,她想这样说。但她只是听着他说,他说到空对空的理论时,声息有了多重变化,她认可他说得对,仿佛只要他的声音传出来的,便是有理。

  他与她的亲近自然而又独特,他的脸贴近她,在凝望中,她有意识想要退开去,但她没有动。也许是过去她每一次自然的退缩,都形成了男人的离开。她不想再这样。也许是因为他贴近的同时,还在低低地说着话。他赞叹着:你的额头是那么地白洁。他的赞美是俗套的,但合着他的声音有着一种磁性的魅力,让她无可退避。一盘棋,她完全落到了他的局面中,她无可逃脱,无可推移。在静静中,仿佛声音在她的唇与舌、额头与耳圈上环绕,她感受到了异性的美好。

  柳倩倩在自己的感情中欢乐,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就是这样,还从没有过像现在这样有心有肺,她记着了与他的一言一行,他的声音长长的,仿佛有与棋相连的深深意味。他有着一种深度,在他的声音里表现着,直通她的内心。

  棋与感情,到底是什么,人生又到底是什么?

  十三

  棋院组织了一次活动,到棋镇去下棋。这个江南小镇棋风很盛,下棋的人多,也出过几个在省里有名的棋手。专业棋手这一次去,主要是指导棋童。

  镇文化站里,来了好多孩子,小的只有五六岁,而与专业棋手下棋的在十岁左右。杨莲与孩子下棋,很有耐心,她对那孩子让三子,下得很仔细。柳倩倩与一个较大的孩子下,很快就杀了他的一块棋。柳倩倩不喜欢与比自己棋差很多的人下让子棋。她觉得整个地是在下骗招。这些棋童受过培训,是懂得棋形的,也懂得要拦空,但柳倩倩知道他们并不懂棋形的真正意义,与孩子下棋的时候,她不想花太多心思在拦空和破空上,她逮住了就要杀,不杀一块棋,让四子以上就无法下。她断开来就杀,她的长处就是杀棋,她的杀棋连彭行有时也无法应付。与弱棋下,她能快快稳稳地胜,她有时会做出一个劫来,弱棋怕打劫,孩子更难把握打劫的棋,变化的大小,有时会弄混了。她知道自己的让子棋很厉害,一般比她差一点的业余棋手,都说她棋下得狠。就因为她有力量进攻,让子棋势弱的时候,能抓住对手一块棋死命地杀下去,业余棋手一般是舍不得丢棋的,也不大会转换,被杀一条长龙,棋局就结束了。下杀棋时,她感到痛快,也清楚此时自己内心是狠的,她不想在让子棋局中获得什么经验,她觉得是浪费时间与精力。

  杨莲与平时进攻的棋不一样,她一块一块地围,一目一目地争,像是要给对手做示范。

  其他的棋局都结束了,唯剩杨莲一盘。专业棋手与镇上的棋手在聊天,杨莲走完了最后的单官,还和孩子一起数子,她清楚盘面上她胜了多少,但还是数完了子。随后再告诉那个男孩子,他主要在哪儿损了目数。那是一个好看的男孩,身材细长,面容秀气。

  柳倩倩忍不住对杨莲说:“好了好了,吃饭了。就等你了。”

  杨莲收了棋起身,还对男孩说:“你主要是目数意识不够,要算清大小,争盘上最大的棋。棋从宽处走,本来你先占了三个大场,一开始不应该走在对手子很密的地方,去争几目的小棋,下棋不能看不得别人的一点空。”

  下午安排参观,中午就在招待所休息。柳倩倩与杨莲住一个房间,镇上还是那种旧式的招待所,她们都是去过国外的,觉得陈设简陋了。

  有一段时间她们没在一起谈话了,杨莲坐床上说:“这次来还是有意义的,镇上那个孩子好好教,还是有希望的。”

  柳倩倩最近有兴致说男人:“那个男孩好看吧?”

  杨莲说:“是好看,很弯的眉毛,很黑的眼眸。”

  柳倩倩说:“你就喜欢好看的男人,小男人也喜欢。”

  杨莲转过身去。招待所偏在镇角,窗外是一片田野,传来一声牛的叫声,如同长长的一声叹息。杨莲说:“不知你兴的什么。我本来就想对你说的,怕你不高兴。你找的是什么男人?你知道他过去做了什么?”

