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白之篇)(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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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4-05-22 14:58
二
过了年,小君来到京城,初春的京城风沙满天。小君第一次出现在围棋道场的时候,他的脸被计星月用纱巾包得严严实实,身穿着柳倩倩为他买的一件绸缎新衣,道场里的老师以为来了一个娇生惯养的宝宝。然而计星月一开口问的就是,教练一盘棋需要交多少钱?接待的老师听过旋风王先前的关照,还是把他们安排下来了。
小君去京城前,柳倩倩曾托付过旋风王。他们一起做过评棋的电视讲解,柳倩倩还是第一次有事相求,并且说到已经去世的杨莲,旋风王便一口答应了。收入道场之后,旋风王也曾关注过小君。来道场学棋的孩子,皆是全国各地最有希望的尖子,都是奔围棋国手而来,小君在其中并不突出,下棋在关键处的表现,缺乏一点大气,走法很不合旋风王的路。与他讲棋的时候,他的身子还不住地扭动。旋风王更不喜欢计星月,她说话太计较,那意思里都是钱。道场收费高,可这是顶尖的围棋场所,愿来不来。旋风王看的是柳倩倩与彭行的面子,早赶回去不好,也就不再注意小君,道场里有的是明显将来会成功的棋童。
然而,在一次道场的排名战中,为了激励棋童的斗志,道场宣布,前三名免半年的对局费。小君出人意料地获得了第三名。
旋风王和几个本该排在小君前面的小棋手聊了聊,他们说是不适应小君的棋,他总是放无理手,一不小心就让他成功了。旋风王却并不为他们言道所动,他认定,凡是无理手都只是棋势不够时的蛮行,无理手只有越走越失败,成了真正的无理棋,才可以称为无理手。频频放的无理手,却总能获利,就不能算是无理手。旋风王自己的棋赛很多,来道场也常常是与道场的老师们研究棋局,亲自教棋童的时间并不多,一般教学多是他的专业棋手徒弟进行的,本来对前三名的尖子,旋风王会给一些指导的,但他出门时,看到在客厅里等着的喜形于色的计星月,旋风王心里颇有不快。按说母亲总是会为孩子的成绩高兴的,特别是对道场里的孩子,但在旋风王的感觉中,她只是为少交半年的对局费而得意。旋风王是军干子弟,经济对他来说,从来没有问题,在他很小的时候,便与元帅下过棋,他的父母与体育高官多有来往。他认为高层次不一定有高境界,但高境界需要有高层次,缺少境界的棋手很难达到最高层。
随着道场的发展,棋童多了,激励功效越大。半年后,又进行了一次道场排名战,其实也是让孩子们早早适应棋赛制,这一次取前五名,奖励依然是免对局费。小君恰巧就获得了第五名。他并不会算什么小分,但成绩在第五之上,他就停了步。如果说他预先能知道的话,他的算路也太厉害了。然而,管教学的徒弟张元告诉旋风王,他与小君等七个人外出吃饭,一个人八块六角,他让小君计算结账,小君居然算成是二十多元,足足少了一半还多。张元让小君再算了一次,这一次他更少算了一块多。大家都笑说他是算进不算出的。
旋风王听了也是一笑。他也见多了棋坛逸事,不只是孩子棋手,大国手怪闻也多,藤泽秀行输棋后应誓剃光头,四十多岁的赵治勋输了棋,还呜呜大哭。
道场组织了第三次比赛,旋风王想校验一下弟子的成绩,奖励依然选五名,前四名得主多有变化,小君得到的还是第五名。
旋风王在比赛的后期,发现小君的成绩排在前面,他特意去看一盘小君的棋。或许是旋风王的到来,让小君有点紧张,这一盘棋他下得很乱,正有无理手被对手抓住,被吃了一条长龙,中盘就告负了。旋风王根本就看不出他的棋力来。如果他这一盘棋胜了的话,是有可能得第一名的。也许他有意不想当第一名,成为大家研究的对象。
然而,道场内并不认为小君是高手,平时的对局,他总是输的多,感觉他下得很松,与他下棋没有劲。小君有时会没有人与他对盘,他去看别人下棋,看棋也不认真,站一会,转一圈。
“他是人来疯。”有棋童这么评价他。
为选棋手参加与韩国少年的棋赛,道场进行了一次统计,小君是唯一一个在历次道场赛中获得名次的,两年中,他不但不用付对局费,还积攒了以后的一段时间的分数。
这次代表两国少年棋手的比赛,关系到道场的荣誉,接下去便要进行专业段位赛,道场要出成果了。旋风王决定选小君去参赛,并宣布每一盘胜局都有奖励。
那两年韩国的围棋迅速崛起,因“石佛”李昌镐在各种世界围棋赛中稳坐冠军宝座,围棋进入了韩国时代。来访的韩国少年队,挟带着棋坛霸主的气势,胜率极高。韩国棋手的风格同一之处,便是沉在棋中,他们从不去娱乐场所,就是旅行中,在飞机和汽车上,也是人手一本围棋死活题,而在棋局中,他们根本不注重棋形的漂亮,也不大在意棋势的均衡,着眼的便是实利。如果用一个字来确定原来的棋坛霸主日本,可谓是“道”,而确定棋坛霸主韩国的一个字,就是“棋”。
面对实力很强的韩国少年队,中国围棋队的领队经过多重考虑,选战的都是本来知名的少年棋手,并没有把小君列在其中,直到后来旋风王亲自去抗议,才答应最后一场一定让他上。
旋风王暗暗注意着小君,只见进场前,小君还赖在母亲怀里,计星月一边抚着他,一边在他的耳边说着什么,那印象,仿佛计星月是在念着咒语一般。旋风王整个地看了这一盘棋。棋局开始,那个韩国少年抬头看了小君几次,大概是诧异从哪里钻出来这么一位又瘦又小的棋手。小君似乎根本没在意对手是谁,一落子就坐得很稳,几乎身子都没动弹,他从来没与境外的棋手下过棋,却像是一下子就适应了韩国的棋风。也许可以说,他根本与他们的棋是相近的,并且比他们的棋还要像韩国的棋。他的每一步棋都像没踩到正点上,让对手想上好半天,不知他是不是对盘上的定式有过研究,旋风王也觉得有的棋无理了一点,要是对手不去应他,他会不会亏了?围棋是计算的艺术,艺术就在模糊之间。因为棋的变化,没人在一时间想得清楚。因为想不清楚,他的每一步棋对手都应了,对手应了并不显亏,但这就走在了小君的棋路上,最后所有的棋组合起来,对手突然发现,小君的棋在目数上已经赚了,虽然赚得不多,却已无法转化。小君获得了胜利。赢棋是硬道理,赛场确实可以这样说:不管黑棋白棋,只要赢棋就是好棋。
棋上的无理手,指的是不合常理的一手棋。但怎么算“有理”,怎么算“无理”?会不会“有理”手便是常态的棋,而“无理”手是超越常态的棋?那么,没有无理手便没有棋盘上的超越,每位天才棋手都在追寻“神之一手”,所呈现的状态是不是都显“无理”?
