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白之篇)(十)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黑白
  • 发布时间:2014-05-22 14:55

  她认为自己也许不是一个真正的棋手,杨莲才是真正的棋手。她的杂念还是太多了,原先只是潜伏于内在,现在一下爆发出来了。她不是没心没肺而是多心多肺。情感对于杨莲来说,是补剂,而对她柳倩倩来说,是毒药。

  柳倩倩接连参加了两场比赛。

  一场是升段赛,她一连输了三盘,再继续下去已没有升三段的可能,倒有可能退到一段去。棋院立了这么一个退段的规定,还有一项补充说明是允许棋手中止参赛。如果不能升段而要退段,段位赛就很少有棋手愿意参加了。柳倩倩知道自己不能升段,就退出了段位赛,以保住现有的段位。

  还有一场是棋王杯比赛,由企业赞助。柳倩倩也是输的多,似乎输棋变成了常态。彭行见着了她,什么话也不说。棋手都明白每一个人都有低潮与高潮期。奇怪的是男棋手落下去,还有一个底线,女棋手下降时,一落千丈,似乎没有边际。柳倩倩遇上个还没入段的小棋手,她也会输,好像一下子变得不会下棋了。彭行在内心感叹,棋赛也许真的不该是有情女子参与的项目,女棋手习惯搏杀,而搏杀需要的就是算路,一旦因情而乱,也就不再有斗志,卷在一个旋涡中再也立不起来。

  人生的变化与社会的变化一样。彭行也感叹社会因竞争生出了许多乱象,似乎原有的价值观消亡了,向底线倒去,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棋坛的权威如同超级大国的对峙一样,都不存在了。两次棋赛中,随随便便地出来一批不知名的小将,就一下子打败不少原来有名的棋手。因此,柳倩倩也算有点心理依托。

  十七

  柳倩倩骑自行车到方庄去。人生如棋,柳倩倩的人生到了盘中思考转换的当口。她开始落实转业单位。原来有人请她赴宴,她还有点不耐烦,现在她发现自己的接触面还是太窄了,一般的私人企业她不考虑,国有单位需要女棋手的很少。好多人事部门的人,对段位都弄不清楚:二段啊?我家门口还有一位是三段棋手呢。

  柳倩倩很快地退出来。一般的单位她不愿去,好的单位她去不了,如同她的择偶选择。她好些日子没再与姚钧见面了。他的住所又搬了。他似乎过一段时间就会搬一个住所。如他所说,撸空了棋盘,重来一盘。新的女人是新的一盘棋。她与他交往之间,他便搬了三次。也许有的女人一次就断了线,她经历三次也许是长的了。女人他见得多了,她只是作为专业女棋手,在他的心目中才有地位。现在她的成绩都掉到底了,要从专业队里退下来了,他会不会与一个从专业队出来的女棋手结婚?

  柳倩倩意识到不光是他,整个社会都是现实的。她在棋院里,是一个专业棋手,似乎头衔闪亮,与一般的人相比,是有名又有利。但她离开了棋,和其他的运动员一样,一旦从比赛场上退下来,除非能升官,其他什么也干不了。

  柳倩倩遇上原来武术与体操集训队的队员,他们都说要现实一点,现在社会就是这样,要是听从分配,工作都不怎么理想。也许会分配她去哪一个影剧场,干售票工作。有一段时期电影院很吃香,很多的人找关系弄紧俏票子。

  这天柳倩倩回到棋队,彭行见她便问:到哪儿去了?她只是笑了笑。彭行告诉她,听说杨莲快不行了,让她一起去她家。

  两个月前,杨莲放弃治疗回到了家里。她不愿住医院,就想与她教的几个小棋手在一起。这些小棋手是熟人所托的,她教他们下棋,称自己的房间为小棋社。

  她住的还是那间小屋,现在看来越发挤了,多出了几张小桌子和小凳子,小桌子上放着棋盘棋盒。房间里流溢着中药的气息。她得过全运会亚军,是特级的运动员。原来,她如果与成炜结婚的话,体委会分给他们一套住房的。这个时代房子并不是人们最重要的谈资,有房就行,反正住房面积相差不大。

  看到杨莲的第一眼,彭行感觉她的身子像支在水上的一根枯枝,花朵垂着萎黄的头。而柳倩倩听到她的身体里发着吱吱嘎嘎的声音,声音短促而嘶哑。

  杨莲露出笑来,脸色恢复了一点生动色彩。她对靠近去的成炜说:“你有一次对我说过什么的?”

  “说过什么?”成炜的问话有点呆板。两人看上去并不像是很长时间的恋人关系,倒像是刚接触的年轻不懂事的男女。

  杨莲说:“你说到佛教中的涅槃。我是不是要涅槃了?”

  成炜说:“你胡说些什么啊。佛教的涅槃是得道成佛的高僧才能修得。你怎么能涅槃?”

  柳倩倩觉得他们很奇怪,杨莲问得奇怪,成炜答得也奇怪。杨莲说了一个奇怪的话题,似乎是硬扯到不知何处。成炜偏偏应答是凡人无法涅槃,一点都不懂得安慰人。

  “不说涅槃就说死吧。我快要离开你们了……人生也真快。”

  一个从来不谈人生话题的杨莲,也说上了,说得那么决绝。

  “有时候我会做梦。梦到一片旷野,没有人,没有房子,没有树,站在那儿心慌慌的,看到的是整片整片无穷尽的旷野。突然,天上就落下石头来,是大块大块地落下来,无处可躲,只能看着一块块大的黑影不住地从天上落下来。落到地上的时候,发现那都是一个个棋子,黑棋子。好像还在晃悠悠地颤动着。应该是有轰隆隆响声的,但听不到声音,只有形象,让人更加心慌。不过我倒觉得比那一片旷野要好些了,毕竟有棋子一样的东西出现了,我总是与棋子整天打交道的嘛。”

  此时的杨莲一点没有了恐慌,似乎完全与梦境隔离了。然而在睡梦中遇见如此情景,会是怎样惊惧呢?