  柳倩倩愣了一下,她与杨莲很少说到男人,她过去没有男人。是杨莲有男人,找了一个又一个,自己从来没有说过她,也觉得不好说,说了怕她以为自己是嫉妒,没想到她反说起自己来。

  “我找的什么人我知道。你说他过去做了什么?”

  柳倩倩见杨莲低下头去,表情似乎含着一点痛苦似的,她的这个样子大概能吸引男人。

  杨莲后来说:“你只要去调查一下……好多人知道的。你和他一好,别人就在那儿说……”

  “别人说什么?我找的是人,又管他过去做什么?他有文化,能琴棋……”柳倩倩说着,突然就停住了,心想我对她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却又气愤,“你都找转过来了,我说过你没有?”

  “我对你说可是为了你好。”

  “我没说你,就是没对你好?”

  她们交往多年,难得一次声音争大了。“俗俗俗到家了。”她们都这么说着。虽是唯一的一次争吵,但情感的隔隙早已在心中积累。

  柳倩倩想快点见到姚钧。杨莲的话触动了她的情感。她内心里有一点疑惑的声音,便是杨莲的声音。她是不是走了一步俗棋?她不经思考下的棋都会是俗手,往往是输棋的必然。但是她并不想多听杂声,她想闭上听力。她原来听人说过,姚十八与姚钧是难兄难弟,本没有从那个角度去想。不过,就算他是与姚十八一起坐牢,就算他是“山上”下来的,又能怎么样?姚十八现在不是很神气吗?他是一个头面人物,上流人物都围在他的饭桌前。过去坐牢的人有不少是冤假错案呢,不都在平反嘛。她心中疑惑的声音继续在响,很俗地响着:恋爱中的人都是蠢的。

  她是真的恋爱了。意识到了这一点,她还是有点高兴的,像找到了一套跳出旧模式的新型,终于有所变化。多少年中,她的青春岁月都与棋连在一起,棋盘上的岁月是干巴的,没有声音色彩,最多只有啪啪的落子声。而他的声音像从九霄云天上落下来。

  柳倩倩想到他的年龄,大概要比自己大十岁,从他所表现出来的成熟看,可能还会多些。柳倩倩知道自己喜欢年龄大的男性,原来时轮年龄是比她大,但作为男人在她的感觉中还显嫩。

  此时,她对他如审视棋局一般,能确定她对他有着了情感,这情感原来没有凸显出来,是杨莲让她感受到的。她不愿去意识,但不得不面对。

  一朵小蓝花,孤独地开在招待所的墙角。进院的时候,她对着那朵花看了一会儿,发现它开得骄傲,但出门的时候小蓝花不见了。是被人采了,还是被风刮走了?正因为它开着了,才会让人注意到。

  十四

  再见姚钧,是几天后的事。他似乎忘了她,她是不是在他的心里并不存在?这让柳倩倩很是不安,搅动着得失感。依然是一个姚十八的饭局,她进门的时候,就听到姚钧的声音。还没到吃饭的时候,靠墙的沙发上,坐着他与一个画家还有一个年轻诗人。他们正在谈诗,她进来时,诗人朝她看看,眼光中含着问候。他也看她一眼,眼光一闪而过,他的声音没有停顿。他与诗人说到诗的韵与韵味:“现代诗少了韵,也就难以朗诵,无法流传。”

  诗人说:“现代诗的韵,就是一种节奏,旧诗的韵太拘束了,才成为了过去。”

  “诗为韵文,旧诗以平仄来表现节奏。”

  诗人说:“什么平直?”

  姚钧一笑:“平仄是声调。”

  柳倩倩明白他的笑。她小的时候就曾听姑父说到过古诗的平仄,平平仄仄平平仄。当时她讨厌这个才没学写诗,但现在一个出过诗集的诗人居然没有听过平仄,她不由得有点好笑。现在当诗人太容易了,就像一个棋手,虽然能走中国流、宇宙流什么的,但连古代的座子制度都不知道,也太业余了。

  姚钧依然与诗人谈下去,谈中国的现代诗是受西方翻译诗影响,诗其实是无法翻译的,一旦翻译便有缺陷。不过他不争论,只要到可能引起争论时,他就顺着对方的意思,不再坚持自己。