小君的赢棋,是道场与韩国少年棋手的第一场胜利,旋风王亲自给小君发了奖金,但没有在道场宣扬。道场的棋童认为,小君不过赢了一盘棋罢了,并不是他的棋下得好,是他的运气好。
回到道场,小君依然像往常一样下棋,还是会输给道场里的少年棋手。他有一点懒洋洋的,很少看到他一个人出门。少年棋手在道场时间长了,都会有几个要好的,一起出进,去吃饭游玩,有时候还可能发生争吵与打架的事。小君从不与他们在一起,他喜欢靠在计星月的身边,棋一下完,就回家去了。计星月在京城租了一个小公寓房,离道场有一段路,在三环外,离道场半个小时路程,租金不贵。
前两年从道场进国家队的“天才棋童”,在全国大赛中得了亚军,一位喜欢棋牌的国务院领导与旋风王一起打牌时,提到想见见这位神童,定下时间后,领导又提议,多带几个将来有希望的小棋手一起见面。旋风王便把小君也排上了,毕竟小君在与韩国少年队的对弈中,也是有胜绩的。
领导不领导,小君并不在意。进了中央空调的房子,他只是觉得热,见领导穿的是正装,空调开得热,他就觉得衣服又重又闷,像烧着火般的干热。小君不习惯,南城暑天虽然热,但是湿热,皮肤上水润润的,而冬天的京城外面这么冷,中央空调的房间里却这么干热。很快,他的皮肤像是贴近着日光灯似的,不出汗,只是慢慢地红起来,烧起来。领导与他握手的时候,他觉得手像被烙着。领导问:“你说什么?”他摇了摇头,他并没有说话,只是牙齿在叩响着。领导笑了笑,就走过去了。
小君坐下来的时候,觉得屁股烧得疼,不住地扭动着身子。旋风王几次朝他看,带点疑惑的眼光。小君依然动个不歇,他的脸上红红的,只是流不出汗来。领导与天才棋童说了几句话,接下去,是天才棋童与几个师弟下交流棋,旋风王与领导一起看他们下棋。天才棋童一人同时下数盘棋。小君感觉根本不在棋上,都在热上。虽然是表演性的棋,也没有用赛钟,但师弟们在师傅与领导面前,也是铆足了劲。棋结束后,师哥为师弟们一一复盘讲棋,数盘棋他都能复盘讲来,要紧处都讲得仔细,只是在小君这一盘棋上,他几乎没有讲什么,是跳过去的。
三
有一段时间,小君不再参加外面的活动。他的成绩在道场本来就不出众。他身体上的疼,一直在延续,只要房间里一热,他的皮肤便会发红,便去关空调。他的棋变差了,常会输棋。小君仿佛是一个最不适合下棋的,他触觉太敏感,他从不吃冰淇淋,他会觉得满嘴巴都冰住了。他不用热水洗澡,会觉得皮肤都烫焦了。不了解他的人,会说他太娇气。只有计星月懂得护着他,知道他的皮肤一旦略受微烫,就会一片一片地红起来,像被酒染了色。也知道他的皮肤一旦略受冷冻,就会一块一块呈现青灰,如失了血色。这确实无法与别人言说。
小君变得用功了,总是在解棋谱。一个人下棋的时候,他忍住了屁股下的不适。
好在道场新来了一个孩子,与他有了交往。新来的孩子与小君招呼,说他叫糊涂,说时便笑。这个名叫胡多,自称糊涂的,也是一个怪才,很少看到他在棋谱上花功夫,却比其他棋童都清醒。一般棋童身处在竞争中,不会与人过多交流,只有他喜欢当众发表对棋局的看法。他很聪明,谈古代传统的棋,谈将来可能发展的棋,似乎什么都懂。他一来就与人讨论棋,别人都不怎么应他。也许大家的心思都在将要进行的入段赛,于是他与小君交上了朋友。胡多常会高谈阔论,指着棋谱说这位棋手的这儿不对,那位棋手的那儿不对。他说他要创造出一种棋来,如中国流一样,还要比中国流更有系统。他确实聪明,哪一本棋谱上,哪一位棋手与哪一位棋手对局,关键时下的哪一手,他都记得清清楚楚。然而他来后的第一次道场循环对局中,他却排在了最后一名。道场里是以棋力说话的,棋力强,气势也强,说话就有人听。接下来,只有小君与他在一起,喜欢听他谈棋,并对他的分析佩服得五体投地。
小君也愿意与胡多一起出去,陪他去买东西。胡多出手大方,外出时吃用都是他付费。他似乎一点没因为最后一名而烦恼,照样对道场里的小棋手指指点点,几天前循环对局中的任何一盘棋,他都分析得头头是道。
胡多脸型圆圆的,是那种长不大的娃娃脸,他常穿咖啡色镶边夹克衫或是棕红色西服,显着潇洒小公子的模样。
胡多评价道场里各位的棋,认为有厚实的,有小心的,有机敏的,有大智若愚的。他评价小君的棋让人看不清,似乎没有路数,属感觉棋。感觉好的时候,便会下得很好,感觉不好的时候,就会下得很差。在这一点上,他与他是一样的,时好时差,具不稳定性。
小君认为胡多说得正确。他在方圆棋校学棋的时候,柳倩倩会讲具体的棋,也会评具体的棋势,但不会因人而谈棋,只有棋没有人。而胡多是谈人,也谈棋。本来小君觉得自己很难在专业棋中走下去,但他也知道下棋是他必须做的事,也是他能做的事。他不下棋的话,回去了又能做什么?胡多的讲棋,让他清楚了一点,他要抓住感觉下棋,但又不能光凭感觉,他需要懂棋,要费一点心思想一想,棋上怎样的感觉才是好感觉。
胡多确实不糊涂,他的棋进步很快,在道场的平时对局中,开始有了胜绩。慢慢地他的胜率高起来,他兴高采烈地告诉小君,他又胜了棋。小君很佩服他,似乎没见他用什么功夫。不过在道场里,小君见惯了出众的棋才,谁都有可能突然棋长了,哪一天获得个好名次。
胡多与道场几位排名靠前的棋手下棋,虽然输了,但他自以为有胜机,只是输在一个疏忽。他复出盘来让小君看,小君不认为他的疏忽是唯一落败的原因,但疏忽是明显的。在棋上,疏忽之着往往还是棋手有不足之处。
