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白之篇)(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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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4-05-22 14:27
二
院里一个深深的天井,门口栽着树长着花。在彭行的感觉中,仿佛一下子天地都空空净净,只有两棵红枫贴着白墙青瓦房的背景,花与草都是这背景的点缀。
右厢房门半开着,没看到有棋手聚会,一个姑娘坐在茶几前,低头看着茶几上的棋盘,她的右手食指与中指拈着一颗棋子,仿佛正在想着该投向哪儿。
彭行从没有见过这样文气的女孩,他这个年龄已经生成对异性的欲望,但她给他的感觉是一种红枫般的清香,还有红枫般的甜味,虽然彭行并没就近嗅过红枫的气息,也没尝过红枫的滋味。
“你与自己下棋吗?”北巷小王说。
姑娘抬起脸来,脸上带着自然的笑意,含着一丝询问的意味。瞬间中,彭行仿佛在两重镜头间闪过,眼前的姑娘凸显着肤色的白皙,白得细腻,白得光洁,白得亮眼。红枫与姑娘,人与物,两重镜头间,如有空空。
姑娘低了一下眼,彭行这才看到,她对着的是一个空盘,棋盘上没有一颗棋子。
大概北巷小王常来,姑娘并没有起身迎客,她对着盘应话,听到她的声音,彭行发现姑娘年龄不大,应该比自己还要小一点。
“前人都说,围棋围空。空的感觉很好。一旦棋子落到盘上,就是进攻,就是搏杀,和社会上一样,你斗过来,我斗过去,让人很不喜欢。”
听她的话,彭行觉得有点稀奇,换一个人说,彭行也许会忍不住笑出来,但姑娘这么说,彭行便在心里想了一想,两重镜头间空空的感觉正合着她的话意。
彭行想到了师傅陶羊子撸空了盘,与面前姑娘所想的,是同样的意思吗?
北巷小王轻推一下门,木门移开了,姑娘是坐在一个榻榻米上,她的对面墙上挂着一幅水彩风景画,整个房间显着清雅的日本风格。
北巷小王在榻榻米上单腿盘起坐下,说:“围棋我基本只看不下,也许比别人更能看清棋盘上的空。所以数子点目的本事最大。但下棋的人,是要有输赢的,胜负是棋的结果,只有通过搏杀……这是没办法的事。”
“结果是结果。我一直在想,能不能走出一种棋来,体现出空的精神。”
彭行觉得奇怪。姑娘下围棋,他就是第一次见到,谈的是空,正合着他内心希求解答的问题。棋未下时,棋盘之上,是空的。棋下完了,棋盘之上,就空了。棋正下时,求胜避负,一颗颗子搏争缠斗,其间的“空”,是实实在在的胜负所求。这些想法,是彭行接触陶羊子后才有的,思考它,是为它的玄意所吸引,却不是他这个年龄想得清楚的。
一个下围棋的姑娘,偏偏谈着空,在此情此景中,彭行突然想到了一句诗句:质本洁来还洁去。对女孩来说,这大概便是空的精神吧。他也不知道怎么会跳出这么一个想法来,并脱口吟出了诗句。
似乎姑娘刚发现了彭行,她又露出带着询问的笑意看着他,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仿佛在一片空白间,点了两片红云。彭行口鼻间满是红枫的气息与滋味。
北巷小王称呼姑娘小梅,他向小梅姑娘介绍了彭行。
北巷小王介绍彭行的时候,说他是一员战力很强的棋手,要是平时,彭行会很满意这样的说法,但面对小梅姑娘,他觉得很不合意。
彭行在身边的小竹椅上坐下来,他说:“我以为,空是实的对应物,只有在实战中,才能体会到空。”
彭行突然想到,他们这个年龄,也许应该走进社会去。
姑娘凝神低头想了一会,抬眼静静地看着彭行,她的眼光中含有赞许。彭行被姑娘这样看着,不免有些神魂恍惚。
北巷小王对小梅说:找彭行来,就是让你们下一盘的。
在棋盘对面坐下,彭行也就有了一种对立感,猜先,他拿到了黑棋。黑棋先行,在盘上落下第一子。彭行喜欢下黑棋,是进攻的棋,他不耐烦守势,他喜欢冲与杀,在冲杀中得势。从这一子开始,他就有着了一种呼啸而行的力量,他喜欢这种感觉的延续。
姑娘捏着一颗棋子放到盘上,白皙的手落下白玻璃子,小指微微地翘起。彭行的心仿佛微微地裂了一下,他控制着自己只去看盘上的棋。他的黑棋下得很实,每一步都占着实地,姑娘的棋有点陶羊子的风格,走在高处,几次彭行想发力扭断,在断中形成战斗,但姑娘的气息让他强横不起来,反正布局之中,盘面很大,他有很多的实地可以占领,他打定主意待到边角大场占定后,再向白棋的空中投子进入搏杀。
姑娘的白棋行得飘逸,走得空灵,体现了她对“空”的喜欢,慢慢地中空便形成了规模。
就在彭行想要在白空的边缘之处进行突破时,一个恍惚,他扭脸看到窗外红枫树下站着一个女人,她风姿绰约,衣衫拂拂,她小半个侧面的脸,和小梅一样白皙,是不是她与小梅是姐妹?仿佛是身前下棋的小梅走到了枫树下,走过这段他看不到的路上,时间跳跃了,她变成了一个成熟的女人,变成了“她”。然而,在他的感觉中,她又与身前纯稚的小梅是相隔的,她便是她,是一个完全的女人,彭行能嗅到她的气息,如枫如桂,小梅的气息如兰如菊,却又融成一体,既清美又饱满。
一瞬间,恍惚只在她凝神站立的一瞬间中,她眼神透过之处,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空,在那空间之中,一阵风起,风很大,满树的枫叶飘落下来,红叶的雨,均匀地落下,形成一幅动态的图景。彭行忍不住移眼看一眼小梅,小梅还是默默地坐在他的对面。他再转脸看时,窗外红枫树静静地立着,而树下不再有她。仿佛刚才只是他的一个幻觉。他再看看北巷小王,小王正看着他,似乎觉得他有点走神,这是一个棋手不该有的。
接下去,彭行走一手棋,便去看一眼小梅,小梅偶尔也会抬头与他对视一下。她凝神之中,仿佛凝定着什么,是无声无色的空,还是有来有往的记忆?彭行错过了一次次可以破空的机会,似乎是顺着小梅走棋,让她在棋盘中间把空做大做实,棋局很快就结束了。