  柳倩倩多少了解了一点姚钧,要是她听到对方不知道平仄,就不会与对方谈诗了。与她相比,姚钧确实显得成熟,让她感觉到他的与众不同。

  姚十八拍拍掌,请大家上饭桌。他把姚钧安排到柳倩倩的身边,柳倩倩没有表示什么,但内心还是愉快的。

  约好了,饭后柳倩倩要与人下一盘棋。平时柳倩倩总是等着人来与她下,谁来下都一样,特别刚会下棋的人,越发想与专业棋手下一盘,让她痛苦不堪。她说下棋者什么最痛苦?就是杀屎棋。柳倩倩这天显得活跃,很随意地说:《儒林外史》中,有杀屎棋最快活的说法,那是一个孩子说的话,其实快活与痛苦因人而异,我是遇到下杀屎棋就痛苦。

  饭局一结束,姚十八说:“下棋下棋,反正这里人的棋,在柳倩倩跟前都是屎棋,不过,还是要让柳小姐痛苦一下。”

  柳倩倩不等有人提议,就接着说:“我今天想与姚钧下一盘棋,就听说他琴棋书画,琴我听过了,确实好,想看看他的棋。”

  原来与姚钧在一起都迁就他、顺着他的,今天柳倩倩想让他进自己擅长的局面中,棋为手谈,她有心思看看他手谈出什么。

  姚钧无可推托,别人都说他有福,专业棋手点名下棋,别人都求不来的。棋盒打开,姚钧拈着子,姚十八问柳倩倩:“要让几子?”柳倩倩大气地抬一下手,意思是随对手的便。然而,姚钧却只拈了一颗黑子,直接放到小目上去。对子。他是要与柳倩倩对子下。这一盘棋无人开口,平时对局都有插嘴的,集体对付专业棋手嘛,其实专业棋手根本不会在意对手几个人合下,有时候人一多,反而棋下乱了。眼下是对子,虽然没有猜先,结束可以是让先,不贴目,但专业棋手与对手下到不贴目胜负的话,这个对手确实是强手了。

  姚钧一落子,柳倩倩便感觉到了他的气势与心思,他是不想让对手轻视,就算他输了,也是对子输的,不会被人小视。关键是她会让他输多少,她一时想整他一下,今天她很想让他知道自己的厉害。她的内心又是复杂的,怕他实在不济,垮得太多,会让他下不了台。

  下了十多手,柳倩倩落子如飞,姚钧每一步都想一想,还好,他并不在斗气。二十手过后,柳倩倩心也定了,他还是会下棋的。只要会下棋,前二十手,一般棋手与高手的棋形,不会相差太大。柳倩倩能看出对手还是研究过定式的,况且对空有所理解,这种理解结合了他的文化底蕴,棋上也就差不到哪儿去。她心情高兴,这时反而放开了,慢慢地,发现他的攻守也是有想法的,她注意到自己不可走得太松,落了大后手,输给了他就变成笑话了。她不熟悉他到底有着多少力量。

  到了中盘,涉及到算路与搏杀的时候,柳倩倩的心完全松下来,到底没有奇迹可出,他也只是一个业余棋手。遇上搏杀,他就会被缠进去。她走得轻快,只是想着不要杀得他难看。他们对视一眼,他突然也放开了,脱手开辟新战场,他懂得下不好的地方不下,有点冒险地展开新的进攻,意图靠出奇来制胜。她本来是好整以暇,现在多少要思考一下。她感觉到他常态是小心的,到了一定的时候,会突发冒险。他明显要扰乱她一下,有点赌徒的心理。

  柳倩倩一点不肯转换,姚钧只有回到主战场,进行殊死的搏杀,一直杀到大块棋无可回转地被围歼,这是无望与必然的。于是他投子认输。虽然输得很多,但他在对杀中败北,败得英勇,柳倩倩再一次感觉到他的聪明。

  柳倩倩放下子说:“下得不错下得不错。”

  高手赢了棋,赞赏下手两句也是常有的。柳倩倩却是发自内心说的,他没有让她失望,他是懂棋的,虽然棋力不怎么样,但他有构思,不像一般的棋手一见高手畏手畏脚,本来被让了好几子,不可能输的棋也下输了,那就只能称作屎棋了。

  姚十八说:“该给他一个敢杀敢斗奖。”