胡多融进了道场中,比小君要融入得多,他讲棋的时候,别人也会听着。不过,他交流最多的还是小君。
小君不下棋时,会很快地站起来,他是宁站不坐的,只有听胡多讲棋时,他会认认真真地坐着。
胡多的棋下得聪明,小君一直这么认为。他们下棋下得多,自然是小君输得多,他输得服气,认为胡多是真正有计算能力的,一步棋的好坏大小,胡多都算得清楚,也说得清楚。有时小君会觉得自己确实不行,棋盘上的大小,使劲想,也想不清楚,只能凭感觉。但胡多进一步评价小君的棋,说他的棋有人所不及的飘逸。有的棋是靠拼出来的,有的棋是靠争出来的,有的棋是靠悟出来的。而小君的棋是命定的,有着嘶嘶呜呜的痛苦感。小君听着有点似懂非懂,想胡多的父亲到底是大学的老师,儿子才会说一些不同的话。胡多的父亲确实在大学,做的是后勤工作,后来当上处长,比教授更神气。
成炜到京城参加一个棋类活动,来道场看小君。他送了一幅画给小君,那幅画是一幅抽象派的画,他从欧洲带回来的。成炜现在是一线棋手,名字常见于体育报刊,将近三十岁,已算老棋手了。因为杨莲的关系,他喜欢小君,小君在南城的时候,就常常教他下棋,小君叫他叔叔。小君把画拿给母亲看,计星月并没看画,只是朝成炜露着她特有的笑。成炜不喜欢计星月,只管与小君说着话,问他在棋上修炼得如何了,有没有弄清自己的路子。
计星月私下对小君说,他实在不会送东西,听说欧洲的巧克力特别好吃,也便宜,却送这么一幅看不懂的画。
小君确实看不懂抽象派的画,其实他对所有的画都不懂,他把画拿去给胡多看,想送给胡多。胡多把画在墙上展开,对小君说:“你要盯着它看,能看到什么?”
小君看了半天,说:“色彩乱乱的,我还是看不懂,只觉得有疼痛感。”
小君想到成炜给他画的时候,曾提到叔本华的说法:人生即痛苦。
胡多一击掌,说:“这就对了,毕竟成炜了解你,你的棋与这画有相通之处,你的疼痛感是对画的最深切理解。”
小君实在无法理解胡多的话,他想成炜与胡多应该谈得来,他们都懂得很多,世界上道理的对与错没有标准,能有共同理解,才是对的。
成炜与道场的张元是好朋友,互相都说要请对方吃饭,成炜带上了小君,小君想让胡多也去,胡多每次和他出去都请他吃饭的。
行前没找到胡多,成炜把小君带到京城烤鸭店,在店门口却见到了胡多。胡多由张元带来。原来胡多进道场,便是张元的推荐,只是在道场,很少看到张元对他的关照。
一只烤鸭,两瓶红酒,八盘热菜,四个人坐下来,边吃边聊,都是成炜与张元谈棋坛上的一些趣事。有个孙六段,也是老棋手了,成炜喜欢他,因为孙六段也知识很杂,还曾写过小说,因为一些参赛上的事,与领导闹毛了,孙六段与体育媒体熟,就有打抱不平的文章发表出来,一时棋坛上传得沸沸扬扬。围棋进入棋赛时代,棋手只有在棋赛上才能出名,沾名自然有了竞争,一次参赛就是一次机会,有的机会是自己争取的,有的机会则是领导安排的,一旦出于安排,出于立场不同,就算没有偏向,也会有人认为偏向。
成炜觉得孙六段还是有他的理由的。张元说:“什么理由不理由,下棋的也是人,过去关系都很好,现在有了高下,就有了不痛快。”胡多也跟着说,他似乎什么都知道,似乎连张元也不知道的事他都知道。成炜就显得孤陋寡闻了,自称是外省人,那是从法国小说中引出的称呼。小君只是听着,瞄着那盘烤鸭。他本不喜欢吃鸭,是因为鸭皮上面毛孔太粗,还没吃到嘴里便有疙瘩感觉。而一旦烤了,通红光滑,甚是诱人。他把它放在热汤上熏一熏,弄柔软了,只顾埋头吃。那些他耳熟能详的名头,居然连着那些奇怪的让人说道的事情,不过他对他们的话并无大兴趣。
糊涂就说到了孙六段与人打架的那一段内幕,连细节也说得周详。张元不禁说了他一句:“你知道个什么,少出去乱说。”
糊涂说:“知道知道,人嘛,还是要难得糊涂。”
张元就笑了,看得出来,他对胡多有着不同一般的喜爱,人与人交往,还是有着背景的影响。张元也喜欢看书,棋下得聪明,也喜欢聪明人,当然会喜欢胡多。成炜问到了胡多的家庭,张元代他应了。
成炜点头说:“大学还是纯的……”
胡多脱口就说:“大学啊,也不纯。”
成炜说:“现在社会上都靠关系,官员权力越来越大,做生意的没有官的靠山不行,有靠山的生意就能赚钱。棋界虽然也有矛盾,相对来说还是纯一点,棋还是要靠下出来的,有机会的棋局所获不少,但总得靠棋盘上的本事。”
张元朝小君努努嘴,问:“小君呢?”他在问小君的背景。
成炜说:“他可是杨莲最宠爱的弟子。临终托孤于柳倩倩。人生真快,杨莲都已经走了六年了。”
张元说:“你就是这种感叹派口气,你才多大啊,一副老腔老调的。”
成炜说:“青春岁月都付与棋盘啦。回想过来,我们的生活能有什么记忆?只是几十盘难忘的让人痛苦的棋。”
话题转到将要进行的专业段位赛。道场中能打进几位专业棋手,现在大致算得出来,进不了的,也到年龄了,只有退回去了。这批孩子都是父母靠钱砸出来的。小君经常听母亲在他的耳边上说到,一盘棋值多少钱,他都听习惯了。听道场的人说到钱,还是第一次。他们说到了现在的对局费是多少。一切都有规矩了,规矩就是钱。胡多插嘴说,规矩得与国际合拍,也就是围棋要有国际效果。
烤鸭店的包厢中,七八个小伙子聚会,中间有两个外国人,也许是酒喝多了,笑闹声特别响,夹着的外国人声音也格外高亢。
饭后,张元提议去卡拉一下,成炜说不去了,还要准备棋赛,现在一盘一盘都是硬仗。临出门时,成炜叫小君跟着他打车,到他住的宾馆坐坐。