  “是炼狱。”成炜肯定地说,“你还是应该心怀美好的东西。人是意念的产物,你想着什么,就会梦见什么。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其实,你将要去的地方,也受你人生惯常意念的驱使。”

  成炜这么说着,他的神情肃穆,就像一个虔诚的佛教徒。

  杨莲拉过身边的一个男孩,那个男孩长得瘦小,一直立在床边靠墙处,大家没注意他。

  杨莲对柳倩倩说:“我求你一件事。我放心不下的,是这个孩子。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棋童,他应该是个天才吧,下棋的天才。”

  杨莲一边说,一边抚着他的头。杨莲的神态柳倩倩那次在棋镇见过,柳倩倩还嘲笑她连小男人也喜欢。然而眼下,杨莲似乎是在抚慰自己的孩子。如果她有孩子的话,肯定是一个好母亲。她抚弄着他,从头发上抚下来,抚在脸上,抚在颈上,那个孩子听由着她的爱抚,微微动了一下身子,仿佛在感觉着一种母亲般抚慰的舒服滋味。如花在她的手下绽开来,呈现着无限美丽。

  “我不知道还能再教他几天,也不知道将来他成棋王的时候,还会不会再记得我。”

  孩子抬起头来看她,那眼光仿佛在问:我怎么会忘记你。

  两人的神态,就仿佛一对母子。临死的母亲一次次地爱抚自己的孩子,她的眼中确实有着泪水,没有滚落下来,却谁都像看到了它洇满了她整个的腮帮。

  她抚着孩子,用最后一点余爱对他告别。她仿佛遗忘了她最熟悉的人,她的教练与她的棋友。

  柳倩倩说:“你放心。我会把他带出来的。”要在过去,柳倩倩就是不哭得呜呜咽咽,稀里哗啦,一塌糊涂,也会是什么也说不出来。现在她似乎发誓般地接过了话,她要给她一个郑重的承诺。

  杨莲抬头看着柳倩倩,似乎是重新看一看她,辨识一下她的承诺。她的眼光中也似乎有着叮叮咚咚的声音。一朵朵莲花绽开来,这一次柳倩倩不但听到了声音,并看到了花开般的色彩,五颜六色。

  杨莲说:“小君,这是柳教练,我把你交给她。她会带你成棋王的。”杨莲重复了一遍,似乎强调不只是教他棋,而是要让他成棋王。

  柳倩倩也就跟着重复说:“对,你放心吧。我会让他成为棋王的。”

  彭行本来就是权威的教练,应该比柳倩倩更有能力教出棋王,但杨莲却把孩子托给了柳倩倩,也正是在最后一次确定友谊。彭行默默站在一边看着这两个女人,眼前依稀浮现那个夜晚两个女孩在花园里复盘的情景。她们都长大了,成熟了,成熟得那么快,成熟到其中一个即将要落地枯萎。

  十八

  柳倩倩开办了“方圆”棋校。棋盘为方,棋子为圆。社会上正有大批下岗工人出现,柳倩倩自诩是下岗棋手。她租用了居民区中间的一处小楼,体委为她开具办校证明,彭行教练带领棋队帮她装修和布置教室,报社的业余棋手帮她作宣传。棋校开张了,柳倩倩转业成了棋校的校长。她在小楼前拉了红条幅,并在方圆两站地的附近贴了海报,她突然发现自己还很能干。很快就有熟悉的朋友把孩子送来,随着中国围棋队对日战绩转优,围棋进入了兴盛期。学棋的小孩不少,有的学前就进班来,方圆棋校三间教室,分为高中低班,柳倩倩请了几位围棋业余高手做老师,专业棋手也不定期地来指导提高班。

  柳倩倩也兼任教师,教的是围棋的基本功。在教学中,循序而进,围棋是什么,围棋的基本原理是什么,一些最简单的问题,学生问为什么的时候,她也会问一下自己,为什么这样下而不是那样下?再看世界的比赛,韩国的棋手往往会下出过去称为俗手的棋,那种棋形漂亮还有空灵的说法都在受到质疑,她也在思考着。

  她最初的学生就有杨莲托付的小君。杨莲没有看到她棋校的开张,就去世了。多少年的人生说过去就过去了,想抓住什么,什么也都是抓不住的。柳倩倩又想着一切都是感觉,她曾听彭行说过不知他从哪里看来的一句话:存在便是被感知。她再也感知不到杨莲了,那作为人的杨莲形体,本也是她感觉的复合。一切存在着的都在流动,流往不可知处。她的心沉下去,当下与她联系紧密的便是棋校。她教学生的时候,讲到棋是有情的,棋不是死的,它是两个人情感的交流,所以叫作手谈。但在她的内心想法中,一切都是无情的,都在无情流动中。

  棋是有情物,须下无情手。

  她与小君下第一盘棋的时候,是在她的校长办公室。小君由他母亲送来,她正在做学生的登记表。她丢开了一切,与他下这一盘棋,借此决定他该上高中低哪一个班。小君的母亲自报家门:她叫计星月。这是一个让人好记的名字。柳倩倩总也记不住小君姓侯,但她牢牢地记住了计星月。计星月给柳倩倩带来了一串香蕉,露着很巴结的笑容,她笑的时候,让人感觉嘴角还是向下弯的。她告诉柳倩倩,她是个下岗工人。柳倩倩记住了她的名字,也记住了她的下岗与笑容。还有就是计星月不时提醒小君坐下来,因为小君一不注意便会站起来,他似乎屁股不想往凳子上坐。

  柳倩倩一开始对小君感觉很差,坐不住的孩子怎么会是下棋的料?小君下了第一步棋后,柳倩倩发现他有着一种特殊的棋感。他手拈棋子,落子到盘的姿态,仿佛下过了无数盘棋。他的棋下得并不标准,准确地说,是下得不连贯。她一度怀疑杨莲是怎么教他的,好像棋路不正。因为是让四子棋,她发现他几乎没有序盘,立刻进攻,且没有一个固定的主战场,似乎是东一个西一个的。然而那些东西不连的棋,往往都形成了照应,显示他不是随便放的。这让柳倩倩疑惑,一个孩子怎么可能早早地安排伏笔。