这是一盘没有战斗的棋局,胜负也不成比例,北巷小王没像往常一样进行盘后评点,他只是带着一点微笑地看着彭行。意思可能是:这样的棋你也走得出来。意思也可能是:兄弟,我理解你。
彭行并没有以往输棋时的懊悔和纠结。胜负是什么?也是空。他的感觉还在那一幕情景中,他想到,刚才站在枫树下的她,是幻象。因为枫叶还没红透又怎会如雨般地落下呢。
如此美的幻象,是彭行人生中唯一的一次。彭行的人生一直是实实在在。
这一盘棋合着枫色与秋意,一直在彭行的内心中,有时回想起来,棋局是虚的,小梅的形象也有些虚,融入站在枫树下的她。他会莫名地觉得女人与师傅陶羊子撸空盘的动作有相通之处,也许就是那空的感觉。小梅的空盘与师傅撸空的盘,一个是未行棋之前的空,一个是行完棋以后的空,盘旋在一起。
这一局对弈,他没有告诉陶羊子。因为这一盘棋,他知道师傅也无法评点。其实他很想与陶羊子说一说小梅,说一说她谈到的空,但连着了站在红枫树下的女人,他只想单独存于自己的内心世界中。
有一段时间,彭行常会走到郊区,转上一圈,他清楚离有红枫树的瓦房还远,在乡野的空气中,他感觉有红枫的气息与滋味。少年多幻念,他并无男女的欲望,白皙美丽的形象在他心里很纯,一个与师傅气质相近的站在枫树下的女人。有几次他想象着走进那个红枫叶下的天井,对小梅说,想与她下一盘棋,但他没有行动的勇气。
这个心态表现在彭行与陶羊子下棋中,他原喜欢进攻,喜欢搏杀,喜欢展示力量,而现在他想着的是空。在棋上,空与实本是一体的,年轻的他还不知如何融合,显得割裂。下出的棋有点不伦不类,棋力像是退步了。
陶羊子注意到这一点,复盘时对他说:“你心中有空,这没错,但不要刻意为之。你还年轻,还是要做你自己。”
彭行说:“以前我也去襄园下棋,与好多人下,都是乱杀乱砍的,不是上乘的棋道。”
“棋还是要与很多人下,不同的棋手会实实在在地教你应付不同的局面。”
“那么师傅为什么……”
彭行没把话说完,陶羊子知道他的意思,棋赛上正有着各种不同的高手。
陶羊子本着喜欢去行棋,在曲折多难的人生中,生成了一颗平常自然心,这些对年轻的彭行,也许不是用简单的话语能说清的。
“我年轻的时候,也曾到处找人下棋,这个过程总是有的。”
彭行也清楚,他就是学师傅的棋,一时也学不来的。师傅年轻的时候下棋是怎样的风格?师傅从来不与他谈过去的事,他也就不去问。有时他感觉师傅的精神立于高高的云端之上,而他只在地面使劲地跑。
三
彭行的家在一条小马路的边上,在海城属“下只角”。解放前,下只角有不少棚户区,现在已改造了不少,彭行家不算棚户区,接近于改造的边缘。
彭行回家的时候,已是黄昏。彭行喜欢动,不喜欢静,运动给他带来的好处就是他可以不上学,也可以不回家。彭行不喜欢回家的另一个原因是不想面对继父。父亲早早地去世了,那时的彭行还不到十岁。
彭行一进家门,就见继父正半躺在一张竹躺椅上,继父抽烟喝酒,家里有一股夹杂着酒气的烟味,酸酸的,苦苦的。竹躺椅边的小桌上,放着一个小酒盅,继父抿一口酒,喉咙里发出一声响,劣质酒的气息,随着声响从嘴的深处溢出来。继父看着彭行进来,彭行感觉到他盯着自己的眼光,彭行不去看继父,他能想到那眼光带有着不满与轻蔑。母亲在小煤炉前烧菜,把几盘洗净的菜,汇进一锅汤里,小煤炉燃着的煤球没有干透,淡淡的煤气与油油的菜气夹杂着,透过板壁在房中飘散。一切都是习惯了的感觉。彭行不与任何人招呼,直接往里间走。薄板隔成了房间,外面一个小客堂,后面两个小隔间。他与妹妹住在一间,妹妹身体瘦弱,但也一天天地发育长大了。与彭行相反,妹妹喜静不喜动,总是不声不响地待在房间里。看到彭行的时候,神色显出清新。彭行与妹妹一起坐了一会,伸头问母亲饭做好了没有。母亲把汤端到客堂,侍立在继父身边,等着他喝第一口汤,继父微微点点头,于是母亲便会露出笑来,招呼全家都出来吃饭。彭行吃饭很快,吃完了,就起身来想出门。而妹妹会吃上很长时间,像一粒粒地数着饭粒。
母亲问一句:学校还不上课吗?母亲与当会计的继父,都在街道办的集体企业里工作。母亲的身躯开始微胖了,彭行觉得母亲与继父生活在一起后,继父的气息染着了她,她原来的那种彭家清新的气息少了,染上了一种低层次的酸气。彭行点点头,看了母亲一眼。彭行从不与继父的眼光交集,多少年他就是这么过来的,他的内心世界充满着无奈,他匆匆地出门,不在屋里多待。在人家的说法中,他和妹妹是拖油瓶。他很想回到原来的家中去,那是他童年时与父亲一起生活的房子。那房子现在租给了人家,收五块钱的房租。他偶尔回到那里看看,在那里他是小房东,那里由一个有病的老人带着一家居住,他们看到他,显出很巴结的样子,让他不好意思。
继父是一个小业主,解放前曾经开个小店,在彭行的意识中,继父显着小生意人的精明冷漠,与做老师的充满热情的父亲不一样。但母亲对继父很巴结,总是顺着他的意思行事。继父的话不多,在母亲听来就像是圣旨。继父个头不高,精瘦精瘦的。彭行不明白母亲怎么对继父会这样地顺从,是不是这就是爱?彭行还记得曾吃过继父几次勾起手指敲在头上的“毛栗子”。如果是父亲这样做,也许早就忘记了,但继父的做法,他记着。他告诉过母亲,母亲却反过来责怪他,以后他再承受也不做声了,会带着一点恨恨地看着继父。他曾经在课桌上刻下一连排的叉叉,他知道他自己的心是狂野的。
长大后,他的认识有所改观:继父应该对他与妹妹还是不错的,毕竟没有虐待过他们,对他的妹妹还是很关爱的,记得妹妹生病的时候,继父背着妹妹走几站路去医院看病。
彭行的性格应该与他的身世有关,在人面前他是低调的,什么样的不快他都能忍耐,但那种忍耐是有限度的,会突然爆发出来,爆发得特别强烈。当老师的父亲永远在他的心中,这使他不甘屈辱,他喜欢动,但他的业余爱好选择了安静的棋类,他要胜,他渴望取得一连串的胜,这只有在对弈中获得,是一种高层次的求胜。
红卫兵运动起来的时候,彭行曾立刻投身其中,他还与班上几个同学一起,组织过一个“千钧棒”战斗队,还刻过一个公章,但后来在批判哪一位老师的问题上,战斗队成员产生了分歧,也就散伙了。