  他与她又对视一眼。他的眼睛中仿佛有着叮叮咚咚的声音,她却低了低头。

  接下来,是随便聊天。有人谈政局变化,有人谈社会走势。有人问姚十八,听说他文革中认识了某个高干子弟,后来成了他的贵人,所以他的生意才能做大。姚十八本是个大嘴,但此时只是笑笑,颇含深意。

  姚钧与柳倩倩在谈围棋。姚钧说,他当初学围棋是以为围棋是一门艺术,表现智慧的艺术。现在的围棋影响很大,但他却看到的是围棋比赛越来越多,赛时越来越短,根本成了一种运动,难怪列入体育项目。

  柳倩倩说,现在棋类项目已不列入全运会了。

  姚钧并不在意柳倩倩的说法,似乎项目列入不列入全运会,只对运动员有意义。姚钧说,除了天赋,艺术与体育运动不同的,一种需要的是积累,另一种需要的是爆发力。现在围棋的参赛者越来越年轻,赛时靠的是运动员短时间的计算能力与反应能力,这就是运动的标志,与艺术再无关系。

  姚钧的言语中多次提到运动,却是与艺术对立的。柳倩倩本来内心中是以专业运动员为荣的,此时感觉像是在高空中被击了一下,落到了尘埃中,满是灰灰的。

  天色晚了,有人起身离开。柳倩倩也想到要走,问旁边的姚钧:“你走不走?”

  姚钧摇摇头,告诉她,姚十八在这里给了他一个常住房间,今晚他就不走了。接着,他像是随便地问了一句:“想不想去我那里看一看?”

  柳倩倩觉得奇怪,他到底与姚十八是什么关系,还会给他一个房间,也想了解一下这个男人的生活,就点头答应了。

  姚钧的房间在三楼上,倒也安静,从窗子能看到远远的楼房灯火,房间内乱乱地堆着一些书,古琴搁在办公桌上,墙上挂着一幅画,画面是一大团彩色线条。柳倩倩知道那属现代画,也不知是不是姚钧所作。办公桌的一张纸上,写着一首诗:

  携手长空去

  破夜日自羞

  餐风雷鸣乐

  沐雨云围幕

  虹彩系君腰

  星辉饰君头

  轻咬情人唇

  天地情悠悠

  字迹看来是姚钧的,不草也不工。从诗面上看,感觉比萧然的作品层次高气派大,而且也纯一些。

  柳倩倩指着情人两个字说:“这个有点……俗。”

  姚钧突然笑了:“不是这个俗,是我们这个社会不开放。情人嘛,在先进的西方,是很美好的词。国外有情人节,当然不是指未有婚约男女的节日,丈夫与妻子在节日间也互赠礼物。中国古代也有这样的话: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怎么显得俗呢?”

  柳倩倩一时应不过来,好像被他扳回了一局,脸有点红。姚钧一直默默地注视着她。

  柳倩倩想改变心境,她懂得棋须直落要点,便说:“你是不是被抓过,也是从山上下来的?”

  姚钧依然一笑,说:“是的。”

  柳倩倩听他应了,却不知说什么好,觉得自己冒昧了。

  “你是不是犯了政治上的事?”接着她又说:“我对政治不感兴趣……我没关系的。”她发现自己说乱了,本来和她没关系的。

  姚钧说:“什么犯政治,我是流氓犯。”

  柳倩倩说:“你别开玩笑了。”

  姚钧说:“我从来没与你开过玩笑。我被关了两年……和姚十八是牢友,要不我会和他关系这么好?”

  柳倩倩一时又不知说什么了。心想他是开玩笑,可他的神情实在不像。但他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是……

  “我被关还是在上大学期间,那时候的大学生还是天之骄子。两个女人对我好,但我并不爱她们。那时候我还年轻,只有二十岁出头,我看中了一个叫小灵的女孩,我觉得她不错,考虑过大学毕业后与她结婚,却有一天我被抓了,说是流氓罪,那时正搞严打。检举我的不是前面的两个女孩,而是小灵,那两个女孩只是公安找到她们,她们也满腔怒火……你清楚我是怎么样的人了?”