  柳倩倩注意到小君一动不动地凝思时,似乎听到了一丝细细的哼哼声,仿佛是咬着痛苦的感觉。柳倩倩本没太在意。小君一直没有跟着她的步调,绝对不入她的套子,不管是围空还是搏杀,他想到的永远是进攻。后来她在关键处计算的时候,再一次听到那种哼哼声,她因受扰而有点恼怒地说了一声:“你叫什么?!”她的声音多少有点严厉。

  小君抬头说:“我叫小君啊。”

  “侯小君。”计星月露着笑补充说。

  柳倩倩抬眼看一下对面的小君,发现他并没有痛苦的表情。这一盘棋最后她是放了胜负手,打劫吃了他一块棋才胜了。

  柳倩倩对小君说:“你第一天随着上小班吧。”

  小君没什么反应,计星月多少有点失望的表情。看来她明显是不懂棋的,柳倩倩没对她解释什么。柳倩倩与小君下棋的时候,有一位家长带着孩子来报名,柳倩倩的助手,一个退休的裁判接待了他们。他询问了孩子的情况,给孩子定班,并讲清费用,随后开了票,收了钱。当时计星月还看了一眼收据本。现在柳倩倩只是通知小君哪一天来上课,没有提收费的事。计星月心里明白,朝柳倩倩脸上露着笑,既然是免费的,小班就小班吧。

  前两次给小班上课,都是柳倩倩亲自讲课,她讲基本棋理,虽简单却又有文化含意。这是她从彭行那里听来的,彭行又是从陶羊子那里听来的。

  柳倩倩开始讲课的时候,学生人数还不多,课桌围着她一圈。她立刻发现小君总是心神不定似的,过一会便会移动屁股,扭着身子。她想她讲的这些,也许杨莲都对他说过了。两次以后,她通知小君,让他去上中班。两次的中班,也都是柳倩倩讲课,她讲一般的定式与布局的大小。下课前一般都会安排小棋手们自由选对手下棋,而她则是与小君对弈,直接让三子。又两次以后,她通知小君去上大班。她讲搏杀与围空的棋着,有些具体的例子都是她比赛时的对局。她也讲到棋手的胜败心得,痛苦与快乐,也讲临阵比赛的例子,比如杨莲躲在柜子里的事,还讲各种技巧。

  她讲课的时候,小君依然是坐而不稳,屁股挪移不歇。柳倩倩觉得一个好棋手,坐得住是第一步的,棋手坐不住,棋是不会向最高境界走的。

  柳倩倩突然走到小君的面前,叫了他一声。小君一下子站了起来,似乎早就想站起来。

  柳倩倩说:“刚才我说的是什么?”

  小君说:“刚才你说的是下棋要有耐心。输棋的根本就是犯错误,一个不犯错误的棋手是不会输的。有时候好棋手就是比耐心,等对方犯错。”他几乎是一字不落地复述了柳倩倩的话。

  柳倩倩以为他正好听着了,于是她找了一本薄薄的棋书,大约有一百页左右,专门谈死活与手筋,让小君拿回去,一个星期后她会考他。一个星期不到,小君就送书回来。

  问:看完了?

  答:看完了。

  柳倩倩不怎么相信,随手翻到一页,随便指了一题,小君立刻说出了这题的解法。书上的死活题只注明一个正解,中间会有许多变化,是要靠棋手自己理解的。柳倩倩又翻页找了一题,小君依然答了出来,每步变化他都能应付,看得出来他是花过功夫做题的。

  临下课前,柳倩倩依然与小君下棋,让两子。小君下得吃力,输是要输的,他尽量让自己输得不要太难看。

  社会上各种收费的教课项目开始盛行。不同于柳倩倩进集训队时,教练免费教,队员还发津贴。计星月陪小君来上课时,常会带来一点水果,数量不多,柳倩倩收下了。半年后,柳倩倩请来高手与高级班的小棋手下棋,每盘额外收对局费。孩子得高手对弈并复盘讲解,棋艺提高得快,孩子的家长都愿意出这个钱。计星月当然也清楚,她算计着增添水果,把水果洗得干干净净,送到高手的手上,这些水果的钱当然及不上授课费,计星月是有数的,她总是用巴结的笑来迎着老师。高手知道小君是柳倩倩特殊关照的弟子,计星月是个下岗工人,也就没收对局费。

  只要有时间,柳倩倩就会与小君下一盘棋。

  每次下棋的时候,柳倩倩总会听到有一种呜呜之声扰着她的心理。以往与日本棋手对局,曾有打扇拍子的声音,她都是习惯的。她以为是自己下棋少了,再加办校之事杂乱,耳根不净,才会生出干扰之声。

  小君似乎很快适应了柳倩倩的进攻,并回以进攻。柳倩倩开始要适应他变化解脱的走法。一个定式到他的手里,他会倒着顺着,变来变去,怎么变都是进攻,宁可死棋也不失进攻,这让柳倩倩大感头疼,慢慢地,到了让先的棋。

  十九

  柳倩倩的方圆棋校已具正规形态,在南城小有名气,学生越来越多,柳倩倩借了贷款,并请老板棋友作保,先交首付把这座带院的小楼整个盘了下来,这都是她一个人做的决策。后来,房价越来越贵,房租越来越高,所有人都夸她当初很有经营头脑。

  院墙上爬着的藤蔓植物中间,奇怪地结了一个吊兰瓜,瓜要熟落,柳倩倩怕它会把好看的绿藤拉垂下来,就摘吃了。它酥酥的,面面的,有点像南瓜的样子,却是另一种味道。

  本就是作为装饰物栽养的,却结出了另一种果子来,柳倩倩觉得与自己的办学有点相同的味道。她有时站在院中的一棵槐树下,听风吹过来低低的声息,又会想到与小君下棋时听到呜呜的声音,感到人生有点恍惚。