彭行去投奔当了学校正牌红卫兵组织的部长项东久。项东久是高三班的,年龄要大一些,总想着要做大事,他以学校的名义开展大活动,在整个区都赫赫有名。项东久喜欢下象棋,彭行就是过去在棋铺里认识他的。下棋的人自然高看围棋,项东久很欣赏一个叫刘冠军的同学,刘冠军像是他的参谋,有着一定的权力。刘冠军本名不是刘冠军,因为他早些年参加过区里的棋类比赛,得过围棋的青少年冠军,刘冠军的名字由此而来。刘冠军长长宽宽的国字脸,上身长下身短,形态上总显得懒洋洋的。
彭行有点不服气他,总想在棋上与他“碰一碰”。终于有一天晚上,大家都集中在了学校总部,项东久正闲着,刘冠军靠坐在他身边。彭行就走到刘冠军面前,盯着他的眼大声说:“下围棋吧,我要杀你一盘。”
刘冠军头也没动,神情依然是懒懒的,似乎根本不在意他的挑战。彭行更大声地说:“我肯定要胜你,不信我们赌一点什么。”
刘冠军说:“赌什么?现在搞运动,不允许赌的。”
项东久只是带点笑看着他们,他也想看一盘棋,看这个宽脸身长的军师怎么来对付老是跟着他们充大的彭行。
彭行说:“你胜了,只要我到这里,就做你的勤务兵,给你端水倒茶,听你的传令。”
刘冠军没作声,看着项东久。
项东久笑说:“这个不是赌钱,是雅赌,不是实赌。只要你们愿意,我批准了。”
刘冠军说:“那好吧,就与你下一盘。”
旁边就有象棋和围棋,都是抄家抄来的,棋板是实木的,一面画着象棋盘线,另一面画着围棋十九道经纬线。刘冠军按平手下棋的规则,抓了几个子,伸手让彭行猜子,猜子便是猜先,猜对了便执黑先行。彭行看着刘冠军的手,他的手白白的,团团的,有着一股奶油味。
彭行说:“你还没有答应你输了该怎么样呢。”
刘冠军说:“你说怎么样吧。”那口气仿佛彭行就是找输的,总有这样棋都不会下,专找得过名次的高手对战的人,他见过的也不止一个两个了。
彭行说:“你输了,我也不要你听令,做我的勤务员,只是你联络员的位置要让给我。”
彭行虽然跟了项东久,但他不在核心圈,到总部来
得少。项东久说:“这你要想好了,见不着你人怎么办?”
彭行说:“我会来。只要我来,就是我的。”
刘冠军把握着拳的手上下晃晃,意思是你赶快猜吧。
这一盘棋,就开战了。周围的人围成了一圈,不会下棋的也懵懵懂懂地围观过来,下了赌,就有热闹看。项东久会下围棋,当起了裁判。彭行执黑进攻,东顶西碰,很快盘上形成了搏杀。只听刘冠军哼了一声:“野路子。”彭行那时候已在襄园经常下棋,也由北巷小王带着约战过,他喜欢乱战,明白刘冠军讲的野路子,是指他没经过正规训练,不懂占空,只知道逮住了就杀。
这盘棋,对于挑战的彭行来说,在心理上是占便宜的。他只管进攻,只管拼杀,赌输的结果微不足道,最多是减少到红卫兵总部来的次数。在他下棋的历史上第一次赌棋中,他自认为水平发挥得充分,下出了不少精彩的棋。
对于刘冠军来说,输了就不只是腾出一个联络员的位置,还有冠军头衔带来的虚荣会丢失。在学校里大多人都知道他是冠军,是围棋高手,女同学看他的眼光都有所不同。对手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玩棋的低年级学生。他在行棋中要表现出高手风范,漫不经心地就赢了棋。患得患失再加上思考不周,落子便有错棋。刘冠军能看清对手的错,也能看清自己的错,有时棋子一落盘上,就觉得自己是错了,落子生根,后悔也无法改错。错的感觉跟着他,他便会有进一步的错。他不再后悔错着,而后悔不应该下这一盘棋。偏偏对手抓住了他错着的机会,抓住他心神不宁的机会,越战越勇,几乎没有一步错着,他故设陷阱,也被对手很轻易地跳过了。
结果早在刘冠军的心里,不用数子,他也知道自己输了。对手肯定不清楚已经胜了,还很紧张地收着一步步小官子。刘冠军点过目,他是高手,点目是拿手本领。他输得不多,三四目而已,虽然几目,他还是输了,和输一百目没有区别。他输给了一个连自己是不是胜了都不知道的人,以后在学校的围棋荣耀,只能让给这个叫彭行的人了。
数子结束,彭行像一个大胜者一样稳稳地坐着。周围并没有欢呼,但他的心在欢呼,嘴里像是嚼咽了一口肥嘟嘟的肉,满是油香。从此以后他就是一个真正的棋手,这一盘战棋,让他在棋上有了充分的信心。
这一盘棋确实是杀得很凶很精彩的。经过这一局棋,彭行围棋的水平也一下子提高了不少。
大多数的人也许都有过这样的经历,学习或钻研某一项技能,一直没有突破,突然某一刻超水平的表现后,那一项技艺整体有了一种飞跃,似乎与原来的水平有天壤之别,信心的力量实在难以估量。
从那一刻起,彭行也确定了自己要走下棋的路,以后努力学棋谱与认真拜师,决心也源于此。
彭行当了联络员。不是项东久宣布剥夺了刘冠军的权限让他当的,而是刘冠军不再来学校了,那个位置对刘冠军来说,本就是陪着项东久玩的一个名头。于是彭行便拿出红卫兵组织的介绍信,出进于学校周围的几个街道办,还有一家家的企业与单位,从那里的档案室里,挖出沉睡已久的材料,以后被批斗的“牛鬼蛇神”,一个个显出了原形。
他从存放抄家书籍的库房中,寻到了一些他喜欢的书,其中有棋谱,他的家境是不可能去买这些书的。看了好些棋谱,彭行才想到他那盘胜刘冠军的棋实在是太侥幸了。对手开局的棋步步在棋谱上有出处,而他是乱走的,他一时的乱战让随手摆棋的刘冠军出了错,接着是错上加错,要是再遇刘冠军下第二盘的话,他就会败的。彭行越看棋谱越明白,自己需要高手的指导。
成了联络员后,彭行再进家门时,他不再避开继父的眼光,不作声地迎看过去,继父反而移开眼光了。他坐到饭桌前的时候,会说起将要批斗哪一个资本家,哪一个小业主,哪一个坏分子。他注意到继父投来的眼光中,含着了惶恐,夹着了巴结,他有翻身得解放的感觉。
彭行取到过抄写着继父档案的材料,他把报给红卫兵组织的材料重新抄了。倒不是他不想看到继父被批,其实他是很想看到继父弯腰低头的模样,会感到解气。但他还是清醒的,虽然他可以说与继父不是一个姓,由此一刀两断,断绝所有的关系,但母亲会不会在人面前抬不起头来?细细地想了一段时间,他发现自己对继父并无太大反感,只是讨厌他正而八经居高临下的样子。彭行因此也很得意,他毕竟有下棋的智力,他挑战刘冠军获得了荣誉,又能在继父面前扬眉吐气,这一步步棋都是他早就设计好的。他有这样的心志,也有这样的能力。