成炜把小君带到了一个洗浴中心,小君没想到一个洗澡的地方,也是这么金碧辉煌,走廊上还有裸女的塑像。
成炜住的宾馆里有洗澡的浴缸,但成炜就喜欢泡浴室的大池。满是水汽的浴室,小君觉得还舒服,但他不敢下大池,嫌水温太高,就在池外的淋喷头下冲着。成炜叫来擦背的,也叫小君躺下来,说三洗不如一擦。擦背的把毛巾扎在手上,在小君背后动手一擦,小君就像杀猪似的大叫起来。
成炜笑说:“男子汉怎么扭扭捏捏的。”
那个擦背的说:“我并没有用什么劲呢。”
小君继续哼着,眼泪一串串地滚,那疼仿佛钻进心里去。擦着的地方发着烫,片刻麻了,如火燎的。那个擦背的一看,他擦的那一块皮肤通红通红,像要渗出血来。他还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嫩皮肤。嘴里说:“下手狠了,下手狠了。”不再擦了,只在两边轻轻地用手拍着。
成炜也看到了那块发红的皮肤,心里想:难怪他老哼哼,正是怪人出怪棋。也难怪杨莲会怜惜他,他们有着相通的地方。这个小家伙大概也有着什么病。
成炜想分散小君的感觉,就与他说到了刚才烤鸭店里的话题。成炜认为胡多确实聪明,但太聪明了,往往聪明有余而内心不足。聪明外露的人,不会有太大的出息。
“棋这个东西,要拙。为什么李昌镐叫石佛,他会常胜不败?就是他坐得住。他能一天到晚都坐在那里打谱。胡多肯定坐不住,你小君比胡多要有耐心,吃得了苦,只是还是会坐不住。”
小君说:“我坐着就会觉得屁股疼,骨头都疼。”
成炜笑了出来。小君还像小孩子,那些道场里的都是孩子。现在的独生子女,吃不了苦,他们一代与自己这一代有了不同。其实他比小君也就大个十岁左右吧,已像是两代人,时代的变化也真快。他快三十岁了,是成家立户的人了,他的一代还想学一点东西,想经历社会。小君这一代就只知道棋,说的都是孩子话。
成炜想跟小君说些什么,但没法说下去。要叫他多看点书吧,他哪有时间?如说下得了苦功一类的话,又显空洞了。
小君说自己确实没什么爱好,但胡多懂得的很多,学的也多,所以棋的进步也快。成炜说:“你看着吧,你在棋上比他要走得远。胡多太聪明,是走不远的。”
这一天,小君见着成炜高兴,也说了许多的话。小君对成炜说,他要是开道场的话,徒弟间下棋都要压一点钱赌输赢,这样才能刺激他们下好每一盘棋。
成炜说:“那道场不是变成赌场了吗?”
小君说:“现在哪里不是赌的……股票就是最大的赌。”
四
不知是不是擦背惹出的病,小君背上的皮肤,一片一片奇痒。他坚持不去看病,他特别怕医院,说宁死也不去那个地方。他也没有时间去看病,专业段位赛快开始了,他要练好自己的棋。计星月发现,他感觉在痒上面,很少听到他喊坐着屁股痛了。痒也许比痛要好吧。
为分散痒的感觉,小君把心思投在了棋上面。他在道场的对弈中,胜率高了一点。他与胡多对弈,然后一起分析棋。小君觉得原先不懂的棋,胡多给他找到了根据。他本来是凭着感觉走的,现在胡多让他知道了他的感觉是合乎道理的,有别人意想不到的效果。这时候,他又觉得自己比胡多差了许多,胡多是清醒的,一点不糊涂,而自己则是糊涂下棋,这是他胜败常变的原因。
专业段位赛前,计星月在小君耳边念叨了许久,说他们到京城来,在道场学棋,一天要花费多少钱,要是这一次棋赛胜了,能有专业段位,就开始挣钱了,以后在道场里也是老师了,下一盘可以拿一盘的对局费了。其实钱多钱少小君弄不清的,只是母亲的念叨最能醒神,于是,他会睡不着觉,每天晚上,他早早地躺倒在床上,感受着计星月对他的安抚,计星月柔软的手掌摩挲着他的头,他的颈,他的肩背。
随着围棋的比赛越来越多,需要越来越多的专业段位者。有专业段位者已不一定能进专业队。但专业段位是一个资格,能进专业队的都是专业段位持有者,是真正的专业棋手。专业棋手就是专业运动员,参加各种比赛,受人关注,为人研究。
几年中的变化很快,最明显的是城市房子像搭积木似的,几天便搭出一大片。比赛场馆也越来越大,在其间出现的棋坛新人越来越多。
每次初进大赛场所,小君的皮肤都会产生出类似鸡皮疙瘩的反应,但从外表上看不出来。所有的对局者都渴望声音安静下来,开始有落子的声音,感觉收缩到眼前的一盘棋,棋为手谈,棋者内在的声音只有对手会知觉到。小君的手指一旦触着了棋子,他便忽视其他的一切,棋子棋盘与他有着了接触的联系,大小好坏,都触入他的感觉中。小君猜到的是黑棋,毫不犹豫地展开进攻,柳倩倩最早教他的便是进攻的棋,只有在进攻中才能掌握局面,只有在进攻中才能获取胜利,在应付对手的进攻棋时,每一步都该问一问自己,盘面上有没有更大的可进攻的棋走?是不是可以脱先进攻一下?哪怕是进攻了一步,再退回来应棋,也要把那种进攻的气势表现出来。
小君一直在进攻。对方是一个防守型的棋手,这很对小君的路子。小君的黑棋不时地“点”与“断”,让对手忙于补强。对手是外地来的少年好手,只有好手才会有资格参加这个段位赛。这一盘,小君咬得很紧,在几块棋的搏杀中,他为保持进攻,作了许多次的转换,对手在每一次的转换中,都有了损失,小君却还留恋着因为转换而捐出去的几颗黑棋,他让它们继续发力,一步步盘剥着对方的空,这开头的一局,他很快就赢了下来。
对方投子了。这位少年棋手从北方石城来,其实他在石城还颇有声名的。他心里想,到底是从旋风王道场出来的,会这么厉害的。他示好地伸出手来与小君握了握。后来几盘,他棋局如果结束得早,都会来看小君的棋。