  他靠得近,声音环绕在她耳中。眼下这个时代,已经不会再因结交女友而落实流氓的罪名了。他是一个受女孩喜欢的男人。柳倩倩一刻间对他充盈着感觉,头脑却一片空白,她只是含着笑看着他,有点木呆呆地。这状况她下棋的时候遇到过,就是什么都明白,但什么也想不清楚。

  他说他还没有真正地喜欢过哪一个女人,还不懂真正的男女情感。她能理解他,这是一种反向的理解。自己是不是他真正喜欢的?这个念头突然攫住了她。她站到了别处在思考,而这种思考一点都不具备力量,在姚钧的笑容前,她只是那么被动地站着,失却了所有的进攻意识。

  她只感觉到他的头在靠近她。仿佛他说出了这么多的个人隐秘,自然是要求回报的。他的脸贴近她的时候,她本能地想避开。她还没有想好,她的男友应该在她的梦里出现,然而她也弄不清他是不是在她的梦里出现了,而此刻,她整个地感觉如在梦中,幻觉似的梦中。每一次接近到他,都感觉如梦如幻,他的模样,他的神情,他的举动,他的声音,那么清晰地显现在梦境中,而四围的一切,都虚化了,虚如梦幻。他很有耐心地慢慢向前贴近,让她有时间避开去,可她却中了魔法似的,动不了,也不想动,无法动,只是无限期地等着。他的唇终于贴在她的唇上,一旦贴上后,那个在别处思考着的她,也就虚化了,也就失却了,也就不存在了,像是睁大着眼似的消失了,留下了一片无声的长鸣般的叹息。

  她以往在棋局前的冷静反应,连同她的计算能力,在这个男人面前都没有了,只是迎着笑。他的吻是熟练的,让她深感滋味,仿佛有一曲歌印入心的底处,那是她自身中发出,在她的内心中回旋。她听由痛苦般的快乐从内心中升起,回旋似的升起,仿佛是两个黑白棋旋转着一个太极图,互争又互和,她那时不懂袁青说的和,这一刻她懂了,真正地理解了。黑白便是男女,表现着的是阴阳,是心识,是情感。她所有下的棋,都是为理解这个而存在的。

  他的手开始有新的举动,她反转手去按住了他,这反应是习惯性的、不自觉的。她似乎还停留在上一层的感受中,规范了整个头是开放区域。他停了一停,随后他的嘴移在了她的耳垂上,无数的胡根摩擦着耳后暖暖的小窝,像无数的声音发着轰鸣,让她的身心至柔至软。一刻后他又有动作,她很想随之倒下去,最后一点残存的惯性,让她说了一句:“我不是要被你占有了吗?”

  她自己也不明白如何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占有正是流氓的对应词。她感受到他的身躯一震,她就把他搂紧了,她怕他离开去,仿佛几辈子几个轮回间,她都是这样反应,是女性宿命。如一盘无可挽回的棋,只有将大龙向对方的包围中逃去,毫无做眼的可能性,最后把自己的气走尽了,而丢子投降。

  声音从天上下来,在她的内心里动荡。似乎有两种不同的声音,俗的声音如无数马蹄奔跑在湿地草甸上;雅的声音则如浮在空中,与仙乐一般。两重声音激荡在内心的深处,相融相合,交结互溶,再也分不清雅俗。瞬间即是永恒。

  完了以后,他俯在她的上面看着她,他似乎还是那么冷静。而她的内心还在震荡,颤抖的声音还没有结束,如太极一般地旋转。

  他说:“你是第一次……你被我占有了。”

  她说:“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后来,行在路上,一阵凉风拂过,心里的热在慢慢冷着,她像复盘似的回省那一幕,她觉得自己甘愿丢失所有的自尊,不知羞耻地表现出来的,便是欢迎占有。她有点恨自己也有点恨他,他确实是个流氓,男人也许都是流氓。她的身体内在,还感觉有漩涡在旋转着,一直往下旋去,无止境地旋动着。

  十五

  半个月后,是一年一度的棋赛。柳倩倩进入杭城赛场时,感觉有了许多的变化,她觉得自己是大人,而比赛场上多的是孩子。与她当年参赛时相比,现在的年轻棋手年龄更小。她们没有受过男人诱惑,没有经过男人的经验。她正与孩子在争什么。她应该胜过她们,她的经验与感受是她们没有的。但她落子的时候,却又感到失去了一种锐气,她对自己的棋有着了一种怀疑,经验与感受并没有在棋上表现出来,仿佛隔了一层,声音呼喊着用力挣着要靠近来,却无法到达。她原来下的是快棋,往往对手用时完了,自己还有十几分钟呢。现在她在时间上没有了优势。她总要想一想,旋转的感觉便来到了心里,他的样子如恶魔般地显现出来。她想丢开他,甩开这些莫名其妙的感觉,一旦甩开,又像阴影似的漫过来。她比以前要看到更多的棋,但落子时又觉得无可行。这种隔裂的感觉让她痛苦,却又有着一种甜蜜的滋味,像古琴轻轻拨动着弦。