  下棋在她的感觉中,本来是在盘上落子,子在各自的点上,碰撞的是对手的智慧之力。但教孩子下棋的时候,孩子最初懂的是吃棋,吃棋是最令人高兴的,她教他们杀棋的手筋,有“倒脱靴”,有“滚包”,很合中国棋最初杀棋很强的棋谱。教棋的时候,她想到了当初萧然拿来的死活题,实战中很少遇上那样的棋局,一般算不清的棋局,棋手也就规避了。她在台上教棋,大棋盘挂在她的身后,她把一颗颗黑白棋子放上去,作壁上观。棋像是有一种情感的召唤,这是她教棋后悟到的。

  孩子下棋,有的始终不开窍,怎么也弄不清盘上的大小,但还须鼓励。办学重在生源,剔除不适合下棋的孩子,对棋校来说,想法是荒诞的,是自断财路,说到底,真正成为专业棋手的是凤毛麟角,开棋校赚的多是这种在棋上没有结果的钱。其实小棋手的家长也明白,但不经过一点训练,谁知道适合不适合,就是不适合,也多少能增添一点大局观与计算能力。柳倩倩不由得想到自己,也许现在不适宜恋爱结婚。不合适便不开始,又有谁弄得清呢,她对自己说。

  柳倩倩编了一本小册子,题名为《快乐围棋》。她选一些有趣的对局,来启发孩子学棋的兴趣,书中还附了一个个有关棋的故事,本来是供学棋的孩子看的,但出版后,居然在书店里卖得不错,家长们也喜欢看。这样一来,又扩大了棋校的影响。柳倩倩发现自办了棋校后,她的运气不错,一切都顺,以往在棋院中总也没有如此的运气。

  随着韩国棋的崛起,竞技方添了一个国家,棋赛越来越多,越来越激烈。国内也加紧了比赛的步子。秋天里,正是比赛的好时光,彭行从韩国回来,参加了升段赛,他感觉很好,比赛中直落数盘,升上了最高的段位九段。庆贺会上,柳倩倩前来参加,并给他发了方圆棋校名誉校长的证书。

  这一年秋末,有一个在全国具有影响的棋赛,棋手不分业余和专业,都可参加,彭行问她想不想报名。此赛奖金很高,吸引了不少专业棋手参加,柳倩倩虽有专业段位,但已经是业余下棋,参赛很可能是陪人过招。

  柳倩倩还是报了名,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参加过这种竞争很强的棋赛了,她也想让自己走一走紧棋,感受一点旧日的气氛。

  原来每次比赛,情绪不好的时候,柳倩倩总会感觉到棋场里,除了有下棋的落子声,有裁判的走路声,还会有哪一位棋手的咳嗽声,还会有哪一位棋手突然叫出“啊”的一声。然而这一次比赛,她突然觉得安静不少,她几乎听不到了那种杂声。杂声应该还是有的,听不到,是她的心绪安宁的缘故。这次参赛她没有思想负担,因为她感觉自己是以业余棋手的身份来参加专业棋赛的。

  整个棋赛中,柳倩倩遇上的都是专业棋手。前三盘,她几乎是轻取。她报名参赛的单位不是专业,但她有着专业段位,对手落败应该不是轻敌的缘故,她也觉得自己确实下得好。接下来,她遇着的都是国内最好的女棋手,一盘比一盘难下,然而棋校给她带来的运气,一直照应着她。上届全国亚军赛后,别人说她有韩国棋风。柳倩倩是研究过韩国棋谱,但并不比国内棋手的棋研究更多。她想到是与小君下棋下多了,多少接受了他跳跃很大、不拘一格的棋,想着的都是进攻。她进攻的路数也怪,对手多少有点不适应,于是胜算就在她一边了。这一次比赛是在南城进行的,她是得天时地利了。

  参赛的人数多,时间的安排很紧,一般人会有忍受不了的感觉。柳倩倩却发现自己离开了赛场一段时间,再回到赛场来,反而显得轻松。她离开棋赛时,并没离开棋,隔着一点距离看棋赛,她看得清楚,少了那种强烈的胜负心,内在平静如水。赛场上需要有胜负心,而胜负心又需要有一种隔距感。

  赛场安排,胜者往前排移,败者往后排退。柳倩倩一开始是随意安排入座第一排,以后她一直稳坐在那一排。最后一盘是与全国冠军七段棋手对局,七段曾得过世界女子冠军,她永远带点疲惫的样子,然而在棋盘前,她的眼光如鹰一般清亮敏锐,处理复杂棋局,较之男棋手更干净果断。柳倩倩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参加比赛了,有时还会忘了按钟,但她的时间充裕,因为与小君下棋,他落子的速度奇快,她必须很短的时间内做出反应,要不显得老师落后于学生了。

  计算依然是棋弈的根本,虽然柳倩倩满盘落子,但取舍还是很明白的。她一步步挤压对手的空。柳倩倩在教学的时候,反复提及空的概念,在这一盘棋中,对空她进一步领悟了,她觉得自己的棋比过去高出了一子多的水平。过去她是凭经验下棋,这一次下的每一子都出自理解,仿佛站高了一层来透视,并在一个空间中所悟。她几乎是不防守的,每一步都在进攻,稳稳地抓住了空。对手还是有点包袱,对柳倩倩这么一个已经转业的名不见经传的棋手,加上她的不熟悉的路子,七段有点难以应付。最后,柳倩倩成了赛场的最大黑马,以一盘不输的成绩获得了冠军。

  近年来,棋赛多了,冠军已不如以往那样引人注目,但美女棋手冠军的报道还是不少。颁奖会上,主持人提问:她既已转出棋坛,如何又能杀入棋坛而夺冠?柳倩倩说:是教孩子下棋,自己的棋感同时也得到了提升。这似乎是幽默的话,引人发笑,场上就有人笑了出来。其实她可以说,有缺失才有获得。她没有那样说。