四
秋天里,大多数红卫兵都外出串联了。接下来,革命的锋头转向当领导的走资派。红卫兵夺权后形成了两派,彭行退出了开始武斗的校园,他已认了陶羊子做师傅,现在下棋成了他唯一的兴趣爱好。
前几个月他的心志得到了扩展,身形也有变化,原来的小个子一下子长大了。
他去陶羊子那里学棋,也去襄园找人下棋,他整天东跑西走的,只有夜里回家睡觉。母亲说他太好动
了,想不通他下棋时怎么坐得住。其实下棋对彭行来说,是脑子在运动,这种运动比外在的运动更加强烈。
彭行经常到陶羊子那里去,陶羊子不在家时,他就站在门下的石阶上等陶羊子回来。看得多的是巷子对面人家的客堂摆设,一张八仙桌,上面的板壁上贴着毛主席的像。这家人家也有年轻兄妹,有一日兄妹俩闹不愉快了,隔了一刻,做哥哥的就去拉坐一角的妹妹,妹妹只顾低着头,似乎在流泪。彭行就想到了自己的妹妹,妹妹身子弱,他做哥哥的从来没让她不愉快过。
彭行感觉到自己的棋力在提高,他懂棋了,真正地知道棋是怎么一回事。师傅并没有和他下太多的棋,一次最多一盘,复盘时,师傅的讲解也不多,整个是启发式的。彭行清楚师傅的棋路,与自己并不相合,如同他们两人的性格,但也因为不合,才得到了补充,他能够理解并掌握不同的行棋风格。
不下棋的时候,陶羊子便听彭行谈学校和社会上的事,彭行一边说,一边加上自己对事情的看法。他发现陶羊子听得很认真,陶羊子的脸上已有皱纹,皱纹浅浅的,隐于柔和的神色间,他的眼光也是柔和的,却显得清亮。
对着陶羊子的眼光,彭行便会想到那个立于红枫树下的女人,他始终莫名地把她与师傅的气质连在一起。红枫叶雨飘落的幻象,也连着了小梅姑娘,他好几次都想立刻前往那处枫树瓦房,他好像对红枫下的女人的形象,有着一种蚀骨的相思。这是他内心中的隐秘,无可对人说道的。那是一个可以做他母亲的女人,他不可能迷恋上她,他告诉自己是喜欢上了小梅姑娘,可是他已经忘了小梅的模样,记忆之中,总是立于红枫叶飘落之下侧面女人的形象。他有着了许多的梦,能记起来的情色之梦,也都与之相关,让他生有一种悲哀的感觉。同时,随着梦一起长大的,还有身体上的体毛,那种增长让他感到厌恶。厌恶与爱意一同长大。他用对棋的关注来掩盖这一切意识,一旦产生联想,便去回忆一盘近日下过的棋,用盲棋来进行复盘修正。于是,他走路的时候,城市的街道、水泥桥、石阶路、过街楼,都看在眼里,却不入心里,是空的,没有存在的任何意义。
空与实对称。彭行看了一点哲学的书,试着用哲学的眼光来看社会,社会纷纷乱如棋,下棋就需要进攻,进攻就会有搏争。那么社会呢?社会的常态便是眼下的争斗纷乱吗?
学校里来了工宣队,召集学生回校复课闹革命。回到学校的教师与学生,都不知该教什么,该学什么。课堂里老师在黑板前只管讲课,由着教室里的学生说笑打闹、出出进进。
工宣队来了又走了,一段时间以后,学校里又来了军宣队。这天彭行回到学校,看到曾经与他一起组织“千钧棒”战斗队的同学张勇,他的个头蹿得高高,满脸是青春痘用手挤后感染形成的暗斑。张勇提到了毕业分配,问彭行:“你准备去做什么?”
比他们高一届的学生正在做毕业安排,按说他们还要隔上一年,但依照原来正常毕业的时间算,他们也该面临分配了。彭行说:“只有听从分配了。”
“现在还有什么分配?怕还会有什么新政策。”张勇的说话口气中带着某种神秘。
更神秘的感觉是彭行出校门时,看到了一个姑娘的形象。
他看到的是小梅。他想回忆她的模样时总也记不起来,而她在他眼前出现时,他嗅着了红枫的清香气息。小梅比那次见到时成熟了,成熟的气息仿佛是从胸脯处透显出来,唯一不变的是她柔白的肤色。彭行有点兴奋地叫了一声,他不知她是不是还记得自己了。
她静静地站住,她的神情一时看不出是记得还是不记得。也许她已习惯被人叫认,她这样的姑娘总是引人注目,总是被人关注的。彭行只是朝她笑着,他自己感觉笑得有点傻。她停下身朝他看着的时候,他想自己太冒失了,同时他意识到自己脸上长出两处痘痘,他宁可不见她的。
“我们……下棋……有空……”彭行说得也有点不连贯。
她的脸上露出带点询问的笑,他的感觉中满是红枫的甘美。
彭行静了静心。从校门中走出来的人,都会扭头看一眼小梅,彭行心里有着一丝甜蜜,心绪安定下来:“我去你家下过棋。”
小梅说:“我记得。你下得很好的。”
彭行觉得小梅很会说话,明明那次他在她的面前心神不宁,输得稀里糊涂的。
“很想再与你下一盘。”
小梅一时没有应声,依然是带着询问的微笑,仿佛在问:这里有下棋的地方吗?询问中似乎还带着一点犹豫。
“我带你去见一下我下棋的师傅……他上次胜了日本人的……”
彭行知道自己说得含混,与同龄的女生说话,他总会有点辞不达意,特别是面对着她。小梅像是习惯与年轻男子对话,一点也没有吃惊的样子,只是笑微微的。
说到陶羊子师傅,彭行心静了下来,说话就连贯了。彭行说到那一次北巷小王领日本棋手山口劲夫到师傅家去,说到了山口劲夫自认不足并请教于师傅,说到师傅陶羊子把棋盘撸空了。
“一个空棋盘说明了什么?”小梅问。
彭行很高兴小梅能被自己的话吸引。他说师傅也没告诉他撸空棋盘是什么意思。师傅看了很多的书,传统文化的根底很深。彭行说以他的理解,师傅是相近禅宗的表现,是随机的,如同佛祖拈花。彭行尽量显示着自己所学所知。
小梅说,我想你师傅的意思是不是让日本人从空盘开始,去创造一种特有的棋来,而不要跟着别人的棋路。
小梅的理解,彭行也在心里想过,他很高兴小梅如此聪慧又有思想。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往陶羊子的家中走。小梅走在了彭行的身边,与姑娘同行相叙,这在彭行的人生中还是第一次。以往同班的女同学,长得并不怎么样,却都和男同学划明界线,就算被指派同去完成一件任务,还会有意地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彭行很想让这些女同学看到他与小梅并肩而行,但不知怎么,又怕她们看到。他的心是乱七八糟的,又是兴奋雀跃的。