  她输了棋。接着的几场她连着输,都是只输了那么一点点,她是完全可以放强手争一下的,但她的力量在回旋中消失了,她懂得了照顾平衡,开始似乎占优的,但因为照顾局面平衡,进攻的力量弱了,而被进攻了。到最后就差那么一点点,像是元气丧失了,拼劲不足,功亏一篑。她在败方一栏签下名字时,仿佛是签着永远失败的人生。她的运气没有了,一下子消失了,她不知有没有力量继续下下去。

  出来的时候,彭行迎着她问了一句:“你怎么了?”她有点想哭,却又似乎一点没在意地笑着。

  “我就是输了,我不知道我怎么了。”

  确实她可以这么说,她并没有被他夺去了魂,自那次后,她一直没有去看他。要说与男人有关,杨莲与成炜是越走越近,几乎形影不离,成炜整个像是迷痴的样子,杨莲有时半夜才回来。此时的宾馆,对登记住房审查已经不大严格。

  成炜的成绩没有退步,与上一次的比赛基本持平,如果最后一盘胜了,可能排名还会靠前一点。而杨莲却只输过一盘,并越战越强,有好几位高段女棋手都败在了她的手里。她的积分是排在前几位的,如果明天的最后一盘,她要是胜了,便会是新科的冠军。这天下午她是获胜而出,拖着步子,面无表情,对胜负她不再激动。她变得稳实,有力量,力量在稳实中透现出来。彭行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成炜几乎是搂着她,在她耳边轻轻地絮叨着赞美的话。她依然不动声色,知道了柳倩倩的胜负,也问了一句:“你怎么了?”

  她有点恨他,他使她受到了别人的羞辱,她知道自己的感觉并不对,但坚持认为是他让她丢了元气,还让她丢了运气。

  第二天,棋局就要开始,成炜却来找彭行,说没见杨莲来,到处找她也不见。柳倩倩脱口说,快去房间的柜子里找一找。杨莲有可能成为这一届女子比赛冠军的,彭行这位南城棋院的领队自然着急,他让他们都进去比赛,自己带了两个工作人员去找她。

  柳倩倩进了赛场,这是一盘她没有指望的比赛,怎么比都改变不了她排名最后的结果,她对棋有过的迷恋与信心,已难以存在。她本来是想借这一次的比赛给自己一个贺礼,但现在棋下成这样,已成了她心里一个沉重的负担,但她还是要为自己的脸面而战。

  柳倩倩总算胜了最后这盘棋。她出赛场后,才知道杨莲没能参加这一局比赛。最后的对手其实不如杨莲的实力,她是很有可能当冠军的。仿佛命运与她开了一个玩笑,她是在比赛场的卫生间被人发现的。她也许是去那里方便,也许是缓和一下紧张。常常有棋手,比赛之前总想上卫生间。比赛开始了一段时间,一位工作人员发现杨莲倒在卫生间里洗手池边,这才唤人把她弄出来。谁都不知她是什么时候到的赛场,什么时候进的卫生间,什么时候倒在那里的。她一直睁着眼,只是不能回答任何问话,听由人抱着她上了车,把她送到了医院。抢救的时候,她也是睁着眼。经过检查,确诊她患了白血病。棋赛是很耗费体能的。她的病是不许可消耗体力的,但她一直作为运动员,在棋上不依不饶;病体是无法承受性爱的,但她如同转盘似的,与每一个喜欢她的男人好。她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的病情,才进行着这一切?也不知她是如何熬下来的。

  杨莲被送回南城医院治疗。她在棋坛很有前途,曾获亚军,这一次又可能是冠军,本来国家棋院想选她进国家队的。她是在棋赛中倒下的,棋院给予了最大的关注,到访的国家体委领导也去医院看了她。