  棋强运强。在棋上,柳倩倩曾经受过很多挫折。经过的棋赛多了,耐痛苦的力量强了,也许便是麻木了,她仿佛更加没心没肺了。

  痛苦往往会远离,而痛苦又会得以靠近。

  她想到杨莲,她似乎只是帮杨莲完成了她差一步没有得到的。杨莲是忍着痛苦下棋,医生说她不应该参加竞技性很强的棋赛,而她说,要不是因为棋,她也许早就死了,就是活着也只是在等死。

  彭行告诉柳倩倩,正在考虑让她重返棋院专业队,再为南城赛两年,以后当教练。她还听说国家队也曾考虑要收她,如果她的年龄小两三岁的话马上就下调令了。

  从胜负场里出来,她原来以为是远离了,但还是没有离开,现在再进入了一次,她可以完全离开了。

  柳倩倩实实在在地说:她已经不是专业棋手了,她只是棋童的一个老师。那个竞争赛场实在不适合她了,也不想把人生精力都放在备战备赛上,那是受不了的。她不想再一次面临转业,出来了一次不想再受第二次。

  她随一个业余棋队去韩国之前,接到了一封贺信,字体她熟悉,是姚钧写的。看来已有点陌生,那声音仿佛从远处传过来,合着颁奖会上体委领导的言辞:祝贺,你行的。她没想要回信,只在心里说谢谢。

  比赛永远没有完,一个赛事连着一个赛事,她如果再去专业队,也许还会争取一个世界赛的名次,入卷其中,受其利诱,期望都会存在。存在是一种选择,选择了专业就选择了比赛。卷在一个圈子里,永远的研究与探讨,是不是围棋本来的面目?她也弄不清。反正她教孩子围棋是快乐的,是不一样的。她的书叫快乐围棋。但她在围棋里面并不总是快乐的。她也许不想叫她的学生去比赛,但在这个世界里,不比赛还下什么围棋?围棋的影响也是在比赛中产生的。引人入棋的便是胜负,胜负便是名利场的根本。

  围棋的赛事进入电视,每一场大赛都会有电视转播,比赛在南城举行时,柳倩倩常会被邀请上台去作讲解。一般棋赛讲解都是一男一女,女的作介绍,作提问,作历史回顾,而男的分析具体的棋。男才女貌,也是导演首选。柳倩倩常与彭行一起讲解,有时也配合旋风王。柳倩倩的讲棋,能跟得上,能讲得出,她毕竟是当教师的,她也毕竟有过冠军的战绩。冠军是一时的,但头衔是永恒的。电视的转播,也拓展了她的棋校的影响。

  二十

  南城搞了一个业余围棋赛,柳倩倩给棋校的三个孩子报了名。主要为的是小君,他有这个实力。柳倩倩很想他能得名次,不但给他,也给棋校争名。

  热衷围棋竞技的时代,柳倩倩要让孩子在棋赛中训练一下,练练临场的感觉,就是失败了,孩子是与成人对弈,并不会影响信心。

  这一届的业余棋赛,大赛场里出现三个孩子,格外醒目。三个小棋手坐下来的时候,有点嫩生生的,脸红红的。业余学棋比较轻松,赛棋就紧张了。柳倩倩作为教练,在场看棋,裁判都是她熟悉的人。很快她也被棋局所影响,似乎比自己下棋还要紧张。孩子下出来的棋,总有出乎意料处,有时简明的棋也会走复杂了。

  开局之前,那么多的棋手在场中走动,小君走在里面,没显怯懦。柳倩倩发现他似乎就是为这个而生的,他喜欢被人注意,别人投来眼光时,他会把身子摇两摇。柳倩倩并不喜欢他这形态,但柳倩倩不同于其他女人,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她对小君的看法是很客观的。

  赛场上又是另一拨人群。围棋旧属雅玩,在社会上并不众多,但一进赛场,竟会有那么多棋手。柳倩倩的前半生仿佛都在这样的赛场中,为赛场而准备,在赛场里拼搏。每一次参赛时,内心世界便投进一种声息,本来纯静的心海,变幻成无数光怪陆离之音,在奔腾,在回旋,在变化,在跳闪。柳倩倩过去太关注棋赛,杂念之音扰乱了她的棋感。离开棋赛一些年后,眼下的她正静静地感觉着这种声息。

  五音十乐,有着跳动,有着旋律,有着节奏,有着激荡,似乎是幻听,经历多了会生出恍惚。

  柳倩倩发现自己站到了一个从来没有过的高度,既与她有联系,却又不是她自身时,才会产生出这样的声音,内心仿佛是深深的苍穹,到处有灵动的妙音。她早能感受一下,棋也许会更有力量。

  另两个孩子在赛场里,一开始就不适应,按他们的水平,不应该第一轮便输的。平时教他们的围棋高手,常在社会上走,认为这两个孩子的棋比一般业余棋手要好许多。然而棋赛有棋赛的规则,那个叫庞济的孩子,是个少年老成,他下棋很有耐心,本来柳倩倩认为他是最有希望成功的,但他一到赛场,身子就有点发抖。柳倩倩几乎听到他心脏的颤抖声,让她的心也跟着颤动。他下得太慢了,有时本来是简明的棋,他会想很长时间,往往还会是长考出臭棋。柳倩倩明白他是想偏了。在棋校,他总是在简单之中,想出不简单的棋来,柳倩倩还曾赞扬过他。但业余棋赛参加者多,往往半天要下两场棋,时间便有限定,包干,每人一小时,没有读秒。庞济不熟悉这个比赛的时间规则,用时太多,往往他还忘了按钟,有时他想到要去按钟时,对手已经下了一步,又不用再去按了,结果是超时输了。另一个孩子则是下得太快了,对方时间已经不够,而他不会运用超时输的规则,发现空不够就早早交棋了。

  小君很容易地胜了第一场。第二场他的对手一开始就皱着眉头,下了十几步,棋还没有显出高下来,他就停下来,盯着小君看。接下去,他叫来了裁判,对裁判提出小君有干扰人的毛病。裁判无法同意他的看法。后来裁判告诉柳倩倩,说对手抗议小君发出了让人难受的干扰声。但裁判在现场站了一会,并没有听到干扰声,判定是那位棋手自身的问题。柳倩倩听了这个反映,心里一动,想到自己与小君下棋的时候,也有所感受。其他的老师与他下棋时,便没有这样的感觉,也许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感受吧。