拐弯的路口,彭行偏了偏身子,偷偷地看一眼小梅的侧面。说到师傅的时候,彭行不知怎么便会想到在红枫树下站立的女人。如果师傅认识她,女人应该会带下棋的小梅来见高手的,但小梅观看弄堂的好奇神情,显然是第一次来。那么,他的感觉是不是有点莫名其妙?他接触到她就会有莫名其妙的感觉。多少日子以来,他经常想象着去郊区的红枫瓦房,能见她一面。而今天她居然就来到他面前,和他走在一起,他却还想着那个可能是她母亲或姑姑的女人。彭行不免自惭,太对不起纯情柔美的小梅了,他恨不得朝自己的心捶上一拳。
在陶羊子的楼下,彭行拍拍门,叫了两声师傅。楼上没有回应,他就掏出钥匙来,开了门。有一次陶羊子回家看到站在门口石阶上的彭行,就配了一把钥匙给他,但彭行来时,依然在石阶上等师傅。这是他第一次用钥匙打开师傅家的门。
彭行带小梅上了楼。楼上安安静静的,添了楼板上的足音,越发地显得静谧。看得出小梅很喜欢这样的楼屋。楼上前后两间,在海城,这样的居住面积是很宽敞了。房间里的一切很简朴,没有字画与照片的装饰。床柜桌椅都是老式旧家具,墙边有一个竹书架,上面插着一排排书。一张八仙桌上,摆着一张棋盘。
小梅似乎很喜欢这里,她在桌边坐下,打开棋盒,拈起一颗子来,她的手细长洁白,棋子在盒里响着轻轻细细的声息,也让人有特别的女性感觉。她的身子在桌前坐得特别直,神情上有着一种肃穆感。她没有像上次一样,对着空盘思索,而是很快地把棋子放在了盘上。
这一次是没有第三人在场的单独对弈,经过一路的对话,彭行不再有心神不宁的感觉,他下完一步棋,便静静地看着小梅。小梅牙轻轻地咬着唇,缓缓地向上移动着。嘴唇宛如花蕾,手指宛如花开。彭行下出的棋子在盘上歪了一点,她都会伸手把子重按一下,在她的手下,盘上的棋子干净地排列着。彭行对女性有着了特别的感觉,是真切地知觉到了女性。
棋局慢慢展开,接近中盘的时候,小梅的棋风一下子变了,下得有点冲,落子也快了许多,仿佛在急于完成一件事。
彭行发现她的棋与上一次是大不同,是她下黑棋形成的变化吗?还是师傅的楼里有着某种魔力?彭行心境异乎平常地清静,棋局清清楚楚,女性的红枫香甜气息,仿佛在他的思路中飘溢。
彭行下了一子,小梅迟迟没有应棋,她手指捏着子,眼盯着盘,微微地蹙着眉头,眉尖向上顶起来。发现彭行在注视她,她的脸上莫名地起了红晕。红晕像是从里泛出来,也含在眼光中。过了一会,她身子有点微微地晃动,接着站起身来,朝楼的四周看一看。彭行也跟着站起来,问你要喝水吗?他想到师傅下棋前都会给自己倒一杯水,他怎么忘了这事。
小梅摇了摇头,停顿一下,一咬牙似的用蚊吟般的声音问:“厕所在哪儿?”
彭行这才想到她先前的举动,都是因为这个。他也脸红了,他还从来没有与女孩子单独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他不知道会有这个。要是他有这个,怕也说不出来的。
彭行领小梅下几级楼梯,拐转处,是底层与二层楼的中间地带。侧面有一扇小木门。彭行推开门,里面是一个只有一平方米左右的小间,正中放着一只木质马桶。
小梅进去了,转过身来。小间只够转身的,小梅的脸正好对着彭行,红晕消褪了,显得苍白。彭行不由自主地往楼梯上退了几步,门很快地关上了。
门只是一层薄木板,糊着发黄的报纸,隔着几级楼梯,里面的动静还传到彭行的感觉中来。彭行不想听,却还是传过来。一时有某种想象浮现出,粘在了他的思绪上。他身体里升起热热的感觉,他意识到自己的不耻,使劲地拧了一下大腿。
后来,小梅回到了座位上,脸上的红晕还久久没有褪去。她似乎显得容光焕发了,朝棋盘上看了好大一会,才下了一步。他们继续对局,但他们的感觉都好像还在原来的情景中,无法丢开。棋局结束,是彭行胜了,也许是刚才那一幕的原因影响了她。
彭行送走了小梅,又回到陶羊子的楼上,把一切来访的痕迹都收拾干净了。他不想告诉师傅有这么一回事,这一切只会存于他的内心。他又赶去襄园,找在场的几位强手轮着下了棋,都大获全胜,他觉得自己的棋力又提高了,下棋时,对局面看清楚了不少,他感觉到是小梅给他带来了精气神。
从襄园出来,天色已晚,他独自走在马路上,有时穿行在偏僻无人的街道,他仰面望星空,星光在遥远处闪烁,无边无际。他觉得脸上热热的,浑身热热的。他难得地感觉到,这是一个美好的时刻。彭行年少时,内心便是悲哀的,父亲早早去世,妹妹柔弱有病,他需要用不停顿的动作来改变思绪,行走是他最多的动作。思绪绵绵,行走不断,行走中依然有感受与回省。一切无法告诉别人,也无人可告。他总是与比自己年长的人在一起,才会觉得自在。有时他觉得自己的灵魂比其他人沉重,而沉重的感觉又促他急切地行走。
马路上,走着一队敲锣打鼓的游行队伍,他们连夜传达着最新的最高指示。
他跟着游行的队伍走,他喜欢这个时代,这个红彤彤的时代。
五
还没等彭行展开对异性的想象,他已经面临毕业分配。依照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大有作为的最高指示,他们这一届学生绝大部分都要上山下乡。里弄里家家都在议论,他们只能留一个孩子在城里,其他的孩子都要插队去。
彭行的家中也有讨论,彭行毫不犹豫地说:他要插队去,去就去,他应该去的,让妹妹留在城里。
母亲说:你先留在城里,妹妹以后再说,她还有两年呢。
继父虽然没明说,但彭行私下里听到他与母亲议论的时候,意思按政策是走一个留一个,当然要留小的。
母亲说:那是儿子,彭家只有他一个儿子。
彭行很少听到彭家儿子的说法。在家里,母亲、继父,包括他自己都喜欢妹妹,他很少听到母亲在为他说话。继父还在说着什么,他便闯进去说:你们争什么?我就想插队去,我是个男子汉,怎么可能让妹妹出去。串联我也没出去,出生后我都没出过城,正想出去走走呢,你们别管了好不好!