第二盘小君坐到棋桌边的时候,皮肤上又生出了反应。按说反应一般只在开始时有,到了第二盘感觉就会消失。特别是第一盘胜过,自信上来了,感觉也轻松了。小君是遇上了熟悉的强手,对方是另一个道场的棋手。京城几家道场,场主都是棋坛名将。上一次道场联赛的时候,小君曾输给了他,并记着他名字中有一个丰字。对手上次连续破了小君飞点的手段,盯着小君一块棋杀,以至于小君乱了章法,输了棋。
这一次小君猜先猜到了黑棋,他依然是进攻,依然有飞点,对手故伎重施,又开始攻小君的一块棋。小君一下子放开了,几处展开进攻转换,明明一块棋补一手能活的,他还是看轻放手,进攻对手的外围。这么一转换过来,数一下目,小君占了优势。小君得理不让人,又挤压对手让他紧气吃,一下子又赚了好几目。这样的棋,只有高段棋手才走得出,一般少年棋手算不过来,怕舍,也不敢舍。小君却算得清,并把优势一直保留到最后。
棋局结束后,对手和小君交谈了几句。毕竟有过两次对弈,一胜一负,也算是棋逢对手。对手和小君复了一下盘,问小君,怎么会在短时间中算得这么清楚?小君说,凭感觉吧。其实,小君只是抓住了攻势不肯丢,知道要是避了就会输。上次已经输过了,这一次就斗一斗。在大赛中,他也确实有感觉,感觉也是对的,显得很有水平。
运气关照着小君。小君下了几天,只输过一盘棋。是输给自己道场那位最冒尖的棋才。一来,对手熟悉小君的棋路,在心理上一直胜于他。二来,这位比小君大两岁的少年棋手确实强,段位赛后便进了国家少年队,并多次在世界比赛中获胜。小君当时见他就有点怯,输得并不冤。
小君每天从住地到赛场,他也不与人聊天,棋一结束就急急地到计星月身边去,告诉她胜了。计星月搂住了他,给他捋发,揉脸,抚头,带他去吃最滑软的粉条。到了比赛的最后一天,小君听说自己能升段了,他不想去问结果,怕会有什么反复。最后一盘小君又胜了,他告诉赛场门口的计星月时,她还是有点不放心。就见胡多摇摇摆摆地走出来,这两天他们没见面,因为都不在一个时间中结束棋赛。小君知道胡多在这方面是灵通的,迎上去与他算计一下,自己到底能不能入段。
从胡多脸上,看不出来他的成绩如何,不知他能否入段。每天的成绩表都挂在赛场的墙上,胡多很清楚小君的胜绩,他说大概只有小君一个人不去看的。
他们说话的时候,计星月没跟上来。胡多搂着小君说:“你啊,你早就升段了,这两天就是看不到你人影。你棋一结束就走,想找你也找不到。你后面两盘都是白胜的。”
小君依然朝他望着。胡多就对他分析,他胜了几盘得了几分,获得几分就能进段。胡多注意到小君后来的两盘胜得实在没意思,他是已经铁定升段,而对手已根本没机会升段,也许赛场有意做这样的安排,以防放水。
“那么你呢?后面放水了吗?”在小君印象中,胡多平时比他胜率要高,他一定也多胜了好多盘。
“我啊,一开始连输三盘,就没机会了。中间胜两盘,也是拼命不丢脸吧。”他凑近小君耳边说:“我也没亏。最后一盘,对手正差一盘就入段了,大家又有点熟,他私下来找我。最后约好了,我放水,他给钱……给了两万元。”
两万元啊,小君虽然弄不清楚钱,但母亲与他谈钱的时候,这么一笔也算是巨款,不由得张大了嘴。那边计星月看着儿子的神情,心里直颤。
胡多拍着小君的肩,说:“以后你有赛事,还是要来找我,让我来帮你筹划,你是专业棋手了……而我就靠这做做吧。你根本不知道一个专业段位值多少,两万元就不是个事。只因为是熟悉的,我还少要了呢……”
小君以前也听到过比赛有放水的事,但还是第一次听具体的人谈具体的数目。他实在没想到真有,数目也真大。
“你不能说出去的。我想你不会说的。”
小君只管点头,心想,说了别人会相信吗?自己反而丢了一个朋友。
小君走到计星月身边去,心里还有点想不明白似的。想自己居然已升段,想那两万元……
计星月问:“怎么样了?”
小君说:“我入段了,早就……”他还没说完,已被计星月抱着,抱得很紧。母亲是知道他怕疼的,但还是抱得他骨头疼。他不敢挣扎,只感觉身上一抽一抽地疼。感觉放松时,只见计星月满面是泪。她刚才是痛哭无声吧。
计星月带小君到街边杂货店,用公用电话给家里打了一个长途,她很少花这个钱,对着话筒说得眉飞色舞的。小君买了一杯橙汁,慢慢喝着,那只纸杯上的卡通图像让他很感兴趣,红色线条有柔暖感。电话打完后,计星月把纸杯丢在了柜台上,小君把它捡了回来。
计星月说:“你都赢棋入段了,这么不值钱的东西也不舍得丢掉。”小君不想与母亲说什么,棋是空的,不管赢棋输棋,下完了就没有了。而这一只杯子是实实在在的,他能抓在手上的,能给他一种柔软感觉的。
公寓中,小君睡在卧室,母亲在小厅每晚临时架折叠床。小君的房间里,堆着他用过物件,主要是柔软的布玩意儿。计星月趁他不在的时候,悄悄丢掉一些东西,都是年代长了他忘记了的东西。
这天,小君从楼下拿回了几张旧挂历纸,责怪母亲说:“你又乱扔我的东西了。”
计星月说:“我只是帮你整理一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它们跟过我的,你说扔就扔。”
“你现在成为专业棋手了,说不定有记者会上门来。看到你房间这个样子,会写到杂志报纸上去的。”
小君说:“我才不要他们写什么,我宁可不下棋,也不会让他们进房间。”
小君说了狠话,计星月便上去搂了他,她见他脸红脖子粗的,便心疼。
五