  小君的第三盘,是与一位南城的业余强手下的。柳倩倩去看小君的棋,正遇他在考虑是否要搏杀的时候,但他一时算不清,如果他要进攻,就必须要有杀棋的把握,一旦杀不成的话,反引对手的棋在他的空中穿行,而破了他棋的目数。这正是孩子难以把握的棋。他身子开始扭动,抬头来看着柳倩倩。柳倩倩突然从他的眼中发现他准备入子之处,正是围捕的想法。柳倩倩认为那是很危险的,但是他的棋势占优,应该走得稳健。她不知道他是不是读懂了自己的眼光。他又对着棋盘想了一会,他落子了,不光是丢开了搏杀,而下的正是柳倩倩想着的那一个点,仿佛是听到了柳倩倩眼睛里的声音。这步棋让他牢牢地掌握了优势,这盘棋他就拿下了。

  第四盘棋中盘时,柳倩倩又来到小君身边。小君并没抬头,但已感觉到她的到来,只要他遇到难题犹豫时,他便会下意识地朝柳倩倩看一眼。而柳倩倩似乎能从他眼光的声音中,听到他棋子落处的想法。她觉得很奇怪,她也就意识着自己的想法,投射到他的身上,更奇怪的是,小君仿佛从身体上触觉上,清楚了她的意识,准确地落子在那一点上。后来,他落点可能不同,但意识到的方向是相同的,大同小异,有着了他自己的考虑。

  柳倩倩几次试下来,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思路,一点都不会错。她觉得神奇,她并没有对小君说什么,下场后,她发现这个孩子的眼光中有着无法说清楚的意思。他因为胜了棋而高兴,他因为明白她的意思而高兴。柳倩倩觉得兴奋,仿佛自己下场赛棋了。她隐约感觉到不对,但她还是忍不住要走过去看他的棋,一旦他抬头的时候,她就会把自己的意思表达给他。旁观者清,她的思考比她自己进场都要清楚,同时,她的棋力又比一般业余棋手高出一大块。于是,小君一路顺杀,只失手过一盘,一直是胜的。

  下面的棋越来越难下,其他两位小棋手,柳倩倩已经无暇顾及,他们有胜有负,但都没有得名次的可能了。而小君似乎越战越勇,作为他的教练,柳倩倩信心也越大。她有时也有所怀疑,他的获胜到底有多少是接受了她的指点,他真的能懂得她的意思吗?一个棋手应该要独自与对手拼搏的。

  柳倩倩有意不去看小君的棋,但在赛场上,她又有点抑制不住自己的内心。她爽性走出赛场,见着了等在门口的计星月。计星月对她说:你去看看他的棋吧。计星月的话中,仿佛有着什么含意。也许小君告诉过他的母亲,她去看棋他就会赢棋。是因为她站在他的身边,他有了信心,还是她的眼光会给他指点?看来他们母子是谈到过这件事的。

  柳倩倩忍住了不去看小君下棋,整个上午她都与裁判长聊天,裁判长是省棋院特聘,一个喜欢说些棋坛掌故的老头,柳倩倩听到高兴处,有时还笑出声来。到了下午,她突然像听到了召唤,立刻向小君那一桌走去,同时她意识到她一直在等着这一刻,而与裁判长的所有谈话,在她的记忆中已不存在。

  小君这一盘的对手,人称刘半仙。刘半仙平素神神道道的,爱给人算命卜卦,有一次说感觉上来了,拉着柳倩倩一定要为她算一算。临到算时,只听他念念有词,最后说柳倩倩心有犹疑,彷徨不定,只在一个字上:情。不能说他说得不对,那段时间柳倩倩为姚钧正烦恼着。

  柳倩倩走到小君身边,他的棋正走到关键处。小君在用时计算,他棋局好的时候,往往显得坐立不安,但一旦遇上为难,便坐得纹丝不动,像一块磐石。柳倩倩到时,他捏着一颗子,刚想要落子,感觉到什么,停了手,抬头看了柳倩倩一眼。柳倩倩马上意识到他棋子的落点,似乎听到他告诉了她。那一步看上去是好棋,但肯定得不到好处,对手可以轻易避闪开来。柳倩倩看过刘半仙的棋,知道刘半仙的棋路,小君这一步也许就会形成败局。她想了一想应该落子的地方,只见小君把棋子收了手,又思考了一会,投子正是柳倩倩意识的那一处。

  棋局咬得太紧,柳倩倩算了一下,接下去两步,小君只有把棋走对了,才有希望获胜。也许刚才她与他的眼光相对后,他行棋变化得太过明显,刘半仙也意识到了。到他再一次眼光瞟向她,她看着棋盘,意识着下面两步的走法,小君一步不落地走对了。

  小君落第三子的时候,刘半仙很不客气地叫来了裁判。他对柳倩倩说:“我可下不过有专业段位的棋手。”

  柳倩倩不免脸红了,她说:“我没有说话呀。”

  刘半仙说:“我是什么人?你与你的徒弟有心灵感应的,你会传递给他。”

  自然裁判不会依据刘半仙的神神道道来作判定,然而柳倩倩也不好再站在一边了,她退出了场。在场外的槐树下站着时,她想着了刘半仙所说的感应,是不是她教这孩子时间长了,生成了特殊的精神交流,真的与他产生了一种难以相信的神奇感应。而刘半仙也能意识到这一种感应。这种说法,没人会相信,但她骗不了自己。她确实在与他有着某种联系,这是不合比赛规则的。虽然明确的规章指责不了她,但她此时意识到她做的事,是通过他来进行比赛。她为什么这么迫切地去做?她问自己的内心,是因为他是她的学生,她渴求他能有名次,来给棋校扬名?但她面对自己的内心,无可抵赖,那便是她走到他的身边,看他下棋,特别是与他有精神交流的时候,她有着自身的渴望,比她自己下棋还要强烈的渴望……这不合比赛场的游戏规则,这不是对的,这不是好的。她在建立某种东西的同时,是在打破某种东西。