更多的时间,彭行都在师傅陶羊子的小楼里,他要离开了,以后他下棋会很少了。只有在师傅这里,不下棋时,他也会心里安静,没有想行走的念头。
陶羊子还是原来那样,头发花白,皱纹浅浅。是怎样的人生,让师傅有如此安静的心?陶羊子没有和他谈毕业分配的事,但陪他的时间多了,像是把他当成了孩子,留下来一起吃饭。彭行几次想向师傅提起小梅和红枫树下的女人,但那是他心中的秘密,特别是她在小板门后的动静,想着了,他的心就有一点像是刺痛般的快乐。
但他就要离开海城上山下乡去了。
他感情的里程还只是在单行道上,多少次他想着要去看她,再去和她下一盘棋,再去和她聊一聊师傅陶羊子。有一天,他终于下定决心,走了近两个小时,在看到枫树瓦房的时候,他停了下来,他在枫树瓦房附近的埂道上转了几个圈,失去了走进去的勇气。此时,他已不想再与她下棋了,只希冀她突然会出门来,让他能看她一眼。初夏时节,野地里的草很盛,他赶得早,时间还是早晨,草叶上带着露水,濡湿了他的裤脚管。枫树瓦房后有一条小河,河边的水面上,生长着一片莲,细细的莲茎从水里伸展出来,支着嫩嫩的小荷叶。他蹲下身子,把手放在水中游动了一会,掬起一捧水喝了,想着她也会到这河边来戏水,也会喝这条河里的水吧。也许是隔天前下过雨,有浮泥冲进了河中,水中有一点泥腥味,但他细细一品,便觉得水中含有一点清清的香甜,仿佛就是她特有的红枫香气。她那天从师傅楼房小间的薄木板门里出来,他闻到的也是那种香气。也许被恋着的人,所食所排都是香的。他觉得自己的可笑,人家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他是嗅觉里面出奇香了。
他始终没有进入枫树瓦房,并非完全是没有勇气,而是他觉得自己进去的想法是不理智的,是空想,他根本没有资格进去。海城的人,往往把海城以外的人都称作“乡下人”,是指低层次的人,以前同学间嘲讽人时,就会说对方不见世面,是个乡下人。他就要离开海城,去做“乡下人”了。
他会插队到远远的边疆,回来的时候肤色变得黑红黑红,站在柔白清亮的她面前,会是怎么样的情景?城市里工人是主人,能当一个工人,是多么奢侈的想象。一个月有十几块二十几块钱工资,不,她不会在意钱的,但他穿着带着泥的破旧衣服配立于她身边吗?就像一个人棋下得很烂,配与国手对局吗?
他转身离开,回到市区,就去襄园下棋。那里流行的规则是输棋的人付盘费,以前他没钱的时候,去襄园只是看人家下棋。现在他不再在乎这个,并且是专找强手下,他已是输得少胜得多。而他身上也有了一些钱,现在母亲给他的零用钱多了一点,也常会问他有没有钱用。
这天,彭行进襄园就找专业棋手碰一碰。但专业棋手已由体委组织学习,要下放劳动。没有高手就找强手,彭行便轮着在几位襄园里的下棋好手对面坐下,他把师傅占空为先的说法丢在了一边,落子便进入对杀,他突然感觉自己力量大增,所谓的好手都不经一杀,他杀了一个又一个。他变得有点狂,那些高手调侃人的话都不自觉地从他嘴里说出来,也不管是不是伤了那些成年人对手。他也是成年人了,他就要走上社会,并且要做乡下人,做艰苦的事。他下了一盘又一盘,杀倒一个,换一个来,直到对面空了,抬眼望,灯光下是一个女孩熟悉的模样。
他说:“小梅你……”
“哥哥是我啊。”原来是妹妹彭萤。棋下得太多了,他有点眼睛发花。
“小梅是谁?”回家的路上妹妹显得有点活泼地问。
彭行说:“是一个下棋的朋友。”
“她是怎么样的?”
彭行说:“就像你一样。”
妹妹说:“她也身体有病吗?”
彭行说:“你身体不好,所有的人都有病吗?”
妹妹还是难得听哥哥这样说她,咬着嘴唇像是要哭。
彭行就说:“你来找我做什么?家里有事吗?”
妹妹说:“家里来了乡下人。是彭家的乡下人。”
原来是父亲家乡的亲戚来了。
走了一段路,妹妹又问:“小梅棋下得好吗?”
彭行说:“你又不会下棋,懂什么好不好呢?”见妹妹又像要哭的样子,便说:“下得和我差不多吧。”
妹妹突然笑起来:“这样说,就是棋逢对手啦。”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妹妹又说:“哥,你以后……有了小梅,还会对我像以前一样好吧?”
彭行搂了搂妹妹,发现她的身子长高长丰满了,原来她的个小身瘦,轻得像会被一阵风吹去了。
里弄里,聚着一堆一堆的人,男女老少都有。不问妹妹,彭行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熏烟的味道早已钻进了他的感觉中,那是居委会发的灭蚊烟,每家每户集体熏燃。眼下,关闭的门都已打开,但人还在外面,等屋里的呛人的烟排出。
彭行的家中也有烟,但比外面烟气淡,想来是从外面飘进来的。客堂里的桌边坐着一个乡下人,见了彭行起身叫了声:小叔。这是个黑红脸的年轻小伙子,年龄比彭行大,长得也比彭行高,他却叫他小叔。彭行父亲的直系三代都是家里的老小,所以在乡里辈分高。
桌上摆了几个菜,还有一瓶烧菜的黄酒。看来他已经吃完了,脸通红通红的,近乎于黑,连脖子也是同样色彩。彭行突然想到,父亲当年喝了酒,脸上也是红红的。父亲的家乡好多年没有来人了。这个人名叫黄香瓜,运船进城来办事,运船香瓜来,船就歇在了苏河里,还记得彭行的家在附近,就过来看看。
黄香瓜很会说,一直在说着话。他的身体显着两个三角,头上部宽,下巴尖;肩膀宽,腰部窄。显然他喝了不少酒,说着场面上的话,一套一套的,口气大,似乎没有他办不成的事。他说家乡亲人走动虽不多,但还是想着小叔小姑的,眼见着都长大了。
难怪妹妹一路上很快活,像个大人的样子。有人叫她小姑,她当然高兴,叫她的还是个头这么大的男人。
黄香瓜对彭行说:“小奶奶与我说到你要插队的事,你就回乡下老家吧,有这个政策的。公社里前些日子就有城里知青下放。你回乡下,老家还有小爷爷留下的一间房子呢,现在是你的叔伯兄弟住着,也从来没收他房租,你回去他会让出房子的。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办,我找队里会计开接收证明,你放心,都是一门彭家族亲。我太爷爷与小叔你的爷爷是兄弟呢。”
黄香瓜说得那么肯定,彭行感到有些突然。他本想着是去北方边疆的,现在冒出来一个家乡去处,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他也弄不清楚。他就问了黄香瓜一句:“你们那里,有人下棋吗?”