小君入段后,第二天去道场,发现别人看他的眼光都变了,有人搂他的肩头,有人拍他的肩头,都会对他说一声:你来了。他在道场不再是一个学棋者,道场对他来说,是一个研究场所。他不再需要交学棋的费用,相反,他可以去教一些低阶段孩子的棋,有对局费拿。
道场里有三位入了段,那一天在赛场门口,他看到了好多家长的眼泪,进段的当然是少数,像他的母亲,他木呆呆地由着她哭,只觉得她的泪把他的衣肩处弄湿了。还有多的是孩子没能进段的家长,几乎都哭了,特别是差了最后一场的,他们的痛苦是难以诉说的。投入太多,失望也太大,小君那时才觉得两万元也许是该给的。小君在那一通泪水中,突然发现自己长大了,一下子头脑清楚了不少,他不再是孩子了。
正因为他不再是孩子了,所以他的肩头被拍又被搂,他们对他也都不再像是对孩子了。他有着了骄傲与尊严。原来只有赢够多的棋,获得了名次才有这种骄傲与尊严。棋手也只有走赛棋的路,通往尊严与骄傲。
道场的低层围棋班有一百多孩子。小君的照片挂到了老师的榜上。无论是他与孩子对弈,还是他出去比赛,都会有对局费或棋赛奖励,经济上他已完全自立。他的主要时间是与其他专业棋手一起研究棋,研究最新的定式变化,研究最新棋局的成败关键。小君还是像个学棋者,只是听别的老师谈看法,他们摆棋时说出一套一套的,他也会有自己的看法,但他说不出来,他只会想在心里,感觉那一步棋的好坏。
讲棋方面胡多是行的,而小君认为柳倩倩比其他的老师都要讲得好。她讲得透,与他心意相通。他觉得她教他的时候,是他进步最快的阶段。所有以后领悟到的,其实柳倩倩都早就对他讲过了。
小君入段,还是以大比分胜绩入段,是旋风王没有想到的。其他两位进段位的,旋风王都与他们下过棋,指导他们的棋。旋风王一进道场,便大声叫住小君,说要与他下一盘。这也算是一种奖励吧。学生进他的道场及至入段,他却一次没有指导过,让他多少有愧。他应该完成这个必要的过程。
旋风王本来对糊涂的棋就不太看好,觉得他赛绩不稳定,棋局少色彩。棋有时要突发奇想的,那是天才的表现。他太懂棋了,也会分析棋,大局观与手筋都不缺,但在进段赛中输得很多,几乎不能在研究室或高级班里待,对糊涂的表现,旋风王觉得还算正常。对小君这感觉不正常的获胜者,旋风王想亲自考察一下,准备认真与他下一盘。
这一盘棋,下得很快,小君本来就是个快棋手,凭感觉下棋的。而旋风王也反应很快。他原来关注过小君的棋,觉得小君棋力不稳,棋力不稳是棋力弱的一种表现,特别是大赛中就会显现出来,偏偏在这次段位赛中,小君表现得那么厉害。旋风王第一次感觉到难以把握小君的棋。
围棋进入新时代。比赛有了电视转播,后来又有网络传播,大赛中的每一盘棋,都直接进入所有爱好者的视线,一位高手走出的一个新型定式,很快就被人研究透。棋局上的较量,回复到了依靠棋手实力与临场发挥,所以,专业棋手的段位也只反映棋手一个时期的成绩,高段位与低段位下棋,也只是胜多与胜少的区别,没有绝对胜的把握了。顶尖的棋手会在高位站上几年,总也会有输的时候,就是李昌镐的霸主地位也非不可动摇。
旋风王很清楚随着年龄的增长,自己不可能一直站在一线的高位上,他希望道场里能出棋才,他已经推出了好几位,还想有特别的发现。
旋风王对小君的棋路还是没有摸透,看到他的随意进攻,点着头,颇费思量地应付着,后来发现小君的进攻有些不连贯,多少是偏离主战场,不由下手反击,这一来小君的棋马上显出不足了。其实,小君是与高段位专业棋手没下过多少棋,特别是旋风王在他心目中的位置是至高的,反正又是受教的棋,没有竞争意识,他的感觉有了偏差。这么一偏差,他的棋就成了问题,处处有错,换一个其他棋手行常态的棋,还稳得住,而小君一旦稳不住就全乱了。无理的棋越发无理,像上一次遇上高段位的师兄一样。旋风王毕竟经历多了,不由嘀咕了一句:什么乱七八糟的。旋风王反击得厉害,把所有的无理棋都打了回去。盘上黑棋就很难看了,小君又坚持走了几步,不敢放弃也不敢再继续无理。旁边胡多便说:交棋吧。小君就投了子。
旋风王看着小君,他难得地没有讲棋,只是盯着小君看。小君这样的棋能入段,那些输棋没入段的孩子都是什么水平呢?都只是上了他的套?当然不可能,道场去参赛的孩子,棋力都不差。现在的专业初段,小小年纪都很厉害。过去专业高段与专业初段下棋,一般要让两子,眼下,初段胜高段是经常的事,就是相差,也只在几目之间。专业棋手对弈间,几目很重要,往往一开始落后几目,整盘棋都无法反转。旋风王看着小君瘦小的身子,想道场里的少年棋手,高下有别,唯一看不清楚的就是他,他的年龄应该是比较小的,慢慢再看吧。旋风王不想说什么让他气馁的话,毕竟他从道场出来,并得到了专业段位。
旋风王朝两边看棋的孩子笑了一下。每次旋风王下棋,整个道场的少年棋手都会围着看。“下棋要有状态的,这盘棋的根本在于小君不在状态。十来岁的孩子心态不稳,状态不好,棋就无法看了。小君神奇,状态好,入段不在话下,状态不好,谁都可教训他一盘。小君还是要过这一关,过不了这一关就是一个一般棋手,而突破这一关,他准是个奇才。我相信他是一个奇才,不管怎样,我还是宁可相信。”
所有的人都笑了,小君居然还是奇才,他们笑旋风王的幽默。
只有小君没笑,他木呆呆的。眼下在道场,那一位名字中有丰字的,几乎是最强手,他是一输棋就哭,一盘棋结束,只要点完子,宣布他输了,他的眼泪马上流下来,非要拉着对手再下一盘。小君是不会哭的,他只在感到委屈的时候才会哭,把他弄疼了才哭,他想抗议才哭,一盘热水就会让他哭。但棋不如人,他想哭都哭不出来。痛苦只在心里,心里的痛苦,他是不哭的。