  这一盘棋小君还是胜了,刘半仙抗议也没有用。下场来,有人还笑他输了棋找话说。后来的比赛,柳倩倩不再走到小君的身边。刘半仙的抗议大家都已知道,小君的对手自然会警惕她的到来,再有抗议就不好了。柳倩倩强制自己不去看棋,她不能让他有比赛的依赖性。然而,对于柳倩倩来说,难耐的是在等待中,几乎像丢魂失魄似的,比自己下棋的胜负感还要强烈。她与计星月对视一眼,发现她们的感觉是相同的。

  小君出场后,柳倩倩劈头问他一句:“你为什么下棋?”

  小君看一眼母亲,说:“是妈妈叫我下棋的。开始说下棋能有名,后来说下棋能赚很多钱……棋中自有黄金屋。她不懂的,肯定是叔叔说给她听的。”

  计星月朝小君白了一眼。小君说身上有点疼。计星月轻轻地抚着他,从头上抚到肩上。小君闭着眼,仿佛是享受一般。

  柳倩倩觉得人生一直在一个迷圈中,自以为走出来了,其实还在里面绕个不停。她的精神灌注到了孩子的身上,连同杨莲的精神也融汇在一起。

  棋校小楼之外,天色朦胧,轰鸣着搅拌机的声响,城市开始造房运动,建筑日新月异。外在的变化,只有柳倩倩意识到的时候,它才会呈现。她的世界里,恍惚处处是棋,有微微细细的声音,又有洪钟般的声响,都融到一起,如风如雨,如雷如电……餐风雷鸣乐,沐雨云围幕。成炜说,那指的是六道之天。佛教的因果报应与六道轮回,成炜说棋也有因果:一个定式的变化,对手走出来,形成了这一盘棋的果。你循变化而变化,是你下一盘棋的因,又会形成下一盘棋的果。而六道轮回呢,你走惯了俗的棋,你就在底层下棋,往往是如噩梦般的缠杀棋,一口气生,一口气死,等着人来杀你,等着人来收气,如在地狱,而你的棋在高境界中,就如在天上,行云流水,无拘无束。这种六道轮回,不是隔世的,皆在一盘棋中。再高的棋,也有搏杀,如同天也有搏杀,天道之下是修罗之道,阿修罗常与天搏斗。其实无论是天、修罗、人、畜生、饿鬼与地狱都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六道,真正的六道都在人的内心中。

  教室的墙上挂着大棋盘,盘上寥寥数子,挂着死活的残局。下面的课桌上,一副副棋盘棋子。六道因果,循环不止。

  第四部

  一

  侯小君从南城到京城也有好多年了,他都没有记忆,时间对他来说,经常是以秒来催促的。时间在外部赶着他,在他的身上拉着一道道伤痕,却又是看不到痕迹的。

  那一次,小君参加省的少年围棋比赛。母亲计星月在他的耳边念叨了一会儿,计星月在小君耳边说什么,别人不知道,是不是告诉小君这一次的比赛很要紧?小君下得好的就是要紧的棋。他告诉过别人,屁股坐凳上时间一长就疼,说过多次,但一直没有人听,检查身体的仪器也无法查出有什么毛病。小君是计星月的独生子,是她三十岁后剖腹产生下的,这个年代的独生子女也许都会有些毛病,他的毛病只有计星月才清楚,感同身受。任何硬的东西,都会让他的皮肤和皮肤里的骨头有疼痛感。也许说不上疼痛,就是不舒服。他怕熬那个时间,但时间在熬他。他喜欢柔软,特别是柔软的轻抚让神经都麻酥酥的。一些柔软的布质东西,堆满了他的床上与床下。计星月把每一分钱攒下来,给他买的衣裤都是柔软的布料。他也特别珍爱他用过的与布有关的东西,有一件背心穿破了,计星月用来擦他的床与桌子,最后实在破烂,计星月悄悄地丢了,他却从垃圾堆里把它捡回来。为此他与计星月发生了自他出生以来最大的冲突,甚至说到他将与它一起睡到垃圾堆去,结果是计星月把它洗了好长的时间,晾干了放到了他的床头,他才安心入睡。他床头有多个布质宠物,他总是搂着它们睡觉,一直到他即将成年仍然如此,对此,时间仿佛是停止的。

  然而,小君也有强烈的时间概念。那是一次要紧的省少年比赛,他遇上的对手,是一个从江城来的孩子。南城是省会城市,对从下面来的棋手,他多少有点轻视。后来小君去京城后,也生出过自卑。那次的棋赛,小君开始走得松了,身子扭来扭去的,有点心思不在盘上。对手王托,一开始在时间上拖,明显的棋非要拖一会才落子。棋类比赛有规定,棋盘边上有赛钟,双钟双键,棋手下完一子,按一下自己的钟键,对方的钟键便跳起来开始走动,小君就利用对手的时间计算棋。对一个比赛的棋手,掌握时间是最要紧的。

  王托个头比小君大不少,小君的感觉中,他的动作像个熊,笨笨的。小君多少有点大意,但这头笨笨熊,一旦抓住小君进攻时的破绽,便开始发力了,把小君的一块长龙包围了。谁都知道那块棋是死了,按说小君应该交棋认输了。但小君比对方多了一点比赛的经验,他发现对手的时间不够了,再过两三分钟,赛钟上指针就会走到设定的尽处,钟上的一面小红旗会倒下来,不管棋盘上的胜负形势,对手会被判超时输。于是,小君开始变着法子往对方的棋空中落子。王托还没有察觉到时间的威胁,继续想一想才落子。小君心里暗喜,自己的时间反正还多,明明不可能有棋的地方,他继续下送死棋,紧张地等着对手的赛时耗尽。王托当然不是呆子,意识到这个问题,举手叫裁判了。