黄香瓜说:“下棋?对,你刚才就下棋去了。乡下人下棋水平不高,但我们队靠公社不远,镇上有下棋的。”
彭行问:“是下围棋吗?”
黄香瓜说:“下什么棋的都有吧。我还知道有个瞎子棋下得好,四乡八镇都有人来找他下棋。镇上有学校,有茶馆,有肉铺,有布店,有供销社,有十几家店铺呢。工作的人都领工资,也有时间,估计会下棋的不少。”
彭行突然对那里产生了一点兴趣。这会是怎么样的江南乡村和小镇呢?彭行曾从书本里看到过乡村生活的描写,还是很有色彩的。
黄香瓜走时,母亲有点不好意思地拿出几件彭行与妹妹嫌小的衣服,问不知有用没用。黄香瓜显得很大度地说:小衣服有用的,可以给隔壁二叔的小孩做尿布。
黄香瓜走出门后,与彭行的继父擦肩而过,两人对视一眼,互相不认识。母亲与回来的继父说起刚走的黄香瓜,议论了一会,继父问:这个人牢靠吗?母亲没应声。继父说:我只看一眼,就知道他不是个可靠的。母亲后来说,不管他牢靠不牢靠了,乡下人多年没来,一顿饭一包旧衣服也没什么。
黄香瓜还拿走了一对喝酒的杯子,那是继父常用的,继父挥一下手,倒也没说什么。
过了几天,没想到黄香瓜又来了,并拿来了接收证明。这一次继父和彭行都陪他喝酒。黄香瓜在饭桌上,说到他为开证明,找队长,找书记,跑生产队,跑大队,跑公社,一个个人找过来,一个一个章盖过来,他这一辈子还没有一下子找过这么多干部。
母亲给了他二十五元钱,另外还给了他几包香烟还有糖和肥皂,算是酬报他的车票费与辛苦费。
彭行就要下乡了。他本来并没有想好要插队到父亲的老家去,但为了这张千辛万苦得来的证明,他只有成行。证明有时间限制,彭行很快就去派出所办了户口迁移,他仿佛是被催着离开海城,去做一个乡下人,心中不免生出了一点悲壮的感觉。
去陶羊子那里辞行。陶羊子只是说了声:去就去吧。陶羊子与彭行下了一盘棋,两人都下得很慢。陶羊子在几步腾挪变招处,棋子落盘后,又会用手指点一点,让他看清楚这步棋,想一想这步棋的意思。两人都不说话,只是静静地下着棋。这些日子,彭行常去下棋,不去想毕业分配的事,对上山下乡,他是走一步算一步,管它会落到哪里。但现在一切已定,到乡下他就要靠自己劳动养活自己了,学了那么长时间的棋,又有什么用?过去他下棋争胜,又赢得了什么?陶羊子却还是很认真地点着棋,让他清楚棋的意思。他发现自己懂得陶羊子每一点的意思。也许是这些日子他在棋园里疯狂地下棋所得收获吧。不过他拉北巷小王,找了一个高手下了一盘棋,却输得一塌糊涂,让他感觉自己棋力还只在低层打转,嘴里满是苦涩。他一直想着那盘棋,思考是哪一步上把胜机丢了,仿佛在陶羊子的一点下,他在复盘中能看清楚了,而不是输得连自己也弄不明白。
临走的时候,陶羊子给了彭行五十斤全国粮票。换全国粮票需要当地的粮食指标加上油票,本来陶羊子是准备寄给在北京的妻子阿姗的。
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彭行心中浮起了一首诗词里的句子。他年轻的心,似乎苍老了。眼前是莫名的前程,他只有初中时学农下乡,做过一次农活,那种翻开的田泥混着牛粪的气息,此时都到感觉中来。
六
彭行下乡属投亲插队。虽说能避开去遥远的边疆省份,但去国家安排的所在,是集体行动,往往一个班上有好几个同学一起报名同行。父亲的老家,是彭行完全陌生的地方,他独自一人,在无人相熟的乡村里,干从没干过的农活,烧从没烧过的柴灶,做从没做过的饭菜,过从没过过的生活。
所有最简单的农活对他来说,都是那么困难。同样的担子,在比他还小的农村青年肩上,他们挑着重担还唱着歌,而他的脚下却仿佛搓着索,摇摇晃晃,抖抖忽忽。同样一把秧,在他们指间插下去,一簇一簇直直的,在他手中插下去,便是散散的歪歪的,他感觉自己简直是一无是处的人。
彭行刚到乡下,叔伯兄弟占的房子还没让出来,他就临时吃住在黄香瓜家。乡下伙食少油,荤菜基本不见,大便干结难排。当地的男人大小解都在露天的粪缸,围着一圈稀疏的竹篱笆,彭行很不习惯。晚上到田垅,晚风在垅间流动,风一吹,蹲半天也拉不出来。有时抬头去望星空,暗青色的天空无边无际,星光显得内敛。
几天腹中积多了,开始拉肚子,忍耐不住,大白天蹲到了粪坑边,便见有年轻女人从面前走过去,想避又无可避,只顾低着头。于是,便去复盘一个有名棋谱,来排解自己的意识。日后,他只要想着那个棋谱,就会感觉到一点臭气。
彭行下乡后才知道黄香瓜是个绰号,因为他小时候长的模样像黄香瓜,又总爱吃黄香瓜。黄香瓜总算帮彭行要回父亲留下的那间房子。房子原先居住的叔伯兄弟与黄香瓜打了一架,认为黄香瓜把彭行弄回老家,就是来挤占房子的。两家原来就有矛盾。几代人住一个村庄,种田记工,分粮分草,一些细小事情就会生出矛盾。彭行有时会想着,下放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接受如此的争斗究竟有什么意义?在他看来,这些矛盾就如棋盘上一目半目,中盘时不必过于计较,还是大砍大杀才显重要。
彭行在房里砌了灶,另置了碗筷和生活必需品,算是有个家了,但他还是有着人生的漂泊感。
农村是粮食生产所在,最缺的偏偏是粮。立户两个月中,黄香瓜的母亲来“借”过三次粮。而黄香瓜每到吃饭的时候,就端着饭碗到彭行房中来,他显着是彭行的恩人,坐在那张带碗橱的竹制桌前,伸筷从碗里夹菜,也从锅里盛饭。
彭行没有自留地,他吃的菜都是买的,有人送菜来,他付钱,按镇上的市价给。刚下放的几个月,生产队没分粮时,国家给知青的照顾粮要凭粮卡花钱到粮站去买。知青的安家费眼看就要用完了,母亲有时会寄一点钱来,一次几元钱。家里每次寄钱来时,黄香瓜总会笑着问:又有来方了?方言称外面有钱寄来的为来方,女儿嫁人,对方家中有来方的优先考虑。
饭桌上,黄香瓜还会对彭行进行再教育,提醒他下田做工的注意事项,他对彭行说:“乡下靠的是做。你不大会做,工分拿得少。你现在有来方,但小奶奶年龄大了,哪天没有了来方怎么办?你将来要靠我们的。”