胡多很快不再来道场,他退出去了。他进了电视台体育频道做主持,他不但讲棋,还讲一些有关棋弈与体育的文化。此时的电视台也转为企业,进行商业化管理。记者的工作很体面,但也竞争激烈。胡多进了电视台后,曾来采访过道场,还采访了有专业段位的小君。但后来播出的时候,电视画面上没了小君的形象,当时他对他的采访,是出于两个人的交情。后来播出来的画面安排,有道场的安排,需要表现的是棋手的棋力与影响。小君没有上镜,胡多也没作解释,他想小君是应该能够理解的。
小君教道场低层小棋手时,他只会对下,不怎么会讲,复盘什么也说不出来。所以孩子都不喜欢找他对局,道场安排下来,孩子家长认为白交了对局费,是亏了。小君还像以往一样,看棋的多,琢磨的多。道场里的各位,都不怎么看好他,他是一个突然会发力的棋手,只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发力,能维持多长时间。他最好的机会,是进国家的少年队,但这需要选拔,往往在推荐一关就停下来了。
只有计星月,她对儿子满怀希望。她并不知道小君在棋上的状况,她也无法理解,但她是凭着感觉。当初她领着小君到京城来,小君究竟能否打得出来,凭她的计算是不清楚的,她凭的根本就是感觉。也许她对儿子最清楚,他会成功的,只需一个机缘。再说,小君已经有了专业段位,不用交钱,还有了收入,他这样年龄的人大多还在大学里读书呢。
计星月每天在京城里买菜,熬汤给儿子吃。他们的日子比以前要好,压力也要小,小君似乎一下子长大了。有一段时间,小君心情不错,吃得对胃口,也有钱来。一些比赛,只要有收入,不管高低大小,他都会去参加。有些棋手嫌意思不大,就不会去了。他们看不上赚小钱的小君,认为他是外省小地方来的,棋上不会有大境界,后来小君在棋坛上就有了一个名头:小猴。
六
小君“神猴”的名声是在围棋联赛开始的。他最早参加的还不是围甲,围甲轮不上他。他参加的是偏远省份的围乙,好像是胡多推荐的,他一口就应下了。联赛由各省聘用棋手,各省出钱,代表各省参赛。参与的主办方不再是各省的体委,棋队往往以当地的企业品牌命名,大企业投资大手笔,参赛的棋手下一盘有一盘的对局费,每胜一场都有奖励。进入围乙联赛的小君,他的胜率是联赛中最高的,在围乙队里保持了不败的记录。他的对手几乎都经不住他一搏。后来他进了围甲队,遇到的高段位棋手多了,他不再怯场,依然保持着高胜率。每胜一盘计星月便会告诉他,他得了多少奖金。她在他的耳边说着他的收入,那收入是他们早先难以想象的。计星月跟着参赛的小君到各地去,在赛场附近找一个小宾馆住下,计星月的标准是只要干净就好,租一张床要花那么多钱做什么。联赛开始时,棋手是两人安排一间房。小君会到小宾馆来与母亲住。后来的联赛,棋手都安排一人一间了,计星月便跟着小君一起住过去,跟着棋手一起在赛场的宾馆吃,不会有人要她交伙食费,那样有钱的联赛,根本不在乎一个人的伙食。
小君进围甲联赛后,越发瘦了,偏偏他喜欢吃,对巧克力特别钟情。巧克力贵,他原来没有钱吃,现在他可以不停地吃。巧克力表面光光滑滑,吃在嘴里也是滑滑的。他有时候与棋友在一起时,会谈到女人,他初入成人,还像个孩子,他评价女人的唯一标准,是皮肤很好,滑滑的。便有人称他为滑滑的小猴。
滑滑的小猴,现在与人打交道多了,也会谈到钱,最多的是谈比赛中的奖金,他会问一下奖金额。说小君爱钱,其实钱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数字,他对这个弄不清楚的数字颇感兴趣。其实钱都是他母亲计星月领的,到后来,计星月对大钱也弄不清,她也只算得清小钱。她会在他的耳边轻轻地告诉他数字又涨了多少。像是被诱惑了一般,他便有着了精神。小君与人说话的时候,常含着巧克力块,不带果仁的那一种巧克力。不管是黑巧克力还是白巧克力,都是他喜欢的。
围甲打得好的小君,还是没有进入国家少年队,也许他的年龄快要过了,也许因为其他的棋赛他参加得少,他对升段赛与国内赛的兴趣都不怎么大。那些棋赛的名次对他来说,也许只是一个虚名。但他的影响已经在棋坛显现,靠的是他的胜绩。
胡多看到他时问:“你怎么还是一个初段?”
小君看着他说:“你不还在电视台跑外勤嘛。”
“这和这是哪一码嘛?”胡多觉得小君还是早先的他,什么都不懂似的。
“你不是告诉过我电视台的路子不同,外出的好处不少,做什么都有一个包包。有的包包薄,有的包包厚。在台内做事,补贴再高也是看得见的。”
胡多说:“都说你是个傻小猴,其实只有我知道,你有的地方比鬼都精。”
小君就笑。他喜欢胡多,胡多看上去很精,其实有时候好像真糊涂。
胡多在他参加联赛的时候,采访他,给他做了一个报道。说他是胜率最高的小猴,不图虚名的小猴,专吃巧克力的小猴。电视报道出来以后,胡多通知小君看,电视画面上,小君正吃着巧克力,憨态可掬。
胡多给小君打电话时说:“你要好好谢谢我。”
小君说:“谢什么?”
胡多说:“别人高段,我都没有安排采访,却给了你这么大的篇幅,这么多画面。”
小君说:“有什么用?你又不给我采访费。我又不需要那个虚名。你配的画外音就说我不图虚名。”
“人家都知道你了……”
“我要人家知道做什么?”