  在医院的杨莲显得胖了,脸色也显白了,作为女人也好看了。这时才发现她并不是那个黑皮肤高颧骨的女人,而是一个标准的柔弱美女。她的脸上有了轻松的表情,微微的笑意,比柳倩倩还显优雅。大家知道她的病是绝症,都赞美她的精神。她也享受着这种赞美,她与所有的人不再有竞争关系,她放松了,她自然了。

  杨莲见了柳倩倩,便拉近她说话,显着比众人更浓的姐妹情。柳倩倩有着一种无可奈何的伤感,心中曾经有过的蒂芥无影无踪。她望着杨莲,突然意识到,多少年与她同出共进,其实自己一直是个配角,杨莲在棋上,在情感上,在她的人生画面上,一直绽放着色彩,并非是争,她一定知道所获得的一切都是短暂的,她只是努力着。如今,她也自然地顺应,拿得起,放得下。

  杨莲唯一对成炜不再顺应,干干脆脆地拒绝了他,说她无法再有性爱了,让他另外找人。开始的时候,成炜一天几次跑医院,但都被赶了出来,她说她承受不了他的粘乎,还是让她安心养病吧,甚至请了彭行出来阻止他。

  出院以后,棋院保留她的关系,继续给她发工资。她不想闲着,有老板支持她开了一个小棋室,收了几个学生教棋。成炜依然常常去看她。

  十六

  柳倩倩落到了人生的低潮,人生对她来说,似乎变化得太快了。杨莲与她因棋相识,在一起有十多年了,年纪轻轻的杨莲却已走到了人生最后一段。她也有一段时间没见姚钧了。她突然发现对他并不了解,别人笑过她老套,但她却已是一个前卫的女人,她连他的身份都不知道,便让他“占有”了。

  有一次柳倩倩去了姚钧的住所,门关着,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才来。她下楼找到姚十八,办公室里的姚十八与饭桌前的姚十八有些不同,很有老板的架式。姚十八生意越做越大,见面就说他现在一点下棋的时间都没有了。

  姚十八问到杨莲的情况,说她太可惜了,她是用自己的生命来赌棋的。

  柳倩倩诧异姚十八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样的话应该是姚钧说的。

  “棋还是要下出来的,就像生意要做出来。人的身体不好,赚到的钱也是假的,人一完结,再多的钱也用不了了。”姚十八发着流行的感叹。

  柳倩倩问到了姚钧。姚十八朝她看了一会儿,有点疑惑地说:“你真的也落入姚钧这家伙的套子里了?”

  柳倩倩硬着头皮问:“什么意思?”

  姚十八说:“姚钧这家伙,就是在女人身上过不去。他吃过女人的亏,不相信所有女人都有报复意识。他是越来越深陷进去了。我没有想到你与他也会……”

  柳倩倩突然发现自己的确是只会下棋,根本不懂人与社会,杨莲曾提醒过她。但杨莲自己呢?好也罢赖也罢,人生不也就是那么几十年吗?

  柳倩倩回复到了以前没心没肺的生活。眼下的社会,男女的情感交流已开放了许多。电视机已经普及,长篇电视剧开始流行,柳倩倩不再看情感书籍,改看电视剧,那些感情曲折的电视剧让她眼泪直淌,但她从不将这种情感与自己相联系。

  又有老板请客,这一次,好棋的老板请的是京城来的官员,这位官员也喜欢下棋,老板便向棋院发了邀请,彭行就让柳倩倩去。

  席上就柳倩倩一位女性,都说她这样漂亮的有气质的女棋手难得见到。有人问到杨莲,她的情况是下棋人的谈资,柳倩倩也习惯了。饭局到一半,姚钧进来了,与大家打招呼,也自然地与柳倩倩打招呼,眼光中依然是那叮叮咚咚的声音。柳倩倩却有点不自然了,她发现自己现在的没心没肺状态,和以前并不一样。姚钧搬过来一张椅子,插坐到柳倩倩的身边。柳倩倩大大方方地招呼服务员给他添碗筷来,他们的神情却有点像在斗着气。

  “好久没见了。”他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着。

  “见不着你啊。”她的声音多少带点并不想有的埋怨,像一局棋,一下子把主动给他掌握了。男女交往,谁不自然不正常,谁就掌握不了主动。

  这时,有人问姚钧在忙什么。他说在学一点新知识。

  “你还在学什么?”