  裁判正是柳倩倩。也许正因为裁判是柳倩倩,小君才会有恃无恐。柳倩倩看了一下棋,似乎与小君一点关系没有,用冷冷的口气说:“这地方不应该再下棋了。”

  小君说:“我这里没想清楚嘛,觉得还有棋……”

  柳倩倩不睬他,离开了棋桌。小君又往对方空里去摆棋。毕竟棋盘就这么大,走到最后能下棋的地方已经不多了。王托再一次举手叫裁判,柳倩倩来后,再次提醒小君,并站在棋桌边等着棋局结束。眼看官子收尽,不往对方空里下棋,就等于认输了。小君又一次去搅局时,柳倩倩直接判小君输棋。

  出了赛场的小君趴在计星月怀里哭,一直等柳倩倩清了场出来,他还在哭,仿佛浑身都疼。计星月上上下下抚遍了他的身体。

  柳倩倩说了一声:“拍时是不允许的。”

  小君说:“你是裁判啊。”

  计星月没有说什么,只是朝着柳倩倩笑着。

  “棋手要靠棋胜。”柳倩倩的声音很严厉,仿佛她一当裁判就变得大公无私,忘了是他的校长,棋校的声誉已不在话下。

  前三名拿奖。小君得了第五名,要不是这一盘棋判输,算小分,他得一、二、三名的可能性都是有的。半年前他在成年人的业余赛中,还拿到了第六名的。

  这一次比赛后没多长时间,柳倩倩与小君下完一盘棋,便对陪在旁边的计星月提出来,小君可以离开棋校了,也就是说他应该毕业了。

  “毕业?”计星月说,“他不用再下棋了吗?”

  柳倩倩说:“棋校确实很难再教给他什么了。”

  计星月天天陪着小君,她清楚小君还下不过柳倩倩,小君也下不过其他的专业棋手,南城的业余高手也有比小君厉害的,小君学棋就是想在棋上能赚钱的,他还没有成为专业棋手,棋校怎么能够不要他了呢?计星月想到,是不是那次小君的拍时,让柳倩倩反感了,于是出手惩罚他了。

  计星月露着讨好的笑说:“小君拍时是他的不对,柳教练你就像他的妈妈,你就……”

  柳倩倩说:“就是因为那一次的拍时,才让我觉得时间对小君来说,十分重要。他的时间不能再在棋校这个地方了。”

  接下去,柳倩倩与计星月分析,如今在南城,能胜小君的已经不多,且都是成人,他们不可能一直陪小君下棋,就这几个人的棋路也不宽。她如果留下小君,凭小君在以后的比赛成绩,是会为棋校争一点影响,但他最终会输在时间上。就像比赛中的那一盘棋,面对根本不是他对手的棋手,他却靠拍时来求胜。

  柳倩倩告诉小君,如果他想成为一个前途无量的专业棋手,就应该到京城去,那里有旋风王的道场,全国尖子棋童都在那里学棋,他将来的真正对手,现在都在那里,他在时间上提前与他们争强斗胜,互相学习,而不是在棋校靠拍时来胜棋。

  计星月立刻问:“小君去京城要多少花费……有多大的把握?”

  计星月的话总让柳倩倩难以回答。柳倩倩认定小君是一个有天分的棋手,从现在来看,他应该是能够成功的,但她无法给他打包票,前面的路很长,变化也很多,都得靠他自己走,没有一个人能打包票的。柳倩倩反复对计星月说,小君在棋校走下去,他在她的手里可能成为一个专业棋手,是省里的尖子,但很难成为全国一流的棋手。现在棋上的竞争越来越厉害,在京城可能参加的比赛,与可能遇到的机遇都不是一样的。

  计星月考虑的当然与柳倩倩不一样,小君抛弃正常学校的读书倒也罢了,家里经济条件比较差,本来就缺钱,小君在南城随柳校长学棋是免费的,将来成为专业棋手就能赚钱了,然而去京城学棋不可能免费。计星月曾一笔笔为其他家长计算过,心里清楚,到京城学棋肯定更贵。如果到了京城钱花了结果还不如在省里,那么多钱的风险就太大了,整个家就毁了。

  在南城就这么过,不成功怨不得谁,也不用怨谁。要是去了京城,如不成功,她当然会怨自己,也会怨小君,也会怨柳倩倩。计星月现在就有些怨柳倩倩,是她让她生怨。

  计星月一连几天带着小君到棋校,柳倩倩并没拒绝小君到来,只要有空她还是与他下棋。棋下完了,复盘以后,柳倩倩起身时,计星月便会问一句:“他能打出来吧?”

  柳倩倩也就重复回答了一遍。小君表情平淡,但他的眼光几乎含了一点仇视,棋校要赶他走了,他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只有下到棋,他才有精神。他对上学已经没有兴趣,在同学眼中他是一个呆子,只听说他会下棋,奇怪的是他不会数学,就是一个简单的两元一次方程,他都解不了。可那些同学为班上的排名而得意的时候,他却在省里与市里获得名次了。

  计星月几天没睡,一直在算,小君的父亲不善于算计,家里的开销都由她掌握。计星月下岗后,已经找了几家单位,每月代他们做一次财务结算,她虽然是临时工,但拿得不比原来上班少。现在她要为小君做一个计算,到底值得不值得。小君去京城学棋,她就要辞了工作,陪他到京城去花钱,花很多的钱。然而,她也想到小君有可能成为棋王,她只有孤注一掷,成就捧个金娃娃,不成就拖回一个大草娃。计星月算得冷一阵,热一阵,她算得恨恨的,因为没有人帮她顶一下,小君的父亲与小君一样,在计算上像个呆子,而柳倩倩总是一句无法打包票的回话。

  三天后,柳倩倩与计星月谈到了杨莲,说梦到了她在耳边絮语。柳倩倩告诉计星月,小君如去京城,棋校可以每年提供一笔经费,小君在需要时回来代表棋校参加一两次比赛,为棋校争得名声,奖金是他自己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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