“名气就是金钱,你不知道?许多的明星都争着挤着上电视。叫作电视上磨刀,演出去宰人。”
“明星是要名气,因为他们的本事很难说,凡会唱的都不服他们的演出。谁能说就他们演得好?也许一个业余的演员,也能演得比他们好。可是谁不服我的棋,可以来下一盘啊。”
胡多一时无言,对小君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说他傻吧,他还真精着呢。
也只有对胡多,小君能说出那么多的话来。
七
几年光景过去。一个深秋季节,小君被邀回南城参加一个活动。刚去京城的头两年,小君每到过年都会回南城,柳倩倩的方圆棋校请他作代表,参加棋校对抗赛,另外与提高班的学生对局,不管是比赛还是教棋,每下一盘都会给他对局费。但柳倩倩并没有安排他太多,说怕他把棋走俗了。那时他在道场学棋,都是往外付钱,只有回南城的棋校,每一次有钱拿,计星月也喜欢。毕竟道场与棋校层次不同,小君与水平差许多的对手下棋,感觉难受,只想快快地下完。
这次小君回南城,身边依然跟着母亲计星月,但情景已大不同前。他已经是围棋界的名人,这一年中,他获得了全国棋赛的冠军,并战胜过不少世界围棋界最厉害的棋手。眼下的一场世界棋王战,他进入了决赛,决赛的对手是韩国的新棋王。这一位韩国的新棋王长发齐肩,肤色苍白,声轻且尖,一旦遇到媒体采访,便有不胜被打扰的神情。这一次决赛,本来棋赛的组织者准备把两百万奖金分作两份,胜者得一百四十万,败者得六十万。毕竟已是冠亚军之争。听说是这位韩国新棋王赌性起了,坚持要胜者通吃,棋赛组织者也想让棋赛更激烈,便顺了他的提议。
这一场赛事是五局三胜制,小君在韩国客场,一下子胜了两盘。剩下来的比赛将在京城举行,他占了主场优势。虽然棋手都知道,比赛的胜负是很难说得清的,但小君的实力与声望,及眼下所挟的气势,他是胜券在握。他在后面的三场比赛中只要胜出一场,比赛就结束了,他便是世界冠军了。社会上开出的赌盘,他的胜率赔付已经到了十比一。当下所有的棋手,不管是专业还是业余的棋手,都关注着他,以至于关注着他以往留下的每一盘棋谱。一次次的对局中,他成了棋赛宠儿,围棋界变化很快,新出了一批人才,他是其中之一,并走进了棋王的光晕圈中,在这一个时段,他是最耀眼的。
这一次的棋王战,小君下过的每一盘棋,都显得很乱,他似乎就是乱战之王。没有一盘有围空的机会,他处处在进攻,时时在搏杀。只要他猜到黑棋的时候,他的战斗便更加有力。有人给他做过统计,在他执黑的盘数中,他的胜率是百分之八十,而那百分之二十,还是他参加大赛前的战绩。就是执白棋时,他也把进攻当作第一,他的架式,似乎不可能让盘面成为一两目之争,特别是这一次决战的第二盘棋,是大杀大斗的一盘。国内同时有电视转播,大盘挂出,局面是一片乱象,在大挂盘前讲棋的旋风王,也说不清到底谁杀谁的棋,因为盘上参与搏杀的死活棋子太多了。但很多次他能掌握着盘面,在转换中却让结果变成了一两目的胜机。
小君是有名的快棋手,这一盘棋,小君依然走得很快。以往小君与对手下棋,到对手开始读秒,他还有一个多小时没用呢。但他的对手韩国新棋王,落子一点不比小君慢。两位年轻棋手吸引了世界棋手的眼光。这是一个奇怪的世界,是一个变化很大的世界,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似乎每一刻都会产生出新的棋手,新的着法,新的定式,新的手筋……一切都在变化中。
盘面一旦走乱,就是棋手反应再快,也会到读秒时间。现在大赛时间都安排得紧,主要适应于电视转播。往往是上午开局,中午封盘,到下午电视转播时,棋局都接近到了读秒阶段。这对电视机前面看棋的观众来说,是最重要的,他们不用等一步棋等得过长,就算观众不是一个高手,也会有兴趣看棋,通过挂盘讲演印证想法,看弈者那一步到底落在何处。这是受大众传媒广泛影响的社会。
小君与对手的第一盘,他胜得容易些,对手一开始还不适应他的进攻。但第二盘棋,已经有着世界冠军桂冠的韩国新棋王,自然不怕小君走的乱局,他的棋与他的形象完全不同,往往会出怪招,有人称之为强盗剪径,有人称之为冷不防投出的飞刀。他毫不犹豫地与小君对搏。棋局上,乱战对哪一方都无确定性,俗称弱棋怕打劫,就是强手有着丰富的搏杀经验,但站在高处的往往也会怯战,怕丢了名声。而棋力不够的虽搏杀经验差,但也有可能在乱战中获得机会。小君则是不管对手强弱,都会乱战。在别人弄不清楚的地方出棋,是他的拿手好戏。似乎只有他看得清楚,其实他到底看得清看不清,谁也说不清,但他总是在乱中取胜。于是人们评价他的棋时,评他懂得计算,懂得平衡,懂得把握先机,给予他“乱战王”的称号。其实熟悉他的人,特别是他的母亲,知道他根本不懂计算的。他一触到棋就有感觉,他的感觉在棋上的表现就是把握先机的能力。也许这便是天才。
第一盘失利后,韩国新棋王对第二盘对局,有着充分的考虑。这一盘棋确实走得乱,走到中盘后期,局势还在一团混乱中。在研究室里的人,都不走动,紧张地等着他们走出来的下一步。小君的每一步棋都仿佛在不可思议处走来,就是必走的一步,他也要在某一处进攻一下,再回过头来应付。围棋上称作“打浆”的,就是读秒的时候在对方必应之处走一手,让自己多出三十秒钟的思考时间。但小君肯定不是“打浆”,因为他面临的一步是必走的,他不用延时,后面的两步根本不加考虑,只是显着一种不甘跟着走的气势。他跳出去的那一步棋,一点没有损失可能有的劫材,似乎是试了一下应手,却生生地把对手从惯性的思维中拉开,对手在短时间内往往会应手出错,不由不让人感叹。
第二盘棋的最后,小君在胜负谁也弄不清楚的状况下,走出了一步谁也想不到的棋,他把自己的一整块黑棋都丢下不管,而去进攻一块谁也说不清能否杀死的白棋,那块白棋还连着周边几块棋。对方的应付是无可奈何的,也许是感到莫名其妙,因为没有人会在短时间内,在经历了许多子的搏杀中,一下子跳开,生出这样的构思,要不是奇思妙想,要不就是突发神经。最后的结果是,满盘有着了上百目棋的大转换,实实在在是大手笔。到完全转换以后,在电视上挂盘讲解的旋风王来劲了,他说了一大串的话,话中含着高深莫测的意味。旋风王的评棋,从来都是站在高处俯看的,旋风王也曾是一个时代的棋王,并称圣若干年,他有这个资格,也有这个力量。旋风王此时说:这可能由一步棋,让一局对杀的棋,变成了一盘经典的棋;这可能由一步棋,形成一个天才的棋;这可能由一步棋,而改变了围棋历史。因为再无别人会在这样的大赛中,会在这样短的时间中,会在这样复杂变化中,有胆量,有魄力,选择如此惊天的转换。
变化实在是太大了,也许不用感叹,因为在棋局的外面,整个世界都在改变,常规的一切都在变。而盘面上的黑白变幻,只是社会变化的折射。在百目以上的大转换中,小君的进攻把握了先机,这么一步先机,最后只占了三目优势,却让许多专业棋手对这一盘棋作了长时间研究,他们发现如果没有如此转换的话,小君走的黑棋将会输一目半,小君最后是以一目半胜的,也就是说,这一步百目大转换中,他虽只赚区区三目,却让他由输转换成了胜。这胜,正是旋风王赞叹的“翻江倒海,孙猴子大闹天宫”的转换所形成的。
于是小君由这一步棋被人们称为“神猴”,在棋坛的名声正隆。虽然世界冠军在国内已有多人得过,他离世界冠军还有一步之遥,然而如此大转换的棋不是一般的棋,不是一般冠军下得出来的,是出彩的棋,是奇局、妙局、神来之局。相比之下,无数的棋都只是一般的棋。不由人不感叹棋如人生,皆具变化之深。