  他说:“心理学方面的。”

  柳倩倩注意到他有意无意的眼光,她的感觉中怎么也摆脱不了他的眼光,仿佛遇上他,她只有输。

  晚饭后,官员请柳倩倩下指导棋。柳倩倩下棋的时候,常会抬头瞄一眼姚钧,他和人家在聊天,有时碰一下她的眼光,他的眼中有着莫名的笑意。他没有想走开的意思。一直到众人都散了,他与她一起走出来。

  “你到哪里去了?你是不是故意避开我?”柳倩倩忍不住了,终于还是发出了怨气。

  “我为什么要避开你?”

  柳倩倩说:“那为什么你不找我?”

  “你常常参加比赛,我怎么知道你回来没有?再说,我就是跟了去,也怕影响你下棋啊。”

  他似乎很有理由,但她内心里已不再相信他。

  “我去找过你,姚十八那里,你住的地方……”

  “姚十八到底是做生意的人,我怎么能老住在他那里?他的生意越来越大,要拉我帮他做生意,我怎么愿意做那个。我不可能是个生意人,你知道的……”

  柳倩倩想说,我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她清楚她一说出口又是牢骚话,一旦牢骚太多,她就输得一塌糊涂了,她已经输了,但不想输得太多。

  她还是跟他去了他新住的地方,地方不大,布置一如以往。她细心地注意到,房间内并没有女性散落的东西,就算有女性交往,也只会是临时的。她的心安定了一点。虽然她对他有了真正的认识,但她还是希望姚十八说的不是真的。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她和他到了恋爱婚嫁的年龄,她和他都可以有许多选择的。

  柳倩倩对姚钧说到她想开一个棋校,教孩子下棋,让他给棋校起一个名字。他在纸上写了两个字:妙观。柳倩倩拿回棋院给成炜看,以为成炜肯定会笑话,会说是一个尼姑的名字。

  上次柳倩倩曾把姚钧的那一首诗给成炜看过,成炜念一句评点一句,念到“破夜日自羞”,点头说:“这句不错,有想象,也有意境。”

  念到下面成炜就直摇头了,指着“虹彩系君腰,星辉饰君头”这两句,说:“七律的颔联与颈联需要对仗,上面颔联倒也罢了,这颈联出现两个君字,实是不通,一则对仗有正对、反对,同字如何称对?二则古诗字数就少,除非重叠等需要,一般不能有字重复。不通啊不通。”

  柳倩倩说:“会不会这八句,只是古风长诗的一段,并不计较对仗?”

  成炜指最后两句“轻咬情人唇,天地情悠悠”,更是摇头,说:“不谈情字重复,什么轻咬唇之类的话,根本是现代人的语言,这种直俗的文字,正是作者内心直俗的表现。”

  柳倩倩听了很不以为然,反而觉得姚钧的诗有古意,又含现代变化,四不象才好。当时认为成炜的评判有主观因素。

  然而这一次成炜对“妙观”两字,却是赞赏,说这个姚钧还是有点文化的,妙观作为棋校的名字不错,一是棋用妙观甚雅,二从俗的意思是:“妙观”本是古代第一个有记载的女子棋校老师。明末话本小说《二刻拍案惊奇》中,有“小道人一着饶天下,女棋童两局注终身”一篇,故事中那个棋艺高强的女棋童,便名妙观,她设了个棋肆教授门徒。作为女子,她聪明漂亮,作为老师,她矜持有加。所以有文化的人看到“妙观”,就知道校长是一个女子。教出来的棋手,有妙手之观。

  以后的日子,柳倩倩照常过着,但她经常想到,她也许该从棋院转业了,运动员退伍是正常的,她已到了这个年龄。棋院似乎还没有这个意思,彭行因为杨莲的事,也许遗忘了她。女子队里还只有她得过省女子冠军。但退总要退的,有些社会上的应酬,彭行推荐她去,也许是有意让她有机会多接触各方面的人,能选到一个合适的工作。

  对姚钧,她仿佛陷进去了,但她还有着冷静,没有女孩的盲目。她希望自己像过去一样盲目,盲目与迷恋是相通的。她看得清楚,却依然迷恋,证明她的迷恋是无可解脱,直影响到她的内心深处。姚钧和她说过,人们总把人生当作永恒,其实人生也就百岁,如一盘棋,棋结束了,棋子一撸,盘便空了。不用把最终结果当一回事,过程就是一切,目的是毫无意义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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