彭行听了心里发凉,突然觉得自己很不行,年幼在城市家里吃住是自然的事,到了农村,他还是要靠家里。他是成人了,应该靠自己的劳动生活,但他的劳力不如乡下人,每一天的工分算下来只有几分钱的收入,一年的工分收入也许还领不回口粮。他真不如按国家分配到边疆的农场去,虽然冰天雪地很艰苦,但还有工资拿,起码生活得理直气壮。
要说艰苦,江南的农活也十分艰苦,田里种的是双季稻,暑天里顶着大太阳割早稻,接着是下水田插秧。图凉快穿背心,到晚上,双肩又热又疼,一照镜子,背上尽是水泡,像满盘的小白棋。
他发现他人生的这一步棋,是走错了。他还依靠了别人,欠着了别人。但这一步最终是他选择的,无可改悔。
为了几分钱去费一天的劳力,费了整年的劳力却还是要靠家里补贴,他不知来到这里有什么意义。彭行觉得自己心胸变小了,在很小的事上反复盘算,在不起眼的事上斤斤计较,担心自己的粮不够钱不够了。他感觉自己的棋走到了最苦的局面,已经无法考虑空与大场,只能图两只眼求活。
晚稻收了,场抢在雨天前拾掇干净了,风就一天天寒起来,夜的霜露渐渐浓重,搁在院落里迟收的柴枝,湿漉漉、凉冰冰的。晨霜雪白雪白,密密的田埂草承受不住绵绵的白霜,褪去了青色,干埂成枯黄枯黄的。几个日照后,一把野火舔卷过去,埂边焦黑焦黑,细细的墨草灰随风满田野飘扬着。接着是淫雨,雨把田里浅褐色的土垡濡酥了,场角偶有堆积的带有稻芒的瘪壳泡在了土层里,略宽的乡间大路上,留下了深深的脚印和车辙,蓄着积水和泥浆。雨止后寒风吹过,道面便成了高低不平的冻土。天空中依然是一动不动的铅色云层,压得低低的。没有飞动的鸟雀,没有流淌的水声,世界这一刻的生机仿佛都沉入了地下,只显露了这一片空旷寥阔的裸野。
一天下了工,彭行淘米洗菜去小河。雨打村头烂。村外土路早都风干了,村里的道却被踩得糊浆似的,踏下去,高一脚低一脚的。
小河边搁着一只旧磨盘,彭行站磨盘上弯腰洗完了菜,起身来看一眼乡野,沉沉的天空,苍茫的原野,远远的山影,孤立的土丘,一切仿佛静止着,凝定着。从河面上拂来的风,带着无边无际的透彻寒意。
这就看到两个年长的同族兄弟,正在家门口摆象棋。彭行从小就下象棋,以后,迷上了围棋,象棋就基本不下了。但在乡村里看到了象棋,不由有一种亲切感,便走过去,把洗菜的篮箩放一边,低头去看,又不免一时技痒,开口指了几招。俗话说观棋不语真君子,一般在棋盘外插嘴,往往会引来臭嘴之骂。乡村人却是服高手的,见彭行招数好,那弱棋的一方便让出位来,让他对局。于是彭行的棋力得到了展示,并传开了。
村上当然不会有对手,慢慢地便有村外的棋手来。他插队的村子靠镇不远,来的都是镇上住户,一般都是工作人,有当教师的,有烧老虎灶沏茶的,有卖货的,有粮站的。在村上,看工作人的眼光是抬高的,因为他们有固定的工资。但在棋盘上大家都是平等的棋友,很随便地交谈说笑,他们的言语声调里对高手表现出一种赞叹和敬慕。于是,彭行的生活有了另一重色彩,有了超乎生存层次的交往。
有一次,粮站的棋友来找彭行,说要他和一个人下棋。彭行说好啊。粮站棋友说与这个人下棋必带他前去。彭行问是不是他的棋艺特别高?粮站棋友说是个好手,确实特别。彭行就随他去。那是镇上很普通的一间旧瓦房,客堂里旧八仙桌上搁着一盘棋,桌边坐着一个握着拐杖的老头。原来引他来,正是与黄香瓜说过的盲老头下棋。
盲老头下棋在镇上很有名,听说城里知青与他有这么一局棋,镇上好棋的都围来看。摆下棋一对局,很快彭行就觉得了压力,算起来盲老头也只是野路子,并没研究过棋谱,但盲眼后,棋下多了,很有韧劲。彭行已经很久不下象棋了,他长于搏杀,遇上盲老头却很难展开,再加上盲老头是盲眼,想棋自然不限时间,而彭行一个明眼人,算时多一点,心理上便有压力,要显轻松就随手走了几步,棋局便险象环生,所幸盲老头不擅攻杀,彭行的棋势慢慢缓过来,走到残局,虽多了一卒但取胜也难,对一个盲人磨下去胜之不武,也就停了棋。旁边人叫着:平了平了。
彭行说:“我也走盲棋。”
在旁边人不解的眼光下,彭行背过身闭上眼。他弃去了诸如“炮二平五”的棋谱规定叫法,也与盲棋手一般叫着“左边的马跳前”和“右边的车到河界”,就这样下着。那一盘棋是彭行下得时间最长的棋,盲老头下得慢,彭行也可以尽情地想。彭行尽量把棋下稳实了,一步步逼过去,最后再使出连环杀,叫一声:“赢了!”
围着的人都说好棋好棋,高手高手。彭行脸有得色,说:“我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下象棋了……”往往赢棋的人都会戏说对手几句,以扩大赢棋的感觉,根本不会在意输棋者的感觉,俗称赢棋又赢嘴。彭行此时意识到对方是个盲人,年龄又长,赶紧转了话头说:“真的,我是下围棋的。”
粮站棋友说:“这倒是,我就听人说,下了围棋就不想下象棋了。”
站桌角的李老师说:“县城有个叫查淡的,围棋下得好,棋就像带了炸弹。好多外地人赶来与他下棋,都输给了他。他还会让棋友吃住在家里。”
旁边人都说:“有这样的好事,下棋的人不都去了?”
李老师说:“也要在棋上有两把刷子的,才去得了。一般的棋手走不了几个回合,就被炸弹炸出门了吧。”
彭行胜棋的消息传得快,没两天,黄香瓜端着饭碗进门时,便对彭行说:“小叔叔,你有名啦,四乡八镇,谁都知道你闭着眼睛杀败了瞎老头。我没骗你吧,在海城就告诉你有这么个瞎老头会下棋,瞎老头的棋很厉害,可是从来没对手的,也只有小叔叔你赢了他,还是盲棋赢的。”
彭行已经感觉到村上人看他的眼光有所变化,不像原来看着一个似乎什么都不会做的下放知青。
明眼用盲棋与盲棋手下棋,这是彭行下棋生涯中唯一的一次。这是在乡村特殊的一次竞技,这是他在乡村得到的一次最高赞赏,这是他在乡村的一次人生自信的